第二章 是藩镇,还是敌国? 六、奉天还能撑几天?

奉天城的兵力、物资、粮草、装备都极为有限,被朱泚强攻了半个多月之后,消耗巨大,形势已万分危急。

建中四年十一月初,第一支援兵终于出现了。

这是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今陕西定边县)刺史戴休颜、夏州(今陕西靖边县北白城子)刺史时常春与渭北(治所在今陕西富县)节度使李建徽集合起来的一支一万多人的部队。虽然兵力不多,但却是一支生力军。这对鏖战已久、伤亡惨重的奉天守军来讲,无异于灭顶之前的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此刻奉天城的外围全是朱泚的军队,援军入城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是距离奉天北面十二里的漠谷,二是距奉天西北四里的乾陵(唐高宗李治陵寝)。援军到底该走哪条路?德宗的临时朝廷就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浑瑊和关播都认为,绝对不能让援军走漠谷,此地既险又窄,一旦遭到敌军伏击,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选择就是走乾陵,利用茂密的柏树林隐蔽行军,在树林东北面的鸡子堆扎营,与奉天守军里应外合,分散敌军兵力,减轻奉天的正面压力。

可此议却遭到卢杞的强烈反对。他的理由是:走漠谷行军速度更快,就算遭到伏击,奉天也可立刻出兵接应,而走乾陵无疑会惊动先帝陵寝。

生死存亡之际,大唐的第一宰相提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

然而,这却是一个神圣的理由。

如此神圣的理由实在是让天子李适很难漠视。

浑瑊不服,力争说:“自从朱泚攻城以来,日夜不停地砍伐乾陵松柏,先帝陵寝早被惊动得够厉害了。眼下奉天万分危急,各道救兵皆未抵达,只有杜希全等人先行到来,这支援兵关系重大,如果据守要地,便可击破朱泚!”卢杞寸步不让:“陛下用兵,岂能与逆贼相提并论!倘若让杜希全走乾陵,那是我们自己惊动了陵寝!”

看到卢杞一脸忠贞之状,德宗皇帝内心的天平终于从现实的安危存亡倾向了神圣的忠孝节义,下令杜希全经由漠谷入援奉天。

天子内心的微妙倾斜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接下来发生的这幕惨剧。

十一月初三,杜希全等部在穿越漠谷时果然遭遇伏击。朱泚军占据两侧山头,居高临下发射强弩、投掷巨石。漠谷顷刻间变成了死亡之谷。唐军死伤惨重、一举崩溃。奉天紧急出兵接应,却被早有准备的朱泚分兵击退。杜希全等人率领残部连夜退守邠州。

唐军的救援行动彻底失败。

朱泚将缴获的辎重及各种战利品陈列在奉天城下进行检阅。

唐朝的官员们在城头上面面相觑。

除了懊丧和恐惧,他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心情吗?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

奉天被围已经一个多月,城中粮饷全部告罄,供应皇室的粮食也只剩下最后的二石糙米。臣僚只好半夜趁敌军不备,派人偷偷缒下城头,去野地里挖些野菜来充当天子御膳。此外还有一件小事,也足以说明奉天城已经落到了怎样的地步。为了侦察敌情,守军挑选了一个身手敏捷、健步如飞的人,想派他出城执行任务。此人衣服单薄,临行前向天子跪求一套御寒的衣裤。德宗命人找一套给他,可到头来竟然一无所获,德宗只好伤心地把他打发走了。

在这样的困境中,德宗李适内心的沮丧达到了顶点。他近乎绝望地把所有公卿将帅召集过来,说:“朕无德行,自陷于危亡,此乃应得;诸公并无罪错,宜早降,以救室家。”群臣闻言,全都跪地叩首、涕泪横流,表示愿为天子尽死效忠。

李适的这番痛切之辞即便不完全是肺腑之言,起码也算是真情流露。无论是让士兵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软弱,还是让群臣看见了一个天子的忏悔,反正这君臣对泣的一幕总算勉强维系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和行将瓦解的士气。

这张悲情牌是德宗皇帝的最后一招了。

奉天还能靠这张牌撑几天?

没有人知道。

十一月中旬,困顿的局势终于出现转机。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部已经渡过黄河,进抵蒲城(今陕西蒲城县);神策都知兵马使李晟率本部四千人从蒲津关渡过黄河,并且沿途招募士卒,最后共计一万余人进抵东渭桥(今陕西高陵县南);此外,奉命征讨李希烈的神策兵马使尚可孤得到奉天危急的消息后,迅速从武关进驻七盘山(今陕西蓝田县东南);原驻华州的镇国军副使骆元光也率一万余人进抵昭应(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河东节度使马燧也派遣行军司马王权率五千人从太原日夜兼程奔赴关中,进驻中渭桥(今陕西咸阳市东)。

各路勤王之师陆续抵达长安外围,虽未及驰援奉天,但显然已经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

奉天城下的朱泚开始感到恐惧。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势力范围就只有一座孤城长安,如果不能在几天内迅速攻下奉天并且颠覆李唐社稷,那他刚刚建立的朱秦王朝转眼间就会灰飞烟灭。

最后一战,朱泚使出撒手锏,赶造了一种硕大而坚固的攻城云梯:高宽各数丈,外裹犀牛皮,下装大车轮,可同时承载五百名士兵。一见这庞然大物,守城官兵皆目瞪口呆。德宗慌忙问计于群臣。浑瑊等人建议挖掘地道陷其车轮,然后辅以火攻。

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朱泚利用大型云梯对奉天城发动了空前猛烈地进攻。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至十五日晨,叛军已经陆续登上东北角的城楼。守城官兵死伤无数,德宗与浑瑊相对而泣,群臣只能仰天祈祷。

最后的时刻,浑瑊向德宗跪别,率领敢死队冲上城防缺口,与叛军展开肉搏。战斗异常惨烈,冲在最前面的浑瑊身中流矢,依旧奋力砍杀,然而敌人却越来越多……

不知是天子的泪水、还是群臣的祷告、抑或是浑瑊的忠义勇敢最终感动了上苍,总之在这一天的黄昏,当这场奉天保卫战即将以失败告终之时,老天爷终于站到了李唐王朝这边。

朱泚的攻城云梯陷进了唐军挖掘的地道,动弹不得,熊熊火焰从地道口冲了出来;与此同时,风向突然逆转,唐军利用风势扔下成捆成捆浇有松脂和膏油的芦苇草。片刻之间,整座云梯和上面的士兵全都焚毁在烈焰之中,焦臭之气弥漫在奉天城上空。

朱泚军开始向东面退却,唐军把握战机大举反攻,从东、南、北三个城门同时出兵,太子李诵亲自指挥作战,敌军全线溃败。

是夜,不甘心就此撤兵的朱泚又组织了一次进攻。

战斗中,一支箭“嗖”的一声落在离德宗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这是朱泚所能射进奉天的最后一支箭了。

十一月二十日,李怀光挥师援救奉天,在东南方不远的醴泉击败朱泚的部队。朱泚大为震惊。他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撤防长安,就完全有可能被唐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朱泚终于放弃了奉天,带着满腔的遗憾逃回长安。

奉天城内的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李怀光要是再晚到三天,奉天就绝对守不住了。

奉天之围终于解了,德宗李适也终于逃离这场可怕的梦魇,但是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或者说,导致长安沦陷、天子流亡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对此,朝野上下当然会有各种不尽相同的看法,可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李怀光个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

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怀抱着两个目的。一是靖难勤王,二是奏请皇帝诛杀三个人。

这三个人是宰相卢杞、度支赵赞和神策军使白志贞。

李怀光认为他们就是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卢杞政策乖张、计议失当;赵赞赋敛烦苛;白志贞受贿渎职;总而言之,都是奸邪谗佞之辈。所以这一路上李怀光一直扬言到了奉天就要宰了他们。眼下奉天围解、大功新建,李怀光信心满满地认为:天子一定会以特殊的礼遇来回报他,而他的谏言也一定会得到天子的嘉纳和赞许。

可他错了。

他在奉天城外的军营中眼巴巴地等了多日,不但没等到天子召见的消息,反而接到了一纸出兵的诏令。

诏令让他立刻率部进驻西渭桥,与李晟等部会师,择日克复长安。

那一刻,李怀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愤怒,同时又都浸透着无奈。那感觉就像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没想到千里迢迢前来勤王,而今大功告成,与天子近在咫尺,到头来居然连一个面都见不着,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其实李怀光没必要感到困惑和失落。

因为那三个人迄今为止仍然是天子的左右手,而他李怀光充其量只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更何况,天子或许会把这场不幸归结为天意,可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迹象表明天子愿意把它归结到人事。所以,当李怀光扬言要杀人的消息传进卢杞的耳中时,尽管卢杞内心颇为惶恐,可表面上却镇定自若。

卢杞当然有他卢杞的手段。

奉天之围一解,他马上向德宗提议,应该命李怀光乘胜攻取长安,不能拖延时日,尤其不能召他入朝晋见,因为一入朝就要赐宴颁赏等等,一拖又是好几天,倘若让叛军抓住时机重整旗鼓,想要消灭就难了。

德宗频频点头。

也怪不得德宗会信任卢杞。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德宗觉得卢杞说的话总是那么识大体、顾大局!而且立场总是与他那么一致!

李怀光走了。

临行前他说了一句话:“吾遭奸臣排挤,天下事可知矣!”

很显然,这是一个对国家和个人前途感到绝望的人。

而一个对国家和个人前途感到绝望的人,接下来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