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藩镇,还是敌国? 二、从李惟岳身上开刀
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看着在他面前一字儿摆开的十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嘴角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这样自己就走得安心了。李宝臣想。这十几个人都是跟随他鞍前马后多年的勇将,用“劳苦功高”四个字来形容他们是最合适不过了。
所以,他们必须得死!
李宝臣知道自己这次病得不轻,很可能挺不过这个春节,而儿子李惟岳太年轻了,生性又太软弱,日后绝对镇不住这些狠角儿,所以只好帮他提前清场,好让他稳稳当当地坐上这把节度使的交椅。
李宝臣的目光又在这些尸首上来回扫了几遍,忽然间眉头一皱。
很显然,少了一个。
易州(今河北易县)刺史张孝忠的脑袋没在里面。
这可不妙,李宝臣想,这张孝忠也是一名狠角儿。此人不除,儿子没戏。
数日后,李宝臣派遣的使者到易州,再次催促张孝忠前往恒州。
使者名叫张孝节。
看着弟弟那张拧成一团的苦瓜脸,张孝忠气就不打一处来。“回去问问李宝臣,那些将领犯了什么罪,要一个一个地杀掉?你告诉他,我张孝忠怕死,所以不敢去。不过让他放心,我也不敢反叛,说白了,跟他不敢入朝的心态一样罢了!”
张孝节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这样一来,我就死定了。”
“我要是去,咱俩就都死定了!”张孝忠说,“有我在,他不敢杀你。”
张孝节空手而回,李宝臣在心里一声长叹。看来这张孝忠是杀不掉了,而且这个笨蛋张孝节也杀不得,现在杀他就等于逼张孝忠提前反叛。
看来只能是保持现状了。
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儿子李惟岳能不能守住这份家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初九,李宝臣卒。幕僚胡震等人劝李惟岳秘不发丧,以李宝臣名义上表朝廷,请求由李惟岳继任节度使。
李惟岳依计而行。
这一刻终于来了。
德宗李适手里拿着成德节度使的表文,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不由自主地战栗。
因激动而战栗。
从当上太子的那一天起,李适就一直在思考这样几个问题:
李唐王朝为何会从盛世的巅峰突然跌入战乱与黑暗的深渊?
天下臣藩,尤其是河北诸镇,为何会如此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动不动就割地自专、兴兵反叛?中央为何会如此软弱无力,屡屡被臣藩玩弄于股掌?
倘若追根溯源,李适觉得远从太宗和玄宗时代起,祸根便已经悄然埋下了。早在太宗时代征战四夷时,大唐帝国便以其“华夷阀阅”的恢宏气度和开放胸襟大力起用胡人为将。这些胡人骁勇善战、强悍无匹,而且通晓各种塞外民族的语言、风俗、地理、民情,在对外战争中往往具有汉人将士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能够发挥诸多关键性作用,所以一旦归附便能迅速建立战功。到了玄宗时代,边疆节度使几乎是清一色的胡将——安禄山、史思明、李怀仙都是营州柳城(今辽宁锦州)的胡人;李光弼是契丹人;仆固怀恩是铁勒诸部中的仆固族人;哥舒翰是突厥人;高仙芝、李怀玉、王思礼是高丽人;李宝臣是奚人;浑瑊是铁勒诸部中的浑部人;李怀光是渤海靺鞨人;白孝德是西域人……这些胡将固然可用之一时,但却难以长久驾驭;一旦时移势易,他们便会暴露出反复无常、心怀异志的真实面目,很容易因各种各样的利害关系而割据反叛。
除此之外,李适觉得玄宗皇帝在中晚年的许多政治举措更是造成祸乱的直接原因。
自太宗时代一直到玄宗初年,朝廷虽然广泛收罗胡将,但却有四条无形的绳索始终绑在他们身上:一、以文臣为边帅,节制武将势力;二、规定边将不能在一地长久任职;三、不能遥领远地;四、不能兼统他镇。借此,朝廷就能防止边镇尾大不掉的后患,就能把四方兵权牢牢把握在中央手中。然而,玄宗晚年的权相李林甫为了巩固相位,促使玄宗一改以文臣为边帅的惯例,一律任用胡人为边疆节度使。自大唐开国以来,许多有能力的朝臣都是先外放为边帅或节度使,取得战功后再入朝为相的。李林甫此举固然封死了其他朝臣“出将入相”的渠道,保住了自己的相位,却在客观上为边镇的胡将们卸下了一条绳索。
同时在开元、天宝年间,玄宗皇帝自己也先后为诸镇松了绑。不但许多节度使在一个任所十几年不调职,而且很多人都遥领远地,皇子中如庆王、忠王等人,宰相中如萧嵩、牛仙客、杨国忠等人;而节度使兼统他镇的也多得很,如盖嘉运、王忠嗣、安禄山等,皆一人节制数道……
节度使起初仅有兵权,也是到了开元、天宝年间,节度使开始兼领安抚使、采访使、度支使等多职,于是以一身而摄军事、行政、财赋大权。如此放任授权,藩镇岂能不坐大?帝国岂能不出现“强枝弱干”之局?“安史之乱”又怎么可能不发生?
回首往事,德宗李适屡屡心潮难平。肃、代两朝中央的软弱无能和对河北诸镇的怀柔纵容让李适长久以来愤懑难当。所以自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登基之后,李适便决意振衰起弊、整饬朝纲。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遏制诸藩自专自代、逐步将权力收归中央的机会。
而今机会终于来了。
不从你李惟岳身上开刀,朕又从何处开刀?
数日后,一个叫班宏的天子使臣从长安出发前往恒州,他的任务是“探望”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的病情。
钦差大臣一到,李惟岳慌了。他只好为班宏奉上一份厚礼,希望钦差回朝后能向天子“据实”禀告。班宏一口回绝,回京后向天子禀告了李宝臣已死的实情。李惟岳这才匆忙发丧,自立为留后,并授意手下将领联名上书,请求皇上赐给旌节。
德宗李适冷笑,就回了俩字——不准。
天子的强硬态度让诸藩大为惊愕,同时也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预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危险。很早以前,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等人就形成了一个秘密约定——诸镇齐心协力,确保各自地盘的世袭。
尽管这些强藩人人心怀鬼胎,处处明争暗斗,但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却是空前团结、高度一致。所以当德宗在这件事情上明显流露出“削藩”的意图时,诸藩绝不会坐视。不久前刚刚被代宗认可为留后并就任节度使的田悦就屡屡上表替李惟岳请求承袭。
德宗没有给他面子,还是不准。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朝臣劝谏德宗说:“李惟岳承袭父位已经是既成事实,如果不顺水推舟,势必会发生叛乱。”
德宗李适随即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诸藩看到了皇帝向他们开刀的决心,同时也让诸藩下定了与朝廷全面对抗的决心。
李适说:“叛贼本无所凭借,之所以敢作乱,皆籍朕之土地、假朕之位号而聚集党羽罢了。此前为了满足他们的欲望,朝廷给予的任命已经太多了,但是叛乱却有增无减,可见爵命不足以消弭叛乱,却足以助长叛乱!如果李惟岳必定要叛,给不给他任命,结果还是一样。”
朝廷最终拒绝李惟岳的消息传出后,田悦和李正己的使者便迅速赶赴恒州面见李惟岳。
诸藩紧急磋商的议题只有一个——武力联合,对抗中央!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五月,诸藩率先动手了。
魏博节度使田悦命兵马使孟佑率五千步骑北上增援李惟岳,同时命兵马使康愔率八千人进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市),命别将杨朝光率五千人在邯郸西北扎营,阻击昭义方向来的唐朝援军,而后他亲率数万大军围攻临洺(今河北永年县)。与此同时,淄青(又称平卢;治所在青州,今山东益都县)节度使李正己出兵扼守徐州、甬桥(今安徽宿州市)及涡口(今安徽怀远县淮河入口)一带,与山南东道(治所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市)节度使梁崇义遥相呼应,封锁了唐朝的江淮粮食运输线。
六月初六,德宗下诏晋封淮西(治所在蔡州,今河南汝南县)节度使李希烈为南平郡王,加授汉南、汉北兵马招讨使,命其统率诸道军队从南线进攻梁崇义;同时命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治所在相州,今河南安阳市)节度使李抱真、神策军先锋都知兵马使李晟联手,从中路进攻田悦、援救临洺;又命与成德李宝臣素有嫌隙的幽州留后朱滔从北线进攻李惟岳。
于是平叛战役在三条战线上同时打响。
中路战场,马燧与李抱真合兵八万,从壶关(今山西壶关县)越过太行山直抵邯郸,对驻守在此的杨朝光部发起攻击。正在围攻临洺的田悦担心腹背受敌,亲率一万多人回师援救杨朝光。马燧命部将李自良在双冈(今河北邯郸市西北)阻截,并下死令:“如果让田悦过了双冈,就宰了你!”李自良奋力死战,击退了田悦援军。马燧以优势兵力一举击溃杨朝光,将其斩杀,并歼灭其部众五千余人。随后大军经过五日休整,于七月二十六日进抵临洺城下,田悦投入全部兵力迎击马燧。双方恶战一百多回合,田悦军终因围城日久、士气疲惫而不敌马燧的生力军,扔下一万多具尸体后连夜败逃。被围困了两个多月的邢、洺二州终于解围。
其时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已经病死,其子李纳一直封锁消息,自领军政。田悦失利后向李纳和李惟岳求援,李纳出兵一万,李惟岳出兵三千,与田悦残部合计二万余人屯驻于洹水(流经河南安阳市)。马燧等人率部进驻邺城,与其隔岸对峙。
八月,李纳为父发丧,同时上表请求承袭节度使职。
对于诸藩的厚颜,德宗李适已经不想再用冷笑来回答了。
他现在用的是刀剑。
南线战场,兵力单薄的梁崇义唯一一次采取主动进攻遭到失败后,便一直集中兵力龟缩在襄阳。李希烈大军沿汉水而上直逼其老巢。梁崇义急命部将翟晖和杜少诚在蛮水(汉水支流,流经湖北南漳县南)阻击,被李希烈打败,二将皆降。李希烈命二人返回襄阳对守城军民进行策反。梁崇义下令闭城坚守,但守城将士却打开城门纷纷出逃。梁崇义根本无力阻止,绝望之下与妻儿一同投井而亡,李希烈命人割下其首级驰送京师。
中路战场首战告捷,南线战场完胜,而在北线战场,战事未开朝廷就先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朱滔成功策反了李惟岳帐下屈指可数的大将张孝忠。
其时张孝忠正率领八千精锐军驻守易州,朱滔派人去对他说:“李惟岳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敢对抗朝廷!而今昭义、河东军已经攻破了田悦,李希烈的淮宁军又克复了襄阳;而且河南的各路军队都在日夜兼程地向北挺进,恒(成德)、魏(魏博)亡可立待,你若能率先以易州归顺,那么平灭李惟岳的首功便是你的,此乃转祸为福之上策!”
其实,侥幸躲过李宝臣之屠刀的张孝忠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朱滔之说正中其下怀,于是张孝忠立刻奉表向朝廷请降。德宗李适大喜过望,当即于九月初六任命张孝忠为成德节度使。
九月初七,李适又加授李希烈为同平章事。
整个战略形势显然对中央非常有利,在李适看来,此次平叛战役的胜利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而逐步收回藩镇兵权、重振帝国昔日雄风的日子看来也不会太远了!
唐德宗李适踌躇满志、信心百倍地展望着李唐王朝的未来,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在他的胸中升腾激荡。
然而,用不了多久,李适的满腔豪情就将全部转化为困惑和沮丧。
那是他绝对意料不到的困惑和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