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国的劫难 三、谁主沉浮
让一个久居深宫的宦官去统率身经百战的九大节度使,肯定是难孚众望。即便鱼朝恩再有能力,他也缺乏相应的军事经验。所以,从肃宗任命鱼朝恩为观军容使、把讨伐安庆绪的数十万大军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起,这场战争的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从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十月到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二月,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战役一直没能获得预想中的辉煌战果。刚开始还势如破竹捷报频传的唐朝大军自从肃清外围州县之后就再也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数十万大军把安庆绪团团围困在小小的邺城,耗时将近半年,可就是吃不掉这块最后的弹丸之地。
郭子仪等人把能够想到的攻城手段都用尽了。除了日夜猛攻之外,唐军还筑起两重堤坝、挖了三条壕沟,硬是把漳水(流经邺城北)堵截改道,将汹涌的河水灌进邺城。
邺城顷刻之间就成了水乡泽国。可安庆绪和邺城军民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顽强。他们纷纷在水上搭建木屋,然后回头接着打;纵然打成东方的威尼斯,他们也绝不投降。城里的粮食吃光了,他们就吃老鼠;鼠肉行情立刻暴涨,一只鼠卖到四千钱。后来连老鼠都吃光了,他们就抠墙上的泥土,把原来筑墙时掺杂进去的麦壳淘洗出来,再从马粪中淘取尚未嚼烂的纤维,混起来吃。
安庆绪别无选择。
他只能跟唐军穷耗——耗到史思明从天而降的那一天。
史思明很早就接到安庆绪的求援信了。
安庆绪在信中低声下气、忏悔自责,极尽谦卑之能事,甚至愿意向他让出君位、俯首称臣。
史思明一声冷笑。
就那把破交椅还用让?想当皇帝,老子就不会自己封一个?
不过冷笑归冷笑,史思明还是及时出兵了。
早在乾元元年十月,邺城刚刚被围的时候,史思明就亲率十三万大军挥师南下。不过没走多远他就勒住了缰绳,随后命前锋将领李归仁领步骑一万进驻滏阳(今河北磁县)。
这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史思明出其不意打下了魏州(今河北大名县)。
然后他稳稳地坐在魏州城内,按兵不动。
史军前锋所屯驻的滏阳距邺城仅仅六十里地。可李归仁得到的命令是:只准摇旗呐喊,不准轻举妄动。
不管邺城是被打成东方的威尼斯,还是被打成鼠害灭绝的全国卫生城市,不到最佳时机,史思明不想动。
他的态度很明确——坐山观虎斗。等唐军和安庆绪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史思明从背后射来的那道窥伺的目光让李光弼很恼火,也很不安。
他很清楚姓史的在打什么算盘。
乾元二年正月初一,史思明又在魏州自封为“大圣燕王”。对李光弼而言,这是在对唐军和他本人进行的示威和挑衅。李光弼迫不及待地向鱼朝恩提议,分兵北上进逼史思明,就算不能取胜,与之相持,也足以解除唐军腹背受敌的危险。
可鱼朝恩断然拒绝。
他当然要拒绝。
一个堂堂的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怎么能让麾下的一个节度使指手画脚呢?再说了,敌寡我众,胜负马上就见分晓,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此时的鱼朝恩并不知道,这场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的战役很快就会因他的盲目自信而招致惨败。
此时,远在长安的唐肃宗李亨也并不知道,帝国军队很快就将因他那不可饶恕的错误决策而付出血的代价。
乾元二年二月,史思明出手了。
几个月的冷眼旁观让他看得够清楚了。唐军的兵力虽然庞大,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数十万人打了将近半年硬是打不下这座势单力孤人困马乏的邺城。唐军的无能是因为它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号令不一、进退无据;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弱点,皆因主帅是一个宦官——一个愚蠢而外行的军事盲。
史思明率军队进至邺城五十里处扎营,然后派出游击兵夜以继日地骚扰唐军,同时四处袭击唐军的运粮队。唐军粮草不继,军心大为涣散。史思明感到时机成熟,于这一年三月初六亲率五万精锐兵与唐军进行决战。
由于不断的集结和增援,此时的唐军兵力已经达到了六十万人。
可在史思明眼里,这无异于六十万只各自为战的无头苍蝇。
也是天公不作美,两军刚开始交战,突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藩号错杂、军令不一的唐军迅速陷入大混乱状态,很快,大混乱又演变成大溃逃……
这场讨伐安庆绪的“邺城会战”,就这样以必胜的姿态高调开局,而以六十万人的大溃逃黯然收场。
安庆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时刻,父亲的老部下还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灭了。
他真是由衷地感激这位史思明大哥。
可奇怪的是,史思明解了邺城之围后,天天待在军营中与将士把盏相庆,却不踏进邺城一步,基本无视他这位大燕天子的存在。
安庆绪的心里开始发毛。最后,他不得不向这位大圣燕王再次奉上称臣表。
史思明很快就回信了。他说:“愿为兄弟之国,更作藩篱之援!鼎足而立还差不多,至于称臣之事,绝不敢接受。”然后把称臣表一同送还安庆绪。
安庆绪悬在心里多日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又惊又喜地要求与史思明见面,并歃血为盟。史思明随即向他发出热情洋溢的邀请函。
安庆绪高高兴兴地进入史军大营,向史思明纳头便拜:“臣无能,弃失两都,久陷重围,不意大王以太上皇之故,远垂救援,使臣应死复生。臣摩顶放踵,无以报德!”
精心准备的一番客气话说完,跪在地上的安庆绪始终没有等到史思明那双热情的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他只听到史思明震耳欲聋地怒喝:“弃失两都,亦何足言?尔为人子,杀父夺位,天地不容!吾为太上皇讨贼,岂能受尔巧言谄媚所惑?”
安庆绪绝望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史思明薄薄的一层怒容之下分明悬挂着一张得意而狰狞的笑脸。
这是他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张脸。
也是最后一个表情。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四月中旬,史思明在范阳自立为大燕皇帝,改元顺天;其妻辛氏被立为皇后,儿子史朝义立为怀王;任命周挚为宰相,李归仁为大将军;同时改范阳为燕京,改辖下的各州为郡。
安禄山父子的大燕朝触礁沉没了。
史思明父子的大燕朝又轰轰隆隆地浮出水面。
这些日子以来,唐肃宗李亨坐在长安的大明宫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困惑和恍惚。
作为一个人到中年才位登大宝的天子,他委实猜不透这诡谲莫测的历史风云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作为一个受命于危难之际、辗转于兵燹之中的乱世帝王,他甚至不敢确定眼下这个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唐天下究竟是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