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笔杆子和枪杆子 章太炎:名士坐西牢
西牢就是租界里的洋人办的监狱。按道理,所谓的租界,不过是洋人在中国租的地,租地之内,怎么能有监狱?但是,在那个年月,中国国家太弱,明白事的人也少,租界硬是被洋人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国中之国,不仅拥有独享的管理权,而且有司法权。不仅享有治外法权的外国人中国当局管不了,就是租界的中国人,也归租界当局管,虽然名义上还是中外合审,但实际上是外国人当家。这样的事,从道理上讲属于侵犯了中国的司法主权,但是,从晚清到民国,这样的侵犯,对于那些政府反对派而言,却是不言而喻的好事。最明显的一件好事,就是1903年的“《苏报》案”,涉案的章太炎和邹容,没有因此被判死刑,也没有坐中国人的监牢。
章太炎一生坐过两次牢。一次是因为上门去反对袁世凯,被软禁在北京。虽然实际上是坐监,但吃得好,住得好,可以随便见客,还有一堆警察伺候他,供他消遣,严格讲不算坐牢。真正坐牢,是因“《苏报》案”的西牢三年。那是正经八本地坐牢,吃牢饭,穿囚衣,还要服劳役,还挨过西人牢子的拳脚。
太炎先生是国学大师,国学功夫,海内没有不服的。后来北大文史哲诸专业,基本上是章门弟子的天下。太炎先生还是革命家,说起光复会、同盟会,没有人能忽略了章炳麟。章门弟子后来说,老师对于政治,比对学问更关心,说起政治,眉飞色舞,说起学问,昏昏欲睡。但是,依我看,太炎先生的本分,其实是名士。在传统社会,凡是学问大但却不入仕途的人,大多为名士。这其中,有些人于仕途是进去了之后,由于各种原因出来了,有些则根本就不想进,不能进,章太炎属于后者。
名士要有名,而且有大名。有名,往往伴随诸多非常异议可怪之事。太炎先生种种名士的派头,名流的逸事,都是在有名之后。很多人回忆太炎先生都提到他完全不认路,在日本的时候,但凡出门,就得有人陪,没有人陪,就走不回来。晚年在上海,自己出门回来的时候坐黄包车,不知道住在哪里,非说车夫应该认识他,不认识他不应该。于是车夫只好拉着他满街走,如果不碰上熟人,还真不知道怎么了结。但是,我们在太炎先生年轻的时候,就没听说这样的事,戊戌维新的时候他在上海跟汪康年他们办《时务报》,一个小萝卜头而已,事实上没有人会这样照顾他,好像也没听说他丢了。世家子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里也多次提到他的来访,也未见得次次都有人陪。至于他宣言革命就要有神经病,自己动辄对人发神经。去见袁世凯,用勋章做扇坠,不见就大发雷霆,打烂总统府的家具,被软禁之后的种种非常异议可怪之举,逼着警察管他叫老爷,时时请安天天磕头,更是成名之后的杰作。成名之前,他也活了几十年,为人子,为人徒,办报纸,好像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怪。他在上海爱国学社给《苏报》撰稿的时候,人称他的怪诞,也无非是剪了辫子,半长的头发分梳两边,身穿长袍,外面裹以和服,天天叼着香烟而已,坐洋鬼子监牢的时候,也还正常。后来的怪诞,是后来的事。
上海公共租界的监狱,位于黄浦江边的提篮桥附近,今天已经找不到了。虽然是洋人的监狱,由于主要用来关押中国人,狱卒主要是印度人,人称红头阿三,所以一点都不怎么文明。卫生条件不怎么样,囚徒还要干很重的活,伙食不好,经常吃不饱,看守还动辄加以体罚。整个状况,跟其他东方国家的殖民地监狱几乎一样,糟到透顶。章太炎在进去之前,由于《苏报》的官司打了半年左右,中外闻名,但是监狱里的看守,却并没有当他是名人,照样不客气,一点不照顾。据章太炎自己讲,刚进去的时候,经常遭到虐待,印度看守最为暴虐。他脾气大,人家打他,他也回手。结果经常被打倒在地,被一群印度看守群殴,不择部位,一通乱打,脚踢棍打,他还被打昏过。据他讲,如果打死,就拖出去埋了,并没有尸体检验之事。看守惩罚犯人,还用一种把人反手背过来捆起来的方式,类似于今日所谓的背拷,捆上之后,犯人一个小时都受不了,“虽巨盗弗能胜。”章太炎绝食过,没有死了,但是,一同坐监的邹容却受不了罪,死掉了。
邹容瘐死之后,事大了。毕竟是名动中外的案子,当初英美领事为了不引渡两人,而且坚持轻判,跟清政府闹得很僵。如果让这俩人都死在监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他们自己国家的舆论就让他们受不了。所以,此后章太炎的待遇就明显改善了。做苦役让他做最轻的活儿,缝囚服和袜子。但是,章太炎给他们缝了个乱七八糟。看守也不敢惩罚,只好把他升为饭头,火头军。这个活儿,一般都是有钱人坐监,出钱买得的,有很多好处,饭可以随便吃,油水也大些,但此时只好让他来做。没想到,太炎先生饭不会做,也不虚心学习,反正依旧乱来。最后只好让他负责盛饭,这回,总算胜任了。所有的囚徒,都来巴结章太炎,马屁拼命拍,指望他勺下超生,多给一点。
“《苏报》案”是太炎先生一生的分水岭。此前,《苏报》的老板是陈范,主编是章士钊,太炎先生仅仅是个撰稿人,按道理,拿人都不该拿他,报馆主人和主编都走了,他却不肯走,于是被拿去顶杠。但是,官司打下来,三年牢狱做完,章太炎和邹容声名大噪。活下来的太炎先生,也就只能做名士了,一个革命家名士。这样的名士,在革命时代,名头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