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辛亥年,武昌的那点事 荫昌督战记

辛亥革命能够成功,大清王朝倒台,从满人方面考虑,在军事上,有两个人当是祸首,一个是瑞澂,一个是荫昌。清朝最后三年,当家的亲贵朝廷,不分青红皂白把权往满人手里搂,无奈满人将帅真是没用,纵使大权在握,稍有缓急,大不济事。武昌起义时的湖广总督瑞澂,在满人中还算能吏,起义军的大炮一响,忘记了自己本职乃是武将,在督府围墙掏了一个狗洞,一溜烟逃到楚豫号兵舰上,摆出一个随时可以逃走的架势。群龙无首的起义军能够如此顺利地占领武昌,跟对方恰好也群龙无首不无关系。而荫昌身为朝廷的陆军大臣,亲率大军南下讨伐叛党。一连十几天,寸土未复,寸功未立,眼看着全国遍地燃起烽火,坐待大局糜烂。比较起来,荫昌的罪过,显然要更大些。瑞澂当初,毕竟事起仓皇,不知道还有那些可用之兵,钻了狗洞,还有那么一丝原由。荫昌握有当时号称最强的北洋劲旅,兵精粮足,而且武器先进,居然无所作为,实在说不过去。

后人说到这段历史,都说是因为北洋军是袁氏家兵,他指挥不了,因为背后有袁世凯的暗中操纵,不想让他建功。其实,荫昌在北洋武备学堂做教官和会办多年,跟多数北洋将领,关系匪浅。冯国璋和段祺瑞,都以师礼事之。李纯、张敬尧之辈,就更不在话下。北洋军南下之际,袁世凯到底有没有在幕后操控,让他们不要卖命,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荫昌当时所谓的指挥不动,在我看,应该是指挥不力才是。接任之初,先派两标(团)做先遣队,不是乘革命党人立足未稳,赶紧跟张彪余部汇合,抓紧反攻,反而让这两团人守住武胜关就好。待到北洋军到了前线,跟起义军交上了火,但他却待在河南的信阳,迟迟不肯踏入湖北境地。好不容易在压力下进了湖北,却赖在火车上不肯下来,离火线好远,车上架上机枪和大炮,重兵环绕。列车前后各放一个车头,可以前进,也可以后退(本质上跟待在楚豫舰上的瑞澂心思一样,都是准备随时跑路)。卫兵发现远远一群人走过来,报告给他,他马上就下令开车后退。列车开动之后,一个胆子大的参谋下去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群农妇到地里收棉花。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陆军大臣,这样的心虚胆怯的总指挥官,连敌人的影子都看都没见过,部队怎么肯卖力?后来接手指挥的冯国璋,亲自上阵地考察敌情和地形,指挥部就设在前线,随时掌握战况,投入兵力,跟荫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其实,冯国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将,他只是比较像一个战将而已(观战的俄国武官说,北洋军打仗,就跟演习一样)。当年的北洋军,人说是在袁世凯练兵之时,就被刻意灌输了效忠他个人的思想,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但是,历史学家其实找不到这方面的证据。袁世凯练兵,并没有多少精神教育,军队里所谓的精神讲话,是在民国之后的事了。如果小站练兵歌算是精神教育的话,那里面没有效忠袁宫保的内容,倒说效忠皇上来着。实际上,北洋军当时就是一支按普鲁士标准练出来的雇佣军。只要给足了饷银,职业伦理还是有的。虽然说,多数北洋将领在袁世凯领导下,由于袁氏的个人风格,会感觉比较舒服。但绝不意味着,只有袁世凯一个人才能指挥得动他们。如果荫昌能亲临前线,身先士卒,再舍得花钱悬赏(后来冯国璋就经常这样干),舍得赏给官衔,这些训练有素的老兵,对付革命党那些刚扛枪没几天的新兵团队,怎么的都绰绰有余。

其实,荫昌从一开始,就不原意接这差事。有人回忆说,内阁开会商议之时,荫昌足蹬军靴,但身上却穿着袍褂,半文不武的样子。听闻要他督师去武汉,马上抱怨道,我一个人马也没有,让我到湖北去督师,我倒是去用拳打呀,还是用脚踢呀?但是,当时摄政王载沣,急来抱佛脚,全指望这个留学德国“知兵”的自己人了,不去又不行(另一个更知兵的良弼,得留在京里护驾)。荫昌是一个典型的八旗子弟,要说玩的,门门精通,就是干不了实事。一笔好字写得,两口芙蓉(大烟)抽得,三圈麻将搓得,四声昆曲唱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鼎革之后,袁世凯用他做总统府侍从长,真是用对人了。说起来,他属于旗人中较早习染西方文化的人,很早就进了同文馆学习德文。虽然说,同文馆的学生,没有像设计的那样,专门招收旗人的精英,只是一些贫寒的八旗子弟才肯“屈就”做“鬼谷弟子”,但指望他们学出来掌控整个洋务,却依然是朝廷的期待。可是,同文馆的洋化教育,根本抵不住八旗闲人文化的侵蚀。馆里八旗子弟的待遇不错,每日七个碟子八大碗,还要加上七品官的俸银,但所学的洋文,却不甚了了。同文馆出身的齐如山回忆说,他的同学里,有学了九年俄文,连字母都没背下来的。其实,就算最有出息的张德彝,到英国使馆做翻译,让留学生严复听了,还是笑话百出。荫昌就是这样一个学业不甚了了的学生,毕业到德国做翻译,连日常对话都应付不下来。后来进了武备学堂做翻译,算是投身军界,被派到德国留学,依然学的不甚了了。从留下的老照片看,只有一付德皇威廉二世的八字胡须,依稀有点德国的痕迹。军旅生涯中,只做过短暂的江北提督,在任上,人倒是蛮随和,就是一不练兵,二不整顿。不过,在满人里面,他的头脑倒是不很冬烘,跟汉人的关系也好,早早的就自己剪了辫子,进宫见太后,就装一个假的应付。朝里朝外,没人说他不好。鼎革之后,能继续做袁世凯的侍从长,不仅因为他是袁世凯的亲家,还因为他的人缘。这样一个宝贝,一个八面玲珑的宝贝,做了陆军大臣,还被委以拯救朝廷危亡的重任,没有临阵脱逃,溜回北京或者溜出国去,已经阿弥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