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十、乱世长安

古都长安,在历史上有过两次辉煌。第一次是西汉,第二次是隋唐。

然而长安城的第二次辉煌,几乎是建立在一片空白之上的,因为宏伟的汉长安早已被战火焚毁,湮没在黄尘下。

毁灭汉长安的,就是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场兵火之灾。

赤眉建立“建世”政权后,继续西进,抵达华阴。已成为河北霸主的刘秀也击败更始军,派大将邓禹自汾阴渡河,进占夏阳,直逼渭水。

长安的更始政权岌岌可危。

从对抗刘秀的北战场战败逃回的大将张,对继续占据长安失去了信心,与众人商议掠夺长安财富,东归南阳与宛王刘赐的部队会合,以图再举。这一建议得到了申屠建、廖湛等巨头的赞同,然而更始帝本人却勃然大怒——他实在是舍不得这座奢华壮丽的长安城。

为对抗赤眉,更始帝派王匡、陈牧、成丹、赵萌等率军进驻新丰,扼守要路,李松也率别部进驻新丰境内。

张见形势危急,准备采取断然措施,与申屠建、廖湛、胡殷、隗嚣等人商议,准备以武力劫持更始逃回南阳。然而此事败露,更始先下手为强,斩杀了申屠建,张等人仓皇逃出,率军进攻皇宫,与更始的卫队激战于长安城中。

更始大败,率百余人逃到新丰的赵萌军中。此时更始犹如惊弓之鸟,连毫不知情的王匡、陈牧、成丹等人也怀疑上了,借口召见他们,准备将这些大将全部杀掉。

陈牧、成丹先到,立被斩杀,王匡得到消息,率军逃往长安,与张等部合兵据守城池。而忠于更始的赵萌、李松军,则回师解决“叛徒”,把赤眉和邓禹两军丢在脑后不管了。

邓禹和赤眉都傻了眼地看着长安城里上演武斗大戏,这一打就是一个来月。

最后,更始一方获胜,重新占领长安。落败的王匡等人逃出城外,在高陵投降赤眉军,双方联手进攻长安东都门。李松出城迎战,战败被俘。赤眉以他为人质,劝降了他的弟弟,防守长安的城门校尉李泛,兵不血刃地进入长安城。

这是公元二十五年九月间的事。

更始单骑逃出长安,他的右辅都尉严本怕他跑丢了,自己要被赤眉军追究责任,以护卫为名,将他软禁起来。

然而,即便是像更始这样糟糕的皇帝,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了,也还有忠臣追随。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忠臣居然是他死对头的哥哥!

他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刘盆子的大哥刘恭。刘恭随更始来到长安后,听说赤眉军立他弟弟刘盆子为皇帝,惶恐得很,自己跑到监狱中去投案,还开了间房把自己关起来。直到他听说更始帝战败逃走,才把自己放了出来,步行去追随这个倒霉的皇帝。

还有一个“忠臣”,听说更始帝逃出长安城,居然也下命令保护他,命令是这样写的:俺听说更始吃了败仗,逃得仓皇,连老婆孩子都光着屁股,俺对此深表同情。大家伙可不许拿他当兔子打啊,谁要欺负了他,就是不给俺面子,俺要给处分的!

这位是谁呢?前更始政权的萧王,现在已经在河北称帝的刘秀。

字里行间,浸透着猫哭耗子的慈悲——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表现了卓越政治家的伟大智慧。

赤眉军就直白得多了,下书更始:你已经被包围了,顽抗是没有前途的!给你二十天时间考虑,投降可封为长沙王,否则后果自负。

刘玄这个人,从头到尾没看见过一点英雄气概,这回也不例外——他琢磨着皇帝反正是当不成了,能混个王也不错,于是派出关系人刘恭去和他兄弟接头,洽谈投降业务。赤眉军以大将谢禄前往受降,十月,刘玄随谢禄肉袒至长乐宫,向刘盆子交出皇帝的玺绶。

然而赤眉军此时居然不准备履约——把刘玄先生晾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帮人爬在墙头上围观,群情激愤嚷着要宰了他——乱成这样,恐怕也少不了趁机扔板砖的。

兵们才不管你有没有约定,他们只知道好些兄弟和这个家伙打仗战死了,报仇才是硬道理。刘恭、谢禄两个是刘玄的担保人,自然不能放任他被人宰,四面打躬作揖,挨了不少黑砖,效果却一点没有。

眼看着刘玄被人像拎兔子一样拎走,刘恭急了,追上众人,拔出剑吼道——老大,俺不是不救你,实在是没招了!俺对不住你,只好先死给你看算了!

众人一看,皇帝他哥要玩真的,吓着了。毕竟刘玄这么个倒霉蛋,杀不杀无关大局,可皇帝他哥要真自杀了,这可不是玩的。

樊崇看事情闹大了,全然不管也不妥当,终于肯出头替刘玄说好话。他毕竟威信高,兵们都听他的,好说歹说把刘玄救了下来。可是答应好的封爵却缩水了——说好是长沙王的,却变成了畏威侯,难听得要死。

还亏得刘恭去四处说情,赤眉总算履行了诺言,封刘玄为长沙王。吓坏了的刘玄,天天跟着谢禄住,刘恭怕他出事,也成天围着他转悠。

然而刘玄既已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被放在刀俎上,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促成刘玄倒霉的,是当年极力拥戴他,后来又大打出手的张等人。在他们的游说下,刘玄的保护人谢禄改变了主意。

谢禄派自己的亲信与刘玄一块牧马于郊外,瞅机会将他缢死。刘玄总共当了两年零十个月的更始皇帝。

刘恭趁夜偷偷收敛了他的尸体。

刘秀听说刘玄的死讯后,也觉得悲伤——抛开那些政治恩怨不说,他们毕竟曾是族兄弟——命邓禹将他葬在霸陵,并封他的三个儿子为侯。

更始皇帝刘玄,为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所造就,又为那个时代的天翻地覆所毁灭。

今天,在那片古老的原野上,还有未能归乡的孤魂在夜哭。

然而,与时代的悲剧相比,个人的不幸又算得上什么呢?

高踞长乐宫的刘盆子,他也并不比刘玄强多少,同样只是个匆匆的过客罢了,战乱还远未结束。赤眉军占据长安后,三辅郡县长官按照惯例,纷纷派遣使臣前来贡献,表示对“建世”政权的承认和拥护。

可赤眉军的兵们,居然连这些前来表示好感的人也抢,于是周边的吏民各自保守壁坞不敢出。面对辉煌的长安城,和绿林系一样,赤眉诸将也失去了进取的动力。

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连绿林系都不如:大家不谋进取,每天但置酒高会,争言自己的功劳,又互相不服气,一不高兴就拔出剑来砍柱子。在政治、经济上更是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举措。

赤眉诸将闹得最起劲的时候,连赤眉巨头之一的大司农杨音都看不过去了,说:“诸卿皆老佣也!”咱们这帮人实在没出息,只配一辈子给人当佣工!咱们今天设君臣之礼,却搞得比不立皇帝还乱,儿戏也不至于这样嘛!这帮人,都该拉出去砍了。

为这句话,大家伙又吵起架来,将军们各自招呼宫外的亲信来帮忙。于是大兵们纷纷劈开大门,冲进长乐宫来,抢酒抢肉,还拔出刀子和辩论的反方展开格斗。

最后负责治安的宪兵出动,宰了一百来人,才把动乱平息下去。

刘盆子又被吓哭了。瞧他这皇帝当的!

当时掖庭中还有宫女近千人,更始败亡后,大家无处可去,也没有粮食,只能幽闭在深宫中,靠挖芦菔根,捕池子里的鱼苟且度日,有人死去,也只能掩埋在宫中。

其中有些原甘泉祠的乐人,还保存着完整的表演行头,可以给刘盆子表演歌舞。表演完后,这群饥饿的宠物羞怯地向刘盆子叩头:主人,我们饿……

刘盆子怜悯她们,命中黄门给她们每人发几斗米。

可是这区区的几斗米,又怎能抹平一个时代的创伤?刘盆子离开长安后,这群被当作宠物豢养的宫女,全都饿死——至死也没能离开这桎梏了青春与尊严的金丝鸟笼,天下虽大,可何处是她们安身的家?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刘恭是赤眉军中比较有头脑的人物,在他的影响下,刘盆子一度以辞职不干为要挟,使樊崇等赤眉首领答应不再放纵士兵掳掠。这支朴素的大军,还真是认真执行了这一承诺,收兵回营,闭门自守。

乱世中,老百姓的要求真的不高。仅仅就这样,三辅老百姓也已经感恩戴德了,翕然称天子圣明,逃跑的老百姓争相回到长安城,街市纷纷开张,这座一度冷清的都城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然而,赤眉军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组织纪律性,才过了二十来天,大兵们又把纪律放在脑后,复出大掠。这时长安城中积聚的粮食已尽,周边地区又各自据守,不肯接济。

没了粮食,赤眉军数十万人再也无法坐而聚食,遂向西转移。临走时,赤眉军收载城中珍宝,然后一把火烧了宫室。

雄伟的汉长安,从此成为一片废墟。赤眉主力离开关中后,刘秀大将邓禹乘虚而入,夺占了被赤眉废弃的城池。

西征之初,号称百万的赤眉军军容壮盛,进展顺利,出南山,击杀更始将军严春于,进入安定、北地两郡。

然而赤眉军的好运气终于到头了,公元二十六年,赤眉军遭到隗嚣部将杨广的阻击,折返番须一带,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厚雪堆积,坑谷皆满,赤眉士卒多被冻死,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赤眉西进无望,重新折返关中。在路过集中了汉初诸帝陵寝的五陵原时,赤眉军做了一件大失人心的事。

他们竟然发掘诸帝陵,以盗取随葬的珍宝器物。

还有更令人发指的事,凌辱尸体!

我们知道,西汉的尸体防腐技术是相当高超的。汉初下葬的马王堆汉墓,墓主仅仅是位侯爵夫人,墓葬规模也不算大,居然可以保持尸体不朽达两千多年!即便是今天,我们凭借高超的现代技术,还是很难办得到。

侯爵夫人墓已是如此了不得,还要高两级的帝陵又该如何?赤眉军掘开陵墓时,其惊讶不亚于两千年后考古工作者掀开马王堆墓的椁板。

史书记载,墓中但凡为玉匣收殓者,尸体大多保存完好,好像只是睡着了似的。玉本身,不具备防腐功能,不然穿戴金缕玉衣的中山靖王刘胜,也不会腐朽得只剩下一件空壳。然而能够使用玉殓的尸体,其生前地位必定相当高,采用的防腐措施自然也高级得多,尸体保存得更完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高超的防腐技术,也仅仅只是使死者在身后多受了一次凌辱。《后汉书·刘盆子传》称:“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连葬于长陵中的吕后尸身,也未能幸免。

占据长安的邓禹,又在干什么呢?他在忙着晋拜荒废已久的汉高祖神庙,收集西汉十一代皇帝的神主,送往洛阳,以及巡行诸帝陵园……为一大堆礼仪琐事分了心,以致未能好好备战迎击赤眉军。听到赤眉折返关中的消息后,邓禹仓促派出军队迎敌,双方会战于郁夷,邓禹军战败,仓皇退出长安,据守云阳。

赤眉军再一次占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