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切剔历史庞大肌体的庖丁圣手——有感于徐旭的独特历史写作

文/赫连勃勃大王(梅毅)

中国,在数千年统一、分裂、乱世、盛世的变幻过程中,在一直追求大一统的王朝更迭中,农民战争,确实成为许多朝代灭亡的根本原因,也是历史学者们必不可缺的谈论话题。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杂错纷纭的农民起义皆被冠以“正义”、“高尚”、“反抗压迫”、“历史的推动器”等等褒义词,农民起义领袖都被描绘成具有完美智慧和美好道德的“高大全”化身,这样一来,似乎这些在王朝末年引至无数人民非正常死亡的历史暴戾事件和运动,它们血腥的过程都变成辉煌和悲怆交织在一起的宏伟戏剧。历史的真实,往往被浅薄的臆想和政治上的“正确”弄得扑朔迷离,甚至有时让我们许多人觉得简单、机械得近乎匪夷所思。

真是这样吗?其实,只要我们肯下功夫,在浩如烟海的正史典籍和逸史笔记中,细细研读,一定会发现,成王败寇之说,亦非绝无根据。万章问孟子:“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斩钉截铁地答道:“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万章再问:“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再答:“天与之!”这个天,就是民意,“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故一朝之兴颓,两代之盛衰,虽曰天意予夺,实乃人心向背。“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历代末世之乱,每每有其客观的历史背景,即便是封建道统的卫道士,也不得不坦承官逼民反的事实,从农民起义本身而言,其出发点往往是质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质朴的出发点,并不意味着完美而高尚的结果,乱局之中,往往是独夫枭雄,因利乘便崛起其间,遂以一己之好恶,宰割天下。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祸天下苍生者,即是为民贼。贼民之徒,天不与之,许多在政治上短视的绿林豪杰之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数千年往事悠悠,其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之幻变不可胜数。在社会转型到物质至上主义的今天,各个朝代农民战争中许许多多令人惊奇甚至叫绝的传奇人物及其事迹,或是被故意被有选择性地遗忘,或是淹没在王朝大历史事件的阴影里,或是消隐于纷杂迭起时代的繁琐记叙中,或是为电视制作匠人们荒诞无稽的演义传奇所歪曲,或是因这些王朝掘墓人兴勃亡忽的命运加之非王朝正朔而遭忽略。

徐旭先生笔下的历史钩沉,在时下到处弥漫着“历史戏说”、“历史漫画剧”以及清朝大辫子的“历史样板戏”氛围中,大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他娓娓道来的清新,他调侃有度的认真,他鞭辟入里的分析,昔日往事扑面而来,忽然使我们恍然大悟般知悉泱泱“天朝”的历史是那么久远辉煌,又是那么命祚短暂;那么英雄辈出,又是那么群小肆虐;那么文明灿烂,又是那么惨酷难言。

可幸的是,《大帝国的涅槃》绝对不是一本炫耀书本刻板知识,佶屈聱牙的考证专集,更不是简单翻译古文为白话的“历史流水帐”。徐旭,这位南国大都市的“隐者”,凭借其卓尔不群的文思精彩,于旁人不及处下笔,站在一般人往往忽略的独特角度,对“王朝掘墓人”们进行趣味的、文学的观察,从而把“农民战争史”这一沉重的命题分解为鲜活的、极富个性的、充满魅力的时代真实标本,从人性的角度展现过去岁月中那些不可一世、飞扬跋扈、而又有血有肉的起义枭雄的真实生活和他们所处的黑暗、动荡而又无比灿烂的时代,描摹了他们昙花一现的成功荣华背后你死我活的悲剧真相,跨时代地解构了恒河激浪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奇男美妇、猫三狗四的精彩绝伦,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偶然性的戏剧中种种令人叹为观止的人生图景。

徐旭以文学写作的“蒙太奇”,把中华历史结合点中最重要的篇章一一放映于读者的眼前,风流豪迈,动人心魄。特别可喜的是,他的历史写作没有小说匠“天马行空”的臆想注水,不见半吊子历史研究者故作高深的经济、政治“探析”,更无现行文化中半伤风的、善感愁肠的“小资”语境。恰恰正是由于徐旭不是“专业”的作家,我们才能从他的书中看到一个严肃历史写作者对历史宏观场景全新的深刻诠释。此外,他对历史趣味细节的津津乐道和令人耳目一新的下笔着力点,可谓独辟蹊径,天马行空,在华丽中凸显沉重,在严肃中让人喷饭,即使是看似不经意的对历史人物的插科打诨,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历史大戏中的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

由于徐旭文笔流动,思维跳跃,又让我们觉得每一段故事读来都仿佛是一场众味横陈、回味无穷的盛宴。所以,在勾魂摄魄的阅读之中,那些本已随风远逝的历史人物,从尘封的黄脆古书中逐渐鲜活地站立起来,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苦乐哀痛,他们未经雕饰的戏剧人生,在我们轻松阅读的快感之中,在我们发自内心的笑声里,在我们的泪眼迷离中,不断让我们颌首扼腕。抬头思之,袅袅余音,不绝如缕。

本书所撷取的历史片断和人物,都是我们平素有几分熟悉但仔细推究又觉十分陌生的位于王朝结合点上的重大角色。他们当时显赫一时,在人生的巅峰刹那间耀人眼目,但一俟他们离奇的死亡开始,他们就渐为人所淡忘、忽略,渐渐退隐于历史的时光隧道之中。复活他们,是徐旭的拿手好戏和用心所在。

徐旭不是一个偷懒的历史写作者,钩沉这么多王朝结合部的重大事件,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大无畏的勇气——因为,如果想真正琢磨每一次特定条件下农民战争的前因后果,就必须吃透每一个王朝的全部历史。所以,爬梳史籍,去芜存精,确实是一件非常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选择不当,就会使得作者和读者一起陷入浓厚的历史沉积泥潭中,也可能会被民间艺人和戏剧演义垢腻油彩所遮目,最终落入“文学捏造”的窠臼,或者会跌入喋喋不休的干燥叙述。但徐旭对历史独特视角的把握能力超出常人,他的笔锋如同犀利的手术刀,能够恰到好处地切入庞大历史肌体中的关节结合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我与徐旭的相识,缘于网上神交。2004年,我以“赫连勃勃大王”的ID上天涯网的“煮酒论史”论坛时,只是一个初试笔锋的历史写作新手,而当时徐旭是以“江上苇”的ID在天涯网站作版主。他对我的文章多次鼓励,提出修改意见,才造就了我日后一本又一本历史著作的出版。涌泉之恩,竟报以滴水。如今,徐旭请我写序,真让我心怀惴惴,惭愧不已。梅毅何人,敢为徐生做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和徐旭同在深圳这个物质城市,却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有共同的历史爱好,有共同的振兴民族精神的信念,君子神交,我想,这就足够了。

是为序。

赫连勃勃大王(梅毅)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