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一个文盲的绝妙顿悟

一时佛在灵山说法。九天十地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鬼神皆来集会。说到精妙处,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众中有大梵天王生大欢喜,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向世尊恭献一支金波罗花。佛陀拈花在手,未发一言,高高举起展示大众。大众尽皆不解,唯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

佛陀微微点头,用无上神通,向千万世界朗声宣告:“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嘱于摩诃迦叶。”

一切会众俱皆合掌颂礼,三千大千世界顿时奏起庄严梵音。

金波罗花分身无数,片片香瓣纷纷扬扬,飘洒三界。

一片花瓣在流水中打着旋悠悠漂远。

长江,正是暮春时节。

轻轻溅起些小水花——一杆嫩绿的芦苇被抛入了江中。没等江水拥走,一只皲裂胼胝的赤脚踩了上来。芦苇微微一沉——流水似乎稍稍停滞了一下——又稳稳地浮起。几只蜻蜓围着叶尖,紧贴江面嬉戏。虬髯的达摩站在苇杆之上,远眺的凹目闪着光。一袭旧衲在江风中鼓起,大袖飘飘。许久,他深吸口气,一运力苇杆便如箭般向北岸破浪而去。

蜻蜓受了惊,四下飞散。

据说这是北魏太和十年。

达摩,正是将源自灵山法会的禅宗传入我国的初祖。

“啪!”又一根木柴被劈成两爿。

大唐龙朔元年的一个午后,蕲州黄梅东禅寺的碓房外,慧能像往常一样劈着柴。一只蜻蜓在他渗着汗珠的额头边上下飞舞,以至他不得不经常挥手驱赶。这时,五祖禅堂前传来一阵喧哗:

“衣钵定是神秀承了。”

“上座此偈实在彻底。”

“毕竟是多年修行啊。”

……

慧能放下斧头,站起来舒舒筋骨,拍拍身上的木屑尘土,施施然走了过去。禅堂前的廊下早围了一群人,不光有本寺僧众,还聚了一些前来礼佛的俗客。他们在墙上神秀写的一首偈前啧啧称赞。有位士人模样的正高声诵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暗暗摇摇头,上前拉了拉那位士人的袖子,用他那有些难懂的岭南土白对他说:“居士,我也有一偈,请帮忙写上。”

“你自己不会写吗?”这位士人,江州别驾张日用,回过头乜着眼打量着灰头土脸的慧能。

“慧能不识字。”慧能两手随随便便垂在身前,裤管高高挽起。

“不识字也来作偈?这事倒也希有。”

“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慧能还是缓缓地用他的土白说着。

别驾不由一惊,再看他时,这个瘦小干枯,樵夫模样的年轻沙弥浑身好像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张日用生生把几句讥笑的话吞下了肚:“好,你说我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就凭这么小小一偈,这位入门只有八个月的粗使僧人便成了禅宗六祖。从此禅宗“一花开五叶”,在华夏大地成为了最兴盛的佛学宗派。更有人说,慧能才是“中华禅”的真正始祖。

对于禅宗,我只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俗汉,不敢多加评论。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位胜了多年苦修、精通佛典的上座大弟子神秀的传奇人物,到死也是不识一个大字的文盲。

能于存活的本能之外,对生存的空间、身外的万物有思索欲望,并有思索能力,是人类之所以为万物之长的原因。成为百科全书似的全知全能人物,不仅仅只是伏尔泰、狄德罗那些人的梦想。古今中外,几乎每一个思想家都试图能理解,能说明,能掌握我们这个世界。于是人类的代表,一位位杰出的智者前仆后继地跋涉在探求知识的苦旅之上。

灿烂的文明,就在一代代人艰苦的求知过程中诞生、成长、壮大……

然而,当我们的科学发展到可以破解DNA、探索火星,能够上天、登月、撞击行星时,我们不得不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无知了。

以医学为例,当耗了十几年几十年的精力,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权威时,回头看来,却发现自己所掌握的可能仅仅是人体中小小的一部分。越是深入,可能会觉得越是浅薄:骨科可能听不懂脑科的演讲,内科可能读不了神经科的论文。有个笑话说某外科专家对右腿骨折束手无策,对别人的质疑他底气十足地回答:“我学的是左腿!”说这不过是调侃吧,可很多西医把中医药方看成天书却是常见的事实——即便是多年的中医,面对药厨上密密麻麻的药斗,也很有可能没办法把自己方中所用的药材一味味拣了出来。

更不用说医学之外了。隔行如隔山,这山越是攀登越是高大。

学科越分越细,研究越来越深,导致的结果是每个个体在几何倍数增长的知识前失去了自信,迷茫了方向,觉得未知的黑暗越是广大,越是神秘莫测。

像慧能手中的木柴,劈得越细,离木材的本相也越远。而木柴还在一斧斧劈下去: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永远歇不下来。木屑散了一地,难以收拾。

对于这个后果,几千前的儒家就有了担忧,他们是务实而聪明的,在一片混沌里为自己,也为后人划了个圈子:“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大学》)”。“至善”所限的圈子之外,都属于“怪力乱神”,不该去思考。什么是“至善”呢,他们认为,能维持这个世界和谐有序,人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就是终极目标。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

然而,人的求知欲是永远不能满足的,而且这根本就是人类进步的动力。就算圈子之外使劲压抑着不去触碰吧,那圈子内的天地就足够每一个人皓首穷经毕生钻研了。仅仅对于五经中的注释,用几万言说明原文里一个字是常有的事。接下来又该是用几十万几百万字来注释这些释文了……

就算能真正领会了先贤的真义吧,到那时,揽镜自照,才惊觉白发萧萧,死神已经在身前不远的地方磨着镰刀讥讽地对你微笑。余秋雨曾说,他在书房里对着顶天立地的先人著作有种被强压窒息的感觉。古人也说,追求学问是“非人磨墨墨磨人。”短短一生,又经得起几下研磨?层层堆积的知识,分明是无数先人用飞扬的青春、鲜活的生命换来的血迹斑斑的陈年旧帐,一个人白驹过隙般的一生,通读尚且不可能,突破、创新更是得需要多大的伟力神通啊。

更有哲人恐惧地发现:茫茫天地,偶尔来到的渺小的我们,其实没有什么神灵会指引该往哪里去;发现了整个世界的重担从上帝的十字架上卸下,毫无情面地压到了自己小小的肩上;一生的拼搏,注定要在百来年中彻底地烟消云散;能力越大,就会发现我们的存在和掌握的知识是越发的可笑和微不足道;而我们的痛苦悲哀,也再没有什么神灵来聆听化解分担——

我们的奋斗,我们的忏悔,我们的倾诉,我们的呐喊,我们悲愤欲绝的仰天长啸,最多只能在冷冰冰的大地上形成一缕轻风,同时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无边的沉寂和虚空。

当黄土轻轻掩上我们冰冷苍白的脸庞时,仅有的功绩往往只是用留下的文字在知识之塔上加了一块砖,而下一代又将在亘古不变的起点上重新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前人的知识经验他们无法直接继承,不得不从头再来一遍艰苦的旅程——我们的一生,往往只是把后人的求知之路延长一段罢了。

庄周,这位智者中的智者,穷一生之力,留下了几句无可奈何的哀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尽有限、渺渺之生,探求无穷无尽之知识,结果必是疲惫不堪。

然而人类总是要前进的,要前进总得要不停地学习新的知识。

只是尘世中凡人的心在探索中不免迷惘,在歧途间不免因失去方向而陷入深深的痛苦。

把拯救人心视为己任的宗教当然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永远不能解决的难题。

在神秀们埋头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寻找度世良方时,慧能提着铁斧登上了历史舞台。

如果以树来比喻知识,当芸芸众生祖孙相继父子相承围着树培土、施肥、修枝、攀爬,恭恭敬敬地举起片片树叶对着阳光,喃喃自语琢磨叶脉叶柄石细胞维管束时,慧能运大神通,一斧砍倒了这棵在世人心中盘踞了不知多少年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河伯见了大海望洋兴叹,海神却明白在天地间自己不过是大山里的一块小石头一株小草。而这天地之于太虚,更不过是沧海之一粟,万马之一毫。我们的这个世界,三皇五帝的至治、秦皇汉武的伟业、惨烈残酷的世界大战、英雄豪杰的雄心、才子佳人的缠绵,在浩瀚的宇宙间,只是一个小小尘埃中的水泡,而且是无穷尽的尘埃中的尘埃,细分下去,简直只是个空空。那么有这个世界没这个世界,有这一生没这一生,有这个人没这个人——

有这棵树没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想开了,一切只是约等于零,倒不如从根斫倒,多透些阳光雨露,多受些明月清风,潇潇洒洒无挂无碍,在青山绿水间摇摇摆摆逍遥一世岂不快活?

大海里多一滴少一滴水,何关盈虚?所以识字不识字,更又有何区别?

识了字,可能反而更走不出文字设下的障碍,举不起手中的利斧。

我不能评论慧能彻悟的是不是真理,只知道文字确实很难表达出真正的感悟——即使只是试图用文字向盲人描述颜色,向聋子解释声音就已经是极其可笑的徒劳。

这也许是禅僧们最大的体会。德山宣鉴禅师开悟后,将自己耗了半生精力撰写的《青龙疏钞》高高堆于法堂之前,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说:

“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真理面前,文字就是这么苍白无用。而真正的妙理,却只可心会,无法言语。

释迦牟尼在灵山上拈花示众,就是这无奈的传道。

《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为阿傩、伽叶传与无字经书而大动干戈。其实这却是他们师徒不开悟的缘故,无字经书才是真正的无上智慧。释迦对此有解释:“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崇拜知识、信仰文字的多是庸人俗子:满口经典的定是半瓶醋,暴发户的书房多是金壁辉煌,不识字的老农民总是爱惜字纸。而一些真正通了的才子,却故意满口痞话,唯恐沾上方巾气——当然,更多的腐儒不在此例,他们沾沾自喜的满腹经纶不过只是与蠹虫争食。

无字真经,只有那些有慧根的人才能参透,而他们往往都是在文字中打滚半生后机缘巧合才能由此彻悟。如慧能那般直截了当,径直一把破尽文字知识障碍,直指本心的,神秀的确应该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把沉甸甸的三藏经书结结实实打包,万里迢迢驮回,一字一句译出,这是普通大众、凡根钝器的宗教。

抛尽一切文字,一切解说,以心传心,才是无上妙道。

但恕我妄语,我以为禅宗所谓的彻悟其实是绝望:对知识,对现实,对追求的绝望,绝望得越透骨,就是体贴得越彻底。水尽粮绝在沙漠中央,最聪明的人干脆躺了下来。一切反正不可为,一切反正都是虚幻,什么西方极乐,什么无尽涅槃,统统都是空的,连空也是空的。电光石火般的几十年,如江涵雁影,雁去影消,一切随缘沉浮,任造化轮转,潮起潮落,我只无心,我只不起念头,一回首,涅槃就在今世,西天就在脚下,佛祖正是自身。

但最彻底的绝望,有时又变成了割断越缩越紧绳索的利刃,变成了卷尽混浊空气的清风。

绝望,往往会变成希望。

甩开旧知识的束缚,扔尽瓶瓶罐罐,坦开衣襟,一身轻松,万物在眼前飘摇,无不生意盎然,妙趣横生。用春花秋月代替青灯古佛,目光随柳絮袅袅娜娜,思绪逐粉蝶起舞翩翩,触手皆是天机,迎面都为妙理。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像梁武帝那样用黄金权势虔诚苦修塑造的西方圣土轰然倒塌,从此不分贵贱,不分智愚,人人皆可成佛。

此岸即是彼岸,刹那即是永恒。

苦旅中,不回顾,不前瞻,只是参悟属于自己的那一段。

正是这种简单快捷的方法,解放了无数在知识文字堆砌的象牙塔里苦度春秋的人——绝不仅仅是释子,许多在儒典里装钻得头晕脑胀牙摇发疏的士人,也纷纷长啸,破塔而出。与禅宗盛行天下相呼应,几乎是禅宗翻版的心学大放异彩。越来越多的人援禅入儒,越来越多的人发觉儒禅道相通,一时间,大地上妙思泉涌生机勃勃。

幽涧里的游鱼,白云间的闲鹭,酒酣时的踉跄,梦醒后的朗唱,无一饱含着浓浓的禅趣。

尽管也成全了很多借着禅的名义偷懒或是放纵的所谓“狂禅”、“野狐禅”。

多年后,宋时,有位禅子一日豁然通彻,自号黄龙死心悟新禅师,呵呵大笑,提笔题诗两句:

“六祖当年不丈夫,倩人书壁自糊涂。”

有几人能真懂这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