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项羽掐断大秦最后一口气
贵人贵的程度,就像钻石,也是有等级的。熊心就是大家可以找到的最高等级的钻石——他是从前楚怀王的孙子。楚怀王死是九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熊心大约也在四十岁左右了。他的前三分之二人生大约是在王宫里度过的,后三分之一是在淮北民间给人家牧羊。
真正王子娶了牧羊女的故事,在他身上最有可能发生。
根据古人的观察,羊是很很的动物,很,就是不听从的意思,所以必须有人看,而且百分之八的公羊都有同性恋行为,所以熊心每天的任务就是拿棒子打那些同性恋的羊。总之,羊淫而很,这是古代一句俗语。羊很的程度,甚至达到了虎和狼的猛贪的程度。能够牧好羊,熊心想必牧人也很有能力。
熊心知道,公元前208年,自己的机会快来了。
范增,七十岁,老家安徽巢县,是从战国时代活过来的人,学问介于名家和纵横家之间,他看见天下大乱,就跑去见项梁,说道:“陈胜败死是固然的。”
项梁问为什么。
范增跪坐在席子上,因为他岁数比较大,怕他跪不稳,所以他身前用肘扶撑着一个条凳样的东西——学名叫几:“自从楚怀王被诓骗入秦,扣留不返,客死咸阳,楚人爱怜他一直到了今天。楚人对秦的怨恨最深,所以楚国的占星家南公先生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陈胜作为首倡起事者,他的起事也以复兴楚国为号召,可是他不复立楚王之后人而自立为王,所以他势必不长久。
“如今,将军您起自江左,楚地诸将都像马蜂一样争着追附于您后面的原因,是因为您家世世代代为楚国将族,他们认为您必能复立楚国之后。如今你不立楚王后人为王,其可得乎?”
陈胜从前对吴广说:“如今逃亡也是死,举大计也是死,等死,死国可乎?”——这个国,是指楚国,也就是说,陈胜起义重点的初衷很大不在于反剥削,更大在于回复到分封体系,具体表现就是复立楚国,他的政治口号“大楚兴、陈胜王”也说明了这一点。陈胜进入陈城时,张耳、陈余分析形势,说到的秦的第一罪状是灭了六国,断了六国的社稷,绝了六国的后,第二才是剥削严重。从陈胜,到张耳、陈余的意见,到范增,到其他地区一些起义领导葛婴、周市、秦嘉的立六国之后的做法,到一般的民望(司马迁说项梁立楚王之后是“从民所望也”),社会多阶层都是希望回复秦所断绝的六国分封体系。
历史发展是逐渐过渡的,从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转型,不可能是像秦帝国所搞的那样急剧过渡的。在很大程度上,秦末这场社会大动荡,基于的主要社会矛盾是分封制向皇权专制急剧过渡时,分封制的历史惯性的反弹振荡,而不能以农民起义反抗地主政权的剥削作为首要矛盾(这最多是从属性的第二矛盾)。长期习惯了分封制社会体系的社会各阶层,排斥皇权专制的集权社会体系,特别是这个体系又并没给人们带来幸福,反倒生活日窘。
复立六国,回复分封体系(当然这个体系下仍然可以有皇帝),是连同陈胜在内的起义势力都明确所抱有的政治主张,也是社会多阶层的“民之所望”。而陈胜失败的很大原因就在于没有严格地贯彻这个政治目的,而变成了追求自己私人的“鸿鹄之志”。
项梁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既然这次运动的首要性质在于六国分封体系被秦断绝之后的谋求回归(其次才是反剥削压迫),那么复立楚王之后就是对这场运动别无选择的顺应和推动,是保证这场运动的持续开展和最终胜利的关键,而且陈胜的失败殷鉴不远,虽然他未必喜欢给自己头上再添加一个什么王来压着他,但他还是全部肯定了范增的建议,当即去民间找到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从而顺应并促进这场运动走向更高潮的发展,并从行动上给这场运动明确了更鲜明的回复分封体系的色彩。
熊心扔下羊鞭子,这个在楚王宫里受过政治熏陶和民间生活历练的人——有点像夏朝流落民间的少康——顺应民望和形势,慷慨登上了楚地方两千里的新时代的楚王,历史上仍旧被称为楚怀王。
楚怀王是个好的凝结剂和催化剂,自从他加入楚军以来,形势就往好的方向走,项梁连续取得了东阿、濮阳、斩李斯之子李由等系列胜利。
是啊,堂堂方二千里的楚国,居然没有一个王,是难以想象的。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项梁太能打了,结果把自己打死了。项梁战死以后,楚怀王命令楚军诸部向彭城地区收缩。
楚怀王这时候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些“不听从”的羊,笼络凝结成一个可以对抗狮子的集中的羊群。
楚怀王先从诸羊之中最“很”的项羽开刀,夺了项羽、吕臣的军,由他自己直接指挥。这是怕项羽势大欺主。
“楚王是我家所立的,何至于此呢?”项羽终于忍不住冒出这句话。
范增在一旁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还年轻,楚王没有错。”他很欣赏这个八尺男儿,但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你们要把他叫来?”项羽说。
“这是从民所望啊,民望的所在是什么,是复立楚国啊。你不能卷入这场运动却不知道这场运动的实。实和名要相符。有其实而无其名,实就要散落。有其名而无其实,实就行之不远。楚王就是给这场运动的实加上一个相符的名的不二之选。”
“亚父说的,也是。”项羽仰头长喘出了一个哑口无言的长气。
楚怀王知道,触怒一些羊的同时要拉拢一些羊。他觉得刘邦这人面善,于是把他封为武安侯,让他驻守彭城以西北的砀郡——当然这也是刘邦自己打下的地盘。
还需要一头最大的羊。楚怀王觉得刘邦、吕臣都还达不到做领头羊的水平,如果他自己依旧是一个牧羊人的话。
新来的牧羊人要选一头由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崭新的领头羊。
这时候,宋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在项梁死前不久,齐王的使者高陵君在出使去联络楚武信君项梁的时候,半路遇上了武信君项梁派至齐国求救兵的使臣宋义。两人进行了一场史料失载的幕后交易。
当时的齐国,田儋已经战死,田儋的儿子田市被立为齐王,相国是田荣,大将是田横。王侯将相都配齐了。田荣作为田儋的弟弟是实际的主事者。
从齐国的角度来讲,必须结好楚国,才能互相自保,并且更重要的是,齐王获得楚国支持,使自己在齐地各派系力量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齐王迫切需要在楚怀王下面有一个高官是齐利益的守护神和促进者。从宋义的角度来讲,要想凌压项羽、刘邦等诸将成为楚怀王看重和依赖的第一号高官,需要有一国譬如齐国的军事力量支持给自己撑腰。
如果他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一克重的小砝码,有了齐国磁力线的助推力,他的分量就胜过一个秤砣。
“我真的希望齐楚能够交善啊,可惜我人轻言微。”
在驿站吃饭,宋义举着耳杯说。
耳杯是个小船样的漆器,红色的内底泛着酒的微光。
高陵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瞳孔开始收缩,反复聚焦,好像一个发现了食物的变色龙,他鼓起勇气说:“寡君和下臣都以为宋将军韬略过人,如果宋将军愿意辱临敝国为相,实是寡君之不敢奢望之福。”
宋义放下杯子说:“我现在侍奉楚王,只能遥谢贵齐王的盛意了。”
“那么,宋将军的贵子宋襄,怀抱异禀,也堪为王者之佐啊。索性请您的贵子宋襄来齐国为相好了。”
宋义说:“犬子为人庸碌,名不副实,恐怕只能有辱王庭。”
高陵君说:“以宋将军文武韬略,诚能为楚王器重,贵公子又辱临齐国以为相,齐楚交善,岂不是两国共同之福?”
宋义的心终于落定了,对高陵君会心一笑:“人事尽在天意!”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地碰起杯来了。
十几天之后,高陵君随楚军到了彭城,以齐使者身份晋谒楚怀王。一定的礼仪和正式谈话过后,高陵君说:“项梁将军的败死,诚为可惜,若早听宋义将军之言,或许可以免乎此难啊。”
楚怀王说:“您是什么意思?”
高陵君说:“外臣日前出使项梁军,路途遇上宋义将军。宋义将军说,用兵最需慎重是在屡战屡胜的时候,屡战屡胜,将骄兵惰,很容易被敌军所乘。但是项梁将军不听宋将军的进言,终于兵败垂成,卒死甚众,致使楚王有今日之困窘。宋义将军不待兵交而先见败征,可谓是知道兵法韬略的人哪!”
楚怀王暗暗记下来,随后召见宋义谈话。
宋义进来,楚怀王求贤若渴地说:“请先生就眼下的兵事谈一下吧。”
宋义说起兵法和治国滔滔不绝,文辞飞扬,口吐音乐喷泉,言辞淋漓铺陈,逻辑绵密入扣,把个楚怀王听得膝盖不知不觉前移出了席子外面。
每当宋义走后,楚怀王一个人就顿时如离群之雁,踽踽凉凉,备感寂寞。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很有文学素养的楚怀王说。
获得了楚怀王的信任和敬佩以后,宋义建议楚怀王密结齐国,办法是:派宋义的儿子宋襄到齐国为相国。这对于齐国的好处是,齐国如果未来遭到攻击,或者齐王的地位受到威胁,宋襄可以拉来楚兵赞助。对于楚国的好处是,派宋襄去齐国参控齐国政事,可以使齐国一定意义上成为楚的从属国,可以调动齐军随楚军行动。对于楚怀王的好处是,如果楚怀王地位受到威胁,那么齐国宋襄那个棋子放在那里,可以拉动齐国遥为楚王呐喊撑腰。而对于宋义的好处是,有这个儿子在齐国立功,可以维系楚怀王对他的宠信,又拉着齐国人做后援团,自己在楚王朝廷中的地位,也才可以凌压群臣。
总之,这是一团乱麻一样三方得益的美满计划。
楚怀王遂把它决议下来了。
不待宋襄起程,时局像公元前207年诡异多变的天气一样,又出现了新的情况。章邯在消灭了“大泡沫”项梁的主力部队以后,觉得东南地区的小泡沫已经不值得挤压,遂把主力军队北上移动,北渡黄河去进攻赵国。
赵王歇吓坏了,派出使者相望于道路,数次来请楚怀王。
楚怀王和宋义等人研究后决定,派出一只野牛和一只角马,去对付章邯。野牛军北上,是楚国的主力,去解赵国之围,与章邯军决战;角马军西去,长驱直行向关中,章邯若分兵追救,则与野牛军的决战必不能得意,若不分兵追救,则角马军直捣关中,径入咸阳,亡秦在此一举。
“章邯是个打花了眼的人啊,找不到自己最凶猛的敌人在哪里了,为什么不把这里的事情做完,跑到赵国去呢。”
楚怀王把这个计划反复推敲,他披着衣服,抱着小羊,站在王庭的院子里,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似乎看见了楚国的复兴就在不远处。他像一个看瓜老头从他的一片瓜地里站起,而春天绿色的瓜秧就正在地球上蜿蜒。
彭城是在一马平原上。平原的日出,先是一线滚浪般的红云涌出地表,下面耸出太阳,火焰炽烈,照得南北西三个天边也都红了,好似君临天下一般。
楚怀王准备召开一次大会。
在彭城里,被指定作为王宫的建筑里,楚怀王坐在主席(所谓主席,就是主要人物屁股下铺的席子,当时人们坐在地上,但是有席子,作用就像椅垫儿)。一群令尹啊、柱国啊、君侯啊、诸将啊,全体跪下,给楚怀王施礼,高呼大王,然后分到两厢侍坐下。
项羽施礼和坐下的姿势最规范,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其他将军也不是粗鲁之辈,据后来的郦食其在观察了数十个经过他的家乡高阳的起义诸将后,对刘邦说:“这些诸将都是好苛礼自用。”意思就是讲求苛细烦琐的礼节,并自以为是。这令我们惊讶地感到,这些起义诸将,多数都应该是豪杰官吏来的,所以才会这样讲求礼仪,而不是李自成的部将那种——看李的部将的名字“闯塌天”什么的,就知道都是农民出身。如果秦末运动主体是农民起义,为何略地经过高阳的诸将先后数十人,都是“好苛礼自用”的人呢?而且不能听“大度之言”,即不喜欢大大咧咧的发言者如郦食其,这是农民的特点吗?
相比之下,刘邦是最不好苛礼,也最大度(大大咧咧)的。
项羽往对面瞧去,看见刘邦以目观鼻地坐着,尽量正经一些。刘邦本来是个魁伟的身量,现在一副大胡子也有点潦草了。他是从一百里以西的砀郡赶过来的。项羽记得几个月前自己和刘邦联手击秦,在杞县大破李由,刘邦手下的曹参阵斩李由,当时多么喜悦。刘邦、项羽两人都是项梁麾下的骁将,在并肩战斗中所向无坚不摧。项梁败死,两人还正在中原共同攻打陈留,看看形势不好,两人只好退却,共同退到东方。
“刘邦对我们项家还是够义气的。”项羽有一次说。
“你叔叔当初一直照顾他,他被雍齿打的时候,你叔叔赠给了他五千人马和五大夫将官十人。”亚父范增说。
“现在好像大王很留意他。”
“砀郡的兵总得有人要带啊。”
“现在,”楚怀王开始说话了,“寡人和诸位老将,还有宋义将军,都反复计议了。”
众人立刻敛起了耳朵,听贵人说话。
“赵王、丞相张耳被困在巨鹿,齐王、魏王、燕王闻知赵国之急,皆发兵奔救。我听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我们楚国,先王时代,东及大海,西抵巫郡,绝长续短,以五千里数,持戟之士百万,力能踊跃中原。秦其无道,灭绝六国,寡人无德,赖先王之灵,诸将列侯拱附,幸能重修先王之业,复先王之旧土。今天我宣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扫境内楚兵,全部付三位将军,北上解救赵王、丞相张耳于巨鹿。然后兵发西行,沿黄河以北,西行攻打关中。另,以刘邦统砀郡兵马,向西略地,尊黄河以南,西行直攻关中。诸将先入定关中者,寡人愿以关中之地,王之!诸将列侯以为如何?”
大家都被楚怀王的气势镇住了。宋义嘴角的小胡子撇起一屡微笑,连忙站起来发言,表示坚决不辱使命:“不克破章邯,此躯绝不南归。”
诸将列侯一听,自己是随宋义北上,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因为人多势众嘛,大家聚在一起走,虽然章邯可怕——杀死了项梁,常乘胜逐北,也未必就会轮到我死。
刘邦也站起来表态,先把无道的秦国痛骂了一顿,然后说诸侯并起,旨在亡秦,我不敢自爱,但楚王的命令,自己有死而无所辞。
楚怀王想不到会议这么顺利,就呵呵地露出笑的样子。
轮到项羽讲话了,项羽说:“我希望大王作一点重新考虑。”
一下子空气就紧张了。
宋义忍不住了:“项羽将军,难道对当次将不满意吗?”
“我愿意与刘邦一起行动,向西入关。”项羽说。
宋义脸上有点红,他误解了,但他咀嚼了一下,把红给咀嚼掉了。
项羽说:“我的叔叔项梁,昼夜以亡秦为念,治数万之众以攻中原,不幸喋血沙场。亡叔之痛,切肤透骨,项羽寝食不能得意,必欲不畏强秦,西行破关入秦,奋报此仇。羽不愿北上曲折救赵,愿直与刘邦西入关灭秦!”(他愿意跟刘邦一起走,他俩还是有感情的。)
很多人窃窃地替项羽哀悼。这个傻小子真是莽撞得可爱了。
要知道,关中地区是秦国本土,地广兵强,秦军出关以后,那毁灭性的坚甲利兵和令人窒息的攻击速度,东杀北捣,有胜无败,项梁、吴广、周文欲西入关,都为之折头呕血,以一支偏师西去,独攻关中,去打秦人的老窝,相当于母鸡去进攻狐狸,送上门去的肉嘛。虽说先入咸阳者可以被封为关中王,但你不要利令智昏。即便攻进关去,以一支偏师,能活得下去吗?那是炮灰嘛!当此之时,诸将谁都不愿意先攻入关中。刘邦被派主攻向西,已经够倒霉的了。这个傻小子,偏要跟着刘邦走,你比你叔叔还厉害吗?也真不要命了。
楚怀王想了想,问:“太仆在吗?早饭怎么样了?”
一个胖胖的太仆赶紧弯着腰,从人群门口远处喊:“禀告大王,饭已经熟了凉了好几遍了,领导们开会不要太辛苦了,早可以用餐了。”
大家就忍不住一阵笑。把刚才紧张的气氛打散了。
楚怀王说:“寡人宣布,早朝先到这里,诸将列侯臣僚先退朝列鼎吃饭吧。”
吃完饭,楚怀王把一些参谋和年长的诸将,都召集到小屋子里去了,楚怀王说:“项羽想要和刘邦西行入关,你们都怎么认为?”
一些老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个很倔的人就带头说起来了:“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已经议论了。我一贯看着项羽就来气!大王不要怪我说话直接,这个项羽一贯是骠悍猾贼,人品很有问题。我举个例子,大王尚没有辱临楚军的时候,项羽被他叔叔派去西攻襄城,占领襄城以后,直杀得无遗类也,那可是好几万人啊!他经过的地方,无不残灭。这样的人能派遣吗?”
我们说,秦汉之际,掀起了一种屠城的歪风,是以前战国时代所没有的。我们知道,一般攻城一方的牺牲往往可以是守方的十倍不止,因为攻方的伤亡非常大,所以出于恼怒,往往会在胜利后屠城。这位老将因此还为项羽创造了一个成语“噍类无遗”。“噍”,就是嚼吃东西。噍类无遗意思是,破城以后,把所有有咀嚼器的生物,全都杀死。
其实,刘邦也干过这样的事,刘邦和项羽攻破城阳以后,也屠之。但是,这是楚怀王来了以后的事情,举这样的例子,恐怕对楚怀王脸上也不好看。而且老将也不愿意说刘邦的坏话,虽然刘邦也屠过城(后来屠的次数似乎比项羽还多),但也许是人缘却比较好,老将故不愿意说。
老将说:“刘邦是个长者,素来宽大,气量不似项羽那样小。我们觉得,西攻入关,不能靠硬打,以前陈王胜和项梁将军,硬打,都失败了,像项羽这样硬打,也会失败的。越是靠近关中的地方,越是对秦比较忠诚的,到了关中里边,就更是了。所以必须是改派长者去,扶义而西,向秦本土的父兄讲明道理。这些秦本土的人,也被他们的主子搞得很苦,如果这位长者不侵暴,行道义,告谕秦国的父兄脱离他们的主子,或许是可行的。总之项羽不能派,他太骠悍了,如果激怒了秦人,只能误了大王的好事。”
这位老将啰里啰唆,但说得还似乎蛮有道理。楚怀王听了,又考虑再三之后,也就不犹豫了。另外,也许楚怀王还觉得,秦国的关中,富庶是天下的十倍,如果项羽被封在这里为王,那未来就是又一个“暴秦”啊。项羽居关中山河之险固,守财粮之富有,志欲膨胀,以临山东,他就成了统驾诸侯的皇帝了。总之,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冒险让项羽去。
“为了安慰项羽,我们加封他为鲁公吧。鲁国这个地方,人最孬种了,而且在东边,让项羽去那里,就万不能兴风作浪了。”——不知是楚怀王想的这个主意,还是老将们想的,总之鲁公的封号就这么定了。
在接下来的朝会上,楚怀王把决定告知了项羽:“我们还是维持原来的决策吧,项羽将军忠勇可嘉,特加封鲁国公。北上救赵的大计,不毂就托付宋义上将军和项羽将军等一干众将了。”
项羽知道王命是不可违的,于是拜首施礼。
“鲁国廉节好礼者很多,倒是我喜欢的。”项羽心想。他特别喜欢礼仪之士。
楚怀王说:“所有一干众将,不论爵位高低,此次共赴大义,当竭诚一心。今日就在朝堂上,诸将列侯按年龄长幼,约为兄弟,从此义结同死,患难相扶,不负寡人以国事相托。”
众将皆感慨动容,有人甚至对这个想法呼起了万岁,表示魂灵被触及了。于是胖太仆蹿蹿地过来,安排诸将开始拜把子!
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也不算牵强啊。不论西去还是北上,那都是九死一生,共赴王难的啊。
楚怀王深深明白这个道理,进攻同时必须做好防御。如果敌军卷甲疾驱来攻自己的老窝,自己境内之兵全部奔赴赵地了,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但是楚怀王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有私心。“如果分了半数大兵守戍寡人,前方将士会怎么想呢?”
楚怀王把这个任务交给刘邦的砀郡之师,作为刘邦西行前的一部分职责,就好了。
刘邦是个长者,不但可以进攻,对于稳定所占领区也比项羽显得合适。而且,彭城以西北的山东、河南交连地带,也是从前刘邦追随项梁行动时的中原战区的一部分,刘邦比较熟悉这里的情况。
所以,当刘邦策马回到砀郡驻地的时候,很快就约集自己的数千军队北上,打回山东、河南交临地区去。听说老部队又打回来了,这一地区原来离散的项梁、陈胜军队旧部将士,趋之若鹜,十里百里来归。
虽然楚怀王给他的补充很少,收合了散卒之后也不过人马数千,但刘邦的丰沛两县精英将士善于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作战。他们首先行军八十公里到山东西部的成武地区(今成武县),遭遇秦东郡官兵。东郡副省长——郡尉亲自带队,与刘邦厮杀,被刘邦击破。其中刘邦的媳妇妹夫屠狗的“职业杀手”樊哙把秦军一部杀退,本人斩首十四,捕虏十一人,被刘邦赐爵五大夫。再向西北行军八十公里,到达山东河南交界的成阳(山东鄄城,从前城濮之战的地方),与守戍这里的两支秦军对垒。秦军出壁垒交战,一场凶杀恶斗之后,刘邦破杀秦二军。其中卖布出身的灌婴,因为“疾斗”,就是打斗打得凶,被赐爵七大夫。再往下,刘邦楚军与秦国高级将领王离的一支偏师战斗,又大破之。
刘邦岂非善战者耶?
但是,攻到这儿以后,刘邦就开始转运了,在进攻昌邑(山东西南部的金乡)时遭遇失利,然后向南收缩,几乎退回到了砀郡的原出发地,半路上还截了刚武侯的一支军队(大约是属于魏王豹的),刘邦采取强力手段,把他给收编了,吃了刚武侯的队伍四千人,此时刘邦的部队才达到近万人。
刘邦的一路折腾,廓清了彭城以西北一两百公里内的秦兵,保证了彭城外围的安全,又起到了先遣队的作用,开辟了宋义楚主力军北上救赵的行军通道。
与此同时,楚军主力也已经上路了,时值公元前207年的深秋。宋义统管着所有楚国诸将,号称“卿子冠军”,意思是贵卿公子担任的诸军之冠。
遗憾的是,十天左右之后,大军行到了彭城西北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安阳城时——也就是刘邦事先击破秦东郡副省长的武城地区一带,这位卿子冠军突然觉得停下来看看大平原上的秋日景色也不错。
当时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
江北大地被阵阵冬寒拨去层层羽裳,土地上一片荒芜,夏天的国土已迁徙到另外一块惺忪不醒的阳光地带,留在苏北的是不祥的绝望。
“上将军为什么按兵不动了呢?”
按一般军事规律,长官一味保存实力就会引起下级的疑惑。宋义拒不进战,谣言就开始在队伍里滋长了:“秦军已经打胜了,大王叫我们撤退呢。”
“宋义将军要叛国了。”
宋义正打算对这些谣传进行惩戒。正这时候,项羽找到他了,说:“我们已经十几天休息在这里,请问将军还在等待什么呢?”
宋义说:“这个,我自有分教。”
“士兵们都很疑惑呢!”
“我会发一道军令下去的,鲁公太惜护自己的士兵了,对士兵是要严厉惩戒的。”
“末将明白。但我今天来是想说,如今秦军二三十万围困赵王在小城巨鹿,巨鹿旦夕不保。我们现在急速引兵过河,疾趋巨鹿,楚军击其外,赵军应其内,则大破秦军必矣。”
“真的能大破秦军吗?我们为什么非要去破章邯。”
项羽不懂了,这也算是个问题吗?
“叮咬牛的牛虻,目的是咬牛,不是咬牛身上的虱子。章邯只是个虱子。”宋义很大气地说。
“现在,赵人见楚军出动,必然士气旺盛,与章邯据城相斗,秦军精锐半死于城下,粮食几尽于军中。不待月余,赵国必破,而秦军亦疲,不能复战,我承其疲敝,以逸待劳,一鼓而搏击之,则章邯之人可尽灭。如果赵王能与诸侯军战败秦军,则我们直接引兵西行击鼓入关,收亡秦之利。总之,不如使秦赵先斗,我们驻而不攻,”宋义说,“呵呵,若说冲锋陷阵,披坚执锐,宋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决胜千里,公不如宋义。”
宋义末尾的口吻略带轻蔑。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目标在于牛(秦国),而不是区区章邯(虱子),好像别人都抓不清这个战略方向似的。
项羽还要想再说什么,宋义说:“请将军回去想一想,我这里要起草一个军令,现在士兵的军心不稳。”
不久,军令发下来了,写在木板上的,用的是大家好辨认的隶书,而且写得很生动易懂,使用了很多动物作比喻:“下面的人,一经发现,皆军法斩之: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项不听使唤的!”
项羽心说:“这个命令不用往下发,只发给我就行了。”
又过了十几天,宋义大约也在安阳待烦了,就带着自己的儿子往无盐去了。无盐,是齐宣王的一个丑老婆,长得好像车祸现场。因为长得太悲惨了,许多人见面都好想捐助她,最后她被充满爱心仁义的齐宣王娶了,事见《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这个无盐邑就是无盐姑娘的老家,其实她叫钟离春。
从安阳往东北到无盐(今山东东平)有一百五十公里,而安阳往西北到巨鹿战场,则不过二百二十公里。往无盐跑一趟的路,来回的时间,都够把巨鹿之战打完了。
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寒雨,宋义和无盐邑的齐国官员,还有齐王使者,置酒高会。所谓高会,就是高级干部的会。
“这次我是亲自送我的公子襄到贵齐国为相,感谢齐王使臣枉驾相迎。”宋义说,“襄啊,快给列公们敬酒!”
当时古代的生物物种非常丰富,餐案上摆的全是珍鲜奇味。门口站岗的寒瑟瑟的士兵,望着丰盛的餐桌,露出了欲吃炙肉的神色。
同样的大雨也光临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安阳,雨水夹带着寒凉,冷风也跑来助纣为虐,气温降到了接近零度。因为已经停留了近四十天了,军粮的积存也一天天越来越少,士兵们的口粮,先是减为每日两餐,继而由两餐干饭减为一稀一干,最后由一稀一干减为两餐稀饭,最后稀饭都一天一餐了。士卒冻饥。营房也简陋,茅草的屋顶像漏了的筛子一样,营房里的楚兵,光脚沤在雨水里。当雨下得凶猛起来的时候,犹如把营地用大帆布蒙住,拿打狗的棒子使劲乱擂,营房里就漏得实在受不了了,士兵们干脆抱着脑袋跑出来到雨地里避雨。
“这是什么事啊!”项羽顶着一个古代塑料雨衣,愤愤地想。
士兵们抱着兵器,在雨中枵腹终朝,项羽一贯疼爱士兵,看见士兵疾病痛苦,常常会哭泣出来,分掉自己的饮食给病者。如今士兵饥寒,项羽感同身受,坐立不安。
项羽把将官们召集在一起。将官们各个交头接耳,熊疑狼顾。项羽想了想说:算了,跟你们说也没有用!
六七天后,宋义回来了,喜气洋洋,项羽当即找他进谏:“将军,我们本来应该戮力攻秦,可是您却久留不行。今年收成极差,老百姓穷得叮当作响,我们的士兵也因此就没有吃的,整天拿芋头对付(芋头那时候就有了)。军中已经没有现粮了,可是听说您却饮酒高会,不赶紧引兵渡河去赵地吃好的(看来赵国那边年景却好),与赵人并力攻秦,却说什么承秦兵疲敝。以秦军之强悍,攻刚刚造建之赵国,其势必然灭赵。赵被灭而秦益强,有什么疲敝可承的!我们刚刚在定陶打了大败仗,楚王为此坐不安席,扫境内之兵专属于将军,欲与秦兵决一死战。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如今上将军不体恤士兵,只为自家利益与齐人徇善,这能算是社稷之臣吗?”
宋义气得直翻白眼儿:“项羽将军,你忘了我的军令了吗?”
“当下之计,楚赵必须联手,否则被秦各个击破。”项羽还要再说,宋义已经把耳朵捂上了。
项羽回到宿舍后,哀愠两集地对着油灯闷想:“造化常为庸人设计啊!”这时候,范增进来了。
“亚父,我们为什么非要听宋义这个竖子摆布呢?”项羽说。
“你快点行动吧,我的关节炎疼死啦。唉,我不是疼死在安阳,就是气死在安阳。”范增说。
项羽遂不再犹豫了。
第二天一早,雨水还像挂面一样下着,被饥饿的士兵们看着。项羽结束完毕,按着宝剑,这是他的招牌动作,就像关羽丹凤眼一睁就要杀人一样——直趋宋义的寝宫。
门口的卫兵说:“项羽将军。”
“请通禀一声,我有事报告上将军。”
“上将军刚刚起来。”卫兵说。
“十万火急,这事上将军还不知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进去一看,宋义正在帐里躺着呢。
项羽揭帐踏入:“将军知道今天是你的死期了吗?”宋义舌敫不能发言,提起枕头想要抵抗,就听见一声辨识度很高的喑恶之吼,宋义当时觉得冷风过颈,天立刻就黑了,头滚落在地上。
从远古到更远更为渺茫的将来,那些沉积不朽的,是河床上寂静的石头,不是浪花,浪花在开口笑出肤浅一笑的同时,就已烟飞珠碎。宋义就是这样容易被人忘记的人。
项羽拎着宋义的人头踏门而出,直走到中军鼓前击鼓。
将官们闻鼓,冒着雨,按着盔,半披着甲全跑出来了。就见项羽拎着个人头,当众高呼:“宋义与齐国串通谋反,楚王已洞烛其奸,阴命项羽诛之。”
诸将全傻眼了,尽皆折服,没有一个敢横着说话的。等诸将找回了理智之后,项羽让他们表态,他们都说:“首立楚国社稷的,是将军家啊,如今将军又诛杀了乱逆之子。我们共同推举您当假上将军吧。”
雨水扑碎了檐前的网,放走了挣扎的蜻蜓,解脱了项羽多日的积愁。
项羽又派人去追杀宋义的儿子宋襄,一直追到齐王都,把他追着杀死了,一点不给齐王面子。这宋襄也够倒霉了,死前还白跑了这么远的路。
然后项羽又派遣桓楚回到彭城向楚怀王报命。这个桓楚就是前面传说去阳澄湖养大闸蟹的(我传说的),他亡命于湖泽中,看来还是从泽里出来追随项家革命了。
几天后,桓楚回到安阳,带回了楚怀王的“圣旨”:“任命项羽为上将军(最高统帅),英布、蒲将军两支劲旅也归属项羽指挥。”
众人无不喜悦。
楚怀王是有王者之才度啊,不论对项羽有多大的不满,但他宁可确立项羽已然具备的地位,甚至专门强调英布、蒲将军这两支悍将的部队也专属于项羽领导。既然用项羽,就让项羽做成大事,何惜小忿。这算是用人不疑了。
史记上说,项羽诛杀“卿子冠军”宋义,海内骚然,威震楚国,名闻诸侯。大家都说:哟,楚国出来一个叫项羽的人啊。
项羽是谁?
就是杀了楚卿子冠军宋义,夺其数万大军的。
宋义是谁?
就是被名人项羽杀了的!
项羽整顿数万楚国大军,向二百多公里以北的巨鹿进发。当时两千里的瑟瑟秋风摇动蒿草与冰冷的地面遥遥呼应,大风中的楚马长鬃像风吹起着一垄春麦。
潇水曰:
读史通常让人喜少怒多,大约古代的人,自秦汉以后,性情越来越软弱了,被人欺负被上级欺负成了历史的主流。然而中国毕竟有强项不屈之人,项羽等秦汉之际的一干英雄,是强项者的最后一批绝唱。
另,志愿军行军去朝鲜的时候,七天步行二百公里,但接下来需要休息一两天。我们以此可以知道项羽北进的速度。他最快十天可以赶到巨鹿。
战国时代,王族贵戚填充着政府的大小官位,把茅坑都占满了。这班子弟中英才殊不多,中间知名的也不过“四君子”而已,而且皆蠢行昭然,专权误国,其他则碌碌平庸,斗屑之材,可以想见了。
但种种迹象表明,四君子之中最小的魏无忌不但没有专权误国,而且个性品质方面强出战国四公子中的前三名浑蛋很多。以至于到了秦汉之际,其他三公子都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而魏无忌仍然享有大名,连刘邦都因为崇拜他而后来每过大梁时必专门临祭。他的门客活到秦汉之际的,都成为陈胜、刘项的座上嘉宾。
其中譬如张耳、陈余。这两个人贤到什么地步呢,后来连他俩家中的门客厮役,个个都是天下的俊杰,都成了各诸侯国竞相聘取的卿相——汉初的诸侯国(王国、侯国,王国数量虽然不多,侯国却多)可以自置卿相。
张耳原是大梁(开封)人,不愿意受户籍约束,就亡命他乡。当时脱离户籍的人,就销除名籍,没有名字了,这就叫亡命,叫做亡人。所以如果你离开国营单位了,不要档案了,就可以叫做亡命之徒。这种亡命之徒干什么去呢,可以去给贵族们当宾客,张耳就去了魏无忌府上当宾客。魏无忌窃符救赵,带着几百人要去赵国拼命,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张耳。
后来张耳被一个漂亮的有钱寡妇相的人看上了,准确地说是被这寡妇的爹看上了——你说这寡妇的爹算是能掐会算还是不会算呢,如果能掐会算,怎么会把女儿弄成寡妇,如果不是能掐会算,但把她嫁给张耳,却是对了。张耳拿着岳父赠送的巨资到外面活动,当上了外黄县的县令。怎么当上的呢?他有了大把金子了,就可以盖房子发工资了,于是其他亡命者们不远千里来投奔他,他挑其中能文能武的留下,这帮人的社会名称叫做宾客,也叫做门客,宾客的主要本事除了能吃饭就是嗓门大,到处嚷嚷张耳的贤名,替他结交千里以内的豪杰达官,相当于他自己养了一个媒体班子一样,相当于他的“耳粉”,天天给他顶帖,于是达官豪杰们都请他参加活动。终于他成了名人,当了外黄县令。
还有,刘邦也一度游走他门下,在他那儿做了几个月的宾客。刘邦能够当上泗水亭长,大约也因为曾经在他那里镀金,临走得到他的推荐信有关吧。当时为吏需要有人“推择”的。
陈余的发家史跟张耳差不多,也是嫁给了一个富家大款的闺女。他雇了一些人给他顶帖的同时,也使劲给张耳顶帖。于是两人关系好得要命,号称“刎颈之交”。就是谁敢砸他们的帖子,他们就联手封谁的ID(账户)。由于陈余比张耳出道晚、年纪小,所以陈余把张耳当做父亲来侍奉。
秦灭魏国以后,这爷俩是著名的无党派人士,不想跟秦朝政府合作,秦政府出资一千斤黄金和五百斤黄金购求他俩。于是他俩就亡去,改了名字,跑到了一个小区,当了看门的。
看门是个很轻闲的职业,工资聊以自奉,没事儿的时候,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就这样消磨了十几年。其中有一次,陈余犯了错误,被里吏(小区街道主任)按在地上要打。陈余怒了,说道:
“假如我说给你一些话,你会怎样?”
“说出来,看看我会怎样。”
陈余刚要拼命骂街,张耳狠狠用脚踩了一下他,以目瞪他。
陈余改说道:“我想说的是,假如你打我的话,你会很手疼,所以我建议你用竹板。”
里吏转了转眼睛,说:“算你会说话。取竹板来。”
于是噼噼啪啪把陈余打够了数,才放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事后,张耳引着陈余到了桑树林里,揪着他的耳朵数落他说:“你这什么意思啊,为了一点小辱就要和一个小吏拼死吗?你这个从前的魏国大名士真是如匹夫愚妇一样啊!”
陈余赶紧敛衽谢罪。
俗话说,醉过方知酒浓,痛过才知情重,只有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荣辱才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友情的可贵,只有打过胎的女人才懂得爱情的意义(这句不是我发明的)。若干年后,楚秦之间的战火重新点燃,六国格局重新树立,关东形势云起云落。
张耳、陈余投奔到了陈胜麾下。陈胜没有接受他们树立六国之后以为支党的建议,但是陈胜欣赏他俩的才干和广泛的诸侯人际关系,让他俩跟着自己的“故人”、陈城人武臣为将军,陈胜的另一个故人邵骚作为监军,张耳、陈余再低一格为左右校尉,带领楚卒三千人,向北方赵地去攻略土地。
看得出来陈胜的用人之道是只相信自己的故旧,张耳、陈余本以为自己能做将军,不免有所失望。
武臣一干人在白马津渡过黄河——这里就是关羽斩颜良、诛文丑的白马坡,颜良、文丑是燕赵人,武臣一干人也是北上赵地。
说起鄙人老家河北(燕赵地)这个地方,就想起“幽并游侠儿”来。燕赵大地,山寒水薄,民生粗砺,所以燕赵儿女脾气火暴,好气任侠,古来属于“多慷慨悲歌之士”,出过蔺相如、荆轲这一类敢死队员。
“多慷慨悲歌之士”,就是有很多硬汉了,所以凭武臣这三千人,想攻夺赵地城池,那真是势比登天了。但是陈余有办法,陈余从前的论坛主要是开在赵地(张耳的论坛主要是在魏地中原),他长期游历赵国,与诸县的豪杰交往甚胜,尽知赵地的山川地形,赵地各县的豪杰都给他顶帖子。
这些豪杰都有自己的子弟、家产、童仆、庄丁、产业,属于各县有势力的家族,或许也有大地主,他们多数也应该住在城里,否则陈余从前游赵时不会方便与他们结识,当然他们也有可能住在乡下。当然这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整个赵地的反秦运动,就是这帮豪杰动手打下来的(再次给这场运动的性质作了重要注解和对传统认识打上了极大问号)。
豪族势力,所谓“强宗豪右”,是一种社会上很有能量的家族。后来汉代统治者在严厉打击豪族的同时,又注重改造和吸收他们进入官僚队伍。但是秦时代似乎只是打击,司马迁说“豪杰”,就是杀豪杰。陈余也说这些豪杰与秦朝之间,有着父兄血仇。这或者是秦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杀了他们的父兄,或者是在秦帝国建立以后的政策所致。其实秦政府当初悬赏购拿张耳、陈余,就是杀豪杰政策的一个案例(杀豪杰可以避免他们向下兼并土地,向上威胁君权,所以历代在豪杰或者豪强发展比较可观的时候,都要进行铲除。当然铲除的办法不一定是杀,刘邦曾经把大量豪杰家族移民到关中,这样既加强了控制,又剥离了原土地财产。总之豪杰或豪强是一个既需要依赖又很危险的阶层,他们势力强大,有人有势)。
陈余于是拿着委任状微服找到他们,陈说利害:“秦国的乱政和酷虐的刑罚,已经残贼天下数十年了。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搞得海内骚动,百姓罢敝。如今陈王胜奋臂为天下倡始,楚国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战,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城里的豪杰杀其县令县丞,郡治里的父老豪杰杀其郡守郡尉。英奇奋于纵横之世,贤智显于霸王之初,当此之时,你们不想想成就未来封侯之业的,同时报自己的父兄之仇,真不是人中豪杰啊!”
我们说,赵国人性情卞急、直悍,好气而轻于发作,如果确实秦王朝对他们是杀豪杰的政策,欠下了他们的父兄血仇,那这些人的反秦是毫无犹豫的了。而且陈余从建功立业(类似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跟他陈余的观念没有区别啊)的角度来激励他们,纷纷觉得确实有理,而且又是从前一贯给陈余顶帖的,信任陈余,于是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资源和人力,支持陈余。
于是,陈余走了不到半圈,就从这些豪杰处收得了兵卒数万人。他喜气洋洋地回来向武臣、张耳报到。
武臣大喜,赶紧用这数万人加上自带的三千楚卒,进攻赵国城池。数万人攻一个城,算是以众击寡,一番血战,不到一两个月,就下赵十城。但是,陈余的能量和社会关系基本上就用光了,其他的数十座赵国城池,都据城防守,死活不向武臣军屈服。
陈余区区一人,能调动数万大兵,取列城十个,若非赶上乱世,英雄乘势而起,他这些资源也就没用了。他恐怕也只能老死牖下,辱于里吏人之手了。
乘势而起的还有纵横家。
纵横家是战国时代的一种特有的群体,以苏秦为巨子。现在,范阳县的蒯(念kuai)通,就也是一个纵横家。他去见范阳(今河北省徐水县)太守。范阳县令也是个左派分子,替秦国人办事特别卖力气,因为要修项目而大力征敛,征敛任务完不成的时候,就用苛法峻刑相随,修理老百姓无数。
蒯通对他深施一礼,然后说:“我听说您要死了,特意先来吊问你!”
纵横家都是这么先声夺人的。范阳令大怒,不待发作,蒯通又说:“值得庆幸的是你遇上我蒯通了。”
范阳令不解,蒯通说:“秦朝的法令和任务素来严重,足下担任范阳县令十年了,其中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从这个十年角度来算,则秦始皇后期,刑罚已经严酷了)。然而慈父孝子谁也不敢把刀子捅到你的肚子里,原因是畏惧秦朝的政府。现在天下大乱,秦国的政法已经瘫痪,那么慈父孝子为了报仇,要把刀子捅到您的肚子里以便成名的,何可胜计。所以我特来吊问您啊。”
范阳令傻眼了。
蒯通说:“如今六国诸侯都已经反秦,武臣将军大兵将至,你一意孤行坚守范阳,城中少年都争着要杀您(又是“少年”),持您的人头开城投奔武臣将军。您赶紧派遣我出去见武臣,我可保你转祸为福,就在今天啦!”
范阳令自始至终,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的神情由怒转疑转惊转哀转怯,最后只冒出一句:“先生,先生确实要出去救我啊!”
蒯通蔑然一笑,这个自然,你给我准备好介绍信和礼物好了。
于是,蒯通摇摇晃晃带着介绍信和俩跟班,作为范阳令的代表去武臣军里了。对武臣等人陈述道:“我看足下的方针,是必须战胜然后得地,进攻然后得城,臣窃以为这个方针是错误的。如果你听我的话,可以不攻而得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定千里,你有没有兴趣啊?”
武臣一下子也哑巴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蒯通说:“现在我们范阳令,遭到你们的贵军进攻,正常反应他应该是整顿士卒,守城鏖战,但是像他这样的官僚,胆怯怕死,一旦打败了,他的富贵和脑袋都没了。所以以我来看,他这样的官僚,都是愿意投降的。但是他又怕您认为他是秦朝所设置的官吏,把他杀了。事实上,你们前面攻下的十座城池,守城的秦置官吏都被你们诛杀了。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城中少年都在活动,准备刺杀范阳令,然后据城以抵抗您(这里却与对范阳令的说法不同,正是纵横家的变通之处)。当下之际,您何不拜范阳令为侯,送给他一封侯印,范阳令不死而得封侯,然后献城归降。这样,因为他成了你所置的官吏了,有您给他撑腰,少年也不敢再杀他。他的前途和生命有了保障,然后让他乘坐朱轮华轴之车,驱驰于燕赵大地,给您打打广告。燕赵诸城可以不战而降。”
我们说,蒯通使用的还是纵横家的势力互相牵制的思想,如果把武臣军视为一个强国,少年视为次一强国,范阳令是一国,这就是多国间的制衡的思路。纵横家就是利用多种势力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谋求自己的目标的达成。
武臣、张耳、陈余等人都觉得这个办法没风险,不妨一试。于是蒯通拿着委任书和侯印,回去找眼泪汪汪的范阳令去了。范阳令内有少年逼迫,外有大兵压境,向前一步可得封侯富贵,向后一步刀子进肚,那也没有犹豫了,出城投降。
赵地的很多城池的第一把手,也不愿意卖命为秦国守城,被内外形势逼迫,都觉得投降好,但是又怕投降就失去了富贵和头颅。不久,他们看见范阳令已经封了侯了,乘着红轮子的富丽堂皇的车子,在各城池边上来回溜达,一想,哦,原来投降可以不死啊,于是不战而降者有三十余城。可谓传檄而定千里,赵国大部归了武臣。
武臣夺得赵地的经过,我们再仔细回顾一下。
陈余,先是动员赵地豪杰,得兵数万,攻得十城,随后通过类似范阳令这种(外有大兵压迫,内有少年威逼),于是三十余城迫于形势而投降,武臣遂尽得赵国之地,然后自封赵王。赵国遂复国了。
这个攻略赵国的过程,是当时的一个典型案例。
其中关键的运动力量有两个:第一,豪杰,他们由于被秦政府的迫害,以及出于封侯和得富贵的目的,动员自己的力量起来,主动拉起光复赵国的进程;第二,城内少年和受秦法迫害的慈父孝子,从城内攻击秦的官吏(范阳只是一个欲杀县令的例子,其他地方,则是“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刑不是攻城杀,而是刑杀,刺杀)。
可见,农民并不是该运动中的主动者,武臣得赵地千里的主要依靠力量不在于农民,而是豪杰与城邑少年父老。
同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赵国,田儋略定齐国,周市略定中原魏国,葛婴、项梁等很多人略定楚国,韩广略定燕国,他们短时间内的成功,都是出于武臣略定赵国这个大致模式。
我们认为,秦末人民运动的主体,从主要各级领导者,要相应和发挥关键作用者,以及士卒层面的追随者,都主要是城邑范围内的民众,它是一场城邑平民的武装复国与反抗秦皇权专制的运动。
那时候的社会形式跟后来的专制社会是不一样的。
其实在先秦时代,商业发达,城邑的人口和城邑可征兵的数量在先秦是很庞大的,临淄一城足以征发二十万士卒。而在春秋时代,打仗的更全是国人(城邑平民)。秦汉之际的当时中国四五百个城邑(按县城数量算),总量足以征发出八十万以上的士卒,足够满足秦汉之际的义军总量五六十万。而且,义军人数的增长都是呈现几千几千的递增特点,三四千是最常见的,这也正是城邑征兵的特点。
也就是说,陈余说服那些豪杰,得到的数万人,作为拿下赵国的首发力量,未必这数万人是农民,完全也可以由很多城邑平民构成。而随后,攻克列城或者列城投降,从而又收得的兵卒,也未必是来自农民,也完全可能很多是城邑平民征发出来的守城士兵。
即便这数万人中有农民,也并不能改变这场运动的性质,它仍然不是以农民反抗地主剥削作为主要性质的,因为这些“农民”是在豪杰、地主带领下起事,而不是这些农民起义来进攻这些豪杰、地主及其背后的官吏。
最后说一下赵国的各郡县大吏,当然也包括其他“国”地区的郡县大吏。
他们一般是四个结局:一是主动起义,像鄱阳县令,沛县县令,会稽郡守——当然后两者未遂,被豪杰官吏杀了,二是不相应起义,或者来不及相应起义,被“少年”、父老们杀了。第三就好是像这里的范阳令这样,投降起义的诸侯军,第四,就是坚守不降,忠于秦朝,譬如刘邦项羽屠城阳,大约就是因为城阳长官宁死不降了。
但是,从义军蔓延速度甚快来看,第四种抵抗的,应该居少数。
这大约是因为,作为一个仓促建立起来的郡县制帝国,它没能强有效地笼络好各地的官吏。而且,进攻郡县城邑的是复国的势力,而不是农民的势力,也就是说,这些官吏和进攻者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要他宣布不当秦国的官了,当六国的官了,往往就可以保住原有的富贵和官位。而农民起义的话,他们与郡县长官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所以这些长官也绝不会投降,只能拼命镇压。在秦汉之际的郡县官吏,没有对进攻者进行全力抵抗、镇压,譬如赵地就有三十城自动投降,也在解释着这场运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换句话来重复地说,为什么这些官吏,不能像明末官吏对于李闯王那样殊死搏斗一番呢?那就说明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不是在于被剥削压迫的农民与地主阶级政权之间的矛盾。如果这次起义主要矛盾是农民反抗地主阶级政权的剥削,那这些官吏、豪杰应该大力镇压农民,如同李自成或者太平天国时代的地方官吏豪杰们自练“民团、乡勇”以反击农民义军一样。
清朝人张潮描述他的人生理想说:生逢太平盛世,长在山青水秀的故乡,地方官清廉有为,家境富裕生活优裕,娶到一位贤惠端庄的妻子,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人的一生,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些,就可以说是太幸福美满了。
相比于后代人们这种知足常乐、难得糊涂的人生观,秦汉人是富于进取精神的,刘邦看见秦始皇就说“大丈夫当如是”,陈胜说他有“鸿鹄之志”,陈余在赵地走了一圈,就有了很多豪杰为了“成割地有土之业”而随他起事。秦汉之人的建功立业的进取精神是远远超过了后代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匈奴等异族眼中的汉朝人,跟后代辽、金、蒙眼中的宋明时代的中原人,有那么大不同的原因——虽然从综合国力来讲,宋、明也许比汉朝还要强,但是宋明的强悍性却没有汉朝大,就是因为人们普遍不如秦汉人有进取精神。
有进取精神的人太多了也不好。陈胜派向赵地的他的“故人”武臣,也是一个不愿做池中之物的,他在赵地自立为王。这是张耳、陈余的建议。
当时,陈王胜(这是时人对陈胜的尊称)派到各地略地的诸将,高高兴兴回来报功的时候,往往得到的是“人事主任”和“考核专员”朱房、胡武两位先生的谗言,往往竟被陈胜杀了。所以张耳、陈余劝武臣不要回去,他们又说:“陈王从蕲县起事,刚刚到了陈城,就称王了,看出来他并不想立六国之后。将军您以三千人攻下赵国数十余城,赵国这么大的地盘,也是需要一个王来填震的啊。您不如立自己的兄弟为王——这样显得你没有私心,或者呢,找到赵国王族之后,总之是时不我待!”
武臣想了想,干脆自己立为赵王了。在这一点上,他跟陈胜一样不客气,结果也和陈胜一样惨——秦汉之际,第一批称王的,基本都死了,因为他们是靶子,最后变成了炮灰。
武臣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陈胜气得哇哇暴叫,当场就命令人事主任扣住武臣家属,把他们全杀了,然后兴兵击赵。但是相国蔡赐说:“现在重点敌人是秦人,秦人未灭我们就以赵为敌,那就是又生了一秦啊。”
陈胜于是听蔡赐的意见,把武臣的家属软禁在宫里,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以拉拢张耳分化武臣的下属)为成都君(瞧这地方远的)。但是,承认赵王的地位可以,但赵国必须发兵西向去打秦国。
虽然自己的儿子得到了一点虚拟的股票(成都君),但张耳并没有由此就帮助陈胜一方——陈胜不听张耳陈余封六国之后的建议,又不以张耳陈余为北上赵国的将军而是屈为校尉——张耳陈余遂怨陈胜。(注意,张耳、陈余劝陈胜立六国之后,并不是处心积虑为六国贵族张目,而是实际上利用六国贵族以为陈胜树党,以便实现反秦总体事业的成功和在这个目标实现下的陈胜最终可能的称帝,以及兼有的六国复国效果。这个可以再看看前面鄙人写到的相关之处。)
张耳、陈余都劝武臣不要西行去当炮灰,而是巩固自己在燕赵的地盘。
于是,武臣派了自己的部将韩广,北上燕地去略地盘。韩广这人很厉害,在燕国短短地一活动,又飞起了一个池中之物,被燕国的豪杰官吏人众把他奉为了燕王(可见燕国的运动也是豪杰官吏所领导推动的,那就又不是农民起义!而是为燕为秦的政治运动)!
武臣闻讯,气得哇哇暴叫。
当初,你自己背叛陈胜,自立为王,那别人就会效尤(学你)。韩广在燕国也为王了。
武臣于是和张耳、陈余北上去打燕国。一般来讲,赵国打燕国,总是赵国赢,大约GDP(国内生产总值)优胜吧。但是这次,武臣在战斗空闲瞎出去溜达,被燕国的巡逻军队给抓去了。燕国人说:“分一半赵地给我们,我们就放赵王回去!”
赵国使者派去了十余批,去谈判,燕国用杀掉这些使者表达了自己没有谈判诚意的诚意。
最后,赵军里边一个炊事兵说了:“我能把赵王从燕国说回来!”
跟他一个宿舍的人听了,都把肚子笑疼了,说:你真不怕死啊,你有没有最近的黑白照片啊,临走留给我们啊?——总之是笑话他。
炊事兵笑嘻嘻地说:“我摇唇鼓舌,几句话而已。时间不会太久,晚上我就赶着车把他带回来了。”
大家都乐得直不起腰。炊事班长走过来,和蔼可亲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毛,你要是嫌班长分给你的工作任务重,你可以提啊,不要采用这种自寻短见的办法啊。”副炊事班长老高也过来批评他出名露头思想严重。“小毛”急了,你们都不信我是吧!他急红了脸,梗着脖子跟负责采购的大周借了一辆买菜蹬的古代三轮,就蹬着奔燕垒去了。
大家都目送着这个炊事兵往阴沉沉的燕垒去寻短见。
小毛见到燕国大将,就说:“你知道我是什么目的吗?”(河南口音)
“目的是要回赵王啊。”
小毛说:“那你知道我们指导员张耳和副指导员陈余的目的吗?”
“也不过就是把你们连长要回去!——把你们赵王要回去。”燕将说。
燕将长着一脸试管刷似的黑胡子,好像张飞一样。
“非也非也!张耳、陈余不是这个目的。哈哈。”
“那是什么目的?”
“张耳、陈余是北方知名的大贤人,”小毛说,“凭着他们的社会关系,挥着马鞭子一走,就敲下赵国数十余城池,这么大的本事,岂是满足当个指导员副指导员就到头了的吗?他们也是要南面称王的!如今你们囚了赵王,张耳、陈余正巴不得你们杀了赵王呢!这样他们两个人就分赵自立,各立为王了。你这不是上敢着给人家帮忙吗?到时候,张、陈两王,左提右携,北上讨伐您杀赵王之罪,以此为借口来灭您。本来燕国就弱小,一个赵国你们都对付不了,何况张、陈两个王。到时候您被张、陈两王灭了,这不是帮了他们的忙又不讨好吗?”
燕将“张飞”比较缺智商,“小毛”表达的意思是,一个赵国就已经够燕国受的了,如果张、陈分裂为两个赵国,左提右携,燕国就更没活路了。
其实这是说不通的,赵国就那么大,分裂以后也不会就加倍,反倒分裂以后,张、陈势力必有互相摩擦牵制,不易于灭燕。从保有燕国的角度来讲,杀了武臣,促成赵国分裂,使张、陈各自而王,是上策。
但是“张飞”不知怎么想的,只觉得“小毛”说得有理。他大约觉得一个赵王比两个赵王少,一个赵王好对付,两个自然不好对付吧。呵呵,但有时候,二未必比一大。不管怎么样,这个燕将竟然同意把赵王武臣放了。“小毛”一蹦一尺高,喜气洋洋地蹬着三轮把赵王装在小三轮的斗里带回来了。
炊事班长洪班长和副班长老高,还有小姜他们,都惊讶得眼睛瞪得全是眼白了。
武臣有一个从前的老上级,叫做李良,从名字上看很像现代人。这一天李良带着自己的一班老部下,来投奔武臣,也要求参与反秦。
武臣给他一个任务,到常山地区去抢地盘——就是“常山赵子龙”的那个郡,在赵国西部太行山山根下。具体抢法不外乎类似陈余那样,利用从前的社交关系拉出一些杆子,然后攻城略地。李良从前当的官可能还蛮大,不久就把常山全给圈下来了。武臣又命令他继续西进,登上太行山,去山西太原郡抢地盘。
李良兴冲冲刚要西进,却被秦兵堵住了井陉口(太行山上东西向的孔道)。这支秦兵很可能是王离集团军的一部分。
现在说说王离。我不知道人的DNA上是不是专门有一个片段负责打仗的,王离家族和蒙恬家族血脉里就流传着这样的片段。王氏、蒙氏三代都是一流名将。王翦、王贲、王离三辈人,以及蒙骜、蒙武、蒙恬三代人,并为秦国宿将家族,如果要把他们灭韩、魏,破燕、赵,夷齐、楚,兼六国之地,虏六国之王,细细地讲来的话,恐怕要写一整篇传。总之,一句话,秦的江山,一半就是这两大家族打下来的。
蒙恬被赐死在阳周监狱以后,秦二世就把北部边防军三十万人的指挥大权给了原蒙恬的副将王离。其中至少十万留下防范匈奴——因为就在秦二世继位的当年,匈奴里边有个狠角色叫做冒顿的用响箭把自己的老爹和小媳妇都射杀了,开始了兼并统一匈奴诸部的征程。一旦匈奴走向统一,其势将不可向尔。还有数万边防军估计是离散逃亡了,所以比较可信的是王离手中大约有十多万军队用于纵横山西河北地区。现在他正在从山西地区向河北集结。
在井陉口驻扎的秦军将官——大约是王离的部属,是个有智谋的人,他给李良写去了一封诱降信。鉴于李良是个爱面子的人,这封信是以秦二世的口气写的:
“李良将军,以前你曾经替我做事,得到了显贵(可能是做到了秦二世的郡一级的干部)。现在你误入歧途,做了叛军之将。但是你若能诚心反赵为秦,我赦你全家之罪,并且再次给你显贵!”
李良拿了这封信,当然不敢轻信,但是作为机会主义者,他又确实觉得章邯、王离现在已经处于严重上风,常乘胜逐北,武臣、张耳这帮末流拘在河北只是待收之鳖,大秦的强兵攻击他们,好比用千钧强弩去冲一个溃烂的毒疮。
太行山口泻出一道白水,像一只蝴蝶推开两翅叮住阳光下的一条长藤。江山是多么的美啊,李良望着山景怔怔地发傻——为了安全地看信,他步出营外来了。就像第一次拿到情书的男生,都跑到野外去看一样。
李良拿着情书,觉得自己还是正经回去念书比较好,于是不再心猿意马,带着一拨人回归邯郸,打算问赵王武臣再要一些兵。否则无法攻破井陉。
到了邯郸郊外,看见一个人前呼后拥带着数百骑侍卫,在大道上嗒嗒地奔驰而来。这是赵王姐姐出去跟人吃饭去。也奇怪了,吃饭为什么往郊外跑呢?难道是吃农家乐吗?邯郸本是个灯红酒绿的消遣场所,但是在这样的季世,酒楼大约也式微了,赵王姐姐只好出去吃农家乐?
李良从道旁望见,啧啧说道:“赵王好有气质啊。”
李良误以为车上的是赵王了。按照当时的礼仪,李良和自己的从官们都赶紧下马,俯伏在道路两旁,向“赵王”拜首。对于李良这样的将军,赵王应该过来亲自施礼答谢。
可是等到骑队走过,也不见有动静,只有一骑卒子过来。原来,赵王姐姐已经喝多了,以为这跪着的不过是一拨士兵,就叫一个骑士过去,自己则继续红着脸前行。“哎,你可以起来了!王姐请你们不必客气!”骑士说。
李良一下子跪在那里,“汗”了三道!
我这是给一个女人下跪了!
当时的女人可不如现在的女人有地位。李良极端搓火。更要命的是,赵王姐姐都没有亲自过来。当着旁边的从官,李良的脸没处放了。李良以前是个贵人,曾经事奉秦二世而得显贵,而贵人都是好面子的。
骑士卒子走了以后,李良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从官,哆嗦了好一分钟,气得好像一壶烧开了的水,他抬起头吐着泡说:“看来不反是不行了!”
他想起秦人的情书来了,就在自己的兜中。
从官有一人说:“将军,赵王从前也是您的属下,如今他阔气了,其妇人居然都不为将军下车。我们不能忍受。我请追杀了她王姐!”
李良点点头,于是把大拇指竖了起来(这是同时期古罗马皇帝的杀人手势,拇指往下一按,人头落地)。在这公元前207年的太行山一万公里以西的罗马,罗马皇帝正在肃清原地中海霸主迦太基人在西班牙的最后势力。
当李良把大拇指倒转指向地面时,从官小校立刻呼啸上马,一拔宝剑,一拍马臀,一窝蜂似的朝着王姐的烟尘马队叮过去了。
王姐还在回味农家菜的一番乐趣呢,就听耳后马蹄甚急,不等回头,寒光已到,啊了一声,好好一个吃饭家伙,随着剑锋,向地上滚了一转,寂静无声了。
骑士大乱,且战且走,李良不叫走漏了风声,尽数把这百余骑战士斩杀,绝腹断首的死人毙马扑倒一路。
死马看见,李良的一干将校,飞马朝着邯郸城内驰去。
李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王府,把正在吃晚饭的赵王武臣杀死在猪肉旁。
赵王武臣也算是陈胜依赖的故人,在此风云乱世还盘算着由千里之王致万乘之帝呢,却糊里糊涂直落得身首异处,烟消云灭。
在这九死一生的竞争中,能挺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不是人尖精豪,又是什么呢?
张耳陈余得到别人报信,在众人掩护下,死命逃出邯郸。邯郸遂为李良所占。
张耳、陈余从他城收罗了万余人,向北保据邢台。然后立赵王歇为王(原赵国王族的后代,赵王迁的亲戚),陈余进兵战败李良一次,李良遂以邯郸降顺章邯。
章邯这时候以二十万余众移师进入赵地,同时王离十多万大军也同步从山西跃过太行山拥入赵国。张耳数万人与赵王歇见秦军势大,仓皇走保巨鹿小城。王离大军立刻将巨鹿城层层围住,巨鹿好像大海涡流中的一只小岛。
陈余则往西北常山郡(此郡已属赵)去收得数万赵兵,回到巨鹿以北扎营,看着被围困的巨鹿城里自己的“父亲”张耳,进退不敢略动。
巨鹿城,位于今天邢台地区平乡县境内。公元前207年秋季,王离坐在大车上,传令攻城。
于是数万秦军在大地上如蝗虫般汇淹过来。走在最前锋的秦军,推着从附近森林砍来的圆木制作的飞桥。飞桥是保障攻城部队通过护城河的,两根长圆木,上面横铺木板,下面还有一对木轮,可以推动。秦军吱吱嘎嘎推动着十几辆飞桥,直水走进齐胸深的护城河里,把飞桥架通。于是数万秦军像蚂蚁一样缘桥而过。
张耳在城头拿着望远镜说:“不用射击,壕沟是保不住的。”
越壕以后,秦军开始有序地分工协作攻城。有的秦卒自备掩体(大挡箭牌),往前跑一段,支在地上,藏在后面射击,以掩护挖掘作业人员。另外秦军已经开始使用大型床弩,这是战国末期以来的古代机关枪,能连续发射:用几人、十几人推动绞盘,张弦开臂,射程达三四百米,甚至可以把矛发射出去。床弩射出的粗箭可以直接抵达城头,压制城顶守军(不让守军探出头来射击),借此掩护登城的敢死队攀爬。甚至粗箭可以成排地钉在夯土城墙上,方便这些攀岩高手抓蹬。
城墙上布满了蚁附之的秦兵——都是从关中来的——为了避免影响攀爬,他们都不带长武器,最多挎剑,留出俩手顺着云梯猛登,一旦登上去,就夺了守军的弩箭,向守军射击,然后目标是从城头顺马道杀落城底,劈开血路,从里面打开城门。
王离就这样不断地拼死命往城头上输送自己的秦兵,好像液体违反了重力原理,顺着云梯的管子往城上流去。但是城墙毕竟稀释了抵达城头的秦军,在飞蝗乱石中,城墙下堆积了越来越多的秦兵尸体和血肉。张耳在城墙顶上杀红了眼,一边在杀流上来的秦兵,一边在杀自己每个垛口退后一步的校官。张耳要誓与巨鹿共存亡了。
王离拼死冲击数月,竟然不能攻克巨鹿城墙。可见攻城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进攻一方的伤亡比例往往是守方的数倍。
“用不了太久,巨鹿城里就会慢慢兵少食尽的。”王离采取死困的办法,“张耳在里边自己把自己吃死吧。”王离一困就是数月之久。当然他不时也发起一两次大的进攻,因为赵军经过运动之后,饭量可以增加得更大。
张耳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命自己的两个将军张、陈泽杀出去骂陈余。这两个将军是怎么穿过秦兵的围困到达陈余那里的呢,我也不知道。其实,围城的军队再多,夜里也必须囤营休息,营栅不外乎是圆的方的,而且离城又不能太近,一个个即便犬牙交错,也不可能连成一个大圈密密地把城围住。总是有间隙可以穿插的。
张、陈泽冒险九死一生跑到了陈余那里,传达张耳的骂街的话:“丞相说,他与您号称刎颈之交,如今赵王和丞相冲突数月不能得脱,您拥兵数万之众,居然未曾发一兵一卒相救。丞相说,你们相为效死的誓言哪儿去了!丞相在城中每日怒火灼灼,不怨秦军,只恨大将军不肯来!”
陈余说:“你们两个先去吃饭,吃完饭咱们再详细计议。”
张、陈泽急了:“城中已经一天吃不上一顿饭了,孱弱的老百姓在饿死之前都被士兵们趁着肉多在夜里抓住偷着杀了,取作人肉吃,有的士兵也被如此吃掉,全靠着吃这种夜宵才还维持了一些活人。我俩不愿在此无功享受用饭。你快给个痛快话吧。”
陈余的部将说:“两位,大将军说了,吃完饭必与你们商议,难道大将军说出的话还要收回吗?”
张说好!说完,就抓住陈泽的脑袋,抱住一口啃下了他的耳朵,在嘴里乱嚼了几下,吞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道:“好啦,我已经用饭完毕,可以说了!”
众将全看傻了,陈泽捂着耳朵哀叫:“你!你你,你干吗不咬你自己的耳朵!”
“我,我够得着吗!”
“啊!那你手指也可以吃啊?!”
“呃,抱歉,这手还得打仗呢!”
陈余看此场面,只得说:“我日夜愿求赴汤蹈火,以救赵王丞相倒悬。但是我考虑去了只能白送死。王离十多万人马,还有章邯呼应,我军一出,必然尽亡,如同以白肉去喂给饿虎,你俩说的十分之一二的成功把握,我看都没有!”
张、陈泽刚欲嚷嚷,陈余压住他俩又说:“所以我的本意,是留在这里,留得我在,未来为赵王、丞相报仇!”
张、陈泽大叫:“丞相待你如父子,号称同死,如今就当守信,哪里管得以后的事情!”
“好吧,两位将军的雄义,我为之折服,虽然这么决定没有什么好处,我还是答应你们!”
张、陈泽终于乐了,第二天就催促着整装出兵。陈余交给张、陈泽五千赵卒,为先锋。然后说自己驱数万之众为后队。
不利,王离布置有方,早在陈余以南的锋面上集结了精锐,而且含有很高比例的北方骑兵。
张、陈泽杀来,立刻被黑黢黢厚实实的秦兵大阵迎面撞住。那些骑兵更不断结队,反复冲锋穿插轰击赵人行列,主要从侧翼轰击,或者迂回到后路打散赵军。张、陈泽的感受,基本上相当于遭受飞机空袭扫射。行列完全大乱。赵卒散自为战,被彪猛的秦军咬杀得最终五千人竟一个都不剩。这次杀戮是如此干净,没有一个活口走失,以至于城里的张耳根本不知道有这场战斗。
陈余看张、陈泽全没了,刚才活蹦乱跳的五千人转瞬全都消失于阳光世界之外,成了鬼了。陈余回头看了一下诸将,说:
“你们觉得,我们还要再试一下吗?”
张耳坐守枯城的时候,王离围攻,章邯也没有休息。
章邯考虑的是粮食的问题。
粮食的运输通常不是个很头疼的事情,因为运输队可以借助复杂的地形获得保护,而不是像我们想象中依赖大批保护运输队的军队。在复杂的地形下,敌人难以对运输队发起有效的大规模进攻,进攻了,在复杂崎岖的地形下,也难以把粮食都带走。
倘若运输队是待在本方军队的后方活动,那就更好了,因为敌人只能派过来较小的军队来截粮。
但是巨鹿战场不是这样的。
河北省南部的漳河是一条知名的河,就是从前西门豹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大巫婆往水里扔大闺女的。它自西向东流动,带着历史的记忆和战火的倒影与叹息,穿越河北、河南两省交境,向东流去。从漳河往北,全是平展无垠的华北大平原,往南也是。漳河往北行进四十公里,就是章邯控制的邯郸城——当然这里已经被他夷为平地了,赵民也迁走。再往北五十公里,就是攻守之场的巨鹿城。章邯、王离都在巨鹿一带屯扎。
楚人就正在向漳河南岸踊跃。
楚人会威胁到大平原上的粮食运输线。
可以用人工的办法建立起一种复杂地形,弥补大平原上毫无复杂地形遮拦容易被抢粮的缺点。
章邯找来了几位技术干部,说:“从漳河到巨鹿的运输线,必须用甬道保护起来。”
章邯善于集中大规模兵力进行快速持续打击,也善于在运动中作战,同时他把工程兵发挥到了极致,这跟他从前主持骊山工程不无关系。当然他在统一六国的时代也有战功。
章邯说的甬道,就是在道路两旁修筑瓦顶高墙。从前秦始皇为了避免被凡夫俗子看见他的尊容,并且给老神仙下凡见他创造一个私密的空间,就从咸阳一直到骊山等重要景点都修筑了甬道相通。老秦一个人在里边走去景点,就像走在放假期间的宿舍楼走廊里一样。
一两个月的时间过后,一百公里长的甬道完工了,好像一列凝固的火车,趴在地面上。从漳河上游过来的粮食,通过它源源不断地往巨鹿城下输血。
王离吃得又肥又白。
十二月初,公元前207年,也许一个孤灯寒照的夜晚,项羽的十万楚国大军,全部抵达了漳河南岸。漳河南岸的一些小城邑立刻遭了殃。未经什么抵挡,楚军住了进去,立刻在里面猛吃一顿,然后拆房子烧火取暖。
他们终于吃到了好吃的赵国的粮食。这些人脸上是消瘦的肌筋,没有什么胖大的家伙,但各个像拉紧的弹弓。
“要不要全部过河呢?”项羽问。
范增说:“或许……”
项羽的帐下,有一个大高个子的持戟的郎官,在油灯的光晕的亮影外脸色暗红,朗声发言道:“将军,以在下之见,全部过河的话,大军暴露在平原之上,容易遭受攻击,并且秦军方盛。不如留在这里,可以凭着漳河的遮拦,让主力获得更大的安全。然后,我们派出一支先遣队,过河破坏秦军的粮道,等待秦军缺粮疲乏,大军再过河决战,才是恰当的时机。”
这个发言的郎官,大名叫做韩信,苏北淮阴人,曾经仗剑投奔项梁军中,项梁死后,现在为项羽侍卫郎官,一向喜欢出谋划策,但据他后来说,项羽几乎没听从过他的。
范增将军点点头:“这位执戟郎官说得很有道理,现在秦军方盛,不是决战的时候。现在过河陷于劣势,不如就按这位郎官说的办。”
项羽沉思了一下:“那就传英布、蒲将军进来。”
次日黎明,阳光把喧嚣带回大地,小城邑里开始鸡飞狗跳。英布、蒲将军的二万人队伍收集了这些小城邑里所有的夯锤,以及各种工具和农具,然后人喊马嘶地,渡过漳河出发了。
朔风吹撼,白沙平野,人气寡淡,在北方冬季的原野上,地面上的夯土甬道好像国家的电缆设备一样吸引着他们。
英布额上刺有墨字,肌肉发达,以勇力闻名,是鄱阳湖大盗出身,娶了鄱阳湖县令的女儿,是个黑白两道的人物,走起路来像黑道大哥那样外八字的走法。蒲将军,也是个投身革命很早的家伙,但是遗憾的是史书上连他的名字都没留下来。
英布对蒲将军说:“你带领着你的人,负责砸烂这些甬道。注意,每隔几百步砸一段,不要连续着。要小心秦军。我在这里等着你。”
看着蒲将军欲离开,英布接着说:“放心点,这不要紧,你会没事的!”
“真的吗?”
“我是在对我自己讲。”
啊?蒲将军哭丧着脸拎着夯锤往国家电缆工程去了。
英布则带领自己的一万人,驻立在附近担任警戒。英布把部队展成战斗队形,那边则乱糟糟地开始乱砸。蒲将军指挥着喊:“注意,注意,把乱土块堆在甬道里面。不要往外倒,不要往外……”
几百米几百米被捣烂的甬道墙,很快在漳河以北的天空之下,一段段地暴露出来了,好像蛇蜕掉了一段段的皮。
就像神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秦军很快就感受到了有人在破坏运输线。章邯命令就近驻扎的秦军,出壁垒前去讨伐。“一定要保住甬道。”后面跟着大队的工程兵。
英布看见秦军穿着黑色的军服,从地平线上涌现出来了。一开始只是一个点,随后变成一大团。英布知道,自己作为人数有限的先遣部队,面对敌人主力进攻时,把握好时机是可以避免被吃掉的危险的。因为敌人在前进时通常也派有前卫,而并不是整个主力军队以庞大的优势兵力同时前进。敌人的前卫军队数量上至多不过是数千一万,即便比英布人多一些,英布也是不怕的。他的骑兵通知远处蒲将军的人赶紧拿着榔头转移。
英布这时候所担心的是,自己和蒲将军有可能遭受敌人分出一部分纵队进行迂回或包抄后路的攻击,因而不能迅速撤离,被秦军主力挤过来,陷入泥淖成为困兽,无路可走。但是一般来讲,这种危险往往是很小的,因为敌人会怀疑英布身后有大批主力在跟进,担心派出迂回侧击或者包抄的纵队会遭到义军主力与英布的夹击。所以,前进中的秦军总是保持在同一条线上,而秦军只有在确实查明英布一方的情况以后,才开始小心谨慎地分兵迂回至英布军的某一侧翼或后路。由于秦军处于这样摸摸索索、小心谨慎的行动状态,蒲将军在真正的危险来到以前可以先行转移。
英布则留下来进行抵抗,尽可能借助一些有利的地形,比如丘陵。当他的部分人马顽强地以弓箭继而长矛与秦兵厮杀缠战的时候,他的一部分主力则继续迅速退却,并且在退却中不断分出小部部队,作迟滞秦兵的阶段性抵抗。为了激励这些留下来死战的勇士,英布总是守在前锋与他们并战,甘冒锋刃,直到这部分人斗到兵尽力竭的最后一刻他方才策马飞离。
就这样,在运动和转移与穿插进行的小规模抵抗中,英布与蒲将军的军队,始终顽强地保持着独立机动,避免与秦军全面接触与决战,同时不断伺机毁坏甬道。
甬道被他们破坏得酣畅淋漓,好像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每当秦军组织人马奔来时,英布又往往成功地通过上述战术脱离转移。
总之,根据史书的记载,英布、蒲将军为秦军造成的后果是,又肥又白的王离开始吃不到东西,变得不肥不白了。
大约是因为从前宋义的消极影响还在吧,项羽和范增觉得只有打碎这些士兵的饭碗,才能让他们在未来的决战中一往直前。项羽传下命令去,釜和甑全部凿烂。
当时的人可能爱吃小米干饭,当然项羽这帮来自楚地的可能爱吃大米干饭。他们携带的釜,就是陶制的大锅,中间鼓,上面开小口,略像个缸。而甑,就是罐子底下有孔的。把甑置于釜上,燃火后,釜内的蒸汽通过甑底的孔,将甑内的饭蒸熟。“甑中生尘”、“釜中生鱼”,就是形容这家人贫困断炊甚久了。
房子也要烧了。楚兵举着火把,把庐舍全点着了。公元前207年十二月漳南南几个小城邑,从地面向天堂冒起了一道道烟柱,被残冷的冬风翻卷着。
倘从天堂下望,必是漳河在大野中远行。天光在水面上,岸边上,战士们一线线地排着队,已经开始上船了。大约是英布开拔后的十天左右。他们身上都背着三天的干粮,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吃满这三天。
漳河上的风不大,仿佛是江水羽化而成的,暖洋洋地在水上游走,搅动依着船弦的楚卒。河风像水草一样缠过项羽的脖子,仿佛河上又有一条透明的河。
渡河完毕后,项羽又传令,把渡船全部凿沉。水面上很快空无一物了,只有青白的天光的倒影告诉士兵们,没有回去的路了。要么被河北的秦军吃光,要么把河北的秦军吃光。
此时,诸侯军队都在向巨鹿运动汇集,有齐国、燕国、楚国和赵国。各国军队像赶庙会似的聚在巨鹿,各种颜色花里胡哨的军服旗幡,好不热闹。由于项羽和各路联军的到达,以及秦军章邯、王离的屯扎,使巨鹿这个先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变得将星云集,成为反秦战场上风云际会之地了。
秦军一贯战力雄猛,常乘胜逐北,令各国军亡魂丧胆,谈虎变色。一般驻扎营地,要居高,要向阳。所以,诸侯联军的营地都是在丘陵高处,他们用人工的壁垒围住自己,正在重演战国时代诸侯联军畏秦如虎的镜头,没有人敢开垒向围巨鹿城的秦军进攻。
项羽只带了三天粮食,这意味他当即向王离军挤压,不等接近王离,王离以南驻扎的章邯立刻与项羽楚军发生遭遇战。
从兵马俑实物上看,秦军往往以步、弩、车、骑四个兵种,排成矩形小方阵,小方阵内纵列三四十条,约近千人。环卫阵表的是弩兵。弩兵居于前锋和后卫,面向相反;两翼也是弩兵,一律面外站立,以保护相对脆弱的两翼,对付敌人的截击。这些千人的小方阵在平地上布置,若干小方阵集合成几万人大阵。大阵的形状不外乎圆形(适合防守),矩形,楔形(三角形,适合进攻),甚至会有梅花形。主将居于大阵当中,一旦主将击鼓,各小阵战士持械而进。一旦主将鸣钲,各阵依次而退。钲鼓俱击,则战士就地坐下,呈固守休整状态。同时,主将身边,还有好几面旗子,旗的数量取决于他有多少个小阵。旗帜的颜色也不一样,与小队的旗帜相对应。主将挥动旗子,旗子的舞动方式表达了不同信息,小阵就挥旗相应行动,旗进则兵进,旗退则兵退,左挥则左移,右挥则右进,低挥则疾趋。
秦军各小阵的旌旗五颜六色,其中以黑色地位最高,正是主将居中之旗。
项羽认为,这种打法是保守和拙劣的。
项羽骑着一匹猛犸级的战马,站在一个小丘陵的顶上,他把众将召集在自己的身边,说:“你们看这些秦军像什么?”
诸将有说像恶狗的,像狼群的,像大鼋的。项羽说:“我看秦军只像一只打来的鸟已经被烤得焦黄了,等着我们动刀子来切!”
诸将闻言,无不慨然心奋。项羽开始布置,他将楚军分成几个纵队,各自以一两万的兵力,项羽给每个纵队的指挥长官分别规定了进攻的大方向:不外乎从秦军的左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右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从正面杀入,或者从侧翼正面杀入。划分出他们各自所要对付的敌人,要求进攻路线必须是笔直的,笔直地连续进攻有利于激发和维护士气。为了避免被敌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要求各进攻纵队最后向同一地点会合。
项羽指给了他们看秦军阵后侧一方的一个小土丘,上面长着一些枯树。
项羽说:“在进攻过程中你们全权负责,不用看我给你们的旗语,我不会改变任何命令和下达任何新的指令,我也没有旗子给你们看,我给你们唯一的要求是,笔直进攻,脚掌不许倒转,全力以赴,不计任何牺牲。没有人会负责营救你们,你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就是打通血路直到那个枯树丘下与其他诸将的纵队会合。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诸将闻言,无不踊跃奔腾,齐声应诺,纷纷领命上马。项羽把正面左纵队交给英布统领,然后以手抚英布之背,眼中含着光芒,说:“我领正面右纵队,愿与将军争先至会合之丘!”英布须眉倒竖,口中鸣叫,以铁拳相拱:“上将军,英布若不见将军于那丘下,有死可也!”恨不得立刻就要狂冲。
为了保证能冲垮敌人,项羽几乎不留下任何预备队,即便末将范增,也领一个纵队划路冲杀。除范增之外,各队诸将必须身先士卒。项羽认为像章邯那样试图使各个部队在进攻中保持一致是没有必要的,也就是:力图从一个地点来指挥各个部队或军阵,使它们虽然在相隔很远甚至被敌人分割的情况下,仍然保持联系和作战协调一致,可能会以严密的组织系统运作而成功,但是面对歇斯底里的斗狠者很可能被击垮,因为他的各个单元部队没有既定明确的攻击目标和自主性,将官也缺乏行使自主权的空间,不易把其战力发挥到极限,忽左忽右地调动也导致精力浪费和士气沮丧,总之这是一种呆板的打法。而项羽只牢牢抓住两大优越原则:出其不意的突然性和不断前进。最终想达到的目的是分割和打垮敌人。
项羽呐喊一声:“凡我将士,同当生死!诸将居先,杀——!”然后骑着自己的猛犸就像一只狂兽一样踏尘卷沙冲下土丘,其属下正右纵队举刃高呼,奔跑紧随。其他诸将的六七支楚军主力纵队好比一股股猛烈的火焰冒出地底,分成几道火流,潮涌似的向秦军的十数万人大阵冲击。章邯没有命令秦军全线出击,而是从高处指挥各阵单元,交合夹击陷阵楚军,好像在下一盘棋。楚军诸将纵队作为坚定不移的进攻者,在全速奔跑着进行迅猛的进攻时所产生的精神影响是相当强大的,使胆怯者和勇武者都不能后退。跑步向前的士兵往往会感觉不到危险,而站着不动的士兵却要面临敌人猛扑而致因而可能失去自信和镇静。
章邯也不愧是一名将,他把十数万军大阵各单元盘旋布置,真仿佛大海的旋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似滚滚的海上雷霆。而楚军纵队目标明确(枯树丘),划路而冲,呼杀向前,努力撞过一辆辆被击毁的破车,像一排排的锤子,连续向前敲打着铁桶一样的秦阵——把这里敲瘪进一块,那里撕裂一个口子。
项羽在猛犸上面简直就是一个超人,目真目高呼,喑恶叱咤,手持一柄青铜大戟,马上备着一柄青铜大戟,向前穿刺,左勾右劈,很多时候他一声迭一声两万分贝的叱吼,千人皆废,秦军将士在他的路线上股颤身麻,战斗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所谓气势夺人,很快他手中大戟的横刺因为穿刺的人骨太多太深而折断,换了另一支戟继续一路冲杀。一路之上秦军倒尸被杀的像烂酱一样,其正右纵队喋血前进——踏着敌人的血水。
一般来讲,花朵那些颜色娇媚的,往往多不甚香,花瓣繁烂千层的,多不能结果实,而那些能杀人的,个头往往并不高,吴楚之人就是这样的。千里行军,已经使他们身上没有什么肉了,但是他们每个都是杀人的机器。那些瘦小、矮小、黝黑、精悍的吴楚士兵,简直是一群不知道生死的顽铁一般,他们那数万把阳光下闪着寒光的戟矛亮刃,就是一只巨型野兽的无数只牙齿,在与秦军大阵对撞拥杀到最稠密的地方,戟矛不好用了,楚军就纷纷抽出腰剑,这是南方人最擅长的近身肉搏武器,精芒闪烁,稍一疏神之际,就插入了秦人的身体。陕西关中的秦卒,历来以彪悍和坚韧著称,有着南征北战并灭六国的优良战绩,但是在此时此刻,被楚军将士的性命相扑的气势和狂獗的斗志与战力所震慑压软,纷纷扑倒骇呼哀鸣。双方的带血残尸在拥打者脚下横扑草野。杀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楚卒剑把上都仔细缠绕着细绳,防止杀死秦军太多沾上血水滑手。秦军拦不住这些死战向前的楚卒,秦军大阵被穿出一道又一道血的通路,像一块玻璃被金刚刀分割破碎。
当此之时,战场外围丘陵上,齐、燕、赵,诸侯高踞的壁垒有十余座,一直不敢纵兵出壁与秦人刀兵相见,此刻看见楚兵团主动分队向秦进攻,诸侯将官们赶紧爬坐到壁垒墙上看热闹。也就是作壁上观。他们看见楚国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士卒齐呼之声动天,诸将以及壁垒内的军队听见一声又一声没有休止的惊天动地的怒吼,无不人人惴恐,个个股战,面无人色。这些楚兵,简直是一群疯狂咆哮的伤兽一般。
旁观的都被吓成这样,当事人的秦军又何以堪。一场血战鏖杀,楚国六七支大纵队,遂成功地从不同方向与通道,直杀贯秦军,至枯树丘下会合。项羽先到,诸将随后满身是血一跛一拐集齐而至,后面是红着眼珠的大群楚卒。项羽把那些身上没有污汗烂血看上去似乎没有身先士卒的将官,当即按问责杀。然后项羽说:“诸公今日如何?”
诸将齐声朗声说:“全如上将军所言!毕集此丘!”
项羽说:“秦军真的那么可怕吗?”
“如上将军所言,楚定胜秦!”
“好!如今亡秦之举,复楚之计,全在今天!诸公效死国家,荣于家族,羽愿为诸公前驱,再赴秦军,争为人雄!”
诸将慷慨应诺!
于是掉转马头,再次把剑锋指向秦军。一声呼啸,六七路纵队卷着烟尘杀气再闯秦军。
这时章邯也在阵中和司马欣等人对话呢:“今天楚兵势大,完全不如过去那样,这个领头的项羽,何如人也?”章邯问。
司马欣和项氏家族有旧,勒马上前说:“将军,项羽是项梁的侄子。年仅二十六岁,为人彪悍能战,上月杀死卿子冠军以来,成了楚军的偶像。他在诸侯军中是第一号战将,就像鹤立鸡群一般,无人能及。这就好像您如果不临前线,没有人能接替您一样。”
章邯扶了扶自己的头盔。但却没有从头盔之中掏出什么新思想。
“早知项羽如此勇猛,便不用此战术。”他说毕就传令各阵重新布置,并命司马欣、董翳等人分兵从两侧主动攻击。但是刚才已经气沮的一阵,战争中有物质力量,更有精神力量。物质力量被削弱了,可以重建,精神力量被摧毁了,是难以恢复的。楚人刚才勇猛直前、先声夺人的气势,令秦军始终处于下风,惊怯被动,无力抵抗楚卒一再挟持而来的急风骤雨的攻击。这些迅如怒狮、击如苍鹰、不顾生死的楚军将士,其勇往无前的搏杀气势,压过了秦军战术上的任何努力。当天地因人间的搏杀而风云变色时,秦军阵终于被楚卒纵队反复分割、冲击、摧杀,前后九次战斗,秦军遂无从收拾,秦军整体死伤崩溃被楚军将士打垮,史料说“遂破秦军”,章邯只得无可奈何地收兵向远处安全地区退去。
章邯退去了,章邯北边,王离所围困的巨鹿,就敞开地浮现在了楚军和诸侯救兵的视野中了。
王离剩下的日子不好办了。
章邯在退去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自己失利的原因。秦军相比于楚军不是败在战斗力上了,而是败在气势和士气上了。秦军乏食也许是其士气不振的原因之一,但是,又是什么东西激发了楚军强大的精神力量呢?章邯思前想后,不能明白。是什么力量把楚军十来万人个个调动得都能以一当十?令秦军都矬了一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实在也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大约正是前一两日的破釜沉舟,又到战场上项羽等一干将官的身先士卒,而前后激扬起来的楚军斗志吧。从八十年前楚怀王时代起,楚人和秦人的较量,几乎就没有打赢过,一次死上十万八万倒是常见。可如今精神上的百年一遇的反常的高涨,却成就了巨鹿之战的辉煌胜利。唉,看来人作为动物,真是一种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啊。
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春风细细的沙子里,由于无聊,就到邢台地区的平乡县,寻找古沙丘废弃宫殿的遗迹。
田野里一片平坦,传说中古代的丛林台苑被销得一干二净,平野漠漠,麦苗离离,没有任何夯土台子耸出地表。而从前纣王的动植物苑,令男女裸奔其中的,也就在这里,时称沙丘。秦始皇也是病死在沙丘。而秦政府军主力与楚军的大决战——巨鹿之战,也是发生在沙丘这一带。我只勉强看见一只碉堡似的硬土堆好像一个孤寡老人拄着拐杖踞在田头,象征着从前诸侯军营救巨鹿的壁垒遗迹吧。
当年他们就是晒着太阳,坐在这样的壁上,去观看秦军被楚军掐得羽毛乱掉,牙齿四飞的。当章邯退走了,诸侯众将才敢出来。这时,项羽派来使者,喊他们:“上将军项羽命尔等明日一早集赴楚营朝拜,有不从命者,楚必攻而屠之!”
第二天一早,天空像一只梅花鹿,可以比得这一日冬晨的晴朗。诸侯诸将骑马坐车,好像一帮上学的孩子一样,都来了。想到昨天的楚军呼战之声,他们仍然不免心颤胆寒。他们看见项羽楚军的营地比较简陋,拿两辆缴获的秦军战车,面对面仰翘起车辕相对,作为营门,上面还悬着猎物和人头作为装饰品。这样的营门叫做辕门。
诸侯众将到了辕门,但见门内外的楚卒戈戟耀眼生光,一个脾气很大类似教导主任的人在门口对诸将训话:“你们奉了你们各自的主子之命,来驱兵援救赵王张耳,可是你们不能效死前冲,徒作壁上观,畏死缩头,如何向你们主子交代!今当皆以军法从事!上将军今当把你们尽数押在军中,交给你们的主子以国法严办!”
诸将一听,腿不觉得全软了,都从辕门口直用膝盖跪着走到大帐门口,俯伏帐外,向项羽请罪。项羽走出来,诸将莫敢仰视,项羽说:“男儿行于天地之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现在王离军围困巨鹿城日久,你们愿意与我共击王离,上报君王的嘱托,下洗雪自己的前耻吗?你们也许会死,但至少是死在了男人的战场上。”
诸将无不知耻愿战,于是皆以兵相属于上将军项羽,布置分工,共计二十余万,对王离军摆出包围攻击的态势。
王离感觉自己的气数不长了。
从前,王离被任命为北方面军长官时,有人说,王离是秦朝名将,以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赵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是这人的门客则论定王离必败,他所依据的公理是:为将三代者必败。为什么呢,因为世代杀死的人太多,最后一代要承受这种冤气和不祥。
王离大约也听说了这个让人沮丧的预言。他的营帐外面,依旧是冬季,残枝败叶的冬天,微雪初落的傍晚,幽静的天光射在空洞的地面上,王离的目光探向远处的巨鹿城以及更远的矮山。章邯又逃跑到安全地带去了,此后王离更玩不转了。
“章邯这个老狐狸!”
王离和章邯,可能是互相看不上眼,表现为项羽与章邯大战的时候,王离坐视未动,而章邯略遇挫折就撤,把王离活活丢在联军包围下。王离的级别很高,是武城侯,章邯则是九卿之一,可以算是旗鼓相当,章邯的战绩一贯傲人,王离的出身贵莫能匹,总之两人都是大鳄,这就使得这两支军队互相不能统属,秦军主力被人为地分割为二。由于没有一个明确的统属关系,这两支主力很容易配合失度,特别是在遇上倾国大决战的生死关键时刻,更容易把秦二世没有明确出谁是两支主力的总统帅这一失误的后果显示出来。而相形之下,楚国则是扫境内全部之兵专属项羽。秦二军之间的团队作用没有高效发挥。
这时候,司粮官来报告,由于章邯大军解去,甬道已经彻底被楚军断绝了。
王离说:“叫苏角、涉间将军来。”
苏角、涉间两位高级副将来了。王离说:“现在兵粮已尽,我们必须及早突围。你们认为哪个方向比较合适?”
两位都说,向南往章邯军靠近,是妥当的出路,但是楚军已经用主力隔绝在我们和章邯之间,往南恐怕是很难打通的。当下之计,只有向西或者向北。苏角说:“北面也不是好走的,陈余、张敖以及燕军壁垒,都在北面。只有向西,顺太行山谷道往本土突围,阻力会小一些。”
王离说:“诸侯军料想我们要回本土,如果在太行山设重兵埋伏,恐怕我们也难以走脱。虽然北面诸侯军较盛,但是我们还是向北突围,这样出乎诸侯意料,或许反倒可行。”
到底是怎么突围的,史料上没有记载,史料上记载的是,经过一番浴血拼杀,楚、齐、赵、燕诸侯军大破王离,杀苏角,擒王离,涉间不愿意降楚,自己把自己烧杀了。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推测,苏角可能率领了数万秦军,担任佯攻的任务,向南主动进攻楚军,向楚军发起自杀性冲锋。秦军死伤者横枕草野,苏角也在战斗中壮烈被杀了。趁此机会,王离从另一个方向脱逃,却在逃出不远后,被诸侯军围困,不得不放下武器缴枪不杀了。涉间是怎么行动的,就推测不出来了,奇怪他为什么选择烧杀呢,难道抹脖子不更爽一些吗,烧起来多疼啊。大约他是不愿意自己的尸体受辱成为楚军拉回去行赏的一百多斤肉票吧,那么他就是宁可损己也不要利人的人了。
不管怎么样,王离的十万大军,遂被夷平。一个帝国曾经繁茂的身影,一支曾经不可战胜的所向无敌的百年秦军团,至此走向了它们覆灭的历史尾声。
赵王歇和丞相张耳,遂带着饿得面黄憔悴、风吹打晃的赵国士卒,打开巨鹿城百孔千疮的城门,迎接楚、齐、赵、燕等诸侯联军将领入城。
东方六国曾经五次合纵攻秦——在战国时代,中间多是因为楚军是孬种而惨败。这次,败章邯、擒王离,以楚军功最大,冠于诸侯。在这历史性搏杀的第二轮回合上,六国终于彻底击败了数十万众的秦军,算是给从前的楚怀王、赵孝成王、齐王建、燕王喜等等一干战国君主们,出了点儿隔世的遗恨,他们的冤魂可以不必终岁踌躇在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祖庙上空徘徊不散了。
咸阳城里的赵高,自从搞死左丞相李斯之后,就当了中丞相,意思是中性的人当的丞相。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唯一的一例。中性人当丞相好,因为据说世界上的很多成功人物,都是偏中性的。男的像女的,和女的像男的,最容易成功。
公元前206年二月,王离被擒灭后的第二个月,章邯军再次被项羽战败,再次退却如同给了赵高一个个嘴巴。因为赵高从前说:“关东这些群盗,无能为也。”深讨秦二世喜欢。现在形势却不是这样。
但是赵高脸上并没有发红的样子。一个人如果面对失败和责任仍微笑自如,那么他很可能已经找到替罪羊了。
这时候,章邯手下政委级的人物长史司马欣带着章邯的嘱托来到咸阳了。章邯主要有两个嘱托,第一,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畏敌而退却——看来,章邯是被赵高当做替罪羊了。
第二件事是请求关内继续增兵。
前后两三年间,关内不断向关外输送秦卒。现在章邯手上有二十余万大军,已损失的据陈余说以十万数,王离则刚刚丧掉了十余万,所以核算起来,秦国本土至少有四十万至五十万兵员。这个数据和战国时代是相符的。
咸阳城里,满是暗淡的冬日岁尾的情绪。司马欣在皇宫门外徘徊了三天,赵高就是不让他进去陈说。前方的守土将士,浴血杀敌,可是后方的达官贵人,却拒之不见。
司马欣心中,逐渐鲜明起来的一种感觉是恐惧,如果赵高找个什么理由把我抓起来,譬如说我私通项羽,然后再让我牵连去咬章邯,前方战败的罪责他不就可以推卸掉了吗?
赵高也几乎和他一起,同时想到了这个办法,赶紧派人去捕司马欣。但是司马欣已经裹着昆虫的脚步不见了,连痕迹和气味都没有留下来。
司马欣像一个小飞虫那样回到了军中,汇报说:“将军,现在赵高用事,下面的群臣即便替您说话,在皇上那里听上去,也没有蚊子响。而赵高说话,皇上听上去,则如高射炮一样。”
“那赵高是什么态度?”章邯问。
司马欣说:“以我的直觉,如果您打胜了,赵高必然嫉妒您;如果您打输了,赵高势必把您法办。”
章邯感觉自己就像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光明,但是没有出路。他思前想后,思绪如乱云飞渡,不好整理,索性将它们统统丢下,先安排着打仗吧。如果一个人需要躲避到打仗中去摆脱精神上的困扰,那他一定是愁苦到了极致了。
如果投降呢?自己曾经杀死过项羽的叔叔项梁,也是个不可解开的仇。
这时候,赵国大将军陈余,写信来了。陈余不但素能交通豪杰,还喜好儒术,所以把信写得援譬设喻,很有文采:“从前,白起为秦人做事,南征鄢郢,北坑马服君之子,攻城略地,不可胜计,最后竟被赐死于杜邮。蒙恬也为秦人做事,北逐匈奴,开地数千里,竟被斩杀于阳周监狱。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呢?因为他们功劳太大了,秦的主子吝啬,不能尽数封赏他们,于是借助法令把他们除掉。如今将军为秦人打仗已经到第三年了,手中消耗战死掉的秦卒以十万这个单位来计数,可是诸侯并起越来越多,六国全都复立了,”然后陈余大骂了赵高一顿,“赵高一向阿谀上意,说关外诸侯不足为惧,如今形势紧急,他自己也怕秦皇帝醒悟过来怪罪而杀了他。所以他一定会杀了您以为自己塞责脱祸。总之,天意要亡秦国,智商从0.25到350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将军有两条出路,一是继续与诸侯为战,不论有功无功,妻子老小终被赵高按在菜板子上斩了,二是倒戈与诸侯合纵,共同伐秦,最后割地称王,南面称孤(孤和寡人,这都是王的自称)。您自己考虑吧!”
章邯也是有私心的人,是自己称王称孤,还是像李斯那样被腰斩于市,他在天堂和地狱的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就立刻积极要求进步了。他派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军侯名字叫“始成”的,去找项羽,说:我要进步!
可是项羽也许不愿意降服秦军主力的功劳被陈余抢了去,于是并不积极配合他进步。
项羽派出蒲将军在漳河南岸,把秦军狠揍了一顿。章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就在漳河南北做无目的的布朗运动。项羽军又在漳河的支流水岸边,把他更大揍了一顿。
章邯被揍得实在是着急了,再次派人见项羽,积极要求进步。
项羽发现自己的兵粮已经不多了,而且章邯确实已经向自己臣服了,就接受了他投降的请求。在受降仪式上,章邯发表了自己的投降感言:深深地自责了自己助纣为虐的长期历史错误,然后说起中性丞相赵高迫害前线将士的丑恶罪行,最后说到自己上有衰亲、下有弱息,此时恐怕已经全部被赵高族灭了,他不禁泫然流泪。
尽管章邯罪大恶极,他杀了项羽的叔叔项梁,但项羽饶恕了他,应该算是幸运知足了。尽管如此,他的眼泪还是流出来了,和嘴上早以等待在那里的鼻涕汇合了。
看着章邯悱怀戚戚,泪眦荧荧,项羽不禁动了英雄相惜之意,于是宣布章邯为封地在关中雍城的雍王,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在这时候项羽已经不再称上将军了,诸侯诸将都已经自然而然地开始称他项王了。所谓雍,就是秦的老祖宗发祥地雍城,今陕西凤翔,从前秦穆公一度定都过的。章邯势必要先帮着诸侯西征,攻破关中,才能得到自己的这块封国。
虽然有看章邯流泪而感情用事在里边,但是封降将章邯为王,未尝不是对六国攻秦事业有利无弊的选择。
这时候的时间已经到了公元前206年的夏季八月。从项羽章邯首次会战以来,八个月过去了——看来,项羽也确实是吃不掉章邯,所以才拖了八个月之久,最后以章邯二十万余众投降告终。如果不是赵高逼得章邯投降,形势也许还能支撑,实际上章邯的二十万秦卒并不甚愿意向六国投降。这时候项羽与诸侯联军已不断膨胀,共计四十万人之众。章邯、司马欣的秦降卒约二十余万人。秦汉之际的中国战斗之士,大约全在这里了。
累计六十万人的空前绝后的数字,开始向中原以西的函谷关方向挺进。而与此同时,在南线作战的刘邦将军,也已经从人马不足一万发展到近十万之众,经过一路迤逦艰苦西进,在本月开始攻击秦本土东南要塞武关,并将武关攻破!
将军扬笑军吏贺,巨鹿武关凯歌传。
大雁胜利的叫声,从公元前3世纪末的头顶飞过,带走季节,带走荣耀,带走战场上的亡灵,带走风情万种的岁月,使我们获得秦汉之际的中端,一个暂时的喜剧定格。
而这时候,唯一不愉快的,是赵国前大将军陈余。自从诸侯军联手解困巨鹿之围以后,张耳、陈余这对原本父子相待的大贤人名流,见面就开始非常尴尬。张耳问大将军陈余说:“赵王与我被困数月,你拥数万之众,在北边坐视不救,这岂是当初我们号称刎刭之交时的所望吗?而且,张、陈泽两位将军出城求救,你没看到吗?”
陈余铁青着脸说:“我当然看到了。”
“那么这两个人如今在哪里?”
“他俩要和我一起赴死,以死兑现信诺。我答应了他们,让他们带领五千步卒先试着攻秦军,结果杀进去就全没出来。”
张耳想问,那你为什么不接着挥军进攻,话到嘴边又忍着咽回去了。
但是张耳脑子里的另一个念头则怎么也咽不下,那就是,他怀疑张、陈泽并不是攻秦军而死,而是被陈余处死了。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张耳总是找机会就盘问陈余:“张、陈泽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是秦军杀的吗?我怎么问了王离没有这个情况啊?”
一次在燕饮的时候,张耳又当着宾客这样问。陈余终于恼怒了,说:“想不到足下对我的怨望如此之深!”他认为张耳是对自己当大将军有意见了,于是解脱下怀里的黄金大将军印,连着系印的绶带,推给张耳说,“你以为我是舍不得这个大将军职位吗?”
张耳也一下子很惊愕,本能地推脱不接受。陈余把印绶一把放在张耳的案上,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古人经常要上厕所。有时候似乎不需要上厕所时也要去,就好像说我要出去抽口烟。当时没有香烟,去厕所里待待就等于去走廊里抽口烟,同样起到冷静休整的作用。
陈余从厕所里抽完烟回来,惊愕地发现张耳已经把黄金印像随身听那样挎在自己腰里了。原来,他出去的这一空当,张耳的宾客劝张耳说:“现在陈余将军主动把印给您,您不拿着,是白白浪费了上天给您的一个好机会呀。见祥而不为祥,反为祸。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上天会事后责怨你的。赶紧挎起来吧。”
于是张耳老头子就把随身听挎起来了,立刻看上去年轻了很多。陈余傻眼了,他原以为自己这么表示一下激愤,张耳能够意识到他的行为已经跨越了边线而从此有所收敛,并且陈余也借机表现一下自己的歉意。毕竟从前不救赵王张耳是不对的,我愿意去位以示自责,但这只是意思意思的。不料张耳这个贪心不足的老家伙竟真把将印趁机夺了!
陈余说不出话来,只道了一声:“臣就此别去!”说完低着头疾趋而出。
陈余的兵就算归了张耳了。陈余带着几百个追随者,没有事情干,就跑到附近的河流湖泊里打鱼打猎吃着玩。
这时候正是八月,轰轰烈烈的巨鹿鏖战在本月降落帷幕,章邯投降,六十万大军在夏日骄阳下向西,而陈余却被剩在北方的一片雨中。有什么比一场烟雨里断断续续的等待瞻望更加接近人生尴尬的实质呢,大地上铺着绿色的裙子,这种等待也许比上一个夏季更加漫长,也许比一生更无边际,所以他告诫自己必须安息心境,像草色一样平展如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