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机关算尽,李斯冤死
目光投向咸阳,这里的流血也不少。
赵高自从获得秦二世的宠信,就一直和秦二世展开杀人比赛,那些从前和赵高有仇的人,他都利用职权打击报复,所杀甚重。这些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赵高担心苦主家属跑到朝堂上揪着赵高的鼻子骂他,或者向秦二世告御状(当然,秦二世是会给赵高撑腰的。但是老是被人告状告久了,也会影响到赵高在秦二世心中的形象。赵高一直以一个忠心耿耿、洁行修善的贤人自居。若让秦二世知道了他赵高也会欺负人、不讲理、公报私仇,是个小人,秦二世免不掉也要疏远他)。
于是赵高必须遮拦住那些告御状的人,办法是劝秦二世从此不要上朝。他说:“陛下,天子为什么是个贵人呢,因为他说话少,群臣都见不到他的面,只听见他的声音。‘朕’这个字,就是预兆的意思,那就是不发言,只暗示。陛下您富于春秋,年纪不大,未必国家的事您都懂,一旦说好说坏说错了,大臣岂不笑话您。您跟先帝不同,先帝临制天下三十几年,经验丰富,群臣当面蒙不了他。”
“那我怎么办呢?”
“您应该深居禁中,找一帮懂事的秘书班子,还有我,跟您一起研究事情,事情研究清楚了再回复大臣。大臣就不敢蒙您了,天下就都称您是圣主了。”
秦二世是个要面子的人,于是秦二世就不上朝见大臣了,躲在禁中办公,听凭赵高在旁边经常忽悠他,各种大事都取决于赵高的好恶。
李斯对此大摇其头,赵高把皇帝给霸占了,我们这些大臣想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天下闹得如此之乱,皇帝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李斯摇头摇得动静太大了,被赵高知悉了。赵高就恨了李斯(古人说宁惹十个君子,不惹一个小人,似乎是有道理的)。
赵高去见李斯,陷害他说:“丞相啊,现在关东群盗非常嚣张,皇上好像还沉迷搞大型项目,我是一个刀锯余人,身份太低贱,说话没分量,你作为元老级的丞相,不能不说两句啊。”
李斯说:“我正有此意,现在我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好长时间都想讲,只是没有得到当面进谏的机会呢。”
赵高说:“我去给你安排,过两天等我消息。”
过了两天,秦二世在宫里搞奢靡聚会,一帮美女穿得很少地在他面前跳舞,赵高看他玩得很高兴,就派人去通知李斯:“丞相,皇上现在正有空,你快来进谏吧。”
李斯立刻穿戴整齐,撅着七十多岁的老腰,巴巴地坐车赶到宫门,拿着名帖说要见皇上。
卫军把名帖送给秦二世了,上边写着要谈国家大事。秦二世正在发情,急得不得了,怎么这么讨厌,人家刚要发情,他就来捣乱。鉴于李斯辈分比较高,他只好喝了口汤,也穿戴严肃了,去办公室见李斯。
李斯见秦二世之后,立刻扑通跪倒,声泪俱下,须发戟张地嚷嚷形势坏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关东群盗并起,数千人为聚,不可胜数,我们发兵诛杀攻击,所杀亡的不计其数,所以仍然不能控制局势……”
“咦,谁说不能控制局势,章邯不是已经把周文打出去了吗?陈胜不是已经死了吗?”秦二世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把天下没管好。
“没有啊,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啊,现在群盗甚多,都是因为我们赋税太重,人们水运陆运,把征粮千里迢迢运输到都城和边境,奔波甚苦,还有其他劳役苦作,老百姓受不了啊。”
“咦,难道臣民们不应该做这些事吗?”
“有些事情是可以少做的啊。譬如阿房宫这样昂贵的政府形象工程,都可以减一减啊。这不光是我的意见,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也是这个意见啊。”
“咦,这是先帝就定下来的事情啊,我怎么能改呢。”小伙子秦二世很孝顺,“先帝搞的都没有错啊。先帝外攘四夷,戍守边境,有什么不对的吗?建些宫室以威服天下,彰显自己的得意,让你们和臣民看见先帝遗留下来的功业,以景仰和顺服,这不也很好吗?现在我刚刚继位两年,群盗并起,你们这些人不能禁断盗贼,却要中断先帝经营的项目。这是向上对不起先帝,向下对不起我啊!你们这样的人,难道还算称职吗?!”
秦二世说到这里,自己也气坏了,李斯更是吓了一跳。
李斯走了以后,秦二世嘟嘟囔囔地对赵高说:“这个老丞相,实在是糊涂了,光挑我的碴。我平时有的是闲暇,他都不来,我刚想要有一点私人空间,喝喝酒泡泡妞,他就准来请示事情,而且来了就专找我的不是!”
赵高落井下石地说:“我是很懂心理学的,丞相是想表达他的想法的。”
“他有什么想法?”
“当初在沙丘的事情,丞相也是出力了的,如今陛下已经当了皇帝两年,李斯的官职还是那么大。他是希望您封他为王,列土一方啊。另外,他的长子李由是三川郡的郡守,守着我们函谷关的东大门,可是李由却放纵陈胜这帮盗贼自由经过他的地面,从来不肯出城进攻。我听说他们跟陈胜互有文书往来,这事需要查查。想必丞相是因为怨恨自己不能封王,所以阴谋串通陈胜吧。他和陈胜,其实都是楚国的邻县之人哪!”
能把心理学运用到这个水平,赵高也真是个人才了。
不久,李斯他听说秦二世正在派人,屡屡跑到三川郡,暗察自己的长子李由暗通楚盗的事情。
李斯越想越害怕,大约是皇帝对我的忠贞和能力发生怀疑了吧。
李斯不敢再进谏了,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想怎么保命了。他想起从前秦二世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了。
小伙子秦二世也是爱读书的,他有一次曾经对李斯说:“我读法家先贤韩非子的书,说尧住的是茅草屋,连路边旅馆里的条件都比他强;尧吃的都是粗米野菜,连传达室的人都比他好。大禹爬在泥巴里疏九河,累得腿上的毛都磨没了,民工都没他那么惨。可是我对韩非子有不同意见,难道当皇上就是为了苦形劳神活受罪吗?这是下等人该干的事情,不是上等人该干的事。所谓上等人的标准,是能够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尧和大禹,连自己的身体利益都保证不了,还怎么证明他们能治天下呢。所以我应该做到,自己拼命享福,还不至于发生灾祸,永远享有天下。能做到这一点,才能算有本事的君主。你们作为臣子,怎么帮助我实现这一点啊?”
李斯于是写了一篇讨好文章,题目叫做《督责术》,回答秦二世从前的问题:
尧和大禹这些人,搞得自己苦形劳神,住得比狗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因为他不会督责啊。
有本事的君主不是这样的,他会督责。那就是重刑主义。一定要轻罪重罚,人们一看轻罪都惩罚这么严酷,那重罪就更不敢犯了。于是天下就太平了。所以先贤韩非子说“一寻长的布帛,不会武功的人也敢顺手偷走,而上百斤熔化了的金子,盗跖这样的大佬也不敢抢”,因为他怕把手烫了啊。只要你用重刑深罚,盗跖也不敢乱动,如果你不敢督责,小孩也敢偷几尺布。泰山那么高,可一个跛脚的牧羊人也敢上去踩,城墙不过五长,楼季(楼老四)这样的蜘蛛人也上不去。就是因为泰山的坡缓坦而城墙的壁陡峭。高明的上等人就是要把自己修得陡峭,用严厉的督责让天下人都怕他。
高明的君主在实行督责之术时一定要排除三种人的干扰。一种是天天嚷嚷节俭仁义,一种是天天谏说,一种是烈士刚直的人。这三种人一捣乱,君主就没法督责下去了。所以君主对于这三种人,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塞上耳朵,让他们没法影响你。君主督责得有力,国家就富强,国家富强君主就可以撒欢儿享福还没有亡国危险了。这岂不是比尧帝大禹高明得多吗?这样才叫明君哪!而且,群臣百姓被您这么督责着,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别犯事儿,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呢?
李斯写的这篇文章,说的简直不是人话,真可谓人头畜鸣了!当然“人头畜鸣”这个词是后人形容秦二世的,长着个人脑袋,却发出了驴子叫。
秦二世看了李斯这篇文章,高兴多了。于是秦二世严厉推行督责术,提出“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的督责标准。经过一番努力,秦二世终于把整个帝国变成了一个大监狱和大屠宰场——“刑者相望于道,而死人日积于市”。大街上走的都是缺鼻子少脚的,而死人一天天地在农贸市场堆积起来,杀人比杀猪还多。本来已刀兵相见的群臣百姓与帝国之间的矛盾,经过李斯的这份奏章,被进一步激化了。
是什么使得李斯放弃了原有的进谏行为(减损项目和兵劳役,这一挽救帝国的唯一之路)而改献媚求容,这不能光怪李斯这人骨头软。事实上,就像在皇权专制体系下出现赵高这样的佞臣是必然的一样,皇权专制体系下大臣们变得软骨头和没有职业原则心,也是体制引发的必然趋势。
张岱是明朝的一个很能写文章的人,他说“捷如影响,转若飞蓬”,形容一个人主意变起来像飞着的蓬草,忽上忽下,变化之速如人影之响应人体。
李斯是习惯于一向顺着别人转,从进谏一下子变成上督责术,可谓转若飞蓬。
可惜的是,李斯的文章并没有扭转他的命运。赵高继续炮制三川郡的事,想中李斯以法网,李斯发现自己脖子上的绳越来越紧了,就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这天,秦二世正在甘泉山上的林光宫里看角抵戏和古代小品,李斯又去找他。
角抵戏是表演军事格斗的,而古代小品则是俳人的诙谐滑稽剧。当时秦朝有一个赵本山级别的小品演员叫优旃(念zhan)——有一次,秦始皇商量扩建皇家野生动植物园,把它向东扩建到函谷关,向西到老祖宗的雍城。优旃说:“这个主意好,再在里面多纵放些禽兽,敌寇从东方来的时候,让麋鹿顶他们的屁股!”于是秦始皇笑了,遂罢此议。还有一次,优旃在殿上陪着秦始皇吃饭,看见殿下执盾的军士被雨淋得很冷,就跟军士约好,然后他喊:“执盾郎?”“什么?”军士喊。
优旃说:“你们个子高,有什么用,只便宜了你们在雨里站着;我个子矮,却在这里享受着哈!”
秦始皇听了,立刻改正,就让这些执盾警卫一半去休息,一半站岗,轮流替换。从这件生活小事看,秦始皇也是有比较可爱随和之处啊。
还有一次,秦二世突发奇想,打算把咸阳城整个用油漆涂一遍。优旃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好啊!虽然给老百姓带来点愁费,但是敌人来打的时候,城墙光亮亮的,他们爬不上来。只是难办的是,荫室不好弄。”就是油漆在干之前,需要在荫室里阴凉着,没那么大的荫室。连大坏蛋秦二世听了都笑了,于是也把此事作罢。
这一天,优旃这帮人,正在给秦二世演小品,外面说,李斯丞相求见。秦二世说,真讨厌,这老浑蛋,不见。
李斯没办法,只好给秦二世写信,信中举了古代权臣的例子来攻击赵高:宋国有个司城子罕,把国家的行刑大权揽在一身,国人们都只怕他,而不怕国君。最后他劫持了他的国君。齐国的田常富可敌国,向老百姓布德施惠,攫取民心,最后弑杀了姜姓齐君。现在赵高的淫威赶上了司城子罕,富有有若田常,我恐怕他要造您的反啊。
秦二世见了信,回答说:“赵高只是一个宦官出身,靠自我努力和忠心获得现在的郎中令职务,我是信任这位久经考验的的宦官的。您岁数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和帝国告别,我不依赖年富力强的赵高依赖谁呢?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李斯又写信说:“不对呀,赵高是个低贱的人出身,低贱出身的人,贪欲大,我觉得他对您威胁很大啊。”
秦二世深信赵高不疑,不予理会。但他眼看李斯跟赵高水火不容,又生恐李斯会利用自己的丞相职权杀了赵高,就提醒赵高小心点。赵高说:“我不用小心了,我被他杀了好了。丞相所忌惮的就是我,他杀了我,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实行他田常篡齐的素志了。”(早已作古的田常在本月声名雀起,正派反派都拿他当脏水往对方身上泼。)
秦二世想了想,觉得还是李斯是田常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宣布:“朕命令,把李斯交付司法部门审查!”
李斯算是斗败了。
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因为也是一再逆鳞劝谏者,也被一并抓进监狱去,调查审问他们的罪行。二冯看见吏人来收了,就决定自杀,每人弄了一些苏丹红,泡水吃了。临死前,他俩说:“将相是不能受辱的。”
这二冯,都是当年冯亭的后代。还记得冯亭吗,长平之战里的上党郡郡守。先秦时代以及秦汉时代的人,都是非常讲面子的。司马迁曾经说过,一个人不自杀而接受被抓进监狱,在监狱里受罪,最后被法办,对于中等才智以上的人来讲,就已经是很羞愧的事情了。所以当时略有地位的人都很看重自己的人格尊严,这是分封时代强调个性独立与人格尊严的贵族精神的遗绪。(但是到了大明朝,皇帝当朝把臣子的衣服扒下来打屁股,简直跟我们从前的小学里教师体罚学生一般平常。这种廷辱在先秦时代是不可思议的。要落到那份儿上早就死了。司马迁辱入狱吏,受到刑残,成了他书中念念不忘的耻辱,他之所以当时不事先自杀,只是为了能留身含辱完成自己的伟大《史记》。但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一样。长期的皇权专制的社会体系,已经使得他们驯服得很有奴才性和奴才相了。臣子不是自己的,和帝国中的一草一物一样,都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打打当然可以。他们没有和皇帝对等的独立完整的人格。皇帝和臣子之间是虐待狂和受虐狂的关系。而在先秦时代和秦汉时代,君臣之间带有一定的师友主客关系。现在看譬如美国政府,上下级也似乎是先秦那种的。)
不过呢,李斯和二冯不同,李斯是布衣出身,对生命和尊严看得比较变通,他觉得在监狱里住着也比嘎嘣死了强。
于是李斯就带着行李去监狱里边住着去了。作为帝国的宰相,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地狱即在人间。到处是油煎饿鬼。他对狱吏提意见说:你们这里条件太差了,为什么虐待犯人。
“他们都是坏人,为什么不虐待他们。”狱吏说。
审判日开始了,赵高是李斯案的钦定主审,所以廷上的法官也是赵高安排的人,他问李斯:“你为什么要谋反?”
李斯说:“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下次再说吧!来人,打他一百棍子!”
于是不由分说,把李斯按倒,打了一百竹板。打完之后,李斯嘿嘿呀呀,皮开肉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法官问他:“怎么样,你态度老实了一点没有?”
李斯说:“好……好……”
“那你说一下,你认识陈胜多久了?”
“……不认识啊。”
“好,再打八十!”
李斯又给拉到板子上去了,噼噼啪啪被打得浑身发热。拉下来后,法官问他:
“有我想听到的东西吗?”
“我是忠臣啊!”
“好,再来八十!”
狱吏说:“大人,打死了没法向上边交代啊。”
“押回牢里,上束缚,免得他越狱!”
所谓束缚,就是枷锁,于是李斯被带上了桎梏——双手背在身后,用桎夹住双手(倘使女的,譬如李斯的老婆,就在胸前用桎梏夹住其双手),两脚则用梏捆索起来,木制的,这样李斯就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没法越狱了。李斯发现,自己的宾客、亲戚们,也全带着桎梏住进来了。妻子孩子一大家族,全在监狱住着了,哀呼怨高之声此起彼伏,彻夜不绝。
当夜,李斯在囹圄之中,仰天而叹:“嗟乎,悲夫!这个无道之君,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啊!夏桀杀了关龙逄,纣王杀了王子比干,夫差杀害伍子胥。我这样的大忠臣就要死啦。我就好比是从前的王子比干啊。不是我不进谏,而是他不听啊。一万里江山没有励志开明的君主,谗邪阿谀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我看,用不了多久,麋鹿就要游于朝廷的宫阙啦!”
清晨的太阳像一个吸尘器,把监狱里的夜色收拾将尽,李斯拖着没有寸肤完整的残体,又去接受审判。几个月下来,法官前后累计对李斯棒掠千余。李斯这样的老身体能受得了千余板笞打而不死,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在监狱里,李斯开始写起了革命回忆录。
李斯之所以一直不肯就死,是自负自己的口辩之才帝国第一,希望写一封辩书,总结自己的历史功绩,幸其万一秦二世读后能醒悟过来赦免他,以及赦免整个家族的死罪。李斯在狱中写了长长的上访信,总结了自己三十年丞相生涯的七项功劳。当然,他不敢自伐其功,而是在名义上写作自己的七宗罪。
第一,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
第二,北驱匈奴,南定百越。
第三,尊高诸大臣们的爵位,使他们亲近效忠皇室。
第四,修建宗庙社稷,凸显君主的贤明。
第五,统一度量衡。
第六,修治驰道。
第七,缓和刑罚,轻赋薄敛,以完成君主获得民心的愿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最后一条,李斯最后陈情上书时,应该不敢妄加捏造夸饰,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秦始皇为帝的某一时期,秦王朝是执行了轻刑薄税的政策的。都是坏小子秦二世才开始滥用刑罚,虐使其民的。
李斯最后越写越兴奋激动,写到后来,临书涕零,被自己的三十年苦心穷虑忠心耿耿的历历功绩感动得直哭。我们相信,这封信如果秦二世看到的话,铁石心肠也会软动的。
遗憾的是,秦二世根本不可能看到这封信。赵高对法官说:“囚犯哪能给皇帝上书!”于是这封信就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按照秦帝国的法律程序,像李斯这样的高官,秦二世会最后派人复审的。李斯由于熬不住拷打,就自诬承认是与长子李由串通楚盗谋反了。但他把机会寄托在复审的时候翻案。
然而,赵高也是有门客的,他派自己的门客分成前后十几组,伪装成秦二世派来的御史、礼官、侍中一班人,来提审李斯。
“你是李斯吗?谋反事实俱在,你服法吗?”
“不服法,”李斯说,“都是屈打成招的,你看我这身上还有好肉吗?”
于是,假御史走后,赵高作为主审法官,再次把李斯棒掠一通,然后告诉李斯:刚才那些御史,是我们假扮来试探你的,看来你还不服,我打死你这老狐狸。
下次,假御史换了一个来了,李斯又口称喊冤,走后,又被打一顿。如是者十几回。后来,秦二世派来的真御史来了,李斯以为这又是赵高派人假扮的,为了不再被打,就口称服法,承认沟通楚盗谋反,不再喊冤了。
真御史把情况报给二世,秦二世欢喜地说:“多亏了赵老师了,如果不是赵老师,真发现不了身边潜藏着这么一个罪恶的丞相,差点被李斯丞相卖了。”
于是,李斯的谋反死罪就这么定下来了。李斯知道以后,不知该如何跌足而叹呢!期间,他的长子李由在中原被刘邦项羽击败杀死,这种为国殉职本来可以抹去赵高对李斯的泼污,但是被赵高混乱编排了一下李由的死因,丝毫没有影响李斯案子的进程,就过去了。
终于,在一个悲哀的黎明,判决书下来了,是腰斩,具五刑,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李斯从此变得很宁静,狱吏也似乎开始善待保护他,怕他自杀。早晨还给他打来洗脸的水,他用凉水浸了面,迟钝的清晨局面就忽地明朗了,感觉自己又像一个聪明健康的上蔡少年,在临庭的窗户下或泛波的小河边,温习一些荀子老师教授的功课,考试还远着呢,他只是一个少年,无忧无虑。啊,我还能不能再一次青春年少,再一次纯净如初。
李斯在这间幽暗的房子里,被一连串关于从前的空洞的回忆,反复敲打。他想起了自己的同学浮丘伯,浮丘伯和他一样,都是荀子的学生,也都是优等生。李斯入秦,遂取三公之位,据万乘之尊,以制海内,而浮丘伯则吃着麻叶藜蓬,住白屋之下,乐其人生选择,虽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
公元前207年七月,料峭的晨风吹拂着,李斯及其夫人,家族成员几百人,裹着赭色的囚衣,排成一列长队,从国家监狱向咸阳市场走去。李斯走在队伍最前头,他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因为伤痛,他行动得很慢,整个队伍被他压低了速度。
李斯看见,两旁涌动的没有声音和面孔的人,仿佛一串串隐约飞翔的鸽子,一些建筑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站在人群之外。夜里似乎下过雨,雨水降下冰凉一片。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几十个春秋的雨,至今仿佛一场幻觉,埋入李斯的记忆,似乎不见了。而自己那波澜一生中轰轰烈烈的所有往事,也都不过是飘忽不定的一阵潮湿空气而已。
李斯抬头,但见万鸟齐飞,掠过黎明的咸阳天边,极目纵观,使人心驰神往。李斯不由得回过头来,对跟随待宰的二儿子说:
“吾欲与你,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如今岂可得乎!”
我欲和你一起,牵着黄犬,俱出老家上蔡县的东门,追逐野外自由的狡兔,这样的日子,复可得乎?——这可真是千年一声愁叹,穿过两千年的历史时空,至今刺激震颤着我们人类的神经。
两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父子二人遂在路上抱头相哭。这一句人生的哀叹,使头顶的苍天一时变色。
人生岂能发行往返的车票。
根据当时秦汉的法律,李斯死时所受的“具五刑”是“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五种刑罚的叠加使用,是刑罚的展销会。其场面跟地狱一日游差不多。毫无人道可言,全是兽道。
首先,在咸阳农贸市场里(咸阳市,这里兼作刑场,因为这里人多热闹),先请美容师给受刑者修脸。就是在脸上刻字,然后涂上墨汁。如果受刑者嘴巴上诽谤骂詈,就要先割掉他的舌头。
不过,这个不必担心李斯。李斯也是一代名臣,有古大臣之风,即便含恨受死,也不会说出泼污自己的国君的话的。
虽然没有断掉李斯的舌头,但鼻子却是要割的——这个事情请雕塑家来完成,比如米开朗基罗,他拿着凿大卫鼻子的凿子,咔嚓戳断了受刑者的鼻梁骨。一旦整个鼻子下来了,脸上就血肉模糊了。如果李斯挨到这里,围观的人们恐怕渐渐不能分辨这个七十多岁的受刑者,就是用事三十年,功高位重的老丞相李斯了。接着,外科医生拿着斧子,给受刑者做双脚截肢手术。再接来下,行刑者用鞭子、竹板或者荆条,一鞭一鞭,照着受刑者浑身乱打,直到血肉飞溅、人躯翻滚,把受刑者活活“笞杀之”。一般,如果手重的话,一百下就可以完成任务,如果是为了满足围观群众,可能打上一千下才让他断气。
随着笞刑进行,李斯在手术台上满嘴喷着血,浑身糜烂,他喃喃自语一些语不成声的词句,光荣与梦想退缩到了最深最后的角落。当人间最后一次竹板举起,遮住了阳光,李斯脑中突然一片眩晕,一切愁闷、痛苦、耻辱突然之间被格式化了,他解脱了,灵魂冉冉上升,脱离人世苦害,直到不可目及的渺杳高处。
从此再无痛苦了,但也再无乐趣了。
最后,刽子手举起青铜大钺,一挥,砍掉了李斯的头颅,举起来向四周宣示。接着“菹其骨肉于”,这事情需要请郑屠来做,也就是镇关西郑屠,《水浒传》上的,也就是说,他要用刀子、斧子把李斯的骨肉,一点一点切成细细的精肉,像饺子馅一样。
整个具五刑就是这样的,其血肉模糊的场面超过了影片限制级的最高标准。
《汉书》上说,汉朝人杀韩信、彭越,都是使用了五刑。
好啦,我们放下这个恐怖的变态场面不要提了。一代豪吏李斯,就这样在咸阳市里完结了他一个布衣之士花开花落、凄婉悱恻的异样人生!
潇水曰:
李斯,虽然有着人性上的私心,但我们认为,他依旧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流的政治家和贡献巨大的历史推动者。李斯为秦始皇书写并刻在泰山的碑文,至今依旧保留在峰顶,也标志着他们在历史中的高度。另外据说,自赵高以下人们咸服于他的书法的高超。
还有一些话要讲。据《清稗类钞》说:当时清朝的女人贩子,经常骑着驴子,在村落之间游弋,看到有村妇骑驴出门,其丈夫若跟在后面,她就赶驴向前,故意与村妇并行。随后,与村妇互通姓名,假装献殷勤,暗地里却紧赶驴子,让其快行。过了一段时间后,其夫步行着就落在后面。“如是数转,乡妇路迷急遽”。女拐匪就假装安慰道:“不用怕!前面有我亲戚,可去小憩。如果困乏,也可借宿。”于是,就将村妇引道匪所。一入门,拐妇就躲起来,但见满室都是男子。村妇见状,必号哭,于是拐匪就让人将她痛打一顿,并告诉她:“你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不依从我们,就打死你。”随后,流氓的同党就将村妇奸污,名之曰“灭耻”。村妇不但受到恐吓,而且失身于人,也就逐渐心恢意冷了。于是,他们就让同党扮成买主,前来买为妾,然后好言相问,问其从何来而已。妇人听后,必然哭泣,并诉告冤苦。此同党就假装目不忍睹,然后退下。接着拐匪又将村妇痛打一顿。不久,又让一匪前来购买,相问如前,如果村妇还诉冤,就再痛打一顿。如此三四次后,村妇就不敢再说了,然后才将她带到市镇上卖掉。
这种人贩子的丑陋技术,其实大秦王朝的堂堂赵高也实行过。
赵高派自己的门客,假扮成天子的御史,盘问李斯然后又反复拷打,是一样的伎俩。
这里用的,就是术!
术,这个东西,是战国申不害的发明。什么是术呢?虽然大家都说权术,但什么是术呢?
术就是设计一种场景和技巧,使得对象没法判定施术者(通常是人主)的考察意图,而只好乖乖地接受和遵守人主的指令或意愿。这是人君用以驾驭臣子的办法之一。
我们说,人君的数量有限,只有一个,而人臣数量上百千,人主一人怎么能监控和制约臣子都听他的呢,除了用势和法以为,就是这术了。法,则是法令的约束与考核,势,就是赏罚予夺的大权,这里则是术。
如果刚才我啰唆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术是什么东西。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
譬如在我们人事管理中,要求员工之间不能互相打听工资,新员工也不许泄露自己的工资,这是法。可是人事部只有一两个人,怎么看得过来几百个员工呢。于是这样,当有新员工入职的时候,人事部就派人假装是普通员工去问他:你好,贵姓,请问公司给你开多少钱啊?
如果他说了“两千五一个月”。好了,于是你把这个员工辞退(这要求你必须具备势和法,势就是你人事部有这个权力能辞退他,不管他是谁介绍来的重要的岗位的人,你也能辞退他。如果你没势也不行。而法就是人事部定的工资保密的制度)。处罚了这个新员工以后,并且把这个故事到处散扬,让大家都知道。以后再有新员工来了,别人问他:你挣多少啊。他就不敢说,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人事部派来的试探者呢,还是真的好奇的同事在打听。总之他索性不敢说。于是你人事部就成功了。
这种就是术。设置了一种场景和技巧,使得对方只能乖乖地接受执法者的约束的办法,保证人主一个人可以监控百千人确保他们都不敢犯法。呵呵。
法家讲的法术势,就尽在这里。它和如今的仁义忠孝,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供人主驾驭臣子的工具。
还有一个例子,我们从前高中一个教导主任,他给学生监考的时候就这样:坐在前面,举着一张报纸,看报,然后在报纸上抠两个可容眼睛大小的洞,就完了。哈哈,学生们没有办法,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在张望,在朝哪里张望,只能乖乖地都不敢动,都被他一个人制了。这个教导主任,一人而轻松制数十人,亦可谓深知用术者也!
有了法术势和仁义忠孝,人主就轻松了,就可以垂衣拱手而治天下了,这也就是道家了。
所以,法家、儒家、道家,虽然纷争不断,但在皇权专制体系下,实际是一码事情。三者一也,可以不必争,都是为了人君服务的,只有方法论上的些小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