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权贬值 7.皇帝一箩筐
天下的混乱进入了剧烈期。这个时候,冒出来一大群皇帝。这是个皇帝贬值的时代。帝权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帝权含金量的急剧贬值,的确是一个十分糟糕的事,它直接加速了社会秩序与社会结构的进一步混乱。社会矛盾在军事集团主导下,此起彼伏,更加难以平息。
朱全忠灭了李唐王朝,取而代之,直接做了皇帝,霸据黄河两岸,虎视天下。当世雄杰之中,其他人既没有他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量,也没有他那份实力。于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枭雄只好忍着,故意做低调状。很多人一直忍到了自己咽气,甚至忍到了朱全忠咽气,也没人敢与朱全忠平起平坐称皇帝。
朱全忠称帝之后,诸侯之中第一个效仿朱全忠产生做皇帝念头的是王建,不过他蠢蠢欲动之后,见无人响应,只好悻悻地偃旗息鼓。
王建忍了几个月,一干文武为了捞取更大的利益撺掇王建称帝,其中以韦庄最起劲儿。我们学过几年《语文》的人对此人都不陌生,这家伙会写个诗填个词什么的。王建终于没有忍住又跳了出来,在公元907年九月称帝。要说王建好歹是与朱全忠同一辈份的,差不多在同一个时代出来行走江湖,摆一摆谱儿也还说得过去。
朱全忠多行不义之后死于非命呜呼哀哉了,朱友贞接班执掌了朱梁帝国。朱友贞与他爹朱全忠的影响力比起来差得远了,也算不上什么龙子龙孙,还没来得及滋养出几百年帝国基业的皇族血统。因此诸侯对朱友贞不服气的渐渐多起来。连朱友贞这嘴上没毛的家伙都可以做皇帝,老子割据一方,谁也不鸟,当然也可以做皇帝!
第一个有实际行动的是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这小子夜郎自大地做起了大燕皇帝。
其实严格说起来,朱友贞还不是完完整整的皇帝。封建社会乱七八糟的规矩和形式过场多得很,从汉高祖刘邦之后,这些名目繁多的所谓礼仪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一般人记不住玩不转。这些礼仪大多是用来匡正名分的。没有这些虚头吧脑的程式,就得不到应有的名分,也就得不到广泛的认可。《旧五代史》中称朱友贞为梁帝国的末帝,《新五代史》也称其为末帝。可是被奉为正史权威之一的《资治通鉴》却一直称朱友贞为均王。
为什么说朱友贞不是严格意义和完整意义的皇帝呢?
因为他还没有行南郊之礼。
何谓南郊之礼?
南郊是皇帝才有资格主持的国家顶级礼仪活动。其目的是祭拜天地,寄托十分重大的愿望。一般来说这种愿望主要是两种,一是皇帝登基即位面南称君;二是为天下黎民祈求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新皇帝即位之后,必须要经过南郊大典,才算获得了上天的认可与保佑,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没有经过南郊仪式,这个皇帝就还是临时的,充其量是个代理皇帝。即便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也会遭到人们的质疑。有这样几个例子,足以证明南郊之礼的重要性。
朱友贞的老婆是汴军宿将张归霸的女儿,可谓将门之后,身份高贵。朱友贞很喜欢这位张妃。朱友贞登基做了皇帝之后,打算册立张妃为张皇后。可是没想到这位张妃一而再再而三地谢绝了皇帝的提拔。原因何在呢?张妃给出的理由是朱友贞虽然登基即位,可是还没有举行南郊之礼,你自己这个皇帝的名分还没转正,怎么能将我这个妃子提拔为皇后呢?
第二个例子是,几年前大燕皇帝刘守光经过短暂的耀武扬威之后,被晋军打得体无完肤,陷入穷途末路。无奈之下,刘守光装出一副可怜相,向晋军统帅周德威请求放过一马。可是周德威嘲笑他说:“大燕皇帝你还没有南郊祭天,为什么已经熊成这样啦?”周德威话里的意思是你还没有做成真皇帝,就服软了,是不是早了点儿!这周德威骂起人来也够损的。
既然南郊之礼这么重要,为什么朱友贞迟迟没有举行呢?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朱友贞对他的先父朱全忠表现出了极大的哀痛爱戴怀念与崇敬。一开始继位时,为了祭奠朱全忠之死,他提出放假一个多月。后来经过文武群臣引经据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结合当前实际,一番上言苦劝,朱友贞总算把假期压缩到了十天。
为了表达对朱全忠的忠诚,朱友贞即位后既不改元也不建号,仍然沿用朱全忠的乾化年号。后来或许是朱友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或许是由于连年打仗军政繁忙,也或许是他的确缺乏做皇帝的勇气信心与霸气,总之三四年一晃过去了,朱友贞没有举行南郊之礼。
时间转眼到了公元917年,在他姐夫赵岩的撺掇下,朱友贞忽然对南郊之礼发生了冲动,并坚持要付诸行动。
南郊之礼牵动朝野,可不是小事。
有很多朱梁重量级的人物不赞成朱友贞行南郊之礼。
为什么呢?不是时候。
为什么说不是时候?因为此时国难当头。
什么国难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破国之难。
梁晋已经交兵多年,在黄河以北呈胶着之势。双方攻防激烈,虽然互有胜负,不过总体上看朱梁处于守势,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在公元917年九月份的时候,老将刘鄩被朱友贞撤职,调到亳州当团练使去了。朱梁朝廷换上了贺瑰做北面行营招讨使。贺瑰曾是朱瑄的部将,“三朱大战”中朱瑄失败后,贺瑰被朱全忠收编。至此朱温时代的老将全部退场,新生代军人执掌了朱梁军事力量。可是,贺瑰与杨师厚、刘鄩的本事差了一大截,尽管这不完全是由于贺瑰这些人个人的原因造成的。
十月份,朱梁防御主力已经退到黄河要塞杨刘(今山东东阿县北六十里),固守天险抗拒晋军。李存勖打算调集精锐部队攻破杨刘,这对于晋军的下一步进攻战略十分重要。晋军虎视眈眈,杨刘形势十分严峻。
国难当头强敌压境之时,极力反对朱友贞南郊的人以敬翔为代表。对于敬翔大家都不陌生,他协助朱全忠成就了霸业,是朱梁帝国的头号权臣。但现在的敬翔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敬翔了,他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朱友贞喜欢赵岩及张妃的兄弟们,不喜欢也不重视敬翔李振等一班元老的意见。在贞明二年,朱友贞将敬翔的职务进行了调整,派他去修国史,其实是调离了核心岗位。敬翔原来兼任的户部、吏部、刑部尚书等职务被剥离出来,分给了其他人。敬翔失去了干部管理权和财政管理权及执法权。取而代之的就有赵岩,掌管了租庸调使的财政大权。
虽然已经失势,可是敬翔凭借一颗赤诚的心以及对时局判断的清醒头脑,向朱友贞进谏,劝阻他暂时不要急着举行南郊之礼。
敬翔强撑着老迈病弱的身躯,来到朝堂向朱友贞进言说:“自从刘鄩征战失利以来,无论国库还是民间财力消耗殆尽,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已经无力支持庞大的战争。现在陛下您要举行南郊大礼,必定要大赦天下,广泛封赐,这些开销从哪里来啊?这实际上是为了博取形式上的名声,而自我消耗,深受其害。当前,晋军主力集结黄河以北,蓄势待发。两军决战之际,陛下您是朝野的主心骨,不可轻举妄动啊!待到平定了河北,您再举行大典也不迟。”
敬翔喘着虚弱的粗气,句句见理地说完这番话,累得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虚汗。朱友贞看了看敬翔,心里很不痛快。要不是敬翔资格隆重,他早就将敬翔赶出大殿了。朱友贞对敬翔的意见没有吭声,直接宣布退朝。
敬翔劝阻无效,朱友贞继续固执地操办南郊大典。
南郊之礼的确属于大操大办的事情,十分麻烦而铺张。这时候朱全忠的另一个好朋友张全义站了出来,老头子张全义屁颠颠地对朱友贞说:“陛下,洛阳我这里什么都有,南郊大典需要的仪仗器物我早有准备。”
张全义投靠了朱全忠之后,一直吃香的喝辣的,多年掌管财物供给和洛阳事务,也不承担什么行政责任,不用上班劳神,地位高贵,聚财无数,日子过得很爽,属于那种享受特殊优待的准官员。这老头子是朱全忠集团中得好处最多,无欲无求反倒日子最舒服的重量级人物。他也是政治不倒翁,无论谁做主子,他都没意见。因此他的待遇屡屡提升。
事情果然被敬翔言中,黄河之上战事不利。
在攻打杨刘的战役中,李存勖这位年轻的君主再次显示了他英勇善战的本色。李存勖打仗喜欢身先士卒,经常光着膀子挥舞兵刃率领军队冲杀,或者亲自背上柴草沙土袋门板等加入攻城的行列。李存勖这种身先士卒的做派和精神头极大地鼓舞和提振了晋军的士气,这也是晋军保持强大战斗力的重要原因。这次攻打杨刘也不例外。
十二月,冰天雪地,黄河冰封,李存勖跃马挺枪踏着冰面率先过河,到达中流城下时,又亲自背着柴草芦苇埋填沟壑河水。一时间,晋军向梁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经过一天的鏖战,杨刘失守。晋军夺下了黄河要塞。
杨刘失守,流言四起,传说晋军奔开封而来,一时间真假莫辨。
正在南郊路上兴致勃勃的朱友贞收到战报和流言,吓得面如土色,立即放弃了南郊大典,狼狈不堪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开封。
一出急于取得皇帝正式名分和名号的闹剧草草收场。
可是,还有比朱友贞更急于南郊的人——王建。
王建已经做了蜀国国君十年了,他的地位十分牢固,国内治理也算安定有序。特别是李唐朝廷覆灭后,遗老遗少典章人物撤退隐匿避乱退居四川的很多,这些“遗产”为蜀国的文化繁荣和政治架构的搭建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别看王建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认识几个,可他喜欢和文化人交流,讲经论道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在套路上更像一个大国的风范。这使得蜀国与其他政权比起来,显得有“内涵”有“品味”有“素质”得多。看来,老底儿还是很重要。
做了十年皇帝的王建,突然有一天想起来,他也还没有举行南郊大礼,这可不行啊。兹事体大,一定要办。王建举行南郊之礼的时间和朱友贞举行南郊之礼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在十一月份左右。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谋而合呢?还是互相影响?反正挺有意思的。
公元917年十一月,几乎和朱友贞同时。王建举行了南郊大典。大典之后,王建感觉踏实多了,这才是正牌皇帝的感觉嘛!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王建举行南郊大典一年之后,走到了人生尽头,一代枭雄的生命结束。
也可能是受到朱友贞和王建南郊的刺激,一时间天下割据政权蠢蠢欲动纷纷要做皇帝。
公元918年十一月,偏居东南的越国国主刘岩称帝。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越国呢?
刘岩原本是朱梁的清海节度使、建武节度使,管辖现在的福建广东一带。刘岩这个家伙贼大胆,自从到达治所之后就野心暴露,认为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于是自行改造幕府机关,全部换上自己从中原带过来的亲信,继而向邻藩开战,开疆拓土。
后来,朱梁朝廷加封了钱镠为吴越国国王,承认吴越不再是藩镇而是一个藩属国。刘岩得知这一消息后,害了红眼病。公元915年,刘岩要求朱友贞也提高他的地位,将他的藩镇升格为南越国,将他提拔为南越国王。刘岩的要求被朱友贞当然且轻蔑地严词拒绝。
刘岩碰了一鼻子灰,并不死心。他骂骂咧咧地在家里说:“奶奶的,现在中原乱成一锅粥,谁是天子?他朱友贞也不过自以为是罢了。我们难道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去朝拜他吗?他不关照我,咱也不鸟他了。”从此之后,刘岩中断了向朱梁帝国的进贡及各种朝拜。
公元917年,刘岩按耐不住迅速膨胀的野心,在广东番禹自称皇帝,建国号为大越,定都广州,一口气将祖宗上三代也封了皇帝。
刘岩这小子没文化,毛草草地做了皇帝,其实他并不知道皇帝怎么个做法,他身边的人也多是小吏,谁也弄不清登基称帝需要多少章程手续。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8年,刘岩才知道真命天子还需要南郊之礼才能得到普天下的认可。十一月份,刘岩举行了南郊大典,祭祀天地,昭告天下做了正式的皇帝。他扯虎皮拉大旗,攀附是刘氏后裔,因此又匆匆将大越国号改成了汉,似乎找到了正根儿。
十一月份看来是个南郊的惯例时间,王建、朱友贞、刘岩都选这个日子办事。
刘岩蚯蚓升天变成真龙,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在南郊时还拉上一个共犯才感觉踏实。刘岩撺掇吴越王钱镠也称帝。可是老钱毕竟历经沧桑,非常识时务,他只求偏安一方,不做任何逾越规矩和得罪强人的事。老钱婉言谢绝了刘岩的邀请。
连刘岩这么个三流货色都做了皇帝!
有的人更急眼了,红眼病迅速传染。
吴国国君也想称帝,确切地说是吴国的当政大佬徐温想让吴国国君称帝。
此时的吴国国君是谁?徐温又是如何成为手握吴国权柄的人呢?
吴国就是杨行密当年的淮南藩镇,后来被末唐皇帝升格为吴国,杨行密被加封为吴王。杨行密死后,他的部下挟持前来吊唁慰问的朝廷敕使,任命杨行密的儿子杨渥为淮南留后、弘农郡王,继承了杨行密的基业。
杨渥这小子实在不是块料,比他爹杨行密差了十万八千里。杨渥心胸狭窄,很多有功的文武官员被他迫害。他还荒淫无度,骄奢恣意,不理政事。整个淮南幕府上上下下被杨渥折腾的乌烟瘴气。
淮南左、右牙指挥使张颢、徐温向杨渥进谏,规劝杨渥好好干,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可是杨渥勃然大怒,认为张、徐二人看不起他。张、徐二人越想越害怕,与其被这么一个任意生杀的大爷折磨,还不如先下手制服他,以求安全自保。
在一个阴风雾霭的下午,张、徐二人率军兵闯入王府,嘁哩喀喳将杨渥身边亲信砍了。杨渥吓得面如土色大小便拉了一裤子,他以为张、徐二人要杀他。毕竟杀杨渥是弑逆之罪,张、徐不敢冒此风险。张、徐剪除了杨渥的羽翼,通过所谓的“兵谏”掌握了军政大权,架空了杨渥。杨渥此后只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后来,杨渥念念不忘要雪耻报仇,寻找机会除掉张颢和徐温。张、徐二人得知杨渥的底细后,心里害怕更不踏实,从而动了杀机。经过一番密谋策划,由张颢带人暗杀了杨渥,对外宣称杨渥得了暴病身亡。
张颢原本想借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取而代之,做吴国之主。可是吴国很多人不服,在文官严可求一再阻挠下,张颢不得不同意由杨渥的弟弟杨隆演继位。
严可求也是杨行密临死之时的顾命大臣之一,地位高贵,影响力巨大。对于严可求敢于冒着生命危险阻挠张颢的勇气,名镇淮河两岸的大将朱瑾深为折服,甚至专门登门拜访严可求表达敬意。
张颢主政之后,对徐温产生了防范之心,借故将徐温支派离开扬州到润州做官。这时候,严可求发挥了极高超的政治智慧与权术。严可求在努力保全杨家对淮南基业的宗主地位之后,一直在密切而紧张地观察着政局的发展变化,并在捕捉任何可能的机会进行反击。一个文官面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严可求有什么资本和机会呢?
严可求第一步采取了分化瓦解张颢集团的措施。一直以来,张颢与徐温似乎是一伙儿的,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严可求另有判断。就在徐温即将启程去润州的时候,严可求劝说徐温不要去外地做官,他认为一旦徐温出外,张颢必定独揽朝政,且会将弑逆杨渥的罪名嫁祸给徐温。徐温闻听严可求如此分析,禁不住大吃一惊。徐温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乎徐温落入了严可求的圈套。严可求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办,定可保平安。”
稳住徐温之后,严可求又游说其他执掌军职的高级将领与张颢保持距离。最后,严可求游说了张颢。严可求说在当前政治混乱危机四伏的时候,张颢支走徐温是自断左右手。张颢觉得有理,犯了犹豫,不再坚持让徐温外出做官。可是张颢的命令已经发布出去,怎么好收回呢?这时候,严可求主动表示可以帮忙。
严可求带着一帮文武来到徐温府上,对徐温说:“现在幼主刚刚即位,你也是先王顾命大臣之一,怎么可以扔下这么重的军国重担,到外地享清福去呢?”
徐温一听,正中下怀,借坡下驴,说:“唉,好吧,只要你们相信我,我就留下来多干些工作。”
至此离间张颢与徐温基本成功。可时间一长,严可求勾通徐温的意图暴露,张颢明白上当了。暴怒之下,张颢决定暗杀严可求,以除掉这只老狐狸。可是没成想,张颢派出的刺客被严可求忠心刚正的品格感动,临场放弃了刺杀行动。严可求命悬一线,危急关头,已经退无可退,再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决定采取第二步行动,对张颢实施绝地大反击。
严可求手无寸铁如何反击?
杀人何必亲自操刀呢。
没有刀,可以借啊。
严可求是个借力打力的高手。
生死的利益随时都会改变一个人的立场。自从杀害杨渥之后,特别是张颢有意疏远徐温之后,徐温对张颢的敌意与日俱增,这使他与严可求站到了同一战壕里来。严可求开始和徐温谋划除掉张颢。
刺杀张颢谈何容易,都城各路兵马及卫戍力量全在他掌握之下,戒备森严,无懈可击。但是徐温还是找到了下手的缝隙。徐温收拢了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徐温通过熟人收买了钟泰章,钟泰章很痛快地就加入了徐温阵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钟泰章利用值班警戒的机会,带着三十人敢死队冲入张颢的帅府,将其一刀毙命,砍下了脑袋。一不做二不休,钟泰章顺路将张颢的家属亲信一并屠戮。
张颢死后,徐温安全了。
徐温利用张颢已死无法辩解的大好机会,将杀害杨渥的阴谋行动全部栽在了张颢头上。除了张颢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这次大阴谋的底细。张颢只好在阴曹地府骂徐温背叛陷害了。徐温取代张颢兼任了左右牙都指挥使之职,实际上成为了淮南军中的老大。徐温此人性格沉毅、善于决断,也比较自律,因此他和严可求相处得还不错。二人一武一文共同执掌了淮南军政大权,相当于君主之名下的联合执政体制。
时间久了,徐温的权力与日俱增,他开始觉得自己的位子不够隆重。可是官爵的大小决定于军府体制的规格,在杨隆演为吴王的情况下,徐温的位子是不可能再往上升的。
徐温为了提拔自己而颇动了一番脑筋,他深刻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因此,徐温劝说杨隆演与诸侯并肩坐皇帝。可是杨隆演对坐皇帝不太感冒,一再推诿拒绝徐温的建议。后来,杨隆演实在招架不住徐温的软硬兼施,终于在公元921年举行南郊大典,南面称帝。
在这样诸侯纷纷坐皇帝的大环境下,还有一个人也按捺不住蓬勃跳动的心,他就是李存勖。
朱全忠取代李唐之后,河东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一直不承认朱梁政权,他们仍继续沿用李唐昭宗的天佑年号。
到了天佑十八年即公元921年,至此李存勖已经和朱友贞打仗打了六年,为了便于指挥这场旷日持久声势浩大费心劳神的战争,李存勖将其实际政治中心已经从晋阳迁到了魏州。
在诸侯纷纷称帝的环境下,李存勖也萌生了这个念头。但是,李存勖的称帝历程并不顺利,因为河东集团内部出现了分歧。
当皇帝的过程非常麻烦。
尽管是唐人失鹿、兵荒马乱、诸侯割据的局面,但那些割据一方的军头们称帝的行为,仍然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总免不了有偷偷摸摸、犯上违逆之嫌。为了壮胆子,这些诸侯彼此联络,互相忽悠,似乎大家一起称帝,就光明正大了。李存勖也在被忽悠之列。
蜀国、吴国屡次给李存勖写信,劝他也加入到称帝的行列里来。李存勖拿不定主意,就将这些书信让文武臣僚传阅,并假惺惺地说:“早些年王太师(王建)也曾给先王(李克用)写信,劝他说唐室已经灭亡,应该各自称帝一方。先王曾对我说:‘想当年天子有难逃离京师,我号召天下发兵讨贼。那时候,我河东威震天下,如果我想挟天子以据关中,自作九锡文件,迫使皇帝禅让权位,谁挡得住我?可是我认为我家世代忠孝,应当为皇室效力,因此誓死也不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日后也必须以兴复李唐社稷为第一要务,千万不能效仿那些兔崽子的行径!’先王的话言犹在耳,这种劝我称帝的提议我实在不敢接受。”说到激动之处,李存勖还掉下了几滴眼泪。
李存勖说的这些话多半属实,可是个中滋味需要揣摩。李克用当年英雄盖世盛极一时,的确有实力篡位。可是李克用没有篡位并不见得是因为他对李唐皇室的忠心。如果李克用家真是世代忠良,他和他爹就不会和朝廷对着干了。没有篡位,很可能是李克用认为时机不成熟,更可能是他没有朱全忠那么大的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告诫李存勖不要谋求称帝,多半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并非出于对已经灭亡的李唐的怀念。因为,李克用临终时的河东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地盘小战斗力差处处挨打,此时最好低调自保。
李存勖这个时候抛出这些话,其目的也并非是为了重温李克用的教诲,只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姿态罢了。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枭雄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李存勖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河东文武已经经历了两代人,提着脑袋打天下,为的就是荣华富贵升官发财。眼看着一起出来混的同辈同学同乡,在朱梁在吴国在蜀国都当上了宰相、大将军、三公九卿什么的,各个地位显赫,连祖宗八代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沾光,可自己还只是个王国内的低阶官员。这些文武臣僚心里猴急猴急的,都希望李存勖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做了皇帝,部下自然都能跟着高升。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河东文武一起鼓噪撺掇李存勖称帝。可是李存勖仍然犹豫不决。因为他的确还有一个难处。这些年,河东与朱梁开战都是打着讨贼的旗号,口口声声说朱梁是李唐的反贼,现在如果李存勖做了皇帝,那岂不是自己也成了贼?
李存勖没有急于称帝还有另一个原因,而且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河东集团内部还有派系反对称帝。这个派系以张承业为首。
张承业不是李存勖的铁杆儿吗?他为何反对李存勖称帝?
张承业要反对的事情,多半办不成。
在河东集团内部,张承业固然是站在李存勖一边的,帮助李存勖成功解决了很多风波诡谲惊心动魄的难题,可张承业还有更大的理想。张承业一直自认为是前朝李唐的遗老,肩负着光复大唐的重任,且矢志不渝。他之所以愿意和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站在一起,是因为他觉得李克用父子才有能力真心实意地光复李唐。
听说李存勖有称帝的打算,张承业立即表示反对,且不顾年迈体弱,从晋阳赶到魏州来劝阻李存勖。
张承业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李存勖说:“大王您世世代代忠于唐室,数次解救朝廷的危难,所以老奴三十多年来努力为您打理财政税赋,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目的就是立誓灭贼,光复唐朝社稷啊!现在河北刚刚收复,朱梁还在河南危害一方,事业刚刚进展到一半,大王您却突然要登基称帝,这可不符合我们出征伐罪的本意。没有了光复的大旗,我们聚集起来的各种力量难道不会解体吗?大王何不先灭朱氏,为先朝祖宗报仇雪恨,然后寻访李唐后裔拥戴他为领袖,再向南平定吴越,向西平定四川,扫清环宇,一统天下?到那时候,即便是高祖、太宗复生,谁又敢位居大王您之上呢?大王您推让帝位越久,那么将来得到之后,其权威将越加坚实。老奴的志向没有别的,完全是受先王大恩托付,要为您创立万年之基业啊。”
张承业这番话可以说水平非常高。先肯定河东李克用家族为李唐效忠的历史功绩,然后表白自己努力工作的目的,将两者统一到光复大唐的政治使命上来。然后话锋一转,指出李存勖仓促称帝的害处。张承业并没有简单堵死李存勖称帝的路,进而以从长计议为名开出了药方。他让李存勖先平定天下,积攒功勋,待到四海统一之后,李存勖再拥有天下也不迟。
张承业足够聪明,也费尽了心思,既想要阻止李存勖,又不敢因此而得罪李存勖。
李存勖心里清楚以张承业为首的光复派不会轻易让步,他只好说:“称帝也不是我的本意,可是群情如此,这可怎么办?”
李存勖真是个钓鱼的高手。李存勖将球又踢了回来,张承业碰了个软钉子。张承业知道李存勖是禁不起诱惑的,文武群臣更禁不起诱惑,称帝之事已不可逆转。无奈之下,张承业老泪纵横,哭诉道:“诸侯奋起一起血战沙场,原本为的是李唐皇室,现在大王你取而代之,实在是陷老奴于不义啊!”
苦谏不成,张承业无法在魏州待下去,只好回晋阳。回到晋阳之后,张承业一病不起,不久在忧郁中去世。
尽管李存勖犹豫,可河东文武热情不减。
忽然有一天,魏州开元寺的一个和尚要拜见李存勖,称有重要事情禀报。
李存勖一天到晚为了打仗的事情伤透了脑筋,哪里有功夫见什么和尚道士的。可是这位和尚执意要见李存勖,并且口口声声说有要事。李存勖也觉得奇怪,只好在百忙之中接见了这个不速之客。
和尚见到李存勖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展示给李存勖观看。李存勖这一看不要紧,当场吃了一惊。
李存勖身经百战,各种风险场面都见过,怎么会被一个和尚吓一跳呢?
和尚并不可怕,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但是和尚呈献的东西可不一般,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传国玉玺。
要说起来,自从了有了秦始皇,为了营造天命神授的气氛,他创制了玉玺这玩意,其实就是个大印章。这个大印章的唯一性及皇权一再赋予它的权威性,将它的价值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要做皇帝必须有所谓的传国玉玺才算天命神授。你说这做皇帝麻烦不麻烦,先要流血流汗地抢到政权,还要南郊祭天,不仅如此,还要弄到这个大印章,才算手续齐全。
可话又说回来,改朝换代兴衰更替战乱频仍人荒马乱的,这传国玉玺怎么可能完好无损,一以贯之地成百上千年传下来。再说了,真正见过这玩意的人也不多啊。如何鉴别真伪?说不定多数草头王做了皇帝之后都是自己在被窝里刻了一个充数。
即便有了传国玉玺也不见得一定能当皇帝。三国时期的孙坚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不仅没做成皇帝,反倒因为这个大印章把性命弄丢了。
李存勖见到这个传国玉玺,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这和尚如何得来的国宝?这玉玺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什么用?会带来好处还是霉运?
李存勖找来资深的文武臣僚一起检验这个大印章的真伪,经过一番紧张激烈的鉴宝活动,发现上面赫然铸刻着“受命于天,子孙之宝”八个大字,大家一致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有这个八个字难道就是真的?其实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一个曾经见过真的传国玉玺,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见到。可是众口铄金、借题发挥的道理是这些人心知肚明的。
既然有了这么个法定宝贝,河东文武官员自然都知道主子的心思,于是大家齐声高呼“万岁”,向李存勖表示祝贺,并解读为上天特意要降旨给李存勖,让李存勖做皇帝。
虽然借着这个大印章,河东政权集团开始营造政治气氛,为李存勖登基做皇帝进行舆论准备工作。可是李存勖还是保持了应有的冷静,他知道做皇帝绝非儿戏,弄不好会身败名裂。他决定有条不紊地实施登基程序。在最初的拥戴活动中,李存勖“婉言拒绝”了众人的请求。这与那些急惶惶不知天高地厚称帝的家伙比起来,李存勖的确高明许多。
驳了众人的面子,难道李存勖不怕大家寒心吗?谁还会再冒险挑头儿劝他做皇帝?
李存勖不担心,因为他才是最大的操盘手。
李存勖表面上拒绝登基称帝,其实他暗地里准备工作一刻也没放松。安排人到集市上采购各种玉石以制作法物礼器。又安排人四处访求前朝李唐的遗老遗少,请来魏州能做官的做官,不能做官的帮着出主意。其实这些遗老遗少基本是在朱温的屠刀下劫后余生的,没几个有操守有本事的。要做皇帝了,各种手续办事程序礼仪可不能土啦吧唧的,于是又对李唐时期各种典章制度抓紧组织学习培训,进行彩排演练。
经过近一年明里暗里的准备和预热,里里外外营造了大势所趋的气氛之后,公元923年四月,李存勖终于在一群旧人新人的“拥戴”下登基称帝了。
李存勖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大手笔。
登基大典十分隆重,各种程序十分齐备。在魏州牙城之南,举行南郊大礼,祭告上天,李存勖正式称帝,建国号大唐。以魏州为兴唐府,建东京。又于太原府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建北都。李存勖之所以将国号定为唐,自然是兼顾了多种考虑,首先接续李克用的遗志,以证明他们的事业是为了光复大唐王朝。第二是进一步用唐来凝聚一切反对朱梁的力量。第三自然是狗尾续貂或者偷梁换柱了,用李存勖这个“李”顶替李世民的“李”。
晋王变成大唐皇帝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就是文武群臣鸡犬升天,什么宰相、枢密使、六军卫、节度使、大学士一大堆,人人升官,个个升级,披红挂绿,穿金戴银。河东果然人物丰富,各个官职都有重量级人物把持,不像其他几个小国的皇帝,连政治机器的架子都搭不起来。
李存勖也终于可以昂首挺立,环顾四周大大小小的各色皇帝了。
至此,天下皇帝荟萃,遍地各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