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五节 圣心多虑
就在崇祯感慨不已、夜夜无眠的时候,杨嗣昌火速行动了。
他要抓住时机。
这人世间无论做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抓住时机。
圣心多虑啊。眼下只是崇祯的柔软时光,他迟早会回过神来。留给杨嗣昌的时间确实不多。
杨嗣昌按照崇祯的意思,让辽东巡抚方一藻开始行动。方一藻找了个能说会道的算命先生周元忠到清国那里去看看,去打探一下虚实。
最主要的是摸摸皇太极的底,看他有没有和的意思。
但皇太极的底不那么好摸。
当周元忠脏乎乎的手从辽东暧昧地伸过来时,皇太极就像是被性骚扰了的良家少妇一般,一时间不知所措。
要媾和?这不是崇祯的风格啊!再说了,这媾和就是百年好合啊,那是要明媒正娶正大光明的,现在周元忠这么暧昧地跑过来,说个话都要交头接耳的,不像是明媒正娶倒像是私通的。
皇太极不干。他要见的是大明的使节,而不是算命先生。
周元忠被剥光了衣服。
皇太极准备将他砍了。
但是他手下的两个官员制止了皇太极的暴力行为。这两个官员是弃明投清的。在大明时,他们的官阶也不小,属于能够和崇祯说得上话那种人。他们深知崇祯的性格:要面子,超级要面子。
可能也确实想过派使节过来,可万一皇太极的牛脾气上来呢?像眼下对付周元忠一样将大明的使节剥光衣服一刀两断,那就不好玩了。那崇祯就没面子了。而算命先生就不一样了,属于在野的身份,属于下九流,即便一刀两断了,地球人也不知道皇太极侮辱了崇祯。崇祯依旧看上去很威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一个大国帝王隐秘的心理。
皇太极笑了。他觉得明朝人很怪,明朝的皇帝更怪。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一点都不痛快。但是,他们如果真心想和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打了这么多年仗,大清国虽说一直处于进攻态势吧,但说实话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大明确实太大了,在没有将它彻底征服之前,是很难捞到什么好处的。
但是媾和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在对方主动提出媾和的情况下。这就有点像大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一样,没有贵重的嫁妆,皇太极是不会迎娶的。
皇太极认为,任何当代史都是历史。在历史上,当年的西汉和匈奴就是媾和的,西汉国虽大,每年还是要送大量的财物过去,甚至还要送自家的公主过去。这就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小国通过与大国媾和带来的好处。
皇太极需要这种好处,极其需要。他告诉算命先生周元忠,人要有尊严地活着,脱光衣服躺在这里是不对的。把衣服穿好,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最高统帅,大清国同意与大明媾和,一旦条件谈好,签定合同,我们肯定不会再找贵国的麻烦。
但是,当杨嗣昌向崇祯汇报了皇太极有言和的想法时,崇祯却开始含糊其词了。
言和真的好吗?历朝历代,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谈出来的和平。
谈出来的和平即便存在,那也是一种屈辱的和平。
崇祯不要屈辱的和平。
崇祯开始给杨嗣昌打哈哈了,要他再考虑考虑。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这可是关系到大明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生死存亡的大事啊,马虎不得,再考虑考虑,见机行事吧……
崇祯越是打哈哈,杨嗣昌心里就越着急。皇上不给个明确的旨意,以后出了问题算谁的?见机行事?见什么机行什么事,这里面都大有讲究啊!杨嗣昌如果擅自做主,皇上怪不怪他先暂且不说,言官们是会争先恐后弹劾他的。到那时,他杨嗣昌恐怕难逃一死啊!
杨嗣昌于是就请旨,崇祯却下不了决心给旨,言和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但世界上的事情,经常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崇祯过一天算一天,拖得起,可皇太极不干了,他奶奶的,耍我呢,当我是猴啊!堂堂大明,做事怎么这等猥琐,先是派了个不明不白的算命先生过来探口风,我不与你计较表明了自己媾和的诚意,你却一个闷屁都没有就缩回去了。做人,不能猥琐到这个地步!
皇太极怒了。
一般来讲,皇太极怒了是要动兵的,但他这次引而不发,而是屯兵大青山,那架势是你再不媾和他奶奶的我就进攻了。形势已然危急到这种程度,方一藻火速报告朝廷,建议朝廷还是和为贵,否则辽东不保。
杨嗣昌再次请旨,请求皇上立即展开言和谈判,以避免南北两线同时开战的危急局面发生,可崇祯还是下不了决心和皇太极和为贵。
崩盘随时可能会发生。
这样的时刻,言官们站出来了。
言官们总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站出来,发表他们对时局的看法。
这是言官们存在的一个历史价值。
杨嗣昌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杨嗣昌说,是和是打,不能只看外在的姿态,而要看结果。打,肯定会将战火引入我辽东,这样即便打胜了,国土也就成了焦炭了,而和的话,起码我大明百姓不会遭殃,他们会感念皇上的好生之德。再说我们现在打,能有胜算吗?国家一大半的兵力分布在中原、陕西、湖广参与剿匪,虽说剿匪现在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离彻底剿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必须集中兵力继续追击,切不可在此关键时刻将主要兵力调到辽东与皇太极开战,否则剿匪就将前功尽弃,十年不结之局就永无了结之日了。
我特别反感某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以为这是为国分忧啊?错!你们是在给我大明添乱!前年(崇祯九年)秋天,清兵兵临城下,你们为国分忧了吗?没有!只有皇上在日夜操劳啊。现如今和议一事还没开始,某些人就指手画脚,唯恐天要塌了。如果我们搞一个事情,局外人怀疑,局内人也怀疑,那我们还有成功的希望吗?
杨嗣昌的话说得激情澎湃、入情入理,崇祯听了,觉得这杨嗣昌还真是老成谋国。是啊,和议虽然面子上不好看,但按杨嗣昌的说法,起码我大明百姓不会遭殃,他们会感念皇上的好生之德。这是民意啊。
而民意,对一个皇帝来说,是最好的褒奖。崇祯是很需要这个褒奖的。他下令,立刻宣杨嗣昌人内阁讨论边事。
时机似乎又成熟了。杨嗣昌隐约感觉到皇上的柔软时光又来了。这一次,他要紧紧地抓住。紧紧。
黄道周是崇祯时代最著名的大儒、社会活动家、詹事府少詹事。当然大家伙儿最认可的还是他大儒的身份。
在任何时代,大儒总能掌握着社会的话语权。
黄道周也掌握了崇祯时代的话语权。
当然了,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儒来说,他一般是不轻易发言的。因为一般的小事就由中儒、小儒去发言了。大儒只针对大事发言。
这一回,黄道周要发言。
因为出大事了。杨嗣昌极力主张大明和清朝媾和,大明两百多年来的大国尊严将荡然无存。而皇上一时糊涂紧急宣召杨嗣昌入阁,这事情再往下走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黄道周急了。这是一个大国的大儒之急。他一连上了三道疏。前面两道是铺垫,分别是反对方一藻议和和反对陈新甲夺情起复为宣大总督,为反对杨嗣昌的媾和举动打基础。第三道奏疏是重点。黄道周坚决反对杨嗣昌夺情入阁。黄道周是大儒,那文章写得可比杨嗣昌说的话看上去更激情澎湃、入情入理。黄道周认为天下没有无父之子,也没有不臣之子。任何一个人,只要称得上是人,守孝道都是第一位的。现在杨嗣昌自认为是人才,以国家人才匮乏为由不在家守孝三年而出来做事,这个很不妥当,会乱了大明的伦理纲常。大明即使人才再匮乏,也不能用不忠不孝之人。这是一个常识。再说了,他杨嗣昌是人才吗?一个兵部尚书,不想着运筹帷幄、建功立业却一门心思鼓动皇上媾和投降,试问古往今来,有这样的兵部尚书有这样的国家栋梁吗?
崇祯看了黄道周的鸿论,那叫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这不单单是骂杨嗣昌啊,他连我朱某人也一块骂了。不能用不忠不孝之人,谁在用,不是我崇祯吗?反对陈新甲夺情起复,反对杨嗣昌夺情人阁,说到底就是反对我崇祯乱了纲常不以忠孝治国家啊!我是那样的人吗?笑话!实在是国家没人才我不得已才夺情起复。你黄道周一个老同志,就不能体谅体谅吗?
有一句话说得真是没错——自古名士多狷狂。这个黄道周就狷狂得可以!哼,我看你还能狷狂到什么时候?!开会!开会!有什么事会上说。我崇祯不对你黄道周搞小动作,我也不给你穿小鞋,你是大儒嘛,我尊重你。但是,我要跟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事情搞清楚。谁错谁对,大伙说了算。
七月初五,御前会议在平台召开。会议挺隆重,来的人也挺多,内阁五府六部的髙官以及各有关方面爱国人士、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来了。会前大家只知道黄道周这次写了一份报告搞得皇上挺生气的,看样子后果比较地严重。都想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可谁都不知道,一阵交头接耳之后还是一无所获,官员们的神情就都有了些悻悻然。
要说官员们都是好奇心重或者幸灾乐祸,那也不尽然。黄道周官阶不高,但在朝中声望还是很高的。大儒嘛,又一把年纪了,大家都“黄老黄老”地叫着,挺尊重他的。应该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小心逆了龙鳞,不会有多少人对他幸灾乐祸。官员们之所以想尽早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应对皇上的突然发问。皇上今天开会叫这么多人来,肯定是要一一表态的。不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这态就不好表了。也许报告的内容皇上会在会上三言两语交代一下,但总不如事先知道的好——无数次的会议经验告诉这些大明官员们,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黄道周其实早早地来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但是脖子竖得笔直,下巴也高高地抬起,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看上去挺悲壮的。百官们心里一紧:今天这会,弄得不好要人头落地啊……有两个官员有意无意地坐到他旁边,想跟他套套近乎,顺便搞明白报告的具体内容,可黄道周还是眼都不睁一下,更别说开口说话了。两个官员只好悻悻离开。
杨嗣昌是最后一个来开会的。事实上他是不想来的,因为遭到弹劾了,特别是遭到大儒弹劾了,杨嗣昌觉得还是应该避避嫌,让大家伙儿决定他有罪没罪。可崇祯却让太监把他请来,说杨嗣昌要是不来,他也不想开这个鸟会了。这话说得杨嗣昌心里一阵温暖。考虑再三,本着效忠皇上的良好愿望,他还是过来开会了。
大会并没有直奔主题。首先是吏、户、兵、刑各部作上半年工作报告。这个是老生常谈了,每隔半年,朝廷都要聚谈一下,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今天是七月初五,正好赶到这个点上了,崇祯便在会前安排了这项内容。不过这种工作报告说的人一脸铿锵,听的人昏昏欲睡,没办法,工作报告嘛,又不是春宫小说,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崇祯也知道这样的会流于形式不好,可话说回来了,终归开比不开好,开了,好歹大家伙儿都知道,大明的国家机器还在正常运转,各部的人都还在做事。不开,崇祯还真不放心这帮人在底下干什么呢。这是不可以的。
冗长的工作报告足足报告了两个时辰。很多人已经听得哈欠连天了,更有一些人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在外面吞云吐雾或者三五一团七八一伙地开小会。崇祯让值班太监严肃会场纪律,分头去找借故在外逗留的人回来,如有执意逗留者,记入年度考核表现簿中。在太监们狐假虎威的威胁之下,会场的阵容果然雄壮了很多,看上去又济济一堂的。
各部报告终于结束了,崇祯清了清嗓子,原来嗡嗡一片的会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官员们都明白,真正的会议开始了。接下来,皇上讲的每一句话都会和一个人有关,弄得不好,还不仅仅和一个人有关,而是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有关。
因为大明的官员都知道,皇上经常喜欢借题发挥的。
皇上喜欢看一个人窘迫的样子,如果旁边有别的人幸灾乐祸,皇上会让那个人也窘迫的。
这是皇上的一个隐秘爱好。
但也不尽然。有的时候,皇上在处分某人的时候,就希望旁边有人幸灾乐祸,以进一步增强被处分人的羞耻感。如果这时旁边的人不及时跟进而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髙挂起的态度,那很可能他就是下一个倒霉蛋。
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皇上喜欢借题发挥,但是怎么发挥,挥出去的刀最终又砍着了谁,那全看站在他身边的人的造化了。
崇祯清完嗓子,却站了起来往旁边的密室走去。那是崇祯的御用卫生间,崇祯已经足足两个时辰没有方便了,肾功能那是相当了得,此时再不方便一下那可真是神不是人了。但崇祯毕竟肉体凡胎,他也不想硬憋着,他是想方便完了,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卸下包袱。不过崇祯的御用卫生间隔音效果不太好,隐隐约约传出了龙尿撞击在木桶上的叮叮咚咚声,声音急促,带着一泻千里的快意和自负,甚至还带着些许杀意,让在座的众官员们忍不住为黄道周担心。他们纷纷看向黄道周,黄道周依旧坐得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有官员突然小声嘀咕:黄老有两个时辰没有小解了,他怎么这么能忍?另有官员感叹:从古到今,哪一个大儒不是忍出来的?
崇祯一脸轻松地出来了,他坐回到龙椅上,感觉就一个字——爽!
这是方便之后所带来的“爽”。
这是百官慑服鸦雀无声所带来的“爽”。
百官们低下了头,但有一个人的头依然高昂着,而且已经昂了两个时辰。
这个人就是黄道周。
崇祯瞄他一眼,黄道周却是连看都不看他。
大儒就是大儒,在精神气质层面上竟然盖过了皇权。这让崇祯开始不爽——他奶奶的,我才爽了多长时间啊,你黄道周就让我变得不爽。可恶!可恨!
崇祯开始点名了:黄道周啊。
黄道周站了出来:臣在。
崇祯:这满朝文武、庙堂内外都说你是大儒,我是真羡慕你啊。我呢,虽说是个君父,可念的书没有你多,所以有些事还要向你请教。就比如说天理人欲这事,我就老搞不明白。黄大儒,你说说看,究竟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
黄道周头依旧高昂:无所为为之,叫天理;有所为为之,叫人欲。天理人欲是互不相容的,多一分人欲就损一分天理。
崇祯鼓掌:说得好!不愧是儒学大家。说得好啊……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把天理人欲搞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还干出尽人欲损天理的事呢?你上的三封奏疏不早不晚,刚好在你没有入选内阁而杨嗣昌却进了内阁之际。在这些奏疏里,你可是说了杨嗣昌大大的不是啊!黄大儒,这该不是无所为之举吧?
黄道周万万没想到崇祯会将他的奏疏与没有入选内阁之事联系起来。事实上增选内阁成员的事年年有,黄道周虽然是大儒,却不是阁员,便常常有好事者将他纳进增补名单,上呈皇上,但每一次崇祯在过目名单的时候都会不动声色地将黄道周“过”掉。也许崇祯觉得黄道周只尚清谈之学,不可大用;也许只是认为他性格怪戾,缺乏团队精神。反正崇祯Pass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久而久之,黄道周也明白这一点,对成为阁员之事也就看淡了许多。
人啊,都是有命的。而命与运是如影随形。
一个人的命在运上时,就要承受好运和厄运两种结果。黄道周已经承担了N次厄运,他N次都没有行动,那为什么在N+1次要采取行动呢?而且这行动在黄道周看来是如此龌龊与卑鄙?!黄道周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
但崇祯却觉得:在N+1次采取行动简直是太他奶奶的正常了,这是人欲自然发展到临界点时的一个突然爆发,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肯定要爆发的。黄道周不断地以天理压抑自己,只能使其在爆发时显得更加疯狂。而现在,黄道周的疯狂时刻已经到来。关于这一点,崇祯自信看得很明白。
黄道周为自己辩护,他说天理人欲的差别在于义利之分,凡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这就是人欲;而以天下国家为念,事事都在天下国家上做,则是天理,他连上三疏,为的就是巩固和端正国家的纲常礼教,完全是天理啊,绝没有半点私心杂念。
崇祯笑了,笑得很冷:没有半点私心杂念?那你为什么不早上疏而在阁员名单公布后才上疏呢?
黄道周:本来想早点上的,可五月份我的同乡御史林兰友、科臣何楷上疏反对杨嗣昌和议,我怕那时候上,会有勾结串联的嫌疑,所以就没有及时上,而是拖到了现在。
崇祯:是这样?看来还是有私心杂念,要避嫌。可你现在上,就没嫌疑了吗?你不上则已,一上就是三疏,是疏疏要致人死地啊!你一个大儒,写那么多文字,不累得慌?
黄道周:臣为巩固和端正国家的纲常礼教,不怕累。
一看黄道周还敢顶嘴,崇祯火了:我看你真是不怕累!你一砍三还不够,还恨不得用软刀子把我也砍喽!你简直是大逆不道啊你,还口口声声纲常礼教,我问你,你说我夺情任用杨嗣昌和陈新甲,无非是说我乱了纲常礼教,那么,我是不配做大明的君父啦?你黄道周时时刻刻守住天理,你才是天子,才是大明的君父!来来来,你到这上面来,这龙座,你来做!
崇祯说到这里,竟下来拉黄道周上去。黄道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死活不肯上去。但崇祯三十来岁,又在气头上,三拉两拉也就将黄道周拉到了龙座前,崇祯用力往下摁黄道周,想让他坐下来。黄道周是拼着老命不肯坐,双手死死地抵住龙座扶手,脸涨得那叫一个通红。满朝文武哪里看过这等场景,一个个全都跪倒在地:
皇上,不可啊,皇上!
崇祯见大家有反应了,便趁势问道:那你们说说看,是我做错了呢?还是黄道周做错了?
是……是黄道周做错了。
声音七嘴八舌,显得很没底气。崇祯听了很不满意:什么?说响一点,没听清。
众官员只得齐声喊道:是黄道周做错了!
我没错!
谁也没想到黄道周会在此时来这么一声。
声音很响,像晴天霹雳,把众官员都炸懵了。
把崇祯也炸懵了。
崇祯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果说刚才的举动还有恶作剧成分在的话,那么从此刻开始,崇祯要致黄道周于死地了。
儒教本来是辅助皇权,可现在黄道周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那就是挑战皇权。
任何一种宗教都不能挑战皇权。
儒教也不行。
所以黄道周必须死!
崇祯更用力地把黄道周往下摁,希望他的屁股能碰到龙椅。
只要黄道周敢坐龙椅,那他必死无疑。因为从古到今,除了皇帝,只有贰臣或谋逆者才会去坐这个位置。而崇祯的目的,就是要让黄道周成为这样的人。哪怕是被迫的,但只要坐了,就是一个贰臣。到时候黄道周将百口莫辩,因为没有人知道他黄道周的心里是存着天理还是人欲!
这是崇祯的逻辑,一个帝王的逻辑。
黄道周终于坐下去了,而且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因为崇祯的力气太大了,他的双手死死地压着黄道周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黄道周坐得很稳,这个固执的大儒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稳稳地坐着,但是在满朝文武的眼里,黄道周好像坐得很心安理得,隐隐地有大气象在。
说不出话来。
一群人说不出话。
一个王朝说不出话来。
崇祯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为什么会这么静呢?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他原以为,这些心眼活络的官员们会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将黄道周揍成肉酱。
但是没有,这一群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崇祯好生尴尬,好生馗尬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突然自由发挥的戏子,一不留神将戏演High了,他期待满场喝彩,期待台上台下可以默契地互动,可一切都在冷眼旁观,没有人给他一个肯定的眼色。他崇祯只能作兴致勃勃状继续把戏演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有时候就是无人喝彩。
而人生所谓的意义就是在无人喝彩的时候继续把戏演下去。不演下去,戏肯定砸了,继续演下去,说不定还能等到喝彩的那一刻。
人生就是这样,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喝彩玩命演出,也许等到寿终正寝时喝彩声还是没有响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这是人生的悲壮,也是人生的荣光。
崇祯缓缓地走下台,将黄道周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留在那髙处不胜寒的龙椅上,双手抱拳,朗声说道:黄大儒没做错,那便是我崇祯做错了,请大儒受我一拜……
崇祯说完竟要作势下跪,这时候满朝文武就像炸了锅一样,冲上来抱住崇祯,阻止这个皇上继续做出荒唐的举动。另有一些人指责黄道周,说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简直是大逆不道,叫他立刻滚下来。他们不再叫黄道周为“黄老”而是叫“黄贼”,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黄道周依然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黄贼”是疯了还是真的想做“国贼”,怎么可以赖在那上面不下来呢?皇上是真戏假做,难不成你黄道周要假戏真做?
最尴尬的当然要数崇祯了。他真戏假做把自己的位子给腾出来了,结果这个坐自己位子的人却没有知趣地站起来还他崇祯的位子。站在大堂上的崇祯成了一个没有位子的皇上。而百官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位子。他们归位了。崇祯第一次体验了失去位子的恐慌感。
黄道周流泪了。他的眼角流出了两行苍老的浊泪:
大明的天理乱了,大明的人欲在我皇心头横行。我为大明哭,我为大明悲啊……
放肆!你个黄道周,自己人欲横行还倒打一耙。你难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崇祯声色俱厉。但是他发现自己说得越是响亮心里就越是空虚:我真的人欲在心头横行吗?我可是时时处处为大明呕心沥血啊!
黄道周:人欲在我皇心头横行,断然没有我黄道周活下去的道理。这龙座就是个祭坛啊,那么是谁把我送上祭坛的呢?是皇上你啊。其实皇上此举大可不必,皇上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让我黄道周死于大逆不道的罪名,说来说去,还是人欲在我皇心头作怪。我黄道周死不足惜,只是玷污了皇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清誉啊!
崇祯恼羞成怒:千秋万代之后,谁还记得此时此刻的场景?
黄道周微笑:皇上要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微臣就无话可说了。
崇祯:我杀了你,千秋万代之后,历史将不会记得这一笔。
黄道周:正史可能没有,野史就难说了。
是吗?
那当然。
来人,将黄道周绑了,直接推出午门斩首。
崇祯话音未落,百官们就嗡嗡成一片,大致意思是黄道周好歹是一大儒,不能轻易言杀,否则舆论难平。再说黄道周坐龙椅,那也是皇上你逼他坐的呀,他是坐也死不坐也死。坐了,大逆不道死,不坐,抗旨死。这样的死法,还真是冤死。皇上啊,黄道周说得没错,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会非议皇上,皇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清誉会就此毁于一旦啊……
崇祯疑惑了。这百官他奶奶的怎么像墙头草啊,刚才还一口一个“黄贼”,恨不得要除之而后快,现在怎么……崇祯冷冷地看向百官,突然从他们畏惧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他们这是怕我从此以后复制这种死法啊——冤死法。看谁不顺眼拉过来往龙座上摁,则此人必死无疑——说到底,他们还是在为自己考虑啊。
人欲啊人欲,大明人人心头有人欲。
崇祯心里一阵悲凉:想不到我堂堂大明天子,竟然杀不了一个儒生。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大明的江山也许很快就不属于朱家了。
崇祯一下子兴致索然。他无力地摆一摆手,表示散会了。
百官们静悄悄地散去,整个殿堂只剩下黄道周和崇祯。黄道周带着一脸“为大明哭为大明悲”的神情从龙座上走下来,长跪在崇祯面前:皇上,大明现在急需以天理治人心啊……
崇祯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快步走回龙座前坐下。他突然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只有坐在龙座上才有的安全感。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发誓,这样的玩笑以后绝不能再开了。
龙座沉重。龙座就是江山社稷。有谁会拿江山社稷来开玩笑呢?黄道周依旧长跪在殿堂里,头都没抬一下,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崇祯盯着这个曾经短暂地坐过他位子的人,觉得他无论如何不能在京城里再呆下去了。崇祯可以为了自己千秋万代后的清誉不杀他,但是绝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京城里成为一个话题的标志性人物。也许一向清髙的黄道周不会再向他人提起坐在龙座上的感受,但日后肯定有人会向他充满好奇地探究这一切,并由此窥视一个帝王的隐秘心理。
这是崇祯绝不能容许的。绝不能。
很快地,黄道周被连降六级外放,与此同时,弹劾杨嗣昌和议主张的工科都给事中何楷以及其他一些有所非议的官员都被一一降职。一时间,朝廷内再也没人敢对杨嗣昌和议说“不”。
但是杨嗣昌心里却叫苦不迭。他追在皇上后面想要一个“准”字,准他和议的“准”字,但崇祯始终不给。
崇祯不说和,也不说战,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那意思是你杨嗣昌自己拿主意,别老跟着我。
但杨嗣昌敢拿主意吗?皇上心头阴晴不定,自己都还没主意呢。在此情境下,谁敢替他拿主意?
可要说皇上没主意,他处罚黄道周明显是要给反对和议的人一个下马威。按此推论,皇上应该是同意和议的,可为什么不言明态度呢……杨嗣昌突然明白了:说到底皇上还是怕承担和议的罪名啊。万一皇太极开出太离谱的条件,而大明又只能屈辱地答应,那皇上的脸面到时候就没地方放了。皇上是想要杨嗣昌悄悄地和议,圣旨地不要。成了,一切好说,万一事败,杨嗣昌就只能被迫上祭坛,成为和议卖国的牺牲品。
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刀锋隐隐。杨嗣昌缩回了蠢蠢欲动的头颅,因为他不想做祭坛上的刀下之鬼。和议成了一桩再也无人提起的往事,屯兵大青山的皇太极被全然忘却。大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