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俗讲话补篇

中国思想通俗讲话补篇

1979年本拟重印此书特撰补篇一文,内分八题,因故未付印,87年又检拾历年随笔札记十二条附后,合成此文。

中国文言与白话,即所谓语言与文字,有分别。亦可谓雅俗之分。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特别之处,为其他民族所无。

但文言即从白话来,白话中亦保有很多的文言,两者间有可分有不可分。

近代国人盛倡白话通俗,对文言古雅则深加鄙弃,把本该相通的两项,过分分别了,其流害即今可见,此下更难具体详说。

本书所收四篇讲演,乃就通俗白话中选出四辞,发明其由来。乃系从极深古典中,寓有极为文雅之精旨妙义,而竟成为通俗之白话。此亦中国传统文化之最为特优极出处。当时限于时间规定,仅讲述此四题。

其他可资发挥者,随拾皆是。今值此书重印,姑续申述数则如下。读者因此推思,则五千年传统文化,亦可谓即在我们当前之日常口语中,甚深而极浅,甚古而极新,活泼泼地呈现。从当前新处去悟,却仍在旧处生根。俯仰今古,有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矣。

(一)自然

“自然”二字,乃道家语,谓其自己如此,即是天然这样。这是中国道家诵述最所贵重的。又称之为“真”。儒家则称之曰“诚”。不虚伪,不造作,人生该重。儒家所言之性命,便是此义。

人为则成一“伪”字,便无意义价值可言。但西方人则最重人为,科学即是一例。今吾国人乃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不知西方科学是要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的,与中国人尊重自然因仍自然者大不同。

即如电灯、自来水,那都是不自然的。自然中有电有水,西方人运用来作电灯、自来水,那是反自然的。中国古人,在庭院中掘一井,用来汲水,较之出至门外河流中取水,方便多了。有人又发明了桔棒,可把井中水上提,省力多了。但庄周书中加以反对,说运使机械,则易起机心。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一切便不自然了。

今日国人误用此“自然”二字,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于是遂误会中国科学亦源起于道家。其实道家前之墨家,岂不早已有了极深的科学造诣与运用了吗?今谓中国科学起于道家相违背处。流弊所及,便难详言了。

(二)自由

“自由”二字,亦中国人所常用,与自然二字相承而来。乃谓一切由他自己,便就是自然如此了。因中国人重自然,故亦重自由。儒家所讲一切大道理,其实都即是天命之性,每一人自然如此的,亦即是由他自己的,所以又说自由自在。由他自己,则他自己存在,故说自由自在了。

近代国人争尚自由,乃百年来事。然百年来之中国社会情景,则日失其自在。不自在,又乌得有自由。此一端,可证近代国人所争尚之自由,乃与中国传统自由自在之自由大异其趣了。此因近代自由乃竞向外面人群中求,而中国传统之自由,则每从人群中退隐一旁,向自己内里求。各自之自由,即各人内在之心性。今人言自由,则指对外之行为与事业言。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对外不自由,孔子亦自知之。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其对自己内在之一心,固已获得其极端圆满之自由矣。故孔子为中国之至圣先师,逝世已两千五百年,而其当生之存心为人,则至今尚宛然如在。

故中国人言自由主在内,在心性之修养。不贵在外,为权力之争取。今人则一意向外,只要外面有一罅缝可钻,即认为乃一己自由所在,肆其性情,尽力争取,求变求新,无所不用其极。而各人之本来面目,则全已失去,渺不复存。亦不知在此上作计较。如此则仅知有外在之自由,即不再知有内在之人格。人格失去,复何自由可言。

西方人无不向外争自由,而亦终至失去其己身之存在。如希腊、罗马,乃及现代国家,无不皆然。而中国则自由自在,五千年来,依然一中国。故中国俗语,“自由自在”两语连用,涵义深长,实堪玩味。

今纵谓人生可分内外,但内在者总是主,外在者仅是客。失去其内在,则一切外在当无意义价值可言。则又何必尽向外面去争取呢?

中国人又言“自得”。《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君子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把人处境分作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四项,实即上述所谓人生之外面。每一境必有一处置,处置当,即可有得。得之由己,亦得于己,故谓自得。然则人各可自由自得,非他人与环境之可限。

又有“自作”、“自取”,不是好字眼。“自取其咎”,“自作自受”,都是要不得事。又如说“自讨没趣”,与“自求多福”大不同。求贵求之己,讨则讨于人。乞之其邻而与之,虽非自取,亦要不得。至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此等“成”,此等“取”,则属自由自在之自得。不在外面,不在别人,此即素患难行乎患难之大节操,大自由。

亦有“自谴自责”,“自认己失”,“自悔自改”,此皆其人之能自新处。人能自新其德,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又是一大自由。自由、自在、自得,不关他人。

今人则外面受形势之引诱,又受权力之制裁,故其自由最多亦仅能在外面权力与法律之制裁下,获取其身外者。而其主要内心方面,则已失去,渺不可得。尚何争取之足云。

(三)人物

“人物”二字,亦成为中国之通俗白话了。但人是人,物是物,为何连称人物,这里又有甚深妙义,可惜今人不加深求。

其实“物”字乃是一模样,可作其他之模范代表。“物”字“模”字,声相近,义亦通。如“勿”字“莫”字,亦声相近义相通。“物”字一旁从“勿”,乃一面旗,旗上画一牛,正如西方人之所谓图腾。图腾即是其一群人之代表。有一人,可与其他人团体中一些人有分别,又可作自己团体中其他人之代表,则可称之为“人物”。如孔子,与一般中国人有不同,而又可作一般中国人之代表,孔子遂成为中国一大人物。

中国人又称“人格”。其实此“格”字,即如物字,亦模样义。与人相互分别,而又可在相别中作代表,作一模样,那即是其人格了。俗语又称“性格””品格”,与西方法律上之人格义大不同。

中国四书《大学》篇中连用“格物”二字。物是一名词,而“格”字则借为一动词用。我们做人该知有一榜样,真认识这一榜样,则其他自迎刃而解。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而知至。”我们能知孔子是我们中国人一榜样,那岂不知道了做人道理了吗?做一孝一子,必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忠臣,亦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圣贤,仍该先知一榜样。孔子之“学而时习之”,这一“习”字,便似格物之“格”字了。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便是完成了格的初步。

朱子注《大学》说:“物犹事也。”孝、弟、忠、信都属事,都该知有一榜样。即是都有一格。能合格了,便是通了做人的道理。今人学业成绩,定六十分为及格。明得此格字,便可明得人物之物字。可见中国道理应从中国之语言文字上悟入。

学业成绩有优等与劣等,有及格与不及格。而今人又盛呼平等。若人尽平等,则与中国俗语人格之义大相违背。故中国人又称“人品”,称“品格”。若人果平等,则何品格可言。

(四)心血

中国人“心血”二字连言。论其深义,亦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人人所易知,亦人人所难通。

西方人言身体生理,特以脑为全身之主宰,亦主一身与其四围之交通。

中国人言“心”,则超脑而上之。

脑仍是身体中一器官,心则融乎全身,又超乎身外。心为身君,乃一抽象名词,而非具体可指。

“血”则贯注全身,而为一身生命之根本。如脑部受伤,不见不闻,无知觉、无记忆,但其人之生命仍可存在。血脉流通一停止,其生命即告死亡。

西方人重主宰,重权力,则脑之地位为高。

中国人重存在,重根本,则血其最要。

又且血只在身内,不涉身外,中国人认为此乃生命之本。脑则仅是生命中一个体,而心则通于全生命而为其主。

兼心血而言,则一本相通,而又无个体之分别,此实中国人生大道理所在。

中国人又言“血统”。中国为一氏族社会,氏族即血统所成。

余尝论中国有政统与道统,而道统尤重。

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有政统乱于上而道统犹存于下。

如秦灭六国,非由秦人统一中国,乃由中国人自臻于统一。秦二世而亡,而中国人之统一则仍继续。此乃中国人建立了中国,非由中国来产生出中国人。

故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若中国人不遵中国人道理,则亦可认为非中国人。

故道统必尤尊于政统。中国人则该是一中国人,此乃道统血统之统一。“心血”两字连用,可显其义。

故读中国史,政治统一之治安时代,固当注意,而政治分裂或变乱时代,亦值同样注意,或当更加注意。

如魏晋南北朝,如五代,如辽、金、元及清代,中国可谓已失其常,而中国人则仍为一中国人,依然未变未失,血统道统犹然。中国人之心血,能历五千年而长存。

论及最近七十年之中国历史,则又政治变乱分裂而社会则日益扩展,其在海外者,有台湾人,香港人,新加坡人,其他散入亚洲各地乃及美、欧、非、澳各洲,至少亦得五千万人。

论其血,则同属中国人血统。

论其心,则亦全不忘其同为一中国人。

然而流亡离散,则亦无可讳言。

如求其能团结一致,则非认识做一中国人之共同标准不可,主要在从道统上求,当从历史求之。

中国人又言“心胸”,“心腹”。大陆乃中国人之心腹,历史则当为中国人之心胸。

中国人又言“人心”,“道心”。道心则有统。所谓道统,亦即中国人之文化传统。非兼中国人之心与血言,则此统不可得。

中国人又言“心情”,“性情”,又言“血心”,“血性”,但绝不言“血情”,可证俗语极涵深义。

人之有心,乃始有情。人之有情,乃始得称为人。

血则贯注于全身,仅属肉体中物,与情不同。情可交于身外,故必言心。

今人以“无情”、“薄情”称为冷血,“多情”、“深情”称为热血。其实血不关情,冷血热血两语,实指心言,亦可谓俗不伤雅。惟单称情感或感情,感必由心,而非仅由血,此亦可知。

故为一合格之中国人,理想之中国人,则必有血有情。

而血与情则统于心。心则统于道。如是之谓“通天人、合内外。”

俗又言“血仇”,“血债”,亦指其深入人心。又言“一针见血”,正贵其见到深处活处。

故必心血兼言,乃见人生之落实,与其深到。头脑则仅是一器官,一机械。

今世则贵电脑与机器人,无情无血,则高出人生,乃为近代人生所想望而莫及矣。世运如此,乃何可言。

(五)味道

中国俗语又常“情味”兼言,有情始有道,又言“味道”。《中庸》云:“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饮食亦人生一道。孔子之饭疏食饮水,颜子之一箪食,一瓢饮,其中皆有道,故亦皆有味。常人饮以解渴,食以解饥,不知其中有道,故《中庸》说其不知味。

俗言又称“滋味”。滋有滋润、滋生、滋长、滋养义。人生必有长有养,有余不尽。其功在饮食,即为长养。若专以饮食为求味,此即不知昧,不知道。惟孔子颜渊能知饮食之道,斯乃有味有乐可言。其乐深长,又称乐味无穷。

俗语又称“趣味”,或称“兴味”。今人又常称“兴趣”。兴趣皆须有味,始能有余,长存而无穷,耐人回味。今人每求尽兴尽趣,尽则不堪回味,哪又失之。

中国俗语中此一“味”字,真是大堪深味,亦可寻味无穷矣。能知其人其事之有味无味,此真中国人一番大道理,亦可称是一项大哲学。

中国人又称“五味”。咸乃常味,酸与辣多刺激,甜味则多得人爱好,苦味饮膳少用。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苦劝苦谏,苦口婆心,亦见用心之苦。一片苦心,苦学苦读,苦修苦练,苦下工夫,苦行苦守,苦干苦撑,苦熬苦咽,坚苦卓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生中乃有此一道苦味,苦尽甘来。对人赞美道谢,则连称辛苦。辛苦亦人生大道,此一道,乃为其他民族所不知。

佛法东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人海乃如苦海之无边,佛法亦普渡而无边,则亦大异于中国人生之有此一苦味之存在矣。

俗语又称“吃苦头”。可见苦自有头,乐则无穷。但又必甘苦兼言,苦乐兼言。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今日国人则惟知求乐,不懂吃苦。只认正面,不认反面。只许进,不许退。只要新,不要旧。只向外,不向内。只说西,不说东。只执一端,不执两端。一切东西就会不成东西,一切味道也就会没有味道,这又何苦呢?

中国人又称“品味”。如品茶品酒,茶酒皆有味,故可品。不入味,则不登品。凡物皆然,故称物品。斯知物亦各有其味矣。人之一身,及其面部,以及其所居之室,皆可加以装饰品。则凡所装饰,皆可玩味。就其人日常亲接之物,亦可见其人之品味矣。

中国人又称“体味”。不仅口舌,还须心赏,始得此味。胃肠不消化,则口舌无味,可证物品物味皆从人之品味中来。即观其人所品味,可知其自身本体之品昧。

今人乃言批评。批评亦一种分等分品之义。如狱官批判罪人,即依法分判其人之有罪无罪,以及罪之大小。今人言批评,则必批评他人之短处失处。实则其所批评,亦凭其己见。凡其所见,则都在他人之短处失处,斯亦可见其人生之无品而乏味矣。

中国人又连言“情味”,味淡乃见情深。故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今人则惟有浓味乃谓情深。最近有一学校教师,求爱于其一女同事,不得,乃杀之。法官判其罪,谓其情深,仅得徒刑。又有人连杀其亲生之父母,法官谓其有神经病,亦不判死刑。今世之民主政治,仅重法治,人生惟知有法律,宜可谓乃无情味可言。

中国人又称“韵味”。韵者,声之余。中国人贵有余,亦贵余味。但又贵知足,又称够味。足指当下言,余指往后言。如歌唱,既须够味,又得有余味,须能回味无穷,回味不尽,不要不足。此是中国人生理想中一妙境,一佳味。故中国人言尽心尽力,实则心力永远用不尽。今人则求尽欢尽兴,尽了则不欢,没兴了。生之尽,则死亡随之。故人生必求有后,乃得有余而不尽。就其个人生命言,则生而至足,乃为一完人。完人者,乃完其天命之性。天命之性则虽死而不尽。如孔子,乃使后世人追味无穷。亦可谓人莫不有生,苟不知其生之有性,则亦鲜知其味矣。

中国人又称“有鲜味”。北方陆地,人喜食羊。南方多水,人喜食鱼。合此羊字鱼字,成一鲜字。然鱼与羊,人所共嗜,未能餐餐皆备,于是鲜字又引申为鲜少义。但美字养字善字,则皆从羊,不从鱼。此或造字始于北方,此不详论。今日国人则尽慕西化,必以牛肉为最佳食品。然四千年来之语言文字,则不能尽改。而生为中国人,又不能不讲中国话,不能不识中国字。纵觉中国语言文字之乏味,而终亦无奈何。此当亦为今日中国人生中一苦味,又当如何期其苦尽之甘来,则亦无可深言。

又中国人常连言“笑骂”。谚云:“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笑本代表喜,骂则代表怒,哭代表哀,歌代表乐。故曰喜怒无端,笑骂无常。今喜字加了女旁,则嬉笑非喜笑,嬉皮笑脸非喜脸。一笑置之非喜意。笑里藏刀又非好笑。使人欲笑不得,而又有苦笑。中国一“苦”字中,有多少人性味存在,则诚欲索解人不得矣。

又按人生面部耳听、目视、鼻嗅、口食,外接声、色、气、味四项。俗称“味道”,惟“味”乃有“道”,其他声、色、气三项,皆不言“道”。疑目视耳听,其与声色相接,显分内外。鼻嗅之气,或可直进胸腔,但气自气,体自体,非各有变。惟口食,则所食皆化而为己有。故惟味,乃可继之曰道。至于气,俗亦称气味,下连一味字,却不如味之可连一道字。但声色则又与气味不同,称声音色彩,更无连用字。则声、色、气三字,岂不明有三别,而皆与味不同,其别亦自可见矣。孟子曰:“食色性也。”此色字则又与声色之色有辨。

(六)方法

今人好言“方法”。实则中国人言方法,即犹言规矩。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矣。”非方则不成矩,是亦不足为法矣。惟儒家好言方,《易传·乾卦》言:“直方大。”人生在直,若有弯曲,仍须直,如是则成一曲。故两直相遇,乃成一方。方形有四角,乃成四曲四直。故有大方之家,又有一曲之士。其形成方,始可为法。一曲亦可自守,故仍得称为士。

天道圆,地道方。中国儒家好言人道,即人文,近于地道之方。而庄老道家言天道,即自然,近于圆。佛教东来,亦好言圆。但佛家既言圆通,又言方便。方又兼平义,故又称平方,又称方正。故方亦兼平正义。便则本是便僻,乃邪而不正义。人生中乃有许多不便处,如大便小便,均须避开人,去私处。便既须择一私处,亦称方便。因方在偏隅处,而其偏隅则共有四处,故称四方,亦称方便。

人行之道亦可分“正道”、“偏道”,“偏道”即“便道”。又分“大道”“小道”。君子行不由径,径则只是一小道、便道。如留客吃饭,谦言便饭,即非正式宴请。如便衣,亦非正式出客之礼服。托便人带信,此非正式派遣,容有不便处,遂有洪乔之误。更有便宜,中国人贵信义通商,只可获小利,不当牟大利,小利也得称便宜,即见有不便不宣处。故又称贪便宜,也只得贪小便宜,不得贪大便宜。今人则称便利,亦自有不便不利处。总之“便”即含有不正处。

中国人又称“方术”。术只是一条路,但此非大道通路。中国传统学术,共分经、史、子、集四部分,道路各有分别,但综合会通则共成一大道。如医生为一病人开药方,亦必各有分别,非可人人通用。只是对症下药,只某些人可用,故称药方。如是而言,方略方策,这一些策略,亦只寓特殊性,非即普遍大同性。俗又言方针,亦只针对一端一方而言。如称方向,则东西南北共四方,所向只其一方。子贡方人,孔子曰:“夫我则不暇。”孔子只言人生大道,那些有关他人的小处,孔子就不去加以批评了。

方指空间言,亦可指时间言。如云“方今”、“方兴未艾”,方亦只是当前之一时。庄周言:“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时间如此,空间亦如此。大方则时时处处皆然,故人人可得以为法。诗云:“定之方中”,便见有不方中处。方中乃仅指一刻一隅言,过了此刻此隅,便不见有定了。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子方乃见有孝,父方乃见有慈。所谓止,便兼有变动无止之义。举一隅,贵以三隅反。人道有万方,亦有万法。人生之道子变动中求停止,必知此义。

又如“方言”,亦只仅可通行于一方。而大雅则可通行于四方,即其大全处。故大方乃可贵。

但中国人又称“方外”。位有定,而方外则不可定。要之,方亦只是一具体字,非一抽象字,此义不可不知。

又中国写字称书法,演剧亦称戏法,凡此等“法”,皆涵规矩法则义,故亦称法规法则。是法亦犹规则,又如言法律。在音乐中亦有五声六律,此律亦即音乐中之规矩法则。今西方人言技巧,乃在科学界之机械变动中。而国人乃以方法二字当之,则涵义差失太远矣。

方者,集四隅为一方,有空间静定义。法者,水流和平向下,不溃决,不枯竭,永是如此,兼有时间流动义。故中国人称“方法”,乃一标准模范,处处如是,时时如是。乃如水流之平匀稳定,时常流行。故中国人称方法,实是一种道义。今人称方法,乃是一种手段或技巧。果使手段技巧而能进乎道,乃始成为方法。为学做人皆当有方法,但方法异于技巧。技巧乃手段造作,非道义功夫。其间有大不同,不可不辨。

中国古人称“大方之家”,今犹称“方家”。一曲一隅不成方,其曲其隅必可推而通乃成方。今称专家,则专指一隅。纵其极有技巧,倘不能推而广之,通于他家,则又何得成为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流之去,须时时去,不停不变,乃为法。偶一停止不再流,偶一溃决成横流,皆不得成法。

故专尚技巧之方法,必成为变乱世。必尚道义之方法,乃成为治平世。中国广土众民五千年文化大传统,乃有其方法可寻,而非技巧之所得预。史迹具体即可征。

(七)平安

中国人最重“平安”。宋儒胡安定,读书泰山栖真观,得家书封面有平安二字,即不开阅,投书观外涧中。此见平安之可贵。既得平安,又何他求。

今先言“安”字。女性居家室中谓安,非闭户不许出,乃其心地自安。居之而安,俗称“安然”。又称“安贫乐道”,“安居乐业”。又称“安分守己”,只此一分,便可安可守。故中国人居家对长上,朝夕请安。西方人则道好。“好”与“安”不同,好在外有条件,安在心可无条件。又称“安定”、“安宁”、“安康”、“安祥”,只此心得安,便定、便宁、便康、便祥。又称“安之若素”,索即平义,今人言平素。《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践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素即日常生活,更无其他钩搭牵挂,亦称平居。俗又称平素,不增添,不加夹,故称素。日常如此,亦当安之若素。平素常素亦称平常。能有常,便可安。变则心不安,故须能处变如常。纵使增加了种种花样,亦若平居之素。

素又有空白义,一切绘画皆画在白纸上。饮食不加味料是谓素食。人生亦当居心在平空平白处。今人称平等,“等”谓其相类似。一切相类似,则一空二白,更无差异处。如此始能反己自得,但实际亦仍是平常人,平常事。若定要出类拔萃,定要加进了些什么,与人不相似,那便不是一平常人,实际亦将无所得。故必有所得,始称平常。

要做得一平人,其心先得平。要做得一常人,其心须先有常。知平知常,便是一切花样都化去了,空白如一张素纸。其心如此,始得安。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实都无分别,等如无花样,那其心自安。居在家室内,与出在家室外,究竟有什么两样呢?只因此心不安,乃至花样百出。但古今中外,人与人,生与生,论其大体,皆来自天,又究竟有什么两样呢?贵能视人如天,一视同仁,那就平了安了。

中国道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一空二白。儒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平平安安。俗称“平空”,平白”,则已会通儒道而一之。中国人又称“平淡”“平和”。“和”字易懂,“淡”字难懂。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戚戚即是不淡不和义。但人又有至亲至戚,哪能处亲戚亦淡然呢?这里又该有深义。当知人性中有孝、弟、忠、信,能淡然出之,则虽惊天地而泣鬼神,此心亦若平安无事。此处则须学。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但孟子则曰:“彼人也,我人也,彼能是,我何为不能是,我何畏彼哉。”主要亦在学,此心即平安。又曰:“平易近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则平安非难,贵能安居而已。今人则必以不平之心,创为非常之事,则终其生而不得安,亦固其宜。

中国人又称安步当车,平步登天。如何安步?如何平步?此中皆大有讲究。能知人生之一切皆平,一切可安,自能平步安步。毕生平安,就在此一步上。又曰“治安”“治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能知水流之治,斯亦知人生之得其平安矣。此“治”字则须求之雅言,而俗语未之及。

诗又言:“从容中道”,人能见善则从,见恶则容,斯一从一容,则无不中道矣。人之能从容,即象其平安。今人则不肯从而必违,不肯容而必拒,一违一拒,又何平安之可言。

(八)消化

“消化”二字,连成一语,人人能言,老幼皆知。但若分作两字来作解释,则涵义深远,亦可由此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矣。食物进口,投人胃肠,即消散,消耗、消亡,不复有其原形之存在,由是以营养全身,由臭腐化而为神奇,复由神奇化而为臭腐,由大小便中排泄以出。民以食为天,而其消其化,则在人之肠胃。其先为食物,后化为非食物,此非可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乎?而即在人人反身而求,当下可得。

然虽人人同有此肠胃,乃人人各不知此肠胃之何以消,何以化。是则消化功能虽在人,仍属天,此之谓“一天人”。内之如当身,外之如不知几何百万年前,自有人类即如此,是谓“合内外”。非一天人而合内外,亦无以明天人之际,与通古今之变。

又有“消息”二字,其义亦同样深远。息者从鼻从心,有生息义,有息养义。即如呼吸,一出一入,一去一来,亦如一种消化,乃为一种消息。然孰知息之必待于消,又孰知消之即成为息。死生存亡,成败得失,吾道则一以贯之矣。

《易传》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易》卦先乾后坤。濂溪《太极图说》亦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则言天道必先阳。又曰:“主静立人极”,则言人道仍先阴。化与息应属阳,消则属阴。消化、消息,亦皆先阴。又言变化,言休息。《中庸》言:“动则变,变则化。”一日三餐即其变,无变又何来有化。休,停止义。然一呼一吸,决不能停止。《大学》言:“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则止非真止,静非真静。终始连言,亦先终后始。此犹言消化、消息。

“消”之反面为“积”。荀子最好言积。孟子则言养,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则有化、有息。气亦可言气化、气息,中国儒学传统荀终不如孟。道家庄、老多言消减义,不言增积义。《中庸》《易传》会通儒道,而消损义则决不下于增益义。今人好言积极,不好言消极,斯与吾文化大统必有所背矣。

今人又以阅读报章新闻谓“打听消息”,此语大有意思。如当前美苏裁止核武谈判,岂非举世一大新闻。然必当知其中何些当消,何些当息,何些可消,何些可息。此会议已历有年数,本届已属第三次,以前消息如何,约略推想以下消息。中国人言鉴古知今,全部二十五史,盛衰兴革,亦即中国民族传统文化之大消息。若必排除旧有,乃可开创新设,此种消息,窃恐难求。

消息在听不在看,此亦有深义。中国人重声音过于颜色,色必附着,声则空灵。故中国人言聪明,聪在前,明在后,不言明聪。光色已有不同,声光仍有不同。语言先后,高下自别。故言痴聋,不言痴盲。痴即如聋,聋即如痴。暮鼓晨钟,乃在震其耳。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声亦入耳,胜于阳光仅照眼。故言销声匿迹,声可消,光与色则不言消。

又如言“不听教诲”,非不听闻,乃不同意,不赞成,是不听乃在心。与心不在则听而不闻大不同。又如云“听人摆布”,“言听计从”,此听皆在心。又如“百闻不如一见”。闻,指听人言。见,乃亲见之。人言不可信,与所谓耳提面命者又不同。若指耳目之官之功用,必先耳后目,继之以口、鼻、舌,其高下轻重又可知。

中国人以口之,一官,放于耳目之后,此意尤大可味。物之入口,仅以养身。声入于耳,乃可以听及他人之心性,以养己之心性,养德养神。故人之口与禽兽无大异,人之耳乃与禽兽大不同。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果以五官言,则必先耳后目,而后及于口。此亦自然界生命进化一重要消息。

中国人又言“不消如此”,此语尤有深义。消化、消息皆重消,但不言可消。当消必消,不消如言不需。可见消乃人生所需。又言“不屑”,不屑之教诲其义又重于不消。此皆当明得“消”字义,乃可引申明得“不消”、“不屑”义。中国人称“不肖子”,此“肖”字亦兼涵有“化”字义。父母之于子女本具教化之责。子女于父母则不然。故父顽母嚣,亦不称不肖。

此皆以俗语上推之雅言,而可探听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大好消息。今人必鄙弃雅言,提倡俗语,此一消息恐不甚好。偶举八例,略加阐申,触类旁通,以待读者。

(九)中和

《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今按:此章率性修道皆指人事言。事见于外,其蕴藏于内者则为情,即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是也。未发谓之中,谓其当未发时,不偏不倚,正位居中,故能发而中节。倘先有偏倚,或有宿喜,或有藏怒,则先已失中,其发亦未能有适中之和矣。此“中”字当先自有涵养工夫,故“中和”连言。非专指其藏于内,乃指其藏于内而先自有其中。

(十)事情

俗称“事情”,事在心外各不相同,但事在心头不免因事生情。情则可以大略相同。如太阳晨起晚落,此属事。但日起日落,人心对之生情,则对朝阳可与对夕阳同。人情必相异。此人之情亦可与他人同。甚至千百年之前可与千百年之后同。中国诗人之咏朝阳夕阳,大体可证。

故事不同,而情则同。此一同处,中国人俗语称之曰“境”。如言“境遇”、“境界”。中国人言人生,极重此一境,故又称人生之境界。实则人生渡越此境界。如孔门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优,回也不改其乐。此见同一境,而处境之心情有不同。近人重西化好言境遇。中国人生则在此境遇中求性情。周濂溪教二程兄弟寻孔颜乐处,即指示人生重要意义重在此境遇中。当知乐处即在心情上,不在境遇上。近代人西化,务在外面境遇上求,不知在自己内部心性上求。此则中西文化大相异处。而吾国人今日已不知其辨矣。

今日世界则正在大变中,西方人向外求,到处碰壁,今始反而知改,转向内部求。如美苏核子谈判,即其一例。又商业、经济亦渐向内部求。如英如法,如其他各国,当前经济亦都同向美钞价值求,但心情内外有变,此即其一例。

行事表于外,必有其存于中者。当求表里一体,非可分割以为二。俗称事情,其中亦有甚深涵义。昧者不察,徒见其事,而不审其先自内蕴之情,则事而非事,并有适相违逆者。故《中庸》继此即提出一“诚”字来。诚则已发未发,表里如一。

(十一)知识

余幼年读《水浒传》,而不知读金圣叹批注,往往仅见其事,不知其情。真伪莫辨,是非不明。嗣得小学中一顾老师指点,乃知读金圣叹批注,始恍然大悟。士先器识,而后才艺。俗又连言“知识”,知只是仅知其事,识乃识其内里之情。内外一体,始为真识。徒求子外,则乌从而知其体。

俗又称“相貌”,其实貌则一见便知,相则由相互比较,综合归纳而来,实乃一种识,而非止于知。故俗又称“识相”,但不言知相。俗又言“见识”,不言见知。一见而知,是见了便即知,言了见即不必再言知,言了知亦不必再言见。但见即知,却未必有所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能知到其人之内心深处,乃得谓认识其人。故俗又言“认识”,却不言认知,其中皆有深义。俗言识相,亦涵深义。若要再用白话来解释此两字,则诚难之又难矣。

(十二)东西

俗又称万物曰“东西”,此承战国诸子阴阳五行家言来。但何以不言南北,而必言东西?因南北仅方位之异,而东西则日出日没,有生命意义寓乎其间。凡物皆有存亡成毁,故言东西,其意更切。

(十三)运气

俗又言“命运”、“运气”。无论其为命与气,皆有运转不息义,又有周而复始义,故亦言“天运”。今人言运动,则大失其义。此“运动”二字,乃译自西方语,有比较竞争义,而无周而复始义,与中国原有俗语“运”字大不同。

(十四)过失

中国人论人生,最重改过迁善。“过”有空间义。凡富贵,皆当适如其分,故曰“安分守己”,“过犹不及”。尽求富,尽求贵,所得愈多,或所失乃更多。故俗语连称“过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不足虑,过乃可虑。

过之时间义,如过去。人之生命,不能过了便算,当好好保留。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倘过了便放弃,那真是一大过失,过去的不能尽让它过去,未来的亦不能尽要它即来。孔子圣之时,随时顺变,务求恰到好处。此亦是一种无过不及之中节处。

俗称“过失”、“过去”,人生不能无失无去,但可以无过。赤子时期失去了,当长大成人,并成为一大人。但赤子之心则未去未失,当善为保养,故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若并此而失去,则为人生一大过。

求长生,要此生永不过去,此是一过。求涅槃,要此生全不保留,此又是一过。生此世,却一心想要进天堂,此亦是一过。过失过去,失了去了,却有其不失不去处。故贵安贵守,又贵随时而顺变。如是如是,乃为无过。不失不去,才是可安可守处。

叔孙豹言“不朽”,不如孔子言“后生可畏”,乃为真无过。蘧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此七字须好好参寻。

(十五)号令

《论语》:“巧言令色鲜矣仁。”此“令”字有俗语讨人喜欢义。凡在上者令其在下者,亦必有使在下者喜欢意,故称令。又如俗语称令尊、令亲、令郎、令爱,令字皆有可亲可尊义。凡在上者令其在下,亦当使在下者对之可亲可尊,故亦称令。

又如屋檐漏水和缓,称“泠”,暴雨急漏则不称泠。又如“零散”“零落”,此皆如水滴放松,无严密逼切义。凡政府定一政令,下一法令,称为令,亦必和缓放松,不最严密、不逼切。

又如发号施令,“号”亦一好字眼。如人有名有号,必佳称,非恶称。又如帝皇年号,皆佳称。清代历朝年摘号,如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以下皆然。历史上各朝各代年号亦然。故称号召,又称口号。所谓号令,皆当如此。而岂专制帝王强其下以必从者,亦得称为号令?

(十六)职业

今俗常称“职业”,其实此两字乃中西文化一大分别所在。中国人重“职”,主对外,尽我为人,有职位、职名、职分诸称。西方人重“业”,主对内,尽人为我,有事业、行业诸称。如父慈子孝,乃言职。中国人言五伦,皆言职。若言业,则无此分别。

西方人言自由、平等、独立,乃言各己之业。若言职,亦无此分别。故父母生子女,必当养育教诲之职。岂得自由为之子?又岂得为子者不孝其父母而与居平等之地位?又岂得各自独立,父为父,子为子,不相关联,不相牵涉?

即今工厂一职工,职位既定,即当守分,又乌得自由平等与独立?为商者在群中亦一职,故中国人必言信义通商。今从西方话,只称“商业”,决不称“商职”,可悟此二字之相异矣。故今俗称职业,以中国传统言,则可谓不辞之至。

今再言“进取”与“保守”,中国人重尽职,故主保守。西方人尚商业,故重进取。又岂得谓进取者全是,而保守则全非乎。

又中国人重职,故言“职事”,不得言事职。西方人重业,故言“事业”,不得言业事。其余类此者尚多,偶举一例,恕不备述。

(十七)释包

包,从手为抱,乃向内会合。从足为跑,西湖庐山皆有虎跑泉,乃向外分开。奔跑乃分开脚步,会合运使。如言同胞,言双胞胎,乃指其合于内而分于外。从石为砲,亦指其内合而外分。咆哮,乃气足于内而外露。从食为饱,仅指足于内。从衣为袍,则指加于外。水泡亦然。从草则含苞待放。庖厨,米麦牲禽所聚,而分别烹煮,兼容并包,容于内而包于外。但如形容容貌,容亦兼外义。

(十八)释兆

兆,从手为挑,从足为跳。兆有跃露迹象义,俗称兆头。春光明媚,惟桃最易透露其迹象。桃之夭夭,则以其艳放而早谢。逃则速离速去。不祧之祖,乃其祖先之永不离于祭祀者。亿兆则祖先已远,仅堪记忆,或不可计数。不如夫妇家庭乡党邻里,亲切而寡少。故称兆民,亦涵远义。

(十九)释淑

窈窕淑女,窕乃幽深封闭,而微露其迹象。叔从宀为寂,从水为淑,非波涛汹涌,而静流细注。女性之美有如此,故称淑女。伯仲叔季,叔当有弟道,数一数二固可,老三老四宜有未当。

(二十)释媛

媛从爱,如温暖,又如柔缓和缓。温柔温和乃女性美德。如援,能助人。从冷酷中得温暖,从紧张中得柔缓和缓。爰字作于是解,亦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