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倏忽风雨
他与玉清几次交道,已经知道她外表清冷,内心却是刚烈执拗,他身在恶名昭著的魏博,这番话无论如何都难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处的匕首竟是慢慢松开了,回头一望,却见玉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拿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垂下,忙道:“你受伤很重,别乱动,快些躺下。”玉清极是刚硬,道:“你是藩镇的人,我不要你救。”
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
白日堂堂杀袁盎,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
海波分作两处生,海鲸分海减海力。侠客有谋人莫测,三尺铁蛇延二国。
——元稹《侠客行》
与聂隐娘分手后,空空儿一路走回崇仁坊,进奏院的卫士见他骑马出去、步行回来,不由得十分惊异,也不敢多问。空空儿回到房中,脱下衣服,将那药酒擦在肩头,片刻后如火炙般发热,肿胀立消,紫黑的淤伤也淡了许多,当真灵验无比。他略略躺下休息了大半个时辰,听到市鼓声响时,便又起床往虾蟆陵去喝清酒。
进来郎官清酒肆,却见已有不少人,坐在正中一桌的仍是当日见过的白居易、元稹、李绅三人,各有忧愤伤痛之色。店主刘太白一见空空儿,忙上前握了他的手,引他到角落一桌坐下,低声道:“郎君可知道,今日那位刘叉郎君又来过了。”
空空儿吃了一惊,他早知侯彝已暗中放了刘叉逃走,可如今侯臧来了京师,满大街都张贴着缉拿刘叉的告示,他为何冒着生命危险潜回长安,竟然还来到郎官清酒肆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不过刘叉为人嫉恶如仇,好胜心重,回来报复当日喝到假酒之仇也在情理之中。忙问道:“他来做什么?是回来报复么?”刘太白道:“惭愧,当日确实是犬子大郎往酒中兑了水,原是小店的不是,刘郎回来,是特意来赔不是的。”
空空儿更是惊讶,道:“当真?”难以相信刘叉仅仅是为了句道歉又冒险回到长安。刘太白道:“是。他说他在武功得知今年关中大旱,谷物失收,京畿乏食,不但酒税繁重,而且米价比往年贵了十数倍,这才知道酒肆的难处,所以特意回来为当日的鲁莽赔礼。”空空儿道:“他不知道现在通缉他的告示到处都是么?”刘太白道:“是是,这个我也看到了,不过刘郎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空空儿道:“他现在人去了何处?”刘太白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问道:“刘郎当真杀了人么?被杀的是什么人?”空空儿叹了口气,道:“一个该死的人。”刘太白喜道:“我就知道……”
忽听得中间那桌李绅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还有天理么?”一旁白居易忙一拉他,道:“小点声。”
空空儿道:“又出了什么事?”刘太白黯然道:“郎君不知道么?教坊都知成辅端今日被京兆尹当众在西市杖死了。”空空儿忙问道:“是因为什么事?”刘太白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因为成都知编了一支《三间堂屋》的曲子,嘲讽京兆尹瞒天过海,明明天旱,颗粒无收,却还对圣上说什么‘禾苗甚美’。”
空空儿这才知道他去西市买药时人们蜂拥去看行刑,被杀的人就是成辅端,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日在翠楼中成辅端唱歌的情形来,不禁喃喃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个钱。”刘太白忙“嘘”了一声,道:“郎君也知道这曲子,可不能再念了,不然被京兆尹安个诽谤朝政的罪名,可就要落个跟成都知一样的下场,活活被打死不说,还要身首异处,割下首级挂在杆上示众……”
正说到要紧之处时,刘大郎端了酒出来,重重往桌上一顿,倒吓了人一跳。刘太白喝道:“你作死么?上个酒也那么重,吓着了客人。”
那刘大郎一脸木然,被父亲当众呵斥,也不以为意。刘太白又慌忙向空空儿道歉,空空儿道:“不要紧。”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他自己沉默的孤独世界,只一意饮酒,心中却有千万条毛毛虫在蠕动咬啮,难受得厉害。
因为成辅端之死而难受的当然不止空空儿一人。实际上,《三间堂屋》的曲子已经在长安广为传唱,这才是京兆尹李实勃然大怒的原因,派人逮捕成辅端,以“诽谤朝政”之罪上奏。德宗皇帝年轻时饱经战祸之苦,老年后刻薄寡恩,好猜忌臣民,一听到“诽谤朝政”四个字,立即下令由李实处置,李实便将成辅端押到西市,当众乱棒打死。又抓来了十多个欠租的平民,一样当场杖死,以此来警戒那些欠朝廷租赋不交的人。
成辅端一死,长安大街上没有人敢再唱《三间堂屋》。然而他和那十几个平民的惨死并非毫无意义,终于激发了一些朝中大臣的胸中正气,不过最先站出来的正是靠写歌功颂德文章并以此吹捧讨好李实得官的监察御史韩愈,这倒是让人大跌眼镜。韩愈连夜作《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与同僚张署、李方叔联名上书,其中道:“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至闻有弃子逐妻已求口食,拆屋伐木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纳输,无者徒被征迫,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详细描述了关中大旱、人们穷困到拆除房屋来交纳官税的实情。又以“京畿百姓穷困”为由,请求皇帝暂缓征收今年的税钱以及草秧、谷物等,等到明年蚕成麦熟时节再补收也不迟。
奏疏一早递上后,平静无波,连一点浪花都没有兴起。到傍晚的时候,忽然有诏书下达,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因“诽谤朝政”获罪,均被贬为偏远的南方县令,因是贬官,必须立即离开京师,家属也得随之离京,且得走驿路、住驿中,日行十驿以上,行程非常紧迫。韩愈一大家子人都跟随他在长安生活,尤其妹妹长期患病在床,负担很重,这也是他不顾文人体面专为人写墓志铭索取高额润笔费的原因,忽然贬诏传来,全家上下如失去主心骨,顿时愁云惨雾。侄孙韩湘子才十岁,一心倾慕山川之趣,扯着韩愈的衣襟问道:“祖伯父是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么?带湘子一道去吧。”韩愈见他童言无忌,一时无言以对。贞元以来,德宗皇帝对放逐大臣从不予宽赦,前宰相陆贽、郑余庆、前谏议大夫阳城、前京兆尹韩皋等名臣均因小过被贬十年以上,不准起复。韩愈回想起来自己多年来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在京师安顿下来,这一贬谪又是前途渺漫,一大家子人流落无依,忍不住涕泪纵横。
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期间曾大力提携后进,离开长安之际,在京的门生如李绅等均闻风赶来饯别,甚至连之前鄙视他奉承李实的白居易和元稹也冒着得罪当权者的危险,站在送行之列,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姿态。传说李实暗中派了人将所有参与送别的官员、士子名字都记了下来,大约是要留待日后报复。
看到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贬出京师的结局,人们这才知道当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涂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间大旱实情,不过是想要聚敛更多的财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种恐惧的麻木、一种死一般的寂然弥漫开去。然而,许多人没有将平静当真,沉默中传达着不祥的隐喻,有远见的人能感到风暴将至。长安城上彤云密布,眼看将要电闪雷鸣,举动稍一不慎,便可能会激起愤怒的骚动。
当夜有黑衣人潜到西市独柳树,预备解下悬挂在旗杆上的成辅端的人头,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见。那坊卒见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闪烁,也不惊慌叫喊,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贤士,人头万万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连坐之命,一旦人头丢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责,还有这独柳树附近数十家店铺都要连坐罚一百缗。一百缗哪,宫市已经搅得……”忽觉得有所异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又慌忙爬起来去看旗杆,那成辅端的人头还在,月光下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怒气如生,乍看之下,吓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次日一早,空空儿径直出了进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门却还是紧紧关闭。空空儿上前问坊卒道:“不是早已经过了夜禁么,为何还不开坊门?”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区干旱数月,滴雨未下,圣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门都必须关闭一天。”
原来在古代习俗中,南门是关涉阴晴雨雪之门,五行中以南方为火,关闭南门表示拒绝火气,还要在南门外摆放一大桶水,表示祈水之意。关上南门的同时要大开北门,北方属水,敞开向北的大门可以壮水气之势。同时还要在北门外放置一头猪,因为猪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属水,方位北。
空空儿听说究竟,叹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皇室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说的是,求雨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而已,听说是舒王主动向圣上请求的,总比那些什么事都不做的皇亲国戚要好。”空空儿见他一个小小坊卒,竟也有几分见识,不由慨叹到底还是京师之地,人杰地灵。
无奈之下,只好绕道东门,路过一家乐器铺时,正好看到里面一名老乐师正在把弄一面紫檀琵琶,似乎正是当日在翠楼为成辅端所取走的那面,当即进去问道:“这是翠楼莹娘的琵琶么?”老乐师道:“是呀,郎君原来也认识她。唉,琵琶是好,就是音色有点闷,怎么也调不好。要是成都知还在……”重重叹了口气。空空儿一想到成辅端惨死街头,头颅犹挂在西市旗杆上示众,也是郁郁满怀。
忽听得东门一阵喧哗嘈杂声,有人高喊道:“求雨了!快去看求雨!”老乐师不满地道:“求雨求雨,我也想求雨,一求就有雨么?我还想求那些坏人都死掉,好人都活过来,能应验么?”
空空儿一时默然,出来乐铺,来宣阳坊万年县廨找到侯彝,道:“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万一回不来,还请少府明日代我去乐游原将这块玉佩归还原主。”侯彝接过玉佩,凝视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去办什么事,你一定要这么做?”空空儿道:“是。少府这就要拿下我么?”侯彝道:“我怎会拿你?只恨我穿着这身官服,不能跟你一道前去。”又问道,“空兄是魏博的人,万一败露,牵扯出朝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岂不麻烦?”空空儿道:“不会,我早有准备。”
侯彝见空空儿随身不带那柄浪剑,而是提了一柄普通长剑,猜想他是要学昔日聂政行刺侠累,万一事败便要刺面挖眼,自毁容貌,颇感悲壮,当即告道:“他今日下朝后在递院处理公务,晚上才会回升平坊住处,正巧也在乐游原上。”空空儿道:“我知道了,多谢。”
侯彝又问道:“有一件小事,我一直想问空兄,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如何会知道窃贼的惯用手段?”空空儿道:“不瞒少府,我少时在峨眉山习艺,有个师弟名叫精精儿,手上功夫不错,经常瞒着师傅下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我们师兄弟感情很好,他有事从不瞒我,所以我对鸡鸣狗盗那一套门路多少知道一些。我自己其实也做过一些偷窃美酒的事。”
侯彝道:“原来如此。既然精精儿是空兄师弟,想来也是位奇男子,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空空儿摇了摇头,道:“少府还是不要见他的好,他最怕官府的人。”侯彝哈哈大笑,道:“怕是精精儿技痒难耐,还在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日后少府若遇到他,还望手下留情。”
侯彝道:“这是当然。听起来,空空儿并不是空兄的真名了。”空空儿道:“是,我本姓姚,空空儿是师傅给取的名字,原是说我性子疏淡懒散。”侯彝道:“空兄并不是天生疏淡懒散,若不是身在藩镇,当可大有作为。”空空儿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辞别侯彝,空空儿径直来到升平坊,向一名路人打听京兆尹李实住处。那中年男子一听到“京兆尹”三个字,就气打不出一处来,不耐烦地道:“怎么这么多人打听他?还用问么,登上乐游原一看,最大最好的那处宅子就是他家啦。”
空空儿听说,便往乐游原上而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块京兆一带最具盛名的游览胜地——原来只是一块高起而上面平坦的长梁状塬地,约七里长,半里宽,成东北、西南走向,视野开阔,源远流长。这里原是秦代宜春苑的一部分,林木苍苍如翠玉,细草茸茸似绿罽,阴晴朝暮,千态万状。汉宣帝皇后许平君死后就葬在这里,所立之庙称为乐游庙,久而久之这片塬地也被改称为乐游原。唐朝立国后,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在塬上大兴土木,置亭游赏,成一时之盛况,京城士女纷纷就此登高游览,幄幕云布,车马填塞,绮罗耀日,磬香满路,朝士词人纷纷赋诗吟咏,隔旦则不胫而走,流传京师。最特别的是这里的塬地上自然生长一种玫瑰树,花大如碗,在阳光下如朝霞般艳丽,景色奇异,引人入胜。玫瑰树下则生长着大片苜蓿草,风拂其间,萋草肃然,所以又被称为“怀风”。大诗人杜甫曾有诗道:“乐游古园翠森森,烟绵碧草萋萋长。”
此时正值十月,虽不见红花绿草,却也风情张日,霜气横秋。特别是这里高踞京东,四望宽敞,俯视京城,了如指掌——整个长安城布局井然,规模宏伟,道路街坊区划均衡对称,街衢宽广,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诗人白居易所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正北面是帝国中枢大明宫,金銮玉阁,庄严气象。西南方为大慈恩寺,大雁塔如在近前。正南面为曲江芙蓉园,芙蓉园虽已经荒芜,曲江却是风采依然,皎晶如练,绮丽妖娆。这里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正所谓沧海桑田,时移景迁,平添几多惆怅,几多思绪。
乐游原的最高点是青龙寺,空空儿到达北门门址时,正遇到万年县典狱万年吏,不免一愣。万年吏立即认出空空儿来,极是尴尬,不过他既已知道对方身份,有心巴结,上前搭讪道:“空巡官好兴致,是到乐游原秋游来了么?还是也跟小吏一样信佛,来寺里布施来了?”
空空儿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想理睬这专从狱中犯人身上榨取财物的贪婪小吏,四下一望,果见东南面有一处大宅,红墙青瓦,庭院错落有致。万年吏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状忙道:“那是京兆尹的宅邸。”
空空儿心道:“我有意刺杀京兆尹,无论今晚能否得手,京师明日必将天翻地覆。这万年吏是公门中人,万一将来有个像侯少府那般精明的官吏来调查此案,听他提到在乐游原见过我,少不得要怀疑到我身上,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他为妙。”便假意问道:“这乐游原哪处风光最好?”万年吏道:“南面,也就是京兆尹宅邸那边,那面正对曲江,景色怡人。”空空儿道:“嗯,好,我四下走走。”
他先进青龙寺布施了两吊钱,随意逛了逛。这是座古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初年,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古木参天,柏影森森,人行寺中,颇有古意。尤其整座寺伫立于乐游原的最高处,大有舍我其谁的傲岸雄姿。
时值深秋,游客、香客寥寥,空空儿见左右无人,忙往寺南而来,站在高坡上,细细勘察京兆尹李实的住宅及周围地形。这片塬地要藏身极是容易,到晚上混进宅子下手也不难,只是退出来时有些麻烦:整片塬地位于升平坊内,坊区四面封闭,虽然躲过坊卒和卫士的眼睛越墙出去并不难,但只要一出坊区,路两边均是高墙,尽是封闭的大道,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极容易被街上往来巡逻的金吾卫骑卒发现,这正是长安封闭坊区管理的优势所在。骑卒们不但马快,而且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要从他们手里逃脱,实在难如登天。也不知道当日王景延在翠楼杀人割走首级后是如何连夜从虾蟆陵逃回崇仁坊的,想来此妇处心积虑报仇已久,早将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眼下仓促之下,最稳当的计策莫过于等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大摇大摆地自坊门出去才最妥当。可那时说不定早有人发现京兆尹遇刺,赶去示警报官,坊区中定会像筛子般来回搜索,脱身更加困难。他本来并不爱惜性命,可因为他魏博属官的身份,为避免事态扩大化,当然是要尽可能地置身事外。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是事先找好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譬如客栈,譬如这青龙寺。
寺南的高岗上建有一座方形木塔,可以俯瞰整个乐游原。走近塔前,正见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僧人手持扫帚清扫满地黄叶,不过他心思似乎不在扫地上,一边胡乱划来划去,一边摇头晃脑地吟道:“落叶满长安……落叶满长安……”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
空空儿听他口音似是河朔幽州一带人,正是他母亲家乡,颇有亲切之感,上前招呼道:“禅师有礼。”那僧人恍若未闻,只道:“落叶满长安……”忽然大叫道:“有了,秋风吹渭水!对,秋风吹渭水!”喜不自胜之下,挥舞着扫帚就朝空空儿打来。空空儿不明所以,夹手夺过扫帚,顺势一扯,那僧人即仆倒在地。他这才知道对方不会武功,慌忙扶起那僧人,赔礼道:“得罪了。”
那僧人甚是呆气,不但不恼怒,看也不多看空空儿一眼,一拍双手,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落叶满长安,秋风吹渭水。对上了!对上了!”空空儿这才明白僧人是在吟诗作对,不过似他这般入迷,倒也罕见。
忽有一名年纪小些的僧人奔过来叫道:“无本,快去大殿,有个江南来的才子正往墙壁上题诗。”
空空儿这才知道吟诗作对的僧人法号无本,想来是取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又想起师傅给自己取名空空儿的深意,心中颇多感慨。
无本不以为然地答道:“题诗有什么好瞧的。”年纪小些的僧人道:“他还大力称赞你那首《剑客》呢。”无本道:“是么?”终究还是有一些虚荣之心,问道:“无可,那人叫什么名字?”无可道:“张祜。”无本大感惊喜,道:“原来是他,那可得要去瞧瞧了。”旁若无人地去了,竟始终没有看空空儿一眼。
无可走过去拾起扫帚,赔礼道:“我这堂兄可是冒犯了郎君?小僧代他赔罪了。”空空儿道:“无妨,是我鲁莽。小禅师是河北幽州人氏么?”无可道:“是啊,小僧幽州范阳人氏,听郎君口音,莫非是同乡?”空空儿道:“先父是魏州人,先母是易州人。”无可甚是欣喜,道:“那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原来这无可本名贾名,适才那无本是他堂兄,本名贾岛,一生不喜与人往来,惟喜作诗苦吟,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常走火入魔,惹出麻烦,人称“诗囚”。
空空儿道:“既然如此,令兄为何不投考科场,求取功名,反而要出家为僧?”无可道:“这可就一言难尽了。郎君也是河北人,该知道那些藩镇节度使们全是赳赳武夫,只知道招兵买马、抢夺地盘,哪里有心思招贤纳士?我兄弟二人出身微贱,又手无缚鸡之力,在家乡无法立足,来到长安,也曾想过要在科场上显露头角,但朝中无亲无故,没有外援靠山,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最后还不是流落街头,不得不来这里出家为僧,才算有了口饭吃。”
空空儿见他谈吐不俗,显是个有见识的人,却是经历坎坷,也感心酸,可世道如此,个人又能怎样呢?就像他师傅所言,即使手中有剑,也不能解决问题。
无可似乎不愿意多提这些心酸往事,只道,“走吧,小僧带郎君到前面大殿去瞧个热闹。”空空儿道:“好。”又向无可打听乐游原上有什么客栈、酒肆,无可笑道:“客栈四面坊门都有。不过郎君既是幽州同乡,不嫌简陋的话,可来本寺借宿,住多久都没有问题,小僧跟住持说一声就可以了。”
空空儿心道:“客栈要登记入住,又人多眼杂,一旦出事,官府最先查的就是那里。尤其我明明在魏博进奏院有住处,非要去住客栈,说游览错过时辰更是可疑,住寺庙确实安稳得多。”当即笑道,“如此可就要多谢了,我只住一夜,原是约了人明日在乐游原见面,实在懒得跑来跑去。”这原是实话,他确实与那穿着吉莫靴飞檐走壁的女子约好,次日要在乐游原见面归还玉佩。
无可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至于酒肆嘛,南面、北面都有,南面的那家更大些,就在京兆尹宅邸附近。若不是官府规定僧人午后不得出寺,小僧倒是愿意亲自领郎君前去,我跟那里的店主很熟。”见空空儿疑惑,又慌忙解释道,“本寺来了位挂单的游僧圆净上人,很得住持敬重,他每日都要饮酒,小僧经常替他去酒肆沽酒。”空空儿道:“原来如此。”
二人来到大殿,这大雄宝殿是座面宽五间、进深五间的大方殿,建制极其雄伟。殿堂后壁前聚集了不少僧人、香客,一名年轻文士刚放下毫笔,壁上墨汁淋漓。无本早挤到最前面,念道:“二十年沈沧海间,一游京国也应闲。人人尽到求名处,独向青龙寺看山。”念完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
那年轻文士名叫张祜,年纪虽轻,却是在江南一带诗名极盛,闻言笑道:“还请禅师指点一二。”无本道:“贤士此诗虽然沉静浑厚,有隐逸之气,但不够清新,对仗也不工整。”张祜朗声道:“作诗一道,全在气势。说到工整,禅师题在墙壁上的这首五言《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慷慨豪迈,英雄气概十足,不也对仗不工么?”无本奇道:“郎君如何知道这首《剑客》是我所作?”张祜笑道:“作诗的人,看起来就是与常人不同。”
空空儿无心听那两人谈诗论文,便借机向无可告辞。无可道:“不忙,住持就在那边,小僧带郎君过去,提一下借宿一事。”空空儿有心不见,却不好推辞,只得道:“甚好。”
青龙寺住持法号鉴虚,四十余岁,在京兆一带很是有名,所交尽是权贵人物,经常出入皇宫为皇帝、皇太子说经讲法。空空儿自是不知道这些,他一眼留意到的也不是鉴虚,而是正在与鉴虚交谈的一名老迈僧人。那僧人约摸七十余岁年纪,须发全白,却是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眉目间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桀骜霸气。
空空儿问道:“那白须老禅师是谁?”无可道:“他就是圆净上人,原是嵩山中岳寺高僧,新近来了本寺。”
空空儿待要问那圆净的来历,忽见他蓦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精光暴射,直落到自己身上。空空儿不欲惹人瞩目,见状便低下了头,但却暗暗凝神戒备。他也算见过不少奇人、怪人以及所谓的大人物,却没有一个人像这名老僧人一样,有一股凛冽的慑人气势。
无可先向鉴虚、圆净合十行礼,大致说了遇到同乡空空儿,想留他在寺中住几日。那鉴虚意气傲睨,没有丝毫方外之人的谦和,只略微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无可忙领着空空儿出来,笑道:“成了,郎君请自便吧,只须天黑前回来寺中即可。”
空空儿道过谢,出了青龙寺往南而来。行出几里,住宅渐多,拐上一条大街时,果有一处乐游酒肆在街角。正午已过,他早就饿了,进去坐下要了酒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京兆尹李实的宅邸就在前面,不过自酒肆只能遥遥望见高墙的墙角,连大门边也无法看见。
吃完饭付账,空空儿预备到李实宅邸周围转一圈,虽然有些冒险,但还是不得不做。忽见侯彝带着几名差役进来酒肆,四下一扫,看到空空儿佯作不识,叫过店主,厉声问道:“有人举报刺杀舒王殿下的刺客王翼来了升平坊,你可曾见过?”店主惊道:“什么?刺客?没有没有。如今生意不好做,这一天……”一指蹲在店门口啃饼的一贫苦脚夫道:“就看见了他。”又回头指着空空儿道,“还有这位郎君。哪里有什么刺客哟。”
空空儿一旁听见不免暗笑,什么有人举报,王翼行踪飘忽诡秘,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目,他自己两次与其正面相对,近在咫尺,都只见到两张不同的假脸,就算真有人见到王翼,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刺杀舒王的刺客,这不过是侯彝的借口,肯定是特意来找他。
果见侯彝朝他走来,问道:“你见过刺客么?”空空儿道:“没有。”侯彝压低声音道:“我今晚会借口公务留在升平坊接应空兄,事成后空兄赶快来这里与我会合,我准备了一套差役的衣服,空兄换上后可随我大方离去。”空空儿道:“此事非同小可,少府何必为我冒险?”侯彝道:“不单是为你,也是为天下人。”他果断刚决,不容空空儿分辩,道:“就这么定了。”回头命道:“这里没有刺客,再去别处看看。”差役应道:“是。”
空空儿不及说明已在青龙寺有所安排一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侯彝领人离去。他又买了两瓶酒提在手里,这里的酒虽然及不上郎官清酒,不过也比魏博的酒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当然确实如艾小焕所言,这类酒太软,比不上剑南烧酒。回想起当日艾雪莹美酒款待的盛情,不免又有些忧心起她的处境来,决意如果今晚能顺利脱身的话,明日一定要去虾蟆陵瞧瞧他们姐弟两个。
自乐游酒肆出来,空空儿装出闲逛的样子,在李实宅邸周围转了一圈,便迅速离开,回到了青龙寺,入寺前喝干一瓶酒,将另一瓶酒淋到自己身上。无可见他酒醉归来,便引他到客房歇息。
青龙寺僧人不多,等到太阳落山,整个寺院便陷入一片深沉的静穆中,很难相信在繁华的长安城中竟然还有这样空灵的地方。空空儿一直躺在炕床上一动不动,天黑时无可进来叫他吃晚饭也佯作醉酒不醒,无可便取了一碗粥放在他房中案上,留给他半夜酒醒后吃,又端来一铜盆水放在脸盆架上,这才掩好房门出去。空空儿暗中瞧得真切,他与无可萍水相逢,却得他细心照顾,很是感怀。一直躺到二更时才起身,脱下外衣扔在床上,只穿早已经换好的紧身黑衣,悄悄提剑出门。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峨眉月,寺中静悄悄的,也无灯火,僧人们因为次日要作早课,均已歇息。
借着一点月光摸出院门,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僧敲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吓了一跳。却见桂花树下站起来一个人影,双手来回伸缩不止,道:“推……敲……推……敲……嗯,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
空空儿这才知道是那“诗囚”无本在月下作诗,他还没有见过如此执著于苦吟的人,忍不住要苦笑了。无本一眼看到他,忙问道:“你说是‘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一怔,随口答道:“当然是‘僧敲月下门’好。”无本道:“为什么?”空空儿道:“你不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无本道:“嗯,有理。僧敲月下门……敲确实比推好……”舒了口长气,自往房中去了。
平白多了这样一个证人,无疑多了一分危险,不过空空儿顾不上思虑更多,当即自南墙下攀越出寺,取黑布蒙了脸,这才直奔李实宅邸而去。他虽然淡泊名利,但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也甚有智计,深知此次行刺京兆尹决不能失手,不然只会牵连害死更多人。自古以来刺客留名青史者不在少数,似荆轲般精心布局筹划,到最后仍然图穷匕见,功亏一篑,然聂政不探敌情、不问青红皂白直奔公堂,却能在侍卫环伺下将韩相侠累当场刺杀,可见刺客一道,实在有太多不可预计的因素,所以丝毫迟疑不得。
恰在他奔向李实宅邸的途中,一大片浓厚的乌云遮住了仅有的一点月光,乐游原上开始起风,尽是潮湿之气,远处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似乎有一场大风暴将要到来。空空儿大喜,暗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来到李实宅邸后院高墙外,这院墙比普通民宅要高出三倍,仅凭人力难以翻越。他早有准备,自怀中掏出一根铁管,一按机关,管端弹出有四个尖锐的爪钩,形状如锚,再一拉管尾的铁环,登时拉出长长的铁丝来。这是他艺成下山时师弟精精儿送给他的礼物,从来没有用过,想不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估摸到长度合适时,便将铁管抛上墙头,爪钩钩住石缝,再拉紧铁丝利落地翻进墙去。
刚一落地,只觉得鼻中菊香馥郁,原来落入了菊花丛中。他早闻李实贪图享受,猜想他必然住在紧挨花园的楼阁中,悄悄摸到小楼外,见楼内灯火通明,楼门口两名黑衣仆人叉手而立,一时不明内中情形,便伏低身子,藏在一处花丛下。过了好一会儿,前院人语喧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两名仆人提着灯笼护着一名老者从前院过来。楼门前的仆人慌忙迎上前去叫道:“李相公!”
空空儿看不清那老者的脸,只见到他穿着紫袍,料来正是京兆尹李实本人。
众人护着李实进楼,过得片刻,仆人尽数退了出来,有人道:“快去寻了夫人来,告诉她李相公刚刚进门,正在小厅饮茶,”一名黑衣仆人应了声,自往前院去寻找夫人。
空空儿料想楼内应该只有李实一人,外面也不过只有三名仆人,下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悄无声息,不令众人知觉。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等李实睡下再动手不迟。
忽听见一名仆人道:“今日听相公说,圣人对尹君杖杀了那个优人颇为不满。”另一名仆人道:“怎么会呢?尹君其实还不是秉承圣人的旨意。”一人道:“听说是舒王不满,因为过几天就是舒王生日,那优人本来准备好了戏目要在宴会上表演。”一人道:“舒王,嘿嘿,怎么侄子反倒比亲生儿子还要宝贝!”一人道:“适才不是遇到万年县尉在搜捕刺客么?你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金吾卫大将军眼皮下行刺舒王?”一人笑道:“要我说,最值得怀疑的当然是……”
正说到兴头上,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仆人们惊得住了嘴,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问道:“是打雷了么?”话音未落,果听见空中又一声焦雷炸响,狂风陡起,风沙弥漫,几名仆人不由自主地拿衣袖去遮住了眼睛。恰在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名持刀大汉,飞快地冲上台阶,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名仆人一一砍倒,旋即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楼去。
一旁暗处空空儿瞧得分明,惊讶异常,他注意力一直在小楼及仆人身上,竟不知道另有人在暗中埋伏。不仅如此,这抢在他前面下手之人没有蒙面,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为侯彝放走后又因为一个道歉而回到京城的刘叉!
一时不及思虑更多,空空儿慌忙跃出花丛,奔进楼中。却见李实侧卧在卧榻上,面俯向里,紫色官服尚未脱下,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刘叉正恨恨站在一旁,俯身查验他是否死去。
听见有人进来,刘叉连忙去拔兵刃,却因适才一刀用力过猛,那刀穿胸而过,正巧卡在骨头中,一时难以拔出。空空儿忙道:“刘兄别慌,是我,空空儿。”
刘叉更是惊讶,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打量空空儿一身夜行紧身衣的打扮,道,“莫非你……你也是来杀李实的?”空空儿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拉着刘叉出来,正遇到几名仆人、婢女护着一名靓装妇人过来,见到台阶上突然出现两名陌生男子,其中一人还蒙着脸,又见三名仆人倒在一旁,愣得一愣,那妇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叫道:“刺客!有刺客!”
刘叉骂道:“昏官的婆娘,老子杀了你!”待要上前杀那妇人,空空儿忙扯住他,道:“快走!”照原路奔到菊花丛中,用铁钩铁索翻过院墙。只听见宅内哭声、喊叫声、呼喝声不断,一场大风暴眼见就要到来。
刘叉惊奇地望着空空儿收起铁管,问道:“你是不是也做过飞天大盗的行当?”空空儿不及多说,只道:“刘兄,你面容已露,你马上去乐游酒肆找侯少府,他自会接应你出去。”刘叉更是奇怪,道:“侯少府也在这里么?”空空儿不及多解释,只道:“快去!”刘叉道:“那你如何脱身?”空空儿道:“我早已安排好退路。”见刘叉还要追问,喝道,“快走,迟一刻大家都有危险!”刘叉这才抱拳道:“后会有期。空空儿,这下我当真服你了。”
空空儿生怕他再啰嗦,也不答话,自己朝青龙寺方向而去,奔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他便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滂沱大雨中狂奔,只觉得酣畅淋漓,长久以来积郁在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自学艺下山后还没有这么痛快过。
即近青龙寺时,忽觉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差点绊他一跤,停下来俯身一摸,似乎是个昏迷的女子慵卧在泥泞中。忙伸手一探,还有微弱鼻息,一时不明所以,可又不能见死不救,便抱了那女子往寺中而来。他猜想此刻升平坊四周必然已经全面戒严,不久后就有大批金吾卫士和官差赶到,坊里游览区占了大半,住户不多,很快就会搜到青龙寺来,他当然不能带着这女子入寺,不然他假装醉酒不醒睡在客房的苦心可就全泡汤了。
微一思索,决定将那女子放在寺门口,一会儿官兵到来,自然会发现她。刚往山门而去,那女子却“嘤咛”一声醒了过来,问道:“你……你是谁?”
天无半点微光,伸手不见五指。空空儿虽看不清她面孔,却听得出她的声音,问道:“你……是清娘么?”那女子果然是空空儿几次遇见的神秘女子玉清,听他发问,“啊”了一声,道:“你是空空儿。”刚一挣扎,立即又晕死过去。
她既已认出了空空儿,当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只须她轻轻吐露一句话,他就会成为刺杀京兆尹的首要嫌疑犯,被官府抓去备受拷掠,还要牵扯进魏博。到此境地,他实在别无选择,当即解下腰带将她背负到背上,仍从南墙下翻入寺庙。
青龙寺仍是一片出奇的寂静。空空儿悄悄溜回客房,将玉清放到床上,回身闩好门,这才点灯,他未能预计到天降这场大雨,也没有带换洗衣裳,只能脱下湿衣服,单穿那件全是酒气的外衣。深秋的夜晚淋了这样一场大雨,全身寒透,冷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又见玉清也是浑身湿透,嘴唇乌青,瑟瑟发抖,忙上前叫道:“清娘,快些醒醒。”玉清却是始终双目紧闭,不见醒来。
空空儿心道:“她会武功,不会如此不济,淋场雨就倒下了,定然是受了伤。”抱着玉清坐起来仔细察看,果见后腰上有一处刀伤。他身上没有金创药,往玉清怀中一搜,除了一柄匕首,还真有一瓶金创药,瓷瓶上印着个小小“宋”字,大约正是从西市宋清药铺买来的药。忙解开她束在腋下的裙腰,将紧身长裙扯到腰下,再掀起短襦和内衫,却见那伤口甚深,显是利刃所伤,倒是不再流血,大约是因为雨水冰冷、及时收缩了伤处血管的缘故,不过却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忙取了铜盆中的水洗净伤口,再将金创药倒在上面,又撕下一片衣襟裹好。忽见灯光下她的肌肤若凝脂般细腻光滑,心中不由得不禁一荡。呆得一呆,忙吹灭油灯,摸索着将她湿衣衫褪下,再拉过被子盖好,自己坐在一边凳上闭目养神。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这也是关中今年以来第一场大雨,旱情终于解除了,可人们心中的旱灾呢?
忽然又想起他自雨中回来,势必在门前台阶上留下了脚印,忙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出去,往茅房走了一圈,顺便将夜行衣裹了块石头扔进粪坑。回来后倾听黑暗中玉清微弱的呼吸声,不禁想道:“她人在我这里,天一亮就会被人发现,我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明知道救她就是害了我自己,为什么还要救她?”
忽听得玉清喃喃叫道:“玉龙子……玉龙子……”空空儿知道她是昏迷中说梦话,也不理睬。玉清又叫了好一阵子“玉龙子”才沉沉睡去,大概这玉龙子对她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三声钟响,对面房中的僧人们纷纷起床,摸黑赶去前面大殿做早课。一阵杂乱后,后院僧房又陷入沉寂,只有前院隐隐有诵经木鱼声传来。空空儿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趁左右无人,匆忙溜进僧房,胡乱偷取了几件衣裳。他少年时曾与师弟精精儿一道下山偷窃酒肆美酒,此时重拾旧技,不由得又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有趣时光,也更加怀念那远在扬州的师弟精精儿。
再回到房中时,雨已经停了,天色露出些微光来,空空儿见玉清仍是昏迷不醒,便走过去将衣服放在枕边。不料玉清突然睁眼坐起,一手扯住被子遮住身体,一手拿匕首对准空空儿腹部,喝道:“慢慢转过身去。”空空儿依言转过去,玉清又道:“坐在床边上。”空空儿便背对玉清坐下来。玉清用匕首顶住他背心,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若说错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空空儿道:“什么话?”玉清道:“你那枚仰月哪里得来的?”空空儿心道:“看来侯少府预料错了,那榷酒处胥吏唐斯立与这些神秘人并无干系,不过是个普通的中间人而已。”正沉思间,只觉得背心一痛,玉清厉声喝道:“快说!”空空儿道:“那是我从魏博进奏院柜坊支取的买酒钱,并不知道其有何特别之处。”玉清冷笑道:“你是藩镇的人,这话如何叫人相信?”空空儿道:“娘子为了那一枚铜钱三番五次要杀我,可否能告知详细情形?我死也死得瞑目。”玉清道:“那仰月是我亲人所有,自他去了魏博就下落不明,你是魏博巡官,仰月落入你手,还敢说与你无关?”
空空儿道:“你那位亲人……是叫玉龙子么?”清娘道:“什么?”空空儿道:“我听你不断在昏迷中叫这个名字,所以胡乱猜的。不过我实话告诉娘子,我生平总共杀过五个人,都是在二十一岁回去魏博做官前杀的,并不认识什么姓玉的人。”
他与玉清几次交道,已经知道她外表清冷,内心却是刚烈执拗,他身在恶名昭著的魏博,这番话无论如何都难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处的匕首竟是慢慢松开了,回头一望,却见玉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拿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垂下,忙道:“你受伤很重,别乱动,快些躺下。”玉清极是刚硬,道:“你是藩镇的人,我不要你救。”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救都救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忽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有人高声喝道:“围起来,一间一间地搜,将所有人都带去大殿。”分明是金吾卫大将军郭曙的声音。
空空儿道:“呀,坏了,郭将军认得你,这可如何是好?”玉清冷笑道:“怎么,怕连累你么?”忽然露出了奇怪之极的表情,问道,“你昨晚怎会救了我?可别跟我说是路过。”空空儿既不能说实话,又不愿意说谎,只道:“这个实在是……一言难尽。”
话音未落,有人叫道:“这边有鞋印。”随即有人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来几名卫士,见房中有一男一女,均感愕然。有人回头叫道:“大将军,这里有一男一女,女的还……还没穿衣服。”
郭曙闻声进来,当即冷笑道:“空空儿,当真是哪里有大事都少不了你。”空空儿无以自辩,只得沉默不语。
郭曙又问道:“清娘怎么也会在这里?”玉清道:“我昨日约了人在乐游原见面,结果那人没到,我半路遇到凶徒,被刺了一刀……”郭曙道:“原来你受了伤。”回头命道,“来人,先将空空儿扣押起来带回去。”
两名金吾卫士答应一声,上前拿住空空儿手臂,扯着他往外走去。玉清道:“等一等!大将军,是他……他救了我。”郭曙皱了皱眉,道:“先带他出去,你们都退出去。”自己也跟着退出来,走到空空儿面前,命人放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空空儿道:“我约了人今日在乐游原见面。”郭曙问道:“什么人?”空空儿道:“我还不知道她姓名。”
郭曙并不相信他的话,只上下打量他,道:“为什么哪里有事,你就会出现在哪里?”空空儿道:“大将军说的是什么事?”郭曙道:“你是真不知道么?昨晚御史中丞李汶在京兆尹宅邸中遇刺身亡。”空空儿大吃一惊,道:“什么?”他这份惊讶丝毫不是作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晚被刘叉一刀杀死的紫袍大官并不是京兆尹李实,而是御史中丞李汶。
郭曙见他看起来满面愕然,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又道:“已经有人认出了刺客,正是你们魏博一直在缉拿的杀人犯刘叉。不过他还有一个蒙面同党……”
空空儿听郭曙这般说,料来刘叉已经脱险,心下略觉宽慰。只是始终想不明白李汶如何做了李实的替死鬼,刘叉明明曾经因为冲撞京兆尹的仪仗被逮送万年县治罪,应该认得李实的样貌,大概他杀人心切,冲进楼时只看到一个紫袍大官躺在卧榻上,便迅即上前一刀,而自己又随后赶了进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仓促之间竟来不及发现死者不是李实。
郭曙问道:“你当真不知道么?”空空儿摇了摇头。郭曙道:“嗯,想来你也不至于与那恶贼刘叉勾结。”空空儿正色道:“刘叉虽然杀过人,却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他若是恶贼,那世间一大半人就是更恶更贼的恶贼了。”
郭曙新奇地望着他,或许料不到他会冒着受牵连的危险为刘叉声名辩护。忽听见房门打开,玉清穿好自己的湿衣裳扶着门槛出来,郭曙忙命卫士上前搀住她。
忽有卫士来禀道:“住持说有一名游僧圆净上人住在旁边精舍,但现在人却不见了,只在禅房中发现一件带血的僧衣。”郭曙道:“这可离奇了,该不会又会是什么无头命案?”一边斜眼审视着空空儿,显然是怀疑他又牵连其中,问道:“你可认识圆净?”空空儿道:“只昨日在大殿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
玉清忽道:“大将军,请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郭曙走过去,玉清低声说了几句,郭曙大是惊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命人扶了玉清出寺,也不再理睬空空儿,一干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空空儿更是惊奇,往前殿赶来,却见金吾卫士守住了大门,不放人出去,想来是因为刺客尚未捕获,官府仍在仔细搜索升平坊的缘故。
等到中午,侯彝突然率差役来到,又搜了一遍青龙寺,顺便将空空儿带了出来,走到僻静无人处,告道:“昨夜死的并不是京兆尹,而是御史中丞李汶。”空空儿道:“我早上听郭大将军说了。”
原来李实的夫人与李汶是表兄妹,李汶时常出入李实家。昨晚李实、李汶二人一道回来升平坊,大约有事商量,但半道李实被临时召去宫中,李汶便到二人经常议事的地方等他回来,不料正遇到刘叉行刺,被当作李实误杀。
侯彝道:“京兆尹也知道刺客的目标一定是他,如今正暴跳如雷,发誓要掘地三尺,将刺客找出来。”空空儿道:“刘兄他……”侯彝道:“他现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叹道,“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缉捕刘叉的图形告示满大街都是,他竟能混入李府,抢在你前面一击得手,偏偏又让人认了出来,幸得你行迹未露。这玉佩还你,如今全长安戒严,升平坊不能随意出入,我猜那女子不会来了。”空空儿道:“我昨夜已经遇到了她的同伴。”当即说了玉清受伤被他救回寺中一事。
侯彝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郭将军似乎很看重她,想来也不是普通乐妓。”
二人正说着,一名差役赶来禀道:“新任御史中丞到了县廨,召少府回去问话。”侯彝奇道:“圣上这么快就任命了御史台长官?新任御史中丞是谁?”差役道:“听说是原比部员外郎武元衡,天后的曾侄孙。”
侯彝道:“原来是他。”不及与空空儿多说,只道:“空兄自己多保重。”空空儿道:“少府有心。”
送走侯彝,空空儿也无处可去,只在乐游原闲逛,始终不见玉清的同伴来找他。到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又不愿意回青龙寺,怕回去了再次被金吾卫士拦住不让出来,只好来到乐游酒肆。果见附近处处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他被拦下来喝问了好几次。
进来酒肆时,又遇见昨日那脚夫蹲在门口啃一张冷饼,想来天气渐寒,找到活计不容易,忙往怀中掏钱,却是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昨晚出门前将钱留在客房了,一时苦笑不止:自己都没有钱吃饭,还谈什么周济他人。那脚夫见空空儿死盯着自己,以为他不怀好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别处去了。
空空儿饿着肚子重新回到乐游原,来回逛了一圈。昨夜大雨,塬地上处处泥泞,行走艰难,眼见天色不早,若再不走就又要赶上夜禁了,只好悻悻下来乐游原。几近西坊门时,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喂,空空儿!”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名二十岁出头的绯衣女子,眉毛修长,脸颊丰腴,大方中透出一股清艳之气。
空空儿道:“你是……”那女子道:“不认识我了么?呀,你确实没有见过我的脸,也是。我姓第五,单名一个郡字。”空空儿道:“第五郡?好奇怪的名字。”第五郡笑道:“彼此彼此。”
空空儿便掏出玉佩递给她,道:“清娘受了伤,你知道么?”第五郡道:“嗯,知道,我就是因为要照顾她的伤势才晚到,多谢你救了她。”又道,“你这人不错,是个好男人,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空空儿道:“什么秘密?”第五郡道:“清娘不姓玉,她姓苍,名叫苍玉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回这块玉佩了吧?因为苍玉暗合她的名字。”
空空儿道:“这叫什么秘密。”第五郡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可不就是秘密么?咱们走吧,晚了可就夜禁了。”空空儿道:“去哪里?”第五郡道:“当然是回家啦。”上前扯住空空儿来到坊门,却被金吾卫士拦住。第五郡指着空空儿道:“他是魏博巡官,我们现在有急事要回去崇仁坊进奏院。”
领头的中郎将一听空空儿是魏博武官,倒也不敢怠慢,问道:“巡官可有凭证?”空空儿为刺杀京兆尹而来,哪里会带什么凭证,摇了摇头,道:“没有。”中郎将道:“那可就对不住了,空口无凭。”
忽见万迁扶着名差役颤颤巍巍地过来,道:“我认得他。”中郎将知道万迁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这次京兆尹专门请他出山来为遇刺的御史中丞李汶验尸,听到他为空空儿作证,忙道:“多有得罪。”命人放空空儿过去。
空空儿问道:“万老公为何也在此?”万迁道:“京兆尹命我来为李相公验尸。”
空空儿听了不免很是奇怪,城里自有负责验尸的行人,为何要特意请出万迁来?万迁似不愿意多谈此事,出了坊门便向空空儿拱手作别。
第五郡道:“真奇怪,不是说刺客一刀刺死李汶,而且已经有人认出刺客了吗?为什么京兆尹还要找老行尊出来验尸?”空空儿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愈发不敢小视。第五郡道:“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第五郡道:“你明明……”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空空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原来是个小人。”
空空儿一愣,道:“什么?”侧头一看,魏博进奏官曾穆正带着数名卫士急奔过来,当即会意他是来捉拿苍玉的主人的,忙道:“你快走!”回头一看,第五郡又重新跑进了升平坊。金吾卫士见她刚出去又进来,以为她有事回坊,并不阻拦。
曾穆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空空儿,听说他昨夜去了乐游原未归,料来是跟玉佩主人约好见面,特地召集精干好手,预备来捕获这玉佩主人,好调查前任魏博节度使遇刺真相。哪知道昨夜升平坊中出了大事,金吾卫士把守得如桶般严密,更是禁止人出入。曾穆不敢惹事,只好带人守在坊门外面,竟然真让他等到第五郡与空空儿一道出来,哪知道第五郡更是机灵,一见到他,便转身溜回了升平坊。曾穆追出几步,见坊门处金吾卫士张弓握刀,人数众多,不敢轻易乱闯,只得恨恨“呸”了一口,回头命道:“带他回去。”
拥着空空儿回来魏博进奏院,曾穆才厉声问道:“空巡官答应要调查前任魏帅之死,现今人跑了,玉佩也没了,你要我如何向公主交代?”空空儿道:“嗯,我暂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如果进奏官不准备把我关起来严刑拷打的话,我可就要回房吃饭睡觉了。”曾穆道:“空空儿,自你来了京师后,事非不断,我这就要将你的作为写成邸报传回魏博。”空空儿道:“请便吧。”不再理睬曾穆,自到厨下要了饭菜端回房中,风卷残云般吃完,喝了几大杯曾穆送的葡萄酒,倒在床上便睡。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次日鼓声响起才惊醒过来。对他这样的懒散的人而言,长安每日清晨的响遍全城的晨鼓声当真是惊醒美梦的恶魔。好不容易等三千鼓声敲完,翻了个身继续睡,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起床出门时,正遇到一名卫士,顺便问起义兄,才知道最近田兴忙得很,既要张罗魏博军费,又有各种宴会应酬,几乎是分身乏术,一大早又已经被邀出门了。
空空儿心道:“这次义兄怕是难以完成使命,魏博从来不缴赋税,镇内大小官吏都由节度使任免,朝廷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哪能平白拨给你五十万缗军饷?”也不理会,径直来柜坊支取酒钱,那小吏一见他就为难地道:“进奏官有令,不得再给巡官支取金钱财物。”空空儿先是愕然,随即道:“好。”
小吏见他既不生气,也似不在意,更是惊奇,又道:“进奏官还要小的转告说,巡官拿着魏博的俸禄,却从来不替魏博办事,所以不能再给巡官一个铜钱。”空空儿道:“嗯,他说得有理。”
出来进奏院,站在繁华街市中,一时颇感茫然,酒肆是不能去了,身上没钱,又能去哪里?又想起昨日在乐游原自己还意图周济那贫苦的脚夫,其实他连对方都不如,至少人家卖力气挣钱,他自己呢?他确实厌恶藩镇跋扈,不愿意为藩镇出力,可这些年来他还不是一直倚仗魏博生活么?这可真是令人感叹。
正踌躇间,忽见柜坊小吏又追了出来,拿出几吊钱塞到空空儿手中,低声道:“这是小吏自己的钱,巡官尽管拿去用,不过可别让进奏官知道。”
空空儿不及推谢,小吏已经跑回院中。他自是知道小吏并不是对自己另眼相看,而是瞧在义兄田兴的份上,田兴如今兼任魏博兵马使和节度副使两职,所谓节度副使,就是下一任的节度使。凝视手中的铜钱,不禁苦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忽有人叫道:“空兄!”转头一看,却是罗令则,忙道:“罗兄如何在这里?”罗令则笑道:“空兄莫非忘记了,小弟早已经搬来崇仁坊居住,距离这边不远。空兄是要去郎官清酒肆么?”空空儿道:“是,也想顺道去看看莹娘。”罗令则道:“小弟也有此心,这便一道前去翠楼拜访如何?”空空儿道:“甚好。”
二人便联袂赶去虾蟆陵,即到崇仁坊东门时路过赵氏乐器铺,空空儿随意一瞟,却没有见到那面紫檀琵琶,大约已经为艾雪莹派人取走,心道:“正好要去看她,可以顺便问一下。”
出坊门时正遇到对面胜业坊有人家预备为死者出殡下葬。前夜大雨,街上积水未干,尽管长安主要道路上都铺了白沙,依旧泥泞,行走不畅。送葬者又当街设祭,张施帐幙,堵住了整条街道。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送葬队伍出来——最前面的是装扮成驱傩逐疫之神的方相,以夸张的姿态蹦来跳去,做出种种与恶鬼搏斗的样子;后面则是二十多人张举的灵幡灵旗队伍;又有数十人端着假花、假果等,中间一座高达八九十尺的祭盘,雕镌饰画,穷极技巧,上面摆有各色珍馐美食、馔具牲牢;其后才是一群穿着斩衰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副金丝楠木。队伍中有一名中年男子手执丧幡,长放悲歌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曲调哀婉,歌声清越,闻者无不叹息。这支歌名叫《薤露》,西汉初年,田横不肯称臣于汉高祖刘邦而自杀,其门下五百壮士为主人送葬时即高唱此歌,歌毕全部自杀于田横坟前。伴随着这一段悲壮惨烈的田横五百壮士的故事,《薤露》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挽歌,历代相传,专在葬送王公贵人时演唱。
不过不要看这男子唱得声泪俱下、痛不欲生,他其实并非死者亲朋好友,而是一名专业的凶肆歌者,戚戚悲歌正是他从事的行当。天宝年间,荥阳世家子弟郑徽赴京赶考,惑于长安名妓李娃的女色,被李母骗取所有钱财,沦落为街头乞丐,又无颜回乡,不得不靠在凶肆唱挽歌混饭吃,结果某日高唱挽歌时,正巧遇见他那当刺史进京的父亲。郑刺史见爱子玷污门庭,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命人将其毒打至半死。幸得李娃得知真相后赶来援救,决心重塑公子。郑徽也败子回头,终于在科举考试中名列第一,才算圆满了才子佳人的故事。
即使在京都长安,似眼前这等奢侈豪华的送葬排场也十分罕见,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如排山倒海,整个长安都骚动了起来。罗令则向旁人打听,才知道死者正是权势赫赫的神策军中尉杨志廉,冷笑着嘿嘿了两声,似对此人极是鄙薄。眼见萧条已久的京城因为一名大宦官的葬礼而再度喧闹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送葬队伍才慢吞吞地走过胜业坊,浩浩荡荡地往西去了。空空儿和罗令则径直来到翠楼,却见门前停了两辆牛车,正有几名脚夫从院中往外抬家具物什。二人交换一下眼色,料想出了什么变故。罗令则忙上前问道:“莹娘可还在里面?”一名脚夫道:“是原来的主人么?搬走了吧?没见过。”
再问具体情形,脚夫们一无所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翠楼已经转手,他们是受雇于新主人将楼中旧物搬走。罗令则又问道:“新主人是谁?”脚夫道:“这小人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皇宫里的人。”
这宫里的人自然不会嫔妃皇子,一定是宦官,而且能在皇宫外置宅的人,一定是极有权势的大宦官。
一时间,空空儿不免又疑虑起来。前些日子翠楼出事,虽然没有找到人头和尸首,命案也未传开,但王景延杀人报仇的事实早已经查明,惟一没有解开的真相是死者的来历及尸首的下落:死者身份其实知情人不少,死者是翠楼恩客,艾雪莹肯定知道他是谁;王景延是杀人凶手,肯定知道被杀的对象的身份;罗令则既与死者有仇,又在机缘巧合下处理掉了头颅,当然也认识死者;只是王景延在逃,艾雪莹和罗令则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肯透露死者姓名,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没有苦主来报官,这才导致了死者身份成谜。至于尸首更是离奇,它当真是为化骨药粉化去了么?谁能有这等奇药?又怎么会刚好在空空儿赶去报官时消失不见?艾雪莹明明在空空儿上楼看见无头尸首时就已经醒来,不然她如何能知道是他为她披上了衣服,那么她肯定也看见了尸首化成一摊血水,理所当然也看见化去尸体的人,她为何不说出来?还是……她本人就是那个拥有化骨粉奇药的人?
这些空空儿既能想到,以侯彝之精明定然也早已想到,所以他才命坊正派坊卒守在翠楼门前,既是监视,又是软禁。可现下艾雪莹又是如何能大大方方将翠楼转让,以致人去楼空呢?
空空儿心中顿起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加害莹娘姐弟?”他想罗令则既然知道死者来历,还说过“况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莹一家必死”之类的话,理当猜到艾雪莹去了哪里。不料罗令则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料想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多问。
忽听得对面郎官清酒肆中传来“咚咚”几声琵琶,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忙奔进店中,却见堂内空空如也,只有刘太白幼子刘二郎坐在窗下来抚弄摩挲一面琵琶。
空空儿认得那正是艾雪莹的紫藤琵琶,忙上前问道:“小哥儿如何会有这面琵琶?”刘二郎道:“小焕送给我的啊。”空空儿道:“艾小焕和他姊姊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走了。”
罗令则问道:“是离开京城了么?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去南方吧,反正小焕说还要再回来的。”
空空儿听说,既惊讶又困惑,无论怎样都想不通艾雪莹如何能轻松脱身离开京师,然则既然她姊弟平安,也总算是一件幸事。又问道:“你阿爹、兄长呢?”刘二郎道:“胜业坊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他们都往那里送酒去了,店里就我一人在。”也不起身招呼客人,只全神贯注地忙着往那怀中的琵琶上虚弹比划。空空儿、罗令则见他爱答不理的,只得退了出来。
刘二郎成人后便成为京城著名的琵琶手,日本遣唐使准判官藤原贞敏入唐后以黄金二百两拜他为师,不仅尽得其真传,且娶刘二郎之女刘小玉为妻,成就了一段国际婚姻的佳话。藤原贞敏携妻子回到日本后,担任雅乐助和扫部头,成为日本皇室宫廷音乐的负责人,这是后话。
刚出酒肆,便见一名万年县差役奔过来叫道:“郎君叫小人好找,侯少府有事请空郎君过去。”空空儿道:“好。”与罗令则作别,匆忙跟随差役来到万年县廨。
侯彝一见他就问道:“空兄可知道神策军中尉杨志廉今日下葬?”空空儿道:“早上出来崇仁坊时看见了送葬队伍。”侯彝道:“杨志廉夫人也是刚刚去世不久。”空空儿道:“夫人?杨志廉不是宦官么?”随即想起李辅国的故例来,这才会意,轻轻叹了口气。侯彝道:“杨志廉夫人身份也非同小可,是另一名大宦官刘光奇的堂妹,刘光奇的儿子刘渶润又娶了杨志廉的女儿杨珽。”
空空儿一时弄不清宦官如何还会有子女,料想侯彝找自己来不是为了谈这些,问道:“少府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侯彝道:“杨志廉虽是宦官,却位高权重,按理来说,他去世的消息早该在京师传开了,为何一直没有听到动静,突然今日就出殡下葬了?”空空儿道:“少府是说他死得蹊跷?”侯彝道:“其实他死得蹊不蹊跷我并不关心,但这件事很有些奇怪。空兄想一想,距翠楼命案到今日,过了多少天?”空空儿道:“呀,正好是七日。莫非……他就是翠楼那具无名尸首?”
侯彝道:“我也是这么想,他的年纪、形貌都与空兄见过的尸首符合。只是杨志廉手握神策军重兵,是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宦官,这等权势显赫之人,莫名死在了翠楼里面,他的亲属党羽为何没有声张?”空空儿道:“确实奇怪。如果翠楼无头尸首真是杨志廉,那么今日下葬的岂不是一副空棺?”又说了艾雪莹一家已离开京师之事。侯彝道:“此事虾蟆陵坊正已向我禀告,说是京兆尹发了话,要她立即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正说着,两名差役进来禀道:“小的是御史台差役,奉新任御史中丞武相公之命,来召少府前去御史台问话。”侯彝道:“好。”转头对空空儿道:“大概又是为前任御史中丞遇刺一事,空兄,我去去就回,刚才提到的事,晚些再谈。”空空儿道:“那好,我回魏博进奏院等你。”
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举止轻重,“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有权弹劲百官,参加重大案件的审判,甚至监督府库出纳。下设三院:侍御史隶台院,殿中侍御史隶殿院,监察御史隶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礼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正因为唐代御史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号称“风霜之任”,所以颇令百官闻名丧胆。
台署位于皇城中,进朱雀门往北上承天门街,过了鸿胪寺就是宗正寺,御史台就在宗正寺西面,官廨相连。
侯彝跟着差役进来大堂内,却见新任御史中丞武元衡正襟危坐,监察御史刘禹锡、柳宗元分坐两旁,分明是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心中顿觉不妙,暗道:“昨日武中丞详细问过李汶遇刺一案,我只推说不知,他倒也没有再追问,看今日情形,来者不善,莫非他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上前见过礼,果听见武元衡问道:“侯少府,李中丞遇刺当晚,你为何会在升平坊内?”侯彝道:“回中丞话,下臣当时正率人搜捕刺杀舒王的刺客王翼,凑巧在升平坊中。”
武元衡道:“你恪尽职守,倒也难得。不过我听说李中丞遇刺后升平坊迅即戒严,只有你手下两名差役在案发后不久持你万年县尉的令牌离开。”侯彝道:“是,升平坊是下臣辖区,下臣听到京兆尹府中出了事后,立即派差役回县廨召集人手。”武元衡道:“那两名差役叫什么?”侯彝道:“这个……当时心急,一时没有留意。”
一旁刘禹锡道:“侯少府以精明干练著称,就连京兆尹都对你多有赞许,你怎么会记不住身边差役的名字?”侯彝道:“实在是因为当时天黑心急……”武元衡道:“侯少府,你既不肯说实话,少不得要得罪了,来人,发签将前晚跟随侯少府办事的万年差役全部拘来。”
侯彝猜想武元衡无非是要将当日跟随自己办事的差役捕来严刑拷打,威逼自己承认,忙道:“请等一等!武中丞不必如此,刺客是下臣放走的,我承认便是。差役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过听我命令行事。”
堂上众人见他为庇护下属爽快承认罪名,均感诧异,本来武元衡只是对侯彝有所怀疑,并无证据,但他亲口承认之下,就是铁证如山了。
武元衡道:“少府倒是个干脆人,可惜。”言语中对侯彝作为深感惋惜。又问道,“如今长安戒严,刺客出不了长安,你将他们藏在何处?”显然以为当夜案发后离开升平坊的两名差役是刘叉和他的蒙面同党。
侯彝摇头道:“恕下臣难以奉告。”武元衡再三喝问,侯彝始终只是一言不发。武元衡见他强硬,便下令用刑。侯彝佩刀已经入皇城时交给监门卫,差役上前先剥去官服,将他拖到阶下,先打了四十大杖。
刘禹锡见侯彝伏在地上,腿部、臀部血迹斑斑,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背上冷汗湿透了衣衫,却是兀自不屈,慨然受刑,并不呻吟,连哼也不哼一声,不由得好生佩服他的傲气,心想这人究竟也是个人物,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道:“刘叉是杀人逃犯,又与侯少府有私仇在先,少府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国贼自毁前程?”侯彝道:“我藏匿国贼,自知罪名难逃,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刘禹锡天性诙谐,爱开玩笑,见侯彝总是用手护着右膝,问道:“刺客是不是藏在你的右膝盖下面?”侯彝一听,顺手揭下台阶上砖石,自己将右膝盖砸碎,皮开肉绽,流血不止,又翻开皮肉给众人看,笑问道:“刺客在哪里?”
武元衡见他如此硬气,非要保护逃犯,心道:“这侯彝身为万年县尉,专司捕贼捉盗,天子脚下,竟然敢以身试法,窝藏国贼。此风一开,那还了得?听说他兄长是魏博节度使心腹幕僚,如此强硬顽抗,无非是仗着有后台。”他生平最恶藩镇,一念及此,决意要动真格儿,命人点了一盆火炭,将鏊子放在上面烧得通红,再剥掉侯彝衣衫,拿鏊子去烙他上身。
火鏊非法定刑具,铁烙这等酷刑极少使用,受刑的人又是万年县尉,掌刑的差役一时难以下手,不过碍于中丞严令,勉强将鏊子按往侯彝腹部,“嗤”地一声,顿时烟火蒸腾,血肉焦焦作响。两边环伺的差役都闭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侯彝强忍疼痛,一声不吭,等鏊子拿开,强吸一口气,笑道:“中丞还要多加些炭才好。”
武元衡外貌儒雅清俊,脾气也温和可亲,内心却异常刚烈,见侯彝如此泰然自若,戏耍公堂,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又下令再用刑。刘禹锡却是极欣赏侯彝的侠义之气,忙道:“且慢。侯少府为人刚毅,又任县尉多年,料来刑讯这一套对他全无用处,不如先将他关起来,让他好好想一想,再好言开导不迟。”武元衡淡淡道:“就是因为他是万年县尉,知法犯法,所以才要格外用严刑对待。来人,继续用刑!”
侯彝又被鏊子烫了几次,胸前、肚腹尽是焦黑烂肉,终于昏死过去。武元衡命人拿凉水泼醒,扶他坐起来,问道:“你可愿意说出刺客下落?”侯彝摇了摇头。武元衡又喝命用刑。
唐代律法对刑讯犯人有明文规定,须得“立案同判”,即刑讯必须由主审长官及同判佐僚连带立案署名,刘禹锡见武元衡根本不听同僚意见,不免怀疑对方存了私心。他是个爽直之人,忽地站起身来,不悦地道:“侯少府不过是犯知情藏匿罪犯之罪,按照律法规定,刘叉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侯少府罪减一等,顶多是流放偏远之地,罪不至死。况且本朝律法向以仁义为本,恤狱慎刑,务从宽宥,中丞今日用火鏊这等残忍的酷刑来审讯折磨现任朝廷命官,当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发指,内中之惨烈,大概只有昔日天后手下的酷吏周兴、来俊臣才能比拟。”
他有意加重了“天后”二字,无非暗示武元衡也姓武,正巧又是武则天的曾侄孙。武元衡脸上怒色一闪,瞬间即逝,又恢复了平静,道:“追捕国贼要紧,本丞如此逼供,也是迫不得已。”
刘禹锡却是丝毫不给这位新上任的上司留情面,冷笑道:“如果武相公是因为新官上任要杀鸡骇猴的话,请自便吧,刘某可要先告退了。”作了个揖,昂然走出了大堂。
柳宗元出自著名高姓大族河东柳氏,为人沉穆浑厚,一直不发一言,见刘禹锡公然顶撞上司,虽觉不妥,然而他素与刘禹锡交好,共同进退,见状也站起来,道:“告退。”匆匆跟了出去。
三名堂官当堂走掉两名,这一幕极富有戏剧性,差役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尽是面面相觑。武元衡也不动怒,命人继续拷问侯彝。
掌刑的差役不忍再下手,只是迟疑不动,道:“侯少府刑伤极重,怕是捱不下去,万一……万一……”一旁作笔录的令史忙上前低声禀道:“中丞不如暂时罢手,刘、柳二位御史不肯署名的话,中丞可就落了个违律用刑,按律法要杖责六十。”
武元衡是建中四年进士,诗写得相当好,藻思绮丽,琢句精妙,尤其精于五言诗,然而及第后仕途不顺,一直辗转于使府之间,十多年来只在藩镇中担任低级幕僚之职,直至不惑之年时,才回到朝廷担任监察御史,没干几天又出任华原县令,刚一上任就因为跟镇军督将不合而愤然辞职,后长期闲居于林泉之下,与文士们诗文唱和,交游往来,为德宗皇帝起用担任比部员外郎也是最近之事,而且是因为他诗名太大的缘故,可以说他并无察狱理事的实际经验,对律法也不熟悉,经令史提醒,也甚觉无趣,万一侯彝当场死在堂下,不仅再也无法知道刺客下落,而且说不定还会被人趁机以“滥用酷刑”参上一本,便命人先将侯彝下狱关押。
侯彝神智不失,却无法站立行走,差役便找了一副担架抬他。出了御史台,侯彝见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差大哥可否帮侯某一个忙?”
押送侯彝的差役亲眼见他以堂堂万年县尉之尊,为保护属下差役当场认罪,又为了庇护刺客当堂忍受非人的酷刑,均是佩服之极。况且他所保护的刺客本来是要杀死那人人切齿痛恨的京兆尹李实,虽说误杀了御史中丞李汶,可那李汶跟李实本来就是一伙儿,坏事也没有少干,死了也没有什么人惋惜。众差役相互交换一下眼色,一名年纪大些的差役道:“少府请说。”侯彝道:“侯某自知难逃此劫,只是我有个朋友名叫空空儿,想在死前见他一面,请差大哥帮忙去魏博进奏院知会他一声。”
那差役道:“帮少府传个消息不难,但若要带人进大狱探望,怕是小人们难以做到。”侯彝道:“这我知道,我自有主张,事情紧急,还请差大哥这就赶去崇仁坊。”
那差役便又问了一遍地址、姓名,自往魏博进奏院而来。卫士听说他找空空儿,又是一身公服,便带着他径直进来大厅。进奏官曾穆正与从事侯臧议事,空空儿也埋头坐在一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卫士上前禀告道:“这位是御史台差役,说有要紧事找空巡官。”曾穆一听便冷笑道:“是不是咱们空巡官又惹事了?连御史台都找上门了。”差役忙道:“不是,是一点私事。”空空儿便站起来道:“我就是空空儿。”差役道:“空巡官,请你跟我出来一下。”
空空儿见他一副藏头露尾的样子,神秘兮兮,一时不明就里,不过料来跟侯彝有关,便跟了出来,问道:“是不是侯少府有事找我?”那差役道:“侯少府刚被逮下了大狱,他有要事,特命小人来请空巡官到狱中探望。”
空空儿吃了一惊,问道:“侯少府犯了什么罪?”差役道:“他已经承认是他放走了刺杀李中丞的刺客,又不肯招出将刺客藏在哪里,新上任的御史台长官很是厉害,立即对他用了大刑。”空空儿惊道:“啊,那我们赶紧走。”
差役道:“侯少府被关在大理寺狱,大狱在皇城内,城门禁卫的门监卫盘查极严,空巡官没有门籍进不去,侯少府说得请京兆尹送你进去。”空空儿道:“什么?侯少府自承放走刺客,京兆尹恨他还来不及,怎会送我去见他?”差役道:“侯少府说,只要你对京兆尹说你说服他交代出凶手下落,京兆尹定会送你进去。”
空空儿沉吟道:“也好。”忙掏出一吊钱递给那差役道:“多谢差大哥传话。”那差役道:“侯少府真是个英雄好汉,小的可不敢要他朋友的钱。”重新将钱塞回空空儿手中,道,“小人告辞了,侯少府刑伤极重,还请空巡官速去探访。”
空空儿忙来进奏院马厩取马,一名卫士为难道:“进奏官有令,不得给空巡官……”空空儿不容他多说,上前牵了一匹马便走,卫士有心阻拦,却又畏惧他武功厉害,不敢上前动手。
出来进奏院,飞驰至光德坊。京兆府位于光德坊西南角,建制颇大,又分东、西士曹:东士曹号“念珠厅”,意思是事务极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号“莎厅”,只因厅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达十步。
京兆尹李实正坐在莎厅中,一张脸拉得老长,他刚刚得知自己下属万年县尉侯彝放走刺客、被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刑讯的事,既恼怒又痛恨。忽听说魏博巡官空空儿求见,还以为对方是奉魏博兵马使田兴之命前来,忙命人带他进来,问道:“是田兵马使找本尹有事么?”空空儿道:“不是,是我自己有件事要找尹君帮忙。”李实道:“好说,是什么事?”空空儿道:“侯少府被关在大理寺狱,我想请尹君带我进去探望他。”
李实当即虎了脸,道:“侯彝私纵国贼,死罪难逃,空巡官不必再费心了,这就请回吧。”空空儿道:“还请尹君成全。”李实道:“笑话,那刺客要刺杀本尹,侯彝将他藏起来,本尹恨不得这就将他押来京兆府亲自严刑拷问刺客下落,凭什么还要送你去探望他?”
空空儿不愿意按侯彝之计谎言欺骗李实,道:“我深佩侯少府为人,不忍见他如此受刑罚之苦,若尹君肯带我见他一面,我一定会为尹君找出真凶。”李实道:“真凶?”空空儿:“是。”
李实道:“你怎么会知道?”空空儿:“我暂时还不能说。”李实冷笑道:“你能抓到真凶?这话若是你们魏博田兵马使说出来我还相信,你一个小小巡官,有什么本事,本尹凭什么要相信你?”空空儿道:“天道之下,万物蝼蚁,但蝼蚁也有自己的力量。尹君若肯如我所请,十日之内,我必将刺客送到尹君面前。”李实凝视他半晌,一拍桌案,道:“好,本尹信你一次也无妨。来人,备马,去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西边顺义门附近,离光德坊只有两个坊区远,骑马瞬间即到。大理寺狱是中央监狱,专门关押犯罪官员及重要囚犯,防守当然非同小可,监房都是一尺见方的条石所垒,四周围以高墙,墙上巡视的弓手居高临下,个个佩带强弓劲弩,犯人稍有异动,即当场射杀。这里面囚死过不少名人,如天宝名臣陈希烈、张垍、独孤郎等人均因为曾做过安禄山的伪官而被赐死在大理寺狱。
侯彝被单独监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石牢里,狱卒佩服他仗义,没有给他上械具,即便如此,他刑伤极重,也是动弹不得,只仰卧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身下只薄薄一张草席,冰凉如铁,身上伤口如火炙般疼痛,不得不将衣服敞开,以减轻痛苦。
忽听得脚步声近前,有狱卒开了牢门,一人走进来阴恻恻地叫道:“侯少府!”侯彝侧过头来,道:“尹君,请恕下臣身上有伤,难以行礼。”
李实自恃也是个狠角色,但此刻见侯彝遍体鳞伤,上半身皮肉焦黑,疼得连衣服都不能穿上,下半身受过杖刑,鲜血淋漓,脸上的痛楚在这幽暗阴森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凄凉,恰似地狱里饱受刀山火海之苦的恶鬼,昔日醉人神采荡然无存,再无半分万年县尉的勃勃英姿,不由得慨叹武元衡下手之毒,忍不住心道:“我跟这姓武的素无往来,想不到他却是如此厉害的人物,日后可得小心了。”便对侯彝道:“少府要见的人本尹带来了。带他进来。”
外面狱卒得令,便领着空空儿进来牢房。李实道:“空空儿,你可要信守诺言,十日之内,你得将刺客送到本尹面前。”空空儿道:“是。”李实又望了侯彝一眼,冷笑一声,先退了出去。
空空儿忙上前去扶侯彝,道:“少府,你……”侯彝痛得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千万别动我,还是让我躺着好。”空空儿道:“抱歉,来得匆忙,竟未想到要带些药来。”微一沉吟,便将自己身上的夹袄脱下来,轻轻盖在侯彝身上。
侯彝见狱卒还守在门外,道:“空兄,你……你低下身来。”空空儿知道他有重要话要说,便跪下来,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侯彝道:“我被捕受刑的事很快就会传开,刘叉还在长安,他一旦听说,肯定会以向御史台来自首换我出去,你……你要尽快赶去阻止他。”空空儿道:“刘叉那样的脾气,听说少府为他受难后,拼了命也会出来自首的,除非用强,不然如何能阻止得了他?”侯彝道:“刘叉慷慨激昂,嫉恶如仇,不过性子却是粗疏,不够精细,你只需拿律法来说服他。”空空儿当即会意,道:“我明白了。”
侯彝见他稍加提示便明白自己的意思,颇感愕然,问道:“空兄如何会熟悉律法?”空空儿道:“先父是魏博的司录参军,当然在魏博只是个虚职,他常常浩叹藩镇拿人命当儿戏,武将的权威远远凌驾于律法之上。”
侯彝道:“原来如此。”低声将刘叉藏身之处告诉空空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非要承诺京兆尹十日内送刺客给他,你是打算拿自己当交换条件么?”
空空儿不愿意侯彝为此忧心,道:“我已有对策,请少府放心。你私藏刺客罪名太大,就算能挨过刑讯,朝廷当真会放过你么?”侯彝道:“这我也不知道,按照律法规定罪不当死,可朝官视律法为儿戏也是常有之事,我自己还不是徇私放走王立、刘叉。”
空空儿道:“少府那是侠义之举,与视律法为儿戏有本质分别。”侯彝道:“唉,总之我自己也是以身试法。京兆尹倒不一定要我死,不过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以前没有怎么听说过他的事迹,想来这次要借此案立威,我这次怕是凶多吉少。空兄,你我惺惺相惜,许多话不必多言,家父早亡,家母有长兄奉养,不必操心,我未娶妻室,孤身一人,就算这次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不过若侯彝这次有命活着出去,你我一定要痛快喝一场。”语气虽然慷慨豪迈,并不为自己的处境忧虑,却隐隐有交代后事之意。
空空儿心中难过,道:“那是当然。”他不敢久留,以免误了侯彝交代的大事,忙告辞出来。他料想会有人暗中监视跟踪他,上马便走,径直驰到西市东门,又去宋清药铺拿马换了一些药和包扎伤口用的药布,果见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青衣汉子直往药铺里面张望。
空空儿问道:“老公这里可有后门?”宋清冷冷道:“没有。”空空儿一愣,心想这药铺明明有个大后院,怎么会没有后门。却见一旁那身材短小、容貌丑陋的年轻学徒郑注仰起头来,悄悄用手指了指后面,当即会意,忙道:“借用一下,多谢。”不待宋清阻止,飞快地奔去后院,自药铺后门出来。
西市占两坊之地,每边长六百步,有数千家商铺,四方珍奇,货物山集,堪称天下最繁华的市场,人群熙攘,紫陌红尘。空空儿专捡人多的地方走,逶迤往北而去。他虽并不熟悉京师地形,然而长安的坊区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不须认路,只用知道大致方向,就决计不会走错。到北门时,见后面跟踪的人已经被甩掉,这才加快脚步,去了西市东北面的布政坊。
布政坊紧挨皇城,是右金吾卫屯营所在之处,里面驻有重兵,人烟远不及崇仁坊这样的坊里稠密繁华。空空儿径直来到袄祠,说是找一位不言的人,守门的胡人便领着他来到祠后一座小小的院子,叫道:“有客。”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刘叉警觉的半边脸来,见是空空儿,才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进来。”
空空儿闪身进去,刘叉将门闩好,领他进屋坐下,问道:“是侯少府叫你来的么?外面情形如何了?”空空儿道:“不好。”当即说了侯彝被捕刑讯的事。
刘叉“呀”地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外走,空空儿早有防备,上前扭住他臂膀,道:“你不能出去。”刘叉怒道:“空空儿,亏我还敬重你是条是非分明的汉子,你竟然叫我不要出去。”
空空儿道:“你现在如果出去,就是害了侯少府。”刘叉更怒,道:“侯少府因为我下狱,备受酷刑拷打,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我这去御史台投案,换他出来,怎么会是害他?”
空空儿道:“你一去投案不但自身难保,还坐实了侯少府的罪名,你二人都难逃一死。他只要再能捱过两次酷刑,就能化险为夷。”刘叉一呆,道:“什么?”空空儿当即详细解释,原来唐朝律法规定,拷问囚犯不得超过三次,每次须隔二十日,若三次后当事人仍不认罪,则准许取保释放。
刘叉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当真?”空空儿道:“当真。侯少府让我特意来叮嘱你,你千万不能出去,不然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刘叉道:“那好,我就听你一次。”
空空儿又再三叮嘱,刘叉恼道:“你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的了,我答应你不出去便是。”空空儿道:“不论你听见任何消息,都不能出来,除非等侯少府自己来接你。”刘叉道:“知道了,怎么这么啰嗦。”
空空儿便离开袄祠,又重新溜回西市转了一圈,果见之前监视他的青衣汉子正在市集中四下寻找,神色极是焦急,他佯作不知,又用早上柜坊小吏给的钱去买了两件衣衫,重新走到皇城顺义门,托卫士将药和衣衫转送去大理寺狱给侯彝。
领头的监门卫军官叹道:“侯少府为人如此仗义,宁死不说出朋友下落,若是能做他的朋友,当真是死也值得。我们从来不替人往里面递东西,不过郎君放心,只要是给侯少府的,尽管送来,一定替你送到。”空空儿道:“如此多谢了。”
他自知有人监视跟踪自己,也不方便再四处闲逛,当下怏怏闷闷回到魏博进奏院,去厨下要了些吃的端回房中,只喝酒吃肉睡觉,如此混了一天。
果然如侯彝所料,他在堂上受酷刑逼问的事很快就在长安城中疯传开了,甚至连李汶遇刺一事都没有引发这么大的轰动。堂堂御史中丞深夜遇刺,大多数人并不怎么感到悲伤,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这自然是因为李汶声名并不怎么好的缘故。若真有悲伤,也悲伤的是死的人不是李实。一想到更恶更坏的李实还活得好好的,不免有所遗憾,大家心中都暗暗盼望那大侠客刘叉能再次出现,一刀将李实杀死。而侯彝这等宁死不负朋友道义的大义凛然的行径,更是受到狂热崇拜,人们议论他,景仰他,他瞬间成为长安城中的风云人物,是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声望之隆,即使昔日名将郭子仪在世时也不过如此。许多人自发带着衣食赶到皇城西面的顺义门,请监门卫士代转给大理狱中的侯彝。
就连魏博进奏院的卫士也在谈论侯彝时充满敬佩之色,次日一早空空儿出门时听到,既是欣喜又是难过,欣喜的是原来民众表面冷漠麻木,其实内心深处的正义和良知未泯,难过的是侯彝在狱中受苦受难,生死难料,自己却无力救他。
刚要出进奏院,忽有一名卫士奔过来禀道:“侯从事正在到处找空巡官。”空空儿虽不愿意去,还是不得不来到议事厅,见侯臧脸色阴沉,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侯臧道:“空巡官去大理寺狱见过我四弟了?”他四弟便是侯彝,空空儿这才反应过来这位以阴险毒辣著称的魏博从事是想打听他弟弟的事,忙道:“是。”侯臧道:“他怎么样?”空空儿道:“他受了重刑,情况不怎么好。”侯臧沉默许久,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谢。”
空空儿正要退出,侯臧突然问道:“刘叉藏在哪里?”空空儿道:“这个侯从事得亲自去问令弟才能知道。”侯臧道:“你当真不肯说?”空空儿只是沉默以对。侯臧脸上黑气大盛,叫道:“来人,摘了他的剑!”几名卫士一拥而上,将空空儿围了起来。
空空儿猜想侯臧无非想擒住自己严刑拷问,他眼前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冷冷道:“侯从事是文官,我是武官,你我互不统属,你不能拿我。”侯臧道:“我有节度使金牌在手,空空儿,见金牌如见魏帅本人,还不快快跪下!”空空儿道:“魏帅交付金牌,大概是有特别使命派给侯从事,而不是让侯从事专以令牌来拿我,恕我不能从命。”
正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之际,忽有一名卫士奔进来道:“进奏院外有位叫罗令则的郎君要见空巡官,说有急事。”侯臧道:“罗令则?”卫士道:“是,他是和波斯公主一道来的。”侯臧奇道:“是萨珊丝么?怎么不请他们进来?”卫士道:“他们不愿意进来,指名要空巡官出去。”
侯臧冷笑道:“空巡官当真是忙得很。”挥手命卫士退开,瞪着空空儿道:“我会紧紧地盯着你,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招。”
空空儿也不答话。出来进奏院,果见罗令则和萨珊丝率领几名胡奴站在门口。
罗令则一见空空儿出来,忙将他扯到一边,低声道:“空兄,小弟偶然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也许能大大减轻侯少府的罪名,救他出来。”空空儿道:“什么消息?”罗令则道:“听说京兆尹怀疑御史中丞李汶并不是死于刀下,而是之前已经被人下毒暗害。如果是真事,那么刘叉就不是真正的刺客,侯少府庇护的也就不是国贼,不过是一个恶意破坏尸首的小贼罢了。”
空空儿顿时惊醒,他这才想起来当时冲进楼时的情形,当时李汶背朝大门躺在卧榻上,刘叉那一刀自后心插入,这显然不合情理。当时先是雷声炸响、狂风乍起,刘叉趁机冲上台阶杀掉了三名仆人,外面这么大动静,李汶不可能充耳不闻,然而刘叉却闯进去后一刀穿胸而过,只能说明他那时早已经死了。
一念及此,不禁暗骂自己道:“我怎么这么糊涂,竟然忽视了如此重要的一点!难怪那京兆尹听我说‘真凶’登时悚然动容,也难怪他到狱中根本不屑向侯少府追问刘叉下落,只催我信守找到真凶的诺言,原来他早发现刘叉不是凶手。他任京兆尹多年,经手过不少案子,想来也知道杀死活人的刀伤与刀刺死人所形成的伤口有很大分别,他找万迁这样的老行尊来验尸,必然也是这个缘故。”
按照唐朝律法,刘叉杀死朝廷命官当然是死罪,侯彝庇护窝藏罪犯,罪减一等,该判流放三千里。但若是刘叉杀人时李汶已死,不过是损伤死尸罪,按斗杀罪减二等,该判徙三年,侯彝依次罪减一等,不过是受杖刑而已。罗令则提供的消息如果查证属实,确实就能将侯彝自大理寺狱中救出来。
罗令则见空空儿沉思不语,以为他不信,道:“这消息千真万确。京兆尹如今日夜惶惶不安,生怕有人再害他,已经暂时搬离了升平坊。据说,他怀疑下毒害死李汶的人就是他府中的人。”空空儿不便吐露当晚其实自己也在场,忙道:“我知道了,多谢。”罗令则道:“其实不必谢我,要多谢公主殿下,是她花重金买通了李府的下人,才得到这个秘密消息。”
空空儿一时不及思虑为何萨珊丝要主动卷入此事,道:“多谢公主殿下。”萨珊丝笑道:“等侯少府脱身归来,你可得让他本人亲自来谢我。”空空儿见她笑得浪荡轻浮,也不知道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不及多想,只道:“那是当然。”
罗令则道:“空兄要如何做?”空空儿道:“事情紧急,我得赶紧去找一个人,多谢二位慷慨相助。”萨珊丝便命手下胡奴牵了一匹马给他,空空儿道:“多谢。”上马出了坊门,径直往南而去。大宛骏马果真名不虚传,跑得又快又稳当。到得永宁坊西门,向卫士打听了万迁住处,到门前喊道:“万老公在么?”
万迁正在院中闷闷不乐地晒太阳,闻声开门出来,奇道:“怎么会是空郎?好俊的大马!”空空儿将马在门前槐树下拴好,走上台阶,肃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老公,是关于老公昨日去京兆尹府邸验尸的事。”
万迁立即露出了老公门特有的警觉神情来,左右一望,飞快地将空空儿扯进院子,掩好房门,低声问道:“空郎为何要管这件事?是为了侯少府么?”空空儿点头道:“正是。我料想这件事事关重大,老公必然得到过京兆尹事先的嘱咐,不得泄露任何验尸详情,然则侯少府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狱中,受尽折磨,命在旦夕,我也是不得已才来找老公,烦请将当日实情相告。老公放心,我决计不会将您牵扯进来。”
万迁迟疑道:“这件事……”忽见万年吏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似刚刚大梦初醒,突然见到空空儿也在,一时愣住。万迁忙骂道:“你今晚不是当夜班么?太阳都快要下山了,非要等夜禁前才出门。”
万年吏颇畏惧父亲,喏喏连声,道:“孩儿去县廨了。”刚一出门,又退了回来,道:“阿爹,门口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死盯着咱们家门呢,怕是不怀好意,要不要孩儿去告诉坊正?反正顺路。”
空空儿道:“无妨,他们是跟着我来的,我待会儿一走他们自然就跟着走了。”万年吏讪笑道:“空巡官果然是人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万迁道:“还不快去当班?”万年吏道:“是,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空空儿一眼,这才离去。
万迁道:“京兆尹找小老儿,确实是让我去验李中丞的尸首,不过关于这件事小老儿实在不能多说……”空空儿道:“李汶不是死于刀伤,他在被刺杀前已经中了毒,对么?”万迁大惊,道:“郎君如何会知道?”空空儿不能明说,只好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忽听见门口有女子叫道:“这是谁的马?”万迁无心理会,只隔墙答道:“是我家贵客的。”又低声问道:“郎君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空空儿不及回答,又听墙外女子嚷道:“叫马主人出来!”万迁道:“咦,你这个小娘子……”正待赶出去,空空儿叹了口气,道:“老公别动,是来找我的。”开了门出来,果见第五郡站在马旁。
空空儿上前问道:“第五娘子找我有事么?”第五郡板着脸道:“什么第五娘子,难听死了,倒好像我成了谁家的第五房小妾。”空空儿每次与她斗嘴都处于下风,只好道:“是我错了,郡娘子有何见教?”第五郡突然放低声音,道:“夜禁前到北面的亲仁坊来,有人要见你。”
空空儿一愣,问道:“是谁?”第五郡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空空儿知道她还误以为当日是他带曾穆去抓她,却见她自顾自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道:“你这马太引人注目,还是由我给你骑走的好。”空空儿道:“这是我借来的马,娘子不能……”第五郡哪里听说,双脚一夹马肚,那马便撒开蹄子狂奔,如风驰电掣,瞬间已在数十丈外。
空空儿无可奈何,只好重新进来院子,却见万迁不断搓着一双老手,在花架下徘徊,神色极是焦虑,见空空儿回来,上前扯住他问道:“这件事连侯少府都不知道,县廨中看过李中丞尸首的只有我一人,空郎怎么会知道?莫非……莫非是刺客本人?”空空儿道:“是想救侯少府的人告诉我的。”
万迁狐疑地审视着他,道:“当真?”空空儿道:“老公也是公门中人,您想想看,刺客若是知道李中丞已死,何必多捅上那一刀?就算是后来才会意过来,为何不将真相散布开去,对他自己、对侯少府不是都有好处么?”万迁这才点点头,道:“有理。”
空空儿道:“还请老公将实情相告。”万迁思虑良久,才道:“也罢,为了侯少府,小老儿就破回例吧。李中丞被刺前确实已死,他身上刀伤皮肉外卷,并无血萌,一刀穿胸而过,流血却不是很多。我到京兆尹府邸的时候,京兆尹已经知道这一点,叫我去是因为李中丞喝过的茶水中用银针验不出毒来,尸首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他知道我年纪大、见过的尸首多,也许会知道李中丞中了什么奇毒。不过我仔细验过尸首后,也没有任何发现,只是有一点……”正说到关键之处,他又迟疑了起来。
空空儿道:“有一点什么?”万迁道:“这一点我连京兆尹都没有敢告诉,空郎可千万不要说出去。”空空儿道:“好。”万迁这才道:“许多年前,小老儿从师傅那里听说宫中有一种秘药名叫‘美人醉’,无色无味,不但能悄无声息地置人于死地,而且人死后瞧不出任何迹象。不过只是听说,从来也没有人见过,我也不敢告诉京兆尹,怕……怕……”空空儿道:“你是怕京兆尹以为是宫里有人下毒害他,从而牵扯出更多的人来?”万迁道:“是,而且这宫廷秘药也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小老儿没有丝毫把握,怎敢轻易告诉京兆尹?”
恰在此时,夜禁鼓声响起,空空儿想起第五郡之约,忙道:“老公放心,你今日所说,我决计不会对旁人说起。”匆忙告辞万迁出来,便往北而去。走出数十步,果见后面有几名汉子鬼鬼祟祟跟在后头,他也不加理会,来到永宁坊北门便站在那里不动。
永宁坊坊正拿着钥匙等着锁门,见空空儿站在一旁不动,问道:“郎君是要出坊里么?请尽快吧,鼓声一停,我可就要关门了。”
空空儿点点头,脚下却还是不动,心中默默数着鼓声数。坊正以为他又改变主意,预备留在本坊内,也不再理会。几近八百声时,坊正挥手示意两名坊卒拉上大门,空空儿忽然抬脚狂奔,自坊门冲出去。那坊正还好心喊道:“喂,已经夜禁了,快些回来!”
后面跟踪监视空空儿的几名汉子见状,紧跟上来,也要抢出坊门,却被坊正一把拦住,道:“作死么?夜禁了!”一边武侯铺卫士见这几名汉子形迹可疑,过来问道:“你们几个想做什么?”几名汉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坊门轰隆隆地合上了。
空空儿飞快地冲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奔到对面亲仁坊南坊门,恰在坊门闭合的一刹那间闪身进去。唐朝夜禁制度森严,关门的坊卒早见多了抢在关门时冲进来的人,也不以为意,只笑道:“郎君好身手!”
空空儿虽然成功摆脱了跟踪的人,一时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第五郡,忽想到苍玉清是郭府乐妓,郭府可不就在这亲仁坊么?忙朝郭府赶去。心中反复盘念李汶一案,疑云越来越重:当晚他到达李实府邸时,那小楼内无人,只有门外有两名仆人,后来另有两名随从护送李汶进去,随即四人尽数退出,有一人去前院叫李夫人,不久后雷声响起,刘叉趁机杀死三名仆人,闯将进去,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如果李汶是中毒身亡的话,那么只有极短的时间,下手的必定是四名仆人中的一个,三人已死,剩下的一人理所当然嫌疑最大,这些京兆尹不会想不到,他却又是找万迁、又是搬离豪华房舍,除非他已经调查清楚那四名仆人均不是凶手,是早有人在茶水或者茶杯上动了手脚。
正自思索,忽听到有人叫道:“喂!”回头一看,第五郡正站在道旁向他招手,忙走过去问道:“到底是谁要见我?”第五郡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道观,门匾上书“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门口有一名女道士正在清扫台阶,第五郡朝她点点头,领着空空儿径自进来。
这咸宜观是昔日玄宗皇帝和武惠妃的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如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为画圣吴道子亲笔,殿前、殿外神像为名家解倩、杨廷光所塑,窗间写真及玄宗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绘。空空儿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这座道观古意昂然,神秘中自有一种清贵之气,尤其廊下一大片黄金印菊花,竟与翠楼艾雪莹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到了西厢,第五郡轻轻叩了叩门,道:“人来了!”里面有个女子应道:“请他进来吧。”空空儿又惊又喜,正是苍玉清的声音。
进房一看,苍玉清面色苍白,半倚在床上,大约是伤势未愈的缘故。天光已暗,第五郡点燃了一盏灯,给空空儿搬了个凳子放在窗下,便自己退了出去。
空空儿道:“清娘子见召,有何见教?”苍玉清道:“你就是那刺客刘叉的同党,是么?”空空儿道:“娘子为何这样说?”苍玉清道:“你与郡娘约好次日见面,却提前一日去了乐游原,你为人懒散,这不是你的作派。而且李汶遇刺当晚你人不在青龙寺内,形迹极其可疑,万年尉侯彝被捕后谁也不见,只要求见你一个,可见你早已牵连其中。”
空空儿早知道她早晚要怀疑到他身上,不过她既不直接报官,想来还是有周旋余地,他不愿意谎言欺骗对方,直认道:“是。”苍玉清道:“你承认得倒是爽快,可知道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空空儿道:“嗯。”
苍玉清沉默许久,才问道:“侯少府情形如何?”空空儿道:“怕是凶多吉少。”苍玉清叹道:“他这等为朋友披肝沥胆的奇男子当真罕见,或者命不该绝。”空空儿道:“娘子的意思是……”
苍玉清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道:“你走吧。”空空儿道:“如此,空某告辞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娘子伤势可曾好些?”苍玉清双颊绯红一片,许久无言,空空儿只得告辞出来。
暮色苍茫,第五郡正站在院中,似在特意等他,上来低声问道:“侯彝人关在哪里?”空空儿道:“大理寺狱。”第五郡道:“这我知道,我是问他具体关在什么位置?”空空儿愕然问道:“娘子是要穿上吉莫靴去劫狱么?这主意可不好。”第五郡脸色大变,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吉莫靴?”空空儿道:“我听侯少府说的。”第五郡道:“呀,想不到侯彝既是铁骨铮铮,还这般博学多识呢,到底是进士出身。”冁然而笑,很是欢喜。
空空儿劝道:“皇城戒备森严,大理寺狱非等闲之地,娘子还是别去冒险。”第五郡道:“谁说我要去冒险?”空空儿道:“况且以侯少府之为人,就算娘子找到他,他也未必肯跟娘子走。”第五郡赌气道:“要你多说,你还不快走。”扯着空空儿往外走。
空空儿忙道:“此时已经夜禁,我回不去进奏院,还请娘子借我一点钱住店。”第五郡道:“不借。”空空儿道:“那么还请娘子将刚才骑走的那匹马还给我。”第五郡道:“也不还。”点着空空儿的鼻尖道:“你要是敢透露一个字,或是再敢来这里,信不信我杀了你。要知道,你有许多许多把柄在我们手里。”空空儿道:“许多许多把柄?那是什么?”第五郡却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出门槛,迅疾关上大门。
空空儿被第五郡赶出咸宜观,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此时天幕降下,周遭一片漆黑,忽记得进来亲仁坊时路过一家酒肆,也不顾身上没钱,一路寻来,果见酒肆灯火通明,内中热气腾腾,尚有不少酒客。闻听里面觥筹交错声,更觉腹中饥肠辘辘。
伙计见来了主顾,慌忙前来招呼。空空儿一时犹豫,这等吃白食的事他以前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万一做了该如何收场,忽听得东面隐隐有哀乐诵经声传来,心念一动,问道:“这是谁家有亲人去逝了么?”伙计道:“哎呀,客官不知道么?这是前任御史中丞家在办丧事,李中丞前夜被人刺死在京兆尹府中,可惜,白做了一回冤死鬼,请一堆高僧来做法事超度又有什么用!客官,您里面请。”空空儿这才知道李汶就住在亲仁坊中,忙道:“我还有点事,回头再来光顾。”
急忙奔李汶府邸而来,走不多远,忽然从暗处奔出来几名金吾卫士。一人喝道:“站住,做什么的?”空空儿道:“我是前去李府拜祭李中丞的。”一名金吾卫士道:“拜祭需要带剑么?”上前夺下空空儿手中浪剑,拔出来看了一看,喝道,“将他绑起来。”空空儿道:“哎,你们怎么平白无故胡乱绑人?”轻轻一抖,将抓住他手臂的卫士甩开。
几名卫士见他反抗,顿时如临大敌,一人大声呼叫,另几人更是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空空儿胸前,喝道:“别动,一动就射死你。”
只听见远近呼哨声大作,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纷纷往这边赶来。空空儿心道:“什么时候坊区内也有这么多金吾卫士巡视了?莫非……李实本人正在李汶宅内?”
正猜疑间,一队金吾卫士举着火炬簇拥着大将军郭曙到来。郭曙一见空空儿就道:“又是你。”命部属收起弓箭,问道,“怎么回事?”一名卫士道:“这人深夜带剑来到这里,说是要去拜祭李中丞。属下见他形迹可疑,命人先绑起他,他还出手抗拒。大将军,这人会武功……”
郭曙道:“我知道了。”转头问空空儿道:“你认识李中丞?”空空儿道:“不认识。”他自知道说是去拜祭李汶难以令对方信服,道,“京兆尹应该也在这里吧?我有要紧事见他。”郭曙目光炯炯,凝视他片刻,道:“你跟我来。”当真领着空空儿进来李汶宅邸。只见处处素盖白幢,京兆府差役和金吾卫士更是遍布各个角落。
郭曙忽然顿住脚步,道:“听说你答应了京兆尹要找出害死李中丞的凶手,对么?”空空儿心道:“这郭大将军消息好快!他表面不动声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当即答道:“是。”郭曙道:“那好,你明日一早到郭府来,我有重要事情要问你。”空空儿道:“是。”
进来灵堂,果见穿着孝服的家眷、仆人跪在西首,数名超度的僧人盘坐在东首,京兆尹李实与夫人正陪着李汶夫人站在灵柩前说话,忽见郭曙领着空空儿进来,不由得大为惊讶。郭曙道:“这人深夜带剑至此,自称是来拜祭李中丞,后又改口要求见京兆尹。”李实道:“本尹认得他,他是魏博巡官空空儿。”转头道,“空空儿,你来得倒是快。”
空空儿原先料不到李实今夜也会在这里,意外撞上,只得道:“我答应了尹君寻找真凶,一直未能发现线索,所以希望能亲眼看看李中丞尸首。”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他想要刺杀的人不但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还得为对方寻找出真凶来。一刹那间,眼前又浮现起成辅端爽朗的面容来。
李实却只是重重看了郭曙一眼。郭曙忙道:“既然没什么事,本将就告辞回家了。”李实道:“大将军辛苦了。来人,送大将军回府。”
等郭曙出去走得老远,李实才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还需要看什么尸首?”空空儿道:“我只是知道真凶另有其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形……”忽见京兆尹夫人侧头凝视着他,他曾与她近距离地面对面,虽然当时蒙了面巾,但估计身形已被对方记住,生怕被认出来,忙道:“尹君难道不想知道究竟么?”李实道:“好。反正灵柩还没有合上,让你看一眼也无妨。”
空空儿便走去棺木边上,人还未到,先闻到一股浓郁的芬香,大约是洒了不少用来掩盖尸臭的香料。只见那棺中的李汶已经换上寿衣,虽然穿戴得齐整,整个面目却完全扭曲变形,显见死时十分痛苦。他只略略一看,立即意识到死者绝非中毒而死,试想李汶进楼到身亡时间极短,如果当真是中毒而死,以他这副表情,那毒药毒性必然剧烈无比,瞬间就能穿肠烂肚,他定会痛得满地翻滚,怎么还会死得无声无息、好端端地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呢?而且刘叉冲进去之前,楼中一直不见动静。只是这一点只有空空儿当晚人在现场方能知道,万迁看不出这一点也绝非无能。
李实见空空儿俯身一望,即露凝思之状,似早有成竹在胸,不禁大为诧异。他原本没有对空空儿抱任何期望,只不过送其去见侯彝是举手之劳,料来侯彝也有极其重要的话要对此人说,说不定正是要告知刺客藏身之处,他再派人暗中跟踪监视空空儿,岂不是可以抢在御史台前头抓捕到刺客,好好在圣上面前表现一下?即使事不成,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黑锅自有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去背。想不到这空空儿似是当了真,竟然深夜赶来李汶府中验尸。
空空儿道:“可否借一双筷子?”李实示意心腹差役取来一双筷子,问道:“你要筷子做什么?”空空儿接过筷子,向李汶夫人点头道:“怕是要对李中丞有所冒犯得罪,抱歉了。”
李汶夫人姓汪名圆,泪眼涟涟,毫无主见,只是扯住李实夫人汪桐哭泣个不停。汪桐柔声安慰道:“好啦,好啦。”
空空儿拿筷子撬开李汶嘴唇,仔细察看其中。李实不但不阻挠,还命人举灯近前,以便空空儿看得更清楚,又忙问道:“是不是中了剧毒?”
空空儿不明白他为何一心认为李汶是中了剧毒而死,问道:“现场可有什么可疑之处?”他当晚紧随刘叉进楼,仓促之下并无仔细留意四周环境,然而也必定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然早就一眼看到,他有意这样问,无非是要慢慢告诉李实事情真相——李汶并非中毒而死。
李实道:“可疑之处?没有,桌上茶水都是好好的,也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他为人虽然残暴可鄙,到底还是做过多年京兆尹,回答得相当精准。空空儿道:“那么李中丞就不会是中毒而死。”李实道:“噢,你有何凭据?”空空儿道:“尹君请看李中丞脸上表情,如此痛苦,若是中毒而死,怎么可能不打翻任何东西?”
李实恍然大悟,道:“对呀,本尹怎么没有想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也立即对空空儿刮目相看,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做得好。”又道,“你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空空儿道:“我猜李中丞是死于猛然一击之下。大凡普通人蓦然剧痛之下,会本能地咬紧牙关,牙根骨也会相应见伤。尹君请看,李中丞不过五十来岁,远未到脱齿的年纪,但这二十余个牙齿竟然大部分已经松动。再看这里,门牙缝间有一根织物,想来凶手事先用布团赌住了李中丞的嘴,令他叫喊不出来,然后才下手杀害,李中丞痛楚难耐之下,咬紧布团,以致牙齿大多松动。”
李实本来不信,上前用筷子一拨李汶牙齿,果然大多松动,几近脱落,一时深为震撼,呆住当场。
空空儿又将尸首翻转,道:“如果李中丞身上有伤,尹君定然早已经发现,但这里却极易忽视,不见血也一样能致人死命。”拨开李汶的发髻,果见后脑勺上有一处凹陷裂痕,似是被重物击打过。
李实半晌才道:“空空儿,你当真是个人才。幽燕之地,果然是藏龙卧虎。那么,你觉得谁会是凶手?”空空儿道:“这个就很难判断了,有些地方我还想不明白,我想再去狱中见一次侯少府,侯少府聪明过人,他也许会知道。”
李实是侯彝上司,当然知道侯彝精干,总能办好别的官吏办不好的事,便道:“那好,我派人送你去。”
空空儿道:“还有一事,既然李中丞并非死于刘叉之手,他不过是恶意损坏了尸首,那么侯少府庇护他也只是当受杖刑,还请京兆尹能从中斡旋,能准许将他取保释放。”李实冷笑道:“想不到你倒精通律法。可惜你忘了刘叉本来就是你们魏博通缉的杀人在逃凶犯,数罪并罚,依旧是死罪,侯彝罪减一等,也是流刑,哪能轻易取保释放?”
空空儿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李实道:“不过,你若是能履行承诺,十日内将真凶捉到,本尹倒是可以为侯少府说个情。若是捉不到真凶,哼哼,当晚侯彝本人逗留在本尹宅邸附近,怕是有意勾结刺客,共同预谋刺杀朝廷命官,那可就不是流刑那么简单了,非得处绞刑不可。”
这话中已经有拿侯彝性命来要挟之意,空空儿不免十分后悔考虑不周,不该性急提起将侯彝取保释放,结果反倒为狡猾的李实所挟制,他也知道李实是个不择手段的人物,说得出也做得到,无奈之下,只得应道:“是,我一定在十日内将真凶捉到。”李实便叫进来一名金吾卫中郎将,命他带人护送空空儿前去大理寺狱。
李实虽只是京兆尹,然则既是皇亲国戚,又封嗣道王,深得当今德宗皇帝宠幸,权势甚至还在主持朝政的尚书右仆射贾耽、司空杜佑、中书侍郎高郢、门下侍郎郑珣瑜四位宰相之上。金吾卫中郎将虽非他下属,却也不敢违令,请了一道京兆尹令牒,领着空空儿出去。
京兆尹夫人汪桐十分精明,上前低声道:“夫君,这空空儿十分可疑。我跟阿圆站在一处,他却能知道阿圆就是中丞夫人,可见早已经见过我。我瞧他身形,与当日那蒙面刺客倒是有几分相像。”
李实一怔,道:“夫人怕是多虑了,这空空儿是魏博武官,跟本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为何要冒险行刺?夫人们孝服有别,他见到阿圆穿着斩衰,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她是中丞夫人。况且,他若牵连其中,早该躲得远远的,何致于主动送上门来助本尹查找真凶?”汪桐道:“怕是欲擒故纵之计,夫君仇家甚多,不可不防。”李实道:“嗯,夫人说得有理,此人已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再多派人暗中留意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