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紫燕香泥,落花犹重
槜李蕊小花密,花瓣白浑如烟,清雅素洁,更胜梅花,远望晶莹如雪,净洗铅华,衬以新透的绿叶,楚楚清新,不娇不艳,风姿绰约。远处则是碧波荡漾的韭溪,近山远水,绿水青山,山翠花白,虚实相映,构成一幅天然图画。人坐在阁中,东风拂面,李花照眼,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堪称人间绝美享受。
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度南湖影动摇。
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
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
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杖策上溪桥。
——钱谦益《题南湖勺园》
崇祯年间,民间有童谣传唱道:“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这“遭瘟”一句,即是指崇祯皇帝即位后,换宰相如走马灯,唯独信任温体仁长达八年。温体仁于危急中得富贵,没有提出过任何经国济世的方略,没有建立过任何利国利民的功业,托严正之义,行媚嫉之私,使朝廷不得任人以治事,酿成祸源,对于社稷飘摇、民不聊生的状况,他责无旁贷。以崇祯为人之苛刻、生性之多疑,竟然对其长期信用,可谓罕见之极。人们对这一现象难以理解,便干脆称皇帝遭瘟了。
温体仁因钱谦益一案意外被罢后,还一直盼望能够再度重返京师,然其归乡后不久即病故,终未等到东山再起的机会。崇祯皇帝又再次遭瘟,追忆起温体仁的种种好处来,特追赠为太傅,谥文忠。
温体仁去职后,其心腹党羽薛国观接任内阁首辅。薛国观,字宾廷,韩城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天启四年(1624)擢户部给事中,期间依附阉党魏忠贤。及崇祯改元,为东林所讦,罢去。不久起用为兵科给事中。其为人阴鸷险忮,不学少文。执政大臣温体仁因其素仇东林,所以大力引用东林党的敌人,竭力向崇祯皇帝推荐薛国观,遂获大用。崇祯十年(1637)拜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累进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薛国观荣登首辅之位后,感激温体仁的提拔之恩,全力奉行没有温体仁的温体仁主义。崇祯皇帝因他是温体仁倾心推荐,亦信任有加,视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然而薛国观在玩弄权术、巧于掩饰方面远远不及其前任温体仁。某日崇祯皇帝召见薛国观,提及官员贪赃枉法、不以国事为忧的话题。按照惯例,内阁首辅为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为君分忧之际,通常要主动承担责任,即所谓“引咎自责”。然薛国观不善于伪装,当即答道:“这都是东厂和锦衣卫不作为的缘故。假如厂卫监督得力,官员怎敢如此贪婪?昔日太祖皇帝在位,全靠检校得力,方才政治清明,弊绝风清。”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寒微,洞悉百姓疾苦,即位后便大刀阔爷,整顿吏治。曾在东角门告谕群臣道:“以前朕在民间之时,每见州县官吏不恤于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心里恨透了。如今要严立法禁,凡遇官吏贪污坑害百姓者,决不宽恕。”他一生最痛恨贪官污吏,称“吏治之弊,莫过于贪墨。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凡贪墨之徒,一经发现,便绳之以法,毫不宽贷。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下令,自今官吏有犯赃罪的,严惩不贷。还规定官吏枉法受贿者,赃一贯以下者杖刑七十,每增五贯增罚一等,贪至八十贯者就绞死示众,然后剥皮实草,挂在当地衙门的大堂上,以儆效尤。为了更好地实施这一制度,他还下令在府州县衙门之左修一座土地庙作为刑场,专供扒贪官污吏的皮使用,百姓称为“皮场庙”。有的衙门公案两旁摆这塞满稻草的人皮,为官者见之毛骨悚然。由此可见朱元璋严惩贪官污吏态度之坚决和用法之严厉。
而查找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靠的就是检校。检校即是东厂、锦衣卫的前身,负责“伺察搏击”,如四处游荡无孔不入的幽灵,专门察听大小衙门及官吏们的一言一行。钱宰被征编《孟子节文》,因为上朝,每天要起得很早,休息不好。一日他下朝回家后颇有怨言,随口吟道:“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他不过是发句牢骚,却被检校听到,连夜报告了朱元璋。次日钱宰上朝,朱元璋一见他便说:“昨天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你太迟啊,这个‘嫌’字改作‘忧’如何?”钱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磕头谢罪。朱元璋道:“朕今放汝去,好好熟睡矣。”钱宰遂罢官归休。
被称为明带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性格诚谨。有一次,宋濂在家里请几个朋友喝酒。第二天上朝,朱元璋问他昨天喝过酒没有,请了哪些客人,备了哪些菜。宋濂一一照实回答。朱元璋笑着说:“全对,你没欺骗我。”原来,那天宋濂家请客的时候,朱元璋已暗暗派检校去监视了。后来,朱元璋在朝廷上称赞宋濂道:“宋濂伺候我十九年,从没说过一句谎言,也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真是个贤人啊!”
国子祭酒宋讷因小事和家人吵架,独坐生气,面有怒容。第二天朝见时,朱元璋问他昨天为什么生气。宋讷大吃一惊,照实说了。朱元璋叫人把偷着给他画的像拿来看,他才明白。
吏部尚书吴琳告老回家乡黄岗,朱元璋仍然不放心,派人去察看。派去的检校远远见到一个农人坐在农田边的小凳子上,然后站起来插秧,样子很端谨。检校上前问那个农人:“此地有吴尚书这人吗?”农人叉手回答:“我就是吴琳。”检校回去后照实回报,朱元璋听了很欢喜。
朱元璋不但派检校侦察大臣和百姓,有时候他还亲自侦察。例如罗复仁是陈友谅旧臣,投降朱元璋后当了弘文馆学士。罗复仁说一口江西话,为人质朴,朱元璋叫他“老实罗”。有一天,朱元璋突然想起了陈友谅,便很想知道罗复仁在做什么,立即跑到罗家。罗家在城外一个小巷子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尖旧房子。罗复仁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到皇帝到来,着了慌,赶紧叫他老婆抱小凳子请皇帝坐下。朱元璋见他实在穷得不堪,想到自己本来是要来查探的对方的底细,心中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说:“好秀才怎么能住这样的破烂房子!”即刻赏给罗复仁城里的一所大宅子。
正因为检校足迹无处不到,官吏稍有不法行为,即被举报。洪武一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浙江、江西、两广、福建的地方官因为贪赃被杀的很多,很少人能作到任满。因为要杀的人实在太多,将犯法的官都杀了,就没有人办事了,于是朱元璋又创新发明了戴死罪和徙流罪办事的办法。戴是判刑的意思。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办案的;有被打了八十大板,仍回原衙门做官的。如此,经过三十余年的严厉整饬,“一时守令畏法,吏治焕然丕变”。奸宄之徒即使有心贪赃枉法,却是谈检校色变,终有所顾忌,不敢轻犯。薛国观所言东厂和锦衣卫不作为,即是指厂卫未能像洪武朝检校那般检举朝中官员贪污之举。
其实薛国观自己就是一个贪鄙之徒,贪墨并不比别的官员少,这不过是他为了推卸责任随口搪塞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身边环伺的宦官很快将这话传给东厂大太监王化民。王化民登时大为恼恨,派出大批人马,专门侦查薛国观的过失、劣迹,并秘密报告给崇祯皇帝。崇祯皇帝逐渐起了疑心,对薛国观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
薛国观有所觉察后,心急如焚,刚好此时国库极度空虚,军用告急,兵部尚书杨嗣昌提出筹饷,即向农民加征赋税。薛国观感到这是一个固宠的好机会,遂上书反对筹饷之议,称各地连年灾荒,才导致李自成等义军四起,若在加重赋税,只能将更多的贫苦百姓推向李自成一方。为了与筹饷对抗,他提出了助饷之议,即向皇亲国戚借款,来弥补军费的巨大不足。崇祯皇帝看过奏疏后,感到还是薛国观有忧国忧民之心,遂批准了助饷计划。
助饷之议说起来容易,推行起来却是极难,皇亲国戚群起反对,且恨薛国观入骨。薛国观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崇祯皇帝要的是钱,比起天下来,皇亲国戚之类太微不足道了,只要能给皇帝弄到足够的钱,就是大功一件。在崇祯皇帝的默许下,他首先拿与皇室关系较为疏远的武清侯李国瑞开刀,要求李国瑞交出十万两白银来助饷。李国瑞是明神宗生母孝定太后李彩凤的曾侄孙,虽家中有钱,却自恃身份,不肯带头就范。薛国观遂下令将李国瑞逮捕下狱拷打,逼迫其拿钱出来。
此事登时震惊朝野,皇亲国戚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崇祯皇帝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岳父周奎、姑祖父王昺等人一齐进宫,为李国瑞求情。崇祯皇帝毫不理睬,众人这才明白薛国观是揣摸透了皇帝的心思,为了要钱可以不要皇亲的命啊。不久,李国瑞因受不住酷刑而被拷打致死。皇亲国戚们见动了真格,有勉强捐出点银子好避过风头的,也有密谋商议如何搞倒薛国观的,京师中暗流蠢蠢欲动。
某日,崇祯皇帝听说皇五子朱慈焕身染重病,卧床不起,急忙赶去探望。朱慈焕为贵妃田秀英所生,时年七岁,机灵可爱,于诸子中最得崇祯宠爱。崇祯到达时,朱慈焕忽然醒来,对父皇道:“九莲娘娘刚才在空中出现,说父皇对待外戚太差,要让父皇的儿子们统统死光。”说完便倒下而死。
崇祯皇帝自即位以来,胸怀大志,欲重振大明、挽狂澜于既倒,并为之日夜操劳。然大明国势日衰,加上崇祯本人年轻冲动,举措多有失误,遂有王朝摇摇欲坠之势,颓亡之势难以扭转。他心力交瘁之下,对徐光启等大臣信奉的天主教产生了相当的兴趣。当时大明所采用的新历法、及赖以抵抗满清铁骑的西洋火炮均是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崇祯皇帝亲眼看到西方领先科技的实力,加上确实可以从宗教中找到一些心灵上的慰藉和寄托,遂频繁召见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请他们讲解天主教义。汤若望等人是耶稣会士,本是怀着传教的目的来到中国,如果能说服一位中国皇帝信奉天主教,将会是传教史上的创举,遂想方设法地促使崇祯皇帝皈依天主教。
崇祯五年(1632),礼部尚书徐光启上疏,请求崇祯皇帝撤掉紫禁城中的佛像。崇祯皇帝批准后,乾清宫、英华殿等宫殿中的佛像均被搬移宫外,总共有数百尊之多。由于佛像沉重,搬迁过程中出现了因强力拆毁、野蛮运输而毁坏佛像的事情,令时人侧目。京城中议论纷纷,上书劝谏者大为人在,然崇祯皇帝意志坚决,终不可改。徐光启也在这次事件后升迁为内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可惜徐光启不久后即病死在任上,传教士在朝臣中少了强有力的支持,但他们仍然没有放弃游说崇祯皇帝信教的企图。就在不久前,汤若望直接上疏,力劝崇祯皇帝信奉独尊天主的天主教,称:“窃惟天主者,天上真主也。主天亦主地,主神人亦主万物,犹国家之有帝王,罔所不统,理无二上,不容齐耦,势在必从,不容疑贰者也。”又称:“独惜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人生其间,渐沦昏罔,而性教不足以胜之。于是天主大发仁慈,戢隐真威,同人出代,而不著形声天主之体,降寓形声人体之中。在世凡三十有三载,阐扬大道,普救群生,而恩施至此已极。救世功毕,亭午升天,遗有经典七十三册,并命宗徒等布教万国。凡遵其教者,必与上升,以享真福。盖天主至公,无善不报。此又比之人主,论功行赏,轻重大小,并及靡遗者然。”极力鼓吹天主教可以扭转社会风气,只要崇祯皇帝皈依天主教,并以此教行天下,就能达到天下治、人心顺的局面。
这一奏疏凑巧在崇祯皇帝内外交困的时候抛出,对其产生了巨大震动,然而他是一国之君,抛弃对中国传统诸神的信仰、改信异国宗教非比儿戏,要考虑的后果太多太多。正在他犹豫徘徊之时,便发生了皇五子朱慈焕病薨事件。这一事件不但令崇祯皇帝内疚于李国瑞之死,直接将薛国观罢官,还令他对天主教信仰产生了疑虑和动摇。他伤痛爱子之死,在宫中拜菩萨,一连三天三夜,并封爱子为“孺孝悼灵王元机慈应真君”。礼科给事中李焻指不应以道教名号作封号,但崇祯皇帝不听,又下令将多年前移出的佛像重新搬回宫中。
直到明朝灭亡之后,世人方知道皇五子朱慈焕并没有真的病死,此事为某位高人一手策划,不但成功将天主教排挤出皇宫,而且一举搞垮了内阁首辅薛国观,可谓一箭双雕。这位高人能在紫禁城中运作皇子假死事件,当面骗过崇祯皇帝,足见能耐之大。这是后话,后面再提。
对薛国观而言,则是祸不单行。他被夺职罢官后,有更多贪污行贿的证据被东厂揭发出来,最终以贪赃罪名被拘回京师,待命于外邸。薛国观见崇祯皇帝没有下令将自己收监关押,以为也许可以逃过一劫,然不久崇祯即下令赐自尽。使者到达时,薛国观犹在鼾睡,听到使者宣诏,顿首不能出声。遂自缢而死,并悬尸两日。
薛国观临死前,不怪崇祯皇帝,不怪东厂大太监王化民,不怪东厂理刑吴道正,而是怪吏部郎中吴昌时,恨恨道:“吴昌时杀我。”显然,他认为这一系列构陷背后的主谋是吴昌时。
吴昌时自步入仕途在京任职开始,便利用家资富饶的优势,积极与厂卫、宦官结交,传闻其挥金十万,始“打透内中线索”。温体仁在位时,恨复社入骨。众所周知,吴昌时是复社骨干,为东林、复社在朝中的关键眼线,却始终在温体仁、薛国观交替迫害中屹立不倒,足见其根深蒂固。两任首辅先后倒台,表面是东厂主事,不少人却都猜测与吴昌时不无干系。
薛国观被逼自尽,其心腹内阁中书舍人王陛彦也被冠以“泄露机密最”斩首于市。王陛彦为吴昌时外甥,赴死前告诉旁人道:“此家母舅为之。”愈发证明了吴昌时与东厂勾结,操纵了这一切。而吴昌时背后则是复社,再联系复社以民间社团之地位,先后与温体仁、薛国观两位首辅抗衡,不时有左右朝政之举,且笑到了最后,成为最终的赢家,很容易让人想到倒薛国观其实是出于复社之谋。
而更令人大跌眼珠的还在后头,接替薛国观任内阁首辅的竟然是早先因与温体仁争权而去职的周延儒。周延儒此次起复,距离他上次被罢已有八年,由一介平民再度跃升为大明首相,堪称世间奇事。朝野纷传他得到了东林、复社的支持,尤其是复社,筹集巨资做为活动经费,为他疏通打点了东厂、锦衣卫等接近皇帝的要害部门,他才得以东山再起。那么,事实到底如何呢?人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射在复社最活跃分子吴昌时身上。
因薛国观临死前一句“吴昌时杀我”的遗言,北京城中疯传其倒台一事与吴昌时有关。吴昌时为避风头,暂时挂官南归。
东林、复社巨子相聚于嘉兴南湖边的竹亭湖墅,日夜欢宴。复社名士吴伟业有名诗《鸳湖曲》记载了钱谦益、张溥、吴昌时等人在园中尽情欢娱的情景: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闻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正是竹亭湖墅最美好的季节。湖边芳草如茵,湖中荷叶如盖,一望连天。而名园高会,丝竹闲情,公子侠怀,才人逸致,绘影绘声,令人追慕盛世明俦之乐。
而相比于张溥、吴伟业、吴昌时等人的意气风发,东林党魁钱谦益很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他找借口离开了宴席,摒退从人,独自来到竹园闲逛。他并不是不为薛国观垮台开心,而是失望自己竟不能取而代之,反而让对周延儒说,“恩公若再度为相,改弦易辙,可重得贤声。”占了便宜——
自从崇祯初年争入内阁失败后,钱谦益便罢职还乡,成为一名在野闲人。虽然因文章学问及东林党魁的身份,在朝野赢得了不凡声望,但对男人而言,权的诱惑显然比名要大得多。他心中对政治和权势的渴望从未有过止歇,也希冀某日能够重返中枢权力中心。由于他本人是东林党人在士林地位最高者,享有重名,从他罢职的那一天起,东林、复社便积极谋划起复,力争再次推他入阁。此举自然引起了执政大臣温体仁的警惕,他指使绍兴师爷张汉儒告发钱谦益坐行不法,将钱氏陷害入狱,欲置之于死地。关键时刻,钱谦益不得不向大太监曹化淳及阉党冯铨求救,这才由曹化淳出面,一举扳倒了温体仁。
这期间,复社骨干分子吴昌时进京任职。临行前,复社领袖张溥向其交代了任务:“典文精切邯郸步,应撤重围让汉儒。”明确指示他设法为钱谦益翻案,推举其入内阁,积极为东林重秉朝政而努力。吴昌时虽有妖气,外号“摩登伽女”,然其财力雄厚,出手阔绰,加上有东林、复社两杆大旗,在京师串联名士,维护声气,结友颇多。
只是,在谋划起复钱谦益这件事上,吴昌时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从宦官一方得到讯息,称因温体仁在崇祯皇帝反复诋毁过钱谦益,皇帝对钱氏成见极深,怕是难以扭转。
消息传回南方后,钱谦益失望之余,不得不与张溥等人谋划新的内阁大学士人选,此即张溥召集复社骨干到嘉兴慕云楼开会商讨之事宜。彼时内阁首辅仍为温体仁亲党薛国观,势力极大,为确保成功,这次机密会议邀请了阉党关键人物代表及锦衣卫官员参加。最终决定改推张溥座师周延儒来替代钱谦益,并立即筹集六万两现银,作为倒薛之经费。六万两白银分做六股,每股一万两,复社张溥、吴昌时、贺顺、侯方域每人认领一股,东林党魁钱谦益既不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加上之前为摆脱牢狱之灾已经将家产消耗得差不多了,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便举荐了曾为营救他出力的冯铨,而冯铨又举荐了阮大铖,冯、阮各拿出一万两现银。就是说,阉党势力占了两股。这是一种预先投资,来日自然要索取回报。
与会人中,最反对的与阉党联合的其实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然其父侯恂正身陷牢狱中,只有推举周延儒当上内阁首辅,才有营救侯恂成功出狱的可能,而周延儒想要重新当上宰相,非得有阉党支持不可,所以亦不得不委曲求全。
在嘉兴会议之前,张溥已借游太湖为名,亲自赴宜兴拜见周延儒,告之道:“恩公若再度为相,改弦易辙,可重得贤声。”
这“改弦易辙”,自然是有指代。张溥胸怀大志,积极推举周氏入相,必定有所图谋,周延儒对此心领神会。二人对诸多事宜做了事先约定。张溥得到了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去,遂全力以赴实施倒薛推周计划。有了阉党宦官势力的势力,果然一举成功——薛国观被赐自尽,周延儒应诏起复。
周延儒进京朝见之时,崇祯皇帝请他及其他内阁大学时站到西边的尊贵位置,起身向他深鞠一躬,说:“朕以天下听先生。”然后,又给大学士们鞠了一躬,说:“自古以来,只要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没有不太平的。”崇祯以九五皇帝之尊,如此谦卑,显然对重新走马上任的周延儒寄以厚望。
“朕以天下听先生”,这话传到钱谦益耳中,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名臣孙丕扬当面勉励他,“以古名宰相期许”。他曾经与宰辅之位如此接近,却终失之臂交。那起如噩梦一般的浙江乡试案,非但害得他丢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还在数年后被再度翻出,险些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韩敬。可悲的是,这位韩状元千方百计地得到了状元之位,也未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反而将满腹心思都用在了算计他钱谦益上。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可怜虫最终被乡试案举子钱千秋后人钱度毒死,死时尚且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毒害自己的仇人是谁。还有温体仁,为了整垮钱谦益,先后两次翻出浙江乡试案,后一次虽没有弄死钱谦益,却害死了本已遇赦还乡的钱千秋。钱度矢志复仇,居然悄无声息地将其毒死,却不为人觉察。
仔细想想,小人物实在不容轻视。钱度虽然只是个渺小卑微的小卒,却有一颗不计后果、不计生死的复仇之心,堪称可惊可怖。正是这个人,先后杀死了害得他本人生不如死的仇人温体仁、韩敬、沈德符,却也险些毒死了他心爱的女子柳如是。那一晚,正是东林、复社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倒薛事宜之时,却想不到数里之外的烟雨楼也自有一番惊心动魄。如果不是凑巧嘉兴名医殷观国配制了见血封喉的解药送到湖心岛上,刚好来得及解救,人间从此就要少一位真性情、实才学的奇女子了。
一想到柳如是,钱谦益心情立即好了许多,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来。既然崇祯皇帝对他有成见,注定他不会再有登堂入阁的机会,干脆就彻底死心收手吧。只要能娶到此姝为妾,足慰平生。心中想着,脚下丝毫不停,穿过园子,径直往北而来,缘疏篱度小木桥,来到西北面的一座小楼。
此处不临南湖,正位于竹亭湖墅的勺柄部。朱栏清影,修竹泠泠,满目空翠,流莺无限。又引湖水为池,芙蓉夹岸,悬藤倒影,有小桥流水景致,颇为幽静。柳如是自来嘉兴后,一直独自居住在这里,为小楼取名“西泠”。西泠即杭州西泠桥。她在杭州时,于西湖诸多美景中最爱西泠,曾专门为其作诗十首,录其中二首:
西泠月照紫霞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橡。
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樱中。
灯昏月底电伤神,马埒随风夜拂尘。杨柳已成初雁恨,桃花犹作未莺春。
青驄点点馀芳草,红泪年年属旧人。金缕还能移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又有《西湖绝句》诗云: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前句寂寥清冷,尚不脱多情女儿伤春故态,有一种迷离情感和淡淡哀愁。然而人所不能料及的是末句“桃花得气美人中”陡然翻起,一时力挽狂澜,使人如同瞥见一幅《桃花美人图》——
寒食季节,春寒料峭,垂杨嫩柳清翠柔媚,婉转缠绵。濛濛烟雨中,一名芊芊女子独自漫步于青苔小径。似乎闻不到她的笑声,隐约只见娉婷袅娜的身姿,眉浅淡烟如柳,愈发引人遐想。正是眼前无行处时,忽地见到千树万树桃花同时怒放,灿若云霞。人面花影交相辉映,光艳绝伦,令人神醉。
当日钱谦益于王微之处得阅此诗,只觉得清丽别致,奇气满纸,尤其对“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赞赏不已。他打听到作者是柳如是时,竟有立即想要结识的冲动。以他士林领袖的地位,以他知天命的年纪,心底深处尚有如此澎湃的热情,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于是由王微出面,邀请柳如是与钱谦益同游西湖。
柳如是虽然名气很大,其实并不是绝色倾城,与江南诸艳中陈圆圆的美貌、董小宛的气质、顾媚的风姿相比,她都有所不及。然而她能成为引发无数男子遐想的著名女人,自有独特出众之处。她有才情,有胆识,如同男子般个性坚强,不畏人言。美貌与才华,现实与浪漫,世俗与高雅,都幸运地光照在她身上。钱谦益初见柳如是,欣赏她魄力奇伟,便认为遇到了生平知己,写下了“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诗,表达了对这位性情独特的美人的爱慕。
之后,两人经常诗文往来,彼此都佩服对方的才华和学识。钱谦益人老心少,对柳如是的诗词、文章、书法,都大为赞赏。他知道对方与复社巨子陈子龙分手后,裙下之臣不在少数。因其人历尽坎坷,不相信萍水爱情,择婿要求很高,许多名士求婚她都看不中,有的始终只停留在友谊阶段。钱谦益自认为除了年纪稍大之外,其他方面都符合柳如是要求的“奇伟男子汉”。他真心喜欢这个女子,想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她。然而当他某日意外发现了一件事后,火般的热情登时为冰雪所浇灭。
原来钱谦益所激赏的《西湖绝句》,四句均脱胎于陈子龙的诗。陈子龙有《寒食》绝句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
柳诗首句“垂杨小院绣帘东”,即脱胎于陈诗第二首的“垂杨小院倚花开”。“莺阁残枝未思逢”一句,脱胎于陈诗第二首的“铃阁沉沉人未来”。柳诗“大抵西泠寒食路”,脱胎于陈诗第一首的“应有江南寒食路”。而名句“桃花得气美人中”,则脱胎于陈诗第一首的“二月未尽桃花飞”与“美人芳草一行归”。
化诗是常见之事,就连他也一字不改地引用过柳诗“桃花得气美人中”。然而柳诗四句均由陈子龙绝句转变而来,足见她心中眷念陈氏之深。钱谦益发现此点时,心中百般复杂滋味,是嫉妒,是失望,还是伤感,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唯一所做的,就是斩断了对柳如是的情丝,离开了杭州。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去年冬天,柳如是女扮男装,突然来到常熟虞山,访钱谦益于半野堂,并在钱家度岁。对于柳如是这样的女子,如此举动,显然是有投靠之意。钱谦益对她的突然出现并不以为鲁莽,花甲方年的他能有这样出色的女子主动追求,亦是喜出望外。他那种如获至宝、惊喜交加的心情都淋漓尽致地写在了脸上,而柳如是看在眼中,也愈发肯定自己独具慧眼,选择的没错——
时代正在发生剧变,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惊涛骇浪,力不从心且无能无力。即使名气之大如她柳如是,亦只能拥有一方狭窄的世界。她急需寻到一个归宿、一处庇护所,以应付即将到来的社会大动荡。对她而言,她想得到的无非是一种安全感和一种乱世中时代感的实现。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情感,最终不再将情爱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两情相悦固然重要,但她真正需要的是平等和尊重,对方能给她自由发挥的空间。她虽然与钱谦益只有几次交往,但却对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名士印象深刻,为人通达旷放,有情有趣,雅洁不俗,颇识得真正的人生三味,也许正是理想的对象。另一方面,当时她正为被谢三宾苦苦纠缠而烦恼,如果选择了钱谦益,钱谦益是谢三宾座师,必能令其知难而退。
后来,柳如是将这番心思如实告诉了钱谦益。钱谦益非但不在意,反而对她的大胆简洁、见识不同反响异常欣赏。
郎有心,妾有意,于是,寂静的半野堂中荡漾起一老一少一对忘年之交的笑声。他们一同踏雪赏梅、寒舟垂钓,相处得竟是那么和谐。柳如是虽然是初到常熟,却毫无拘束之态,谈诗论景,随心所欲,风度潇洒。而钱谦益无微不至的关照亦令她如沐春风,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安稳恬静。经过这次试探性的到访后,她下定了决心,在与钱氏泛舟时,挥笔写下一首诗: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正是当日她与好友王微初到松江时所作《冬日泛舟》。当年的“白头”,是喻天长地久。而今的“白头”,却是指白头翁钱谦益。
钱谦益虽是大名士、大诗人,但以诗书闻名的俏丽女妹柳如是年方二十三岁,而此时他已是五十九岁的大胡老翁了,黝颜鲐背,发已幡然,且历尽坎坷仕途,因此感到赢得年轻貌美才女的爱情不是易事,接读此诗时魂销心醉,大为感动,亦有和诗《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云: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炤柂楼。万里何尝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
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阑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情思缠绵,二人遂由此定情,迅速升温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钱谦益将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把钱谦益比作才高博洽、博通经籍的东汉大才子马融,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谦益则回答说:“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钱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因柳如是名分未定,不便住入钱宅拂水山庄,钱谦益便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处新居,取名“我闻室”,因《金刚经》有“如是我闻”句,以此暗合柳如是的名字。柳氏大喜之下,作《春日我闻室赋》一诗云: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决一凭阑。
春暖花开时,柳如是患上风寒,钱谦益先将其送到嘉兴南湖养病,自己也随后赶来,除了陪伴佳人外,还要参加复社重要会议。虽然最终不得成为内阁大学士人选,然而有柳如是这样的佳人相伴,富贵浮云,又何足道哉!
一念及此,钱谦益心中悒郁一扫而光,脚步也变得轻快得多。刚到西泠楼前,便听见堂内传出来女子争吵声。忙跨门而入,却是金陵才女姚淑正与嘉兴本地才女黄媛介正在争论某首诗该不该入选。柳如是因为筹备编纂名媛诗集的缘故,邀请了闺中好友黄媛介、姚淑来西泠同住。另有一层,黄媛介与也竹亭湖墅主人吴昌时算有些亲戚关系——吴昌时嫡母姓黄,与黄媛介同族。只不过家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黄氏这一系富甲一方,而黄媛介却是家道中落。凑巧的是,黄媛介姊夫朱茂时的私家别墅放鹤洲也位于南湖边上,与竹亭湖墅东、西相望。
姚淑见钱谦益进来,忙道:“钱公来得正好,快来做个评判。”钱谦益两边一望,不见柳如是人影,忙问道:“怎么不见河东君?她不是最好的裁判么?”
河东君即是柳如是新的别号,因其姓柳,河东则是柳氏郡望,唐代大家柳宗元即号柳河东。
姚淑道:“柳姊姊收到一封信,说是要出门会客。”
钱谦益道:“她才大病初愈,怎么独自出了门?”姚淑笑道:“柳姊姊不是一个人,殷观国殷公子陪着她呢。”又咬着嘴唇笑道,“钱公,你该早些娶柳姊姊过门才对。不然总有人不死心,想要打柳姊姊的主意。”
钱谦益呵呵笑道:“快了,快了。老夫正在筹办,只等河东君选定日子了。”
姚淑和黄媛介都是未婚良家女子,他不便单独与二人相处,遂先辞了出去。
姚淑道:“黄姊姊觉得钱公配得上柳姊姊么?上次听王微姊姊说,她夫君拍案而起,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将钱公比作番将,对柳姊姊决定嫁给他很是不以为然呢。”她性情爽朗,想象许誉卿当时气愤的情形,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黄道:“这是隐娘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觉得好,当然一切都好。”
姚淑只觉得这句话颇有深意,玩味再三,竟陷入了沉思。连未婚夫黄鉴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他伸手,才醒过神来。
黄鉴道:“在想什么?都快想出魔障来了。”姚淑道:“没什么。”又问道,“你不是被叫去陪客么,怎么半途离席了?”
黄鉴道:“我又不是复社中人,他们叫我去陪客,完全是看你和柳娘子的面子。”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来的贵客真不少,连嘉兴知府郑瑄和前阁老钱士升都到了。其他像嘉兴知县林之蕃、秀水知县李向中、嘉善知县李陈玉等官员地方,无不便服赴宴。”
姚淑道:“吴学士伤养好了,就要离开嘉兴,赴京做官,地方官赶来巴结,也是正常的。况且郑知府跟吴学士还是同年进士。不过钱阁老能来赴宴,倒是难得。吴学士面子大了去了。”
钱士升字抑之,号御冷,嘉兴嘉善人,万历四十四年殿试第一,为大明立国以来嘉兴第二位状元。天启年间,他曾破家营救东林赵南星、魏大中等人,一时名传天下。也由此惹怒魏忠贤一党,被削籍罢官。崇祯皇帝即位后,起为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崇祯六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崇祯皇帝脾性急躁,急功近利,而内阁首辅温体仁为政刻薄,上下器然。钱士升撰《宽简虚平四箴》进呈,劝崇祯皇帝“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崇祯皇帝碍于面子,不得不下诏褒扬,但心中不悦。不久,武生李琎上疏,建议搜括江南富户以输官,行首实籍没之法。此疏极大地迎合了崇祯皇帝急需捞钱充作军费的心理。然而钱士升却认为这是搅乱国政,预备将李琎逮下刑部狱审问。崇祯皇帝不赞同。温体仁为迎合帝意,立即上书建议对李琎从轻发落。钱士升再上奏疏反对。崇祯皇帝再也忍无可忍,赐诏道:“既欲沽名,前疏已足致之,毋庸汲汲。”钱士升遂引罪乞休,回家讲学。他在朝野中名望极大,致仕后为避免闲话,从不轻易与人结交,此次破例来参加为吴伟业举办的送行宴,堪称罕见了。
姚淑又问道:“郑森来了么?”黄鉴道:“来了。他是复社郑重邀请的贵客,能不来么?听说他参加完今日吴学士的送别宴,就要赶回福建去。他的总兵老爹给他定了门亲事,女方是礼部郎中董飏先之女。”
郑森是郑芝龙长子,将来必然要继承其事业。郑芝龙在选择长媳上费了不少心思,福建人乡土观念浓厚,董飏先是福建泉州人,崇祯十年(1637)进士,与陈子龙同年,虽然不是出身世家大族,但既与郑氏同乡,又有进士出身。其女董酉姑通文史,贤淑聪慧,识大体,遂被郑芝龙选中。
姚淑道:“郑森这样的身份,还是早点成亲好。不然……”
黄鉴笑道:“不然什么,难道你还想嫁给他不成?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心里可不准再想别的男子,哪怕他是什么总兵公子。”
姚淑性情开朗,有事从不瞒未婚夫,便牵着黄鉴的手,一起走到窗边,低声道:“鉴郎可还记得那晚在大士阁的情形?我们正在房中议论当晚之事,忽有人拍门来告说柳姊姊中毒了,我们便急忙赶去后院查看……”黄鉴道:“当然记得。全寺的人都惊动了,一窝疯拥去了方丈室。”
姚淑道:“就是那个时候,郑公子摸了我的手……”
黄鉴大为惊讶,道:“什么?你看清是郑森么?”姚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自己都不能信。郑公子那种不苟言笑的人,怎么会如此失礼?可确实是他。他看我转头留意他,他还对我笑了一下,怪怪的。我当时挂念柳姊姊安危,心乱如麻,没太当回事,只站在一边去了。可后来大家伙儿抬了柳姊姊出门的时候,他又走过来,故意往我身上靠。”
黄鉴道:“可恶!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姚淑道:“当时那么乱,哪里顾得上这个?而且郑公子势力太大,咱们跟他比,不过是小老百姓,还是不要惹他的好。”黄鉴道:“哼,总兵公子又如何?只怕他……”
姚淑见未婚夫脸上黑气大盛,面目也变得狰狞了起来,吓了一跳,问道:“只怕什么?”黄鉴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生气他欺负你。哎,什么名门公子,终究还是海盗的儿子,改不了本性的。”
姚淑道:“算了,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我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便是。”黄鉴道:“嗯,这样最好。”四下不见柳如是,问道:“柳娘子人呢?适才在宴席上听旁人说,陈子龙一会儿也会来。”
陈子龙于崇祯十年(1637)中进士后任绍兴推官,绍兴距离嘉兴不远。他是复社巨子,与吴伟业等人交好,公务之余,赶来相送老友也是正常应酬。
姚淑久闻陈子龙大名,亦听闻他与柳如是有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却是从未见过其人,不由得来了兴趣,道:“黄姊姊,不如我们也去宴席上看看。”
通常名士之间交际应酬,亦会邀请一些女伴作陪,但多是年轻美貌的妓女。这些妓女收取不菲的报酬,陪客人喝酒吟诗,雅称为“诗妓”。黄媛介虽家境衰落,姊姊都嫁给了大族朱茂时为妾,但她自己还是自重身份,不愿意公开抛头露面,落个“诗妓”的名头,遂道:“不如赶快去找隐娘回来吧,她还不知道陈公子要来的消息呢。”
姚淑道:“说的极是。鉴郎,我们这就去瓶山阁叫柳姊姊回来吧。”黄鉴道:“好啊,正好我们也可以去瓶山逛上一逛。”
姚淑便取了眼罩、帷帽等出行必备之物,正欲出门,便有仆人急步奔来告道:“出事了!郑公子突然发羊癫风死了!”
黄媛介忙问道:“哪个郑公子?”仆人道:“就是福建总兵郑芝龙的大公子郑森呀。”
黄媛介惊讶极了。姚淑心中一动,转头去看未婚夫,却见黄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嘉兴一府荟萃南湖、运河、钱塘、海潮诸多神奇水观,风光旖旎,江南水乡韵味十足。府城则包含嘉兴、秀水两县,有“江东一大都会”之美誉。由于地处吴越故地,留有许多古老优美的传说,如春秋时期范蠡与西施的故事,又如宋朝梁红玉的故事。然槜李亭荒,更夫椒树老,浣花池废,越王百计吞吴地,归去层台高起,只今亦是鹧鸪飞处。昔日的亭台楼榭,亦伴随着君王们的雄图伟业,被无情的时间雨打风吹去。倒是有些地名还保留有明显的历史痕迹,如府城西门名通越门,北门名望吴门,与东门春波门、南门澄海门形成鲜明的对比。
府衙所在的子城,是嘉兴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始建于三国时期,迄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的历史。子城周长二里有余,四周围有高墙,高、厚丈余。之所以叫子城,是因为城周沿护城河遍种梓树,得名梓城,后讹化为子城。
子城正门称丽谯,门前有石狮镇守。城上建天王殿、箭楼、谯楼等建筑。谯楼是汉之遗风,用于高望,即所谓“谯楼鼓角晚连营”。楼高两层,坐西朝东,为砖石台基木结构楼。面阔三楹,下层前后檐下用隔扇,上层前后檐下开窗。屋顶采用重檐歇山顶,花式屋脊,四铺水小脊,发戗如意头,戗角雕刻龙头,回廊飞檐,具有典型的明代特征。楼侧设一日圭,内置铜壶滴漏,以计时报更。
谯楼是嘉兴城内最高的建筑,号称“披云阁”。登楼揽胜,远远处嘉兴巷陌、南湖烟雨尽收眼底,近处则有清如玉带的护城河、彩虹一般的锦带桥以及郁郁葱葱的梓树林,自古以来就是首屈一指的嘉兴名胜,唐代刘禹锡、宋人张先、沈括、陆蒙老等都有吟咏之佳。陆蒙老《披云阁》诗云:“城角巍栏见海涯,春风帘幕暖飘花。云烟断处沧江阔,一簇楼台十万家。”至于烟雨楼得享大名,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披云阁,则是在明代中叶以后了。
嘉兴一地流传有“鬼饮谯楼”的故事。传闻因谯楼风景太好,连鬼怪都爱上这里饮酒作乐。岳飞之孙岳珂任嘉兴知府时,发现谯楼夜更鼓不鸣,叫来更夫询问,才知道每夜一更时分,有五人登楼饮酒,携带的都是金银器皿、山珍海味,还自称是岳珂亲眷。这一夜,岳珂派两人携带府印登楼,告知饮酒者道:“知嘉兴府岳侍郎有请。”那五人一听,立刻惊散。留下的金银器皿均交库公用,从此鬼魅遂息。
另一名胜之地是城中的瓶山。所谓“山”,既无奇峰怪石,也无重峦叠嶂,只是数丈高的土丘山。关于其来历,共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献美女西施到吴国,西施路过嘉兴时,受到当地百姓的热情款待。到吴国后,她特意派遣侍女月波送了三千瓶酒给嘉兴的乡亲父老。嘉兴人在瓶山一带饮宴,积瓶如山,遂得名“瓶山”;
第二种说法是,因瓶山之侧有韭溪,水质清澈,碧绿如玉,是酿酒的上好水源,宋朝时曾置酒务于此,废罂所弃,积久成山;
第三种说法是,北宋靖康之变后,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金人俘虏北上。康王赵构逃到南京,继位为宋高宗。金将兀术欲彻底灭亡宋朝,率兵穷追不舍。宋将韩世忠黄天荡设下伏兵,由夫人梁红玉击鼓助威,一举击败金兀术军。战斗结束后,韩世忠率军路过嘉兴,于吴越交战时伍子胥屯兵之处扎营。刚好宋高宗派遣使者送来十万瓶御酒犒劳三军,酒尽后酒瓶就地丢弃,堆积成山。当地百姓感念韩世忠抗金有功,不愿意将酒瓶搬走,遂运来一筐筐泥土,覆盖住酒瓶,将其固定下来,留作纪念。时隔不久,岳飞部将牛皋奉命筹办军粮,途经嘉兴时,与部下一道登瓶山观景。忽然,牛皋觉得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往下一看,竟是一只七寸高低的酒瓶,往瓶口一闻,隐约还有酒香。再一转头,又在脚边发现了一只酒瓶。问下当地百姓后,才知道这是昔日韩世忠部卒留下的“战果”。牛皋性情豪爽,当即哈哈大笑道:“别处都是土山、石山,这里却是个瓶山。”从此以后,这处酒瓶堆成的山便被叫做瓶山。
不独有传奇的故事,当真不时有人在瓶山上挖出一种陶制酒瓶来,高近尺,口径三寸许,旁有二耳或无耳,当地人称其为“韩瓶”。
瓶山下临韭溪。韭溪与太湖相通,是太湖五水之一。传闻当年吴越相争,越王勾践战败,大施美人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令其沉溺于酒色,自己则卧薪尝胆,暗地里厉兵秣马,做着灭吴的准备。时机成熟后,大夫范蠡率领驻扎在濒临东太湖的一条小溪两侧。某日,越军正在吃饭,菜肴是韭菜。忽有命令下达,要求立即拔营进军。兵士们立即整装出发,将没有吃完的饭菜倒入了小溪。溪流上漂浮着一层韭菜,仿佛碧绿的水草一般,由此得名“韭溪”。这条溪流滋润了瓶山的一草一木,山上树木参天,芳草绵密。“瓶山积雪”是“嘉兴八景”之一,每到冬季大雪纷飞时,这座小山银装素裹,白雪茫茫,景色极殊。
山上除了松、梓、桃、梅、李等树木外,还有一座月波楼。月波即传说中西施侍女的名字。时人有诗云:“西埏里接韭溪流,一篑瓶山古木秋。惯是争枝乌未宿,夜深啼上月波楼。”即是指此。
瓶山西面,有一爿坐西朝东的茶馆,名“瓶山阁”。嘉兴人都知道瓶山阁有一奇一怪:一奇是泡茶的水奇,茶馆用的是瓶山脚下灵光井的井水,水质清冽,甘甜可口,且大旱不竭;一怪是茶馆内部的摆设怪,因是傍山而筑,里面的地形呈坡度上升,相应地,桌椅也是越往上越高,最高一处的桌子面就像摆在房顶上,上座可以俯视下座。所以这里不设阁子、包间、雅座之类,只分上、中、下座。茶座四周打有竹帘,可遮可卷,十分方便。
柳如是一身男子儒服打扮,在下座最南面的位子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刻意没有选择上座,是因为坐在那里只能俯视下面的人,而下座却可以从窗口欣赏外面的风景——
茶馆外的庭院中植满了槜李。彼时已过端午,早过了花季,然闻见槜李树叶及青涩李子独特的清香时,还是不难想象出李花怒放枝头的样子。槜李蕊小花密,花瓣白浑如烟,清雅素洁,铅华净洗,更胜梅花,望去晶莹如雪,花影婆娑,衬以新透的绿叶,楚楚清新,不娇不艳,风姿绰约。远处则是碧波荡漾的韭溪。近山远水,绿水青山,山翠花白,虚实相映,构成一幅天然图画。人坐在阁中,东风拂面,李花照眼,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堪称人间绝美享受。这还只是十余株槜李。在嘉兴桐乡县,乡农成片成片地种植槜李。每到花开季节,铺天盖地的繁花似锦、惊心动魄的浓艳霜华,尽显眼前,时人有“入李园如入香雪海中”之说。
她一时幻想出神,顺手拿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入口才反应过来,杯中是黄酒而不是茶水,遂又将杯子放了下来。之前她中过见血封喉奇毒,虽得嘉兴名医殷观国解毒,然却由此大病了一场,新近才好了些。她身子弱,殷观国教她不要饮茶,改饮嘉兴西塘所产的陆酒“梅花三白”,说是有助恢复元气。她遂以黄酒代作茶饮,只是这酒饮起来清淡,后劲颇大,不能多饮。
陪坐在对面的殷观国有些不耐烦起来,问道:“约了娘子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柳如是道:“他既说了要来,必定是要来的。”殷观国不满地道:“这人架子也太大了。让娘子大老远地进城,还劳娘子久等。”
柳如是心道:“若是今日见面后,能从此摆脱麻烦,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她不便明说,又问道:“正好有一事想单独请教公子。公子可知道万历年间嘉兴一带,有没有姓杨的大夫?”殷观国道:“有,有位叫杨大中的,是嘉兴本地人,最擅长外伤。”
柳如是道:“殷公子可知道这位杨大夫的来历?”殷观国道:“杨大中也是出自医学世家,其祖父名杨得春,著有《疮科通玄论》三卷。杨大中本人著有《外科钞录》《外科方论》,家祖均收入了《医藏目录》中。不过听说后来他迷上了方术,成天忙着炼丹之类,为乡民所鄙视,他呆不下去了,就携家口离开了嘉兴,听说是去了松江。”
柳如是在盛泽妓院长大,养母徐佛曾告诉她,拐卖她的人贩子送她到归家院时,称她本姓杨,而她初到妓院时亦是讲一口嘉兴话,所以她理所当然嘉兴是自己的家乡。数年她到松江佘山为名儒陈继儒贺寿,意外由一卷《金瓶梅》钞本回忆起儿时画面,隐约推测父亲职业与医术或是方士有关,后来这条寻亲线索中断,她也未再追查下去。今日正好与殷观国单独在一起,想到其祖父殷仲春医学知识渊博,所编《医藏目录》收录天下医者著述,殷观国虽然年轻,但他出身世家,或许会知道嘉兴当地有无杨姓医者。她不过是偶尔想起来,随口一问,听到回答后,立时呆住——
杨大中既迷恋方术,忙于炼丹,与她所忆起的红丸画面相符。而她所记忆的另一幅画面,与《金瓶梅》钞本有关。如果画面中的《金瓶梅》钞本真有其事,很可能是来自松江董其昌府上。杨大中在嘉兴呆不下去了,便举家去了松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还是其中有什么关联?
殷观国却没有留意到柳如是神色异样,续道:“好像他的妻子姓陆,是松江华亭人,跟陆兆芳——就是评书《黑白传》中的那位黑秀才——是亲戚。”
陆兆芳原是董其昌至交好友,后因使女绿英被董其昌引诱奸淫而交恶。由于董家人仗势欺人,嚣张不可一世,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民抄董宦”事件,董氏豪华宅第被愤怒的民众焚毁,董其昌本人。由此此案涉及地方民政,朝廷怕引发民变,最后只作了轻描淡写的处理。民间有《黑白传》评书流传,内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书目。“白秀才”是指董其昌,而黑秀才则是指陆兆芳。
柳如是闻言,愈发觉得杨大中可能是从董其昌得到了一卷《金瓶梅》钞本,而这个杨大中,极可能就是他的生父。忙问道:“公子可知道杨氏夫妇后来的下落?”殷观国道:“听说去了京城,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柳如是问道:“殷公子可有听过杨大夫跟红丸案有关联?”殷观国道:“这个倒是没有听过。难道杨大中到京城做了太医?不过听说太医院都是以书法工拙为去取,杨大中字写得不大好,理应考不上的。”顿了顿,又道,“其实太医这份职业,表面风光,实际上凶险得很,稍不留神就会丟了性命。”
江南名医甚多,仅嘉兴一地便有好几位名动天下的名医,如隆庆年间的吴正伦,曾治愈过明穆宗贵妃之怪病,又医治过明神宗。不料却遭到其他太医嫉妒,众人联合起来,往吴正伦酒中下毒,将其毒死。
柳如是道:“那么杨大夫在嘉兴可还有什么亲属?”殷观国道:“没有。他是五代单传,家中只有他一根独苗。不过杨夫人应该在松江还有亲眷。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柳如是道:“没什么。我就是对红丸案感兴趣,曾听说它跟嘉兴某位杨姓大夫有关,忽然想了起来,随便问上一问。”殷观国道:“嗯,娘子实在想要知道的话,不妨去朱家借阅朱阁老的《明史》。”
柳如是道:“朱阁老?是那位状元出身的朱国祚朱老夫子么?”殷观国道:“是呀,朱阁老正好在万历末年入阁辅政,对红丸这件案子应该最清楚不过。他致仕回乡后,自己在家写了一本书,名为《明史》,听说记载了许多宫中秘事,不过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朱阁老临终前留有遗言,不准对外借阅。不过娘子不是与黄媛介黄娘子交好么?她姊姊黄媛贞嫁进了朱家,虽是作妾,可也是明媒正礼,算是朱阁老的孙媳妇,又极得朱老太爷喜爱,娘子不妨托她出面。”
殷观国所提《明史》即后来引发清初著名文字狱的《明史辑略》。明朝灭亡后,浙江乌程有富户名庄廷鑨,家资饶富。他出生于富贵之家,自小衣食无忧,然因眼盲而一生一事无成,心有不甘,便想效仿古人左丘明,著写一部史书,流芳百世。又匮于自己所知不多,便花费重金从朱国祯后人手中购得《明史》遗稿,以每千字润笔三十两白银的代价,延揽江南才子吴炎、潘柽章等加以编辑。书中仍奉尊明朝年号,用隆武,永历等南明年号,不承认清朝的正统,还提到了明末建州女真的事,并增补明末崇祯一朝事,直呼努尔哈赤为“奴酋”、清兵为“建夷”,书中文字多触时讳。该书定名为《明书》,书凡一百余卷,庄廷鑨将其作为自己的著作,只说明此书是根据朱国祯原稿增删而成,“卷端罗列诸名士,盖欲借以自重”,题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陆圻等人名字于其上。
书成不久,庄廷鑨病死。其父庄允诚为完成爱子心愿,于顺治十七年冬(1660)将书刻成,即行刊书《明史纪略》。顺治十八年(1661)为归安知县吴之荣告发,湖州知府陈永命接受了庄允诚数千两白银的贿赂,拒不审理。吴之荣敲诈庄允诚不成,再度告发。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惊动朝廷中的辅政大臣鳌拜等人。当时康熙帝年幼尚未亲政,鳌拜责令刑部满官罗多等到湖州彻查,并严厉处置涉案的相关人士。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怀恨在心,诬告“朱氏原稿”即朱佑明本人,而真正的作者朱国祚后人反而得逃大难。庄允诚被逮捕上京,不堪酷刑虐待,死于狱中,庄廷鑨被掘墓开棺焚骨。
但此案还没有结束。康熙二年(1663),凡作序者、校阅者及刻字、印刷、卖书、买书、藏书者及相关地方官吏均被宣布处死,重辟七十余人,凌迟十八人,家眷亲友受牵连被流放者多达千余人。告发者吴之荣得到庄允诚、朱佑明两家大量财产,并仕至右佥都御史。这起《明史》案遂成为清初最著名的文字狱。
凡名字被庄廷鑨列在卷首列于卷首之人均遭凌迟酷刑,死状极惨,唯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无罪开释。三人排名列前三位,在清廷的高压恐怖政策下,反而得逃大难,堪称世间奇事。朝野之间对此议论颇多,一种传闻是说查继佐得到了清广东水陆师提督吴六奇的鼎力相助。
查继佐,浙江海宁人。明亡后,随鲁王监国绍兴,授兵部职方,在浙东地区亲自率军抗击清军。顺治三年(1646),清军攻占绍兴,遂隐居海宁硖石东山万石窝。顺治九年(1652)出山,到西湖觉觉堂讲学,旋至杭州铁冶岭之敬修堂讲学,人称敬修先生。查继佐癖好历史,著作甚丰,因而从学者甚众,各省学子不远千里前来就学,成一时讲学之盛。
吴六奇,字鉴伯,别字葛如,广东人。因好赌而导致家道中落,明末行乞于吴越之间。某日查继佐在庙中看到一乞丐单手举起大钟,取出藏在钟内的剩饭吞食,一时惊为奇人。他见那乞丐破衣烂衫,却是气宇不凡,便置酒宴招其同饮,后又赠予寒衣,赠以“海内奇男子”称号,勉其自强。这乞丐便是吴六奇,他得查继佐勉励后,立志要有一番作为。先是投靠南明桂王朱由榔,后降清为将,因作战勇猛,以军功升为广东水陆师提督。吴六奇发达之后,不忘昔日查继佐接济之恩,送了一座名为英石峰的奇石到浙江海宁查宅。此石改名为皱云峰,后世誉为江南三大名石。
后来庄廷鑨明史案起,查继佐名列参校中,被逮捕入狱,几招不测。全靠吴六奇出力为其奏辨,多方营救,终免一死。这种说法广为人知。
然而查继佐自己断然否认与吴六奇有交情,说:“吴葛如,方布衣野走,世传余有一饭之恩,怀之而思报。其实无是也。是则公在时已传其事,故公为之辨。”他能辩解与吴六奇无干,却不能解释为何自己名列《明史》卷首,反而未受牵连。于是又有了第二种传闻——
不少人认为查继佐才是《明史》案的真正检举者。庄廷鑨当初将查继佐等人的名字列在卷首,不过是要借这些名士的名气为自己延誉造势。他们中的一些人如查继佐等并没有参与实际的编纂工作,事先对书的内容不得而知。查继佐看过《明史》后,大惊失色,立即向官府检举。他投送检举书时,又加上了好友范骧、陆圻的名字。不久后,才有归安知县吴之荣持书出首一事。查继佐被逮捕后,以曾主动向学道告发一事为自己辩护。清廷调查后,发现确有此事,于是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幸免于难。
直接证实这种传闻的是查继佐门人沈起所撰的《查东山先生年谱》。内中道:“清顺治十八年,庄史案将发时,陆圻告先生曰:‘南浔有庄廷鑨者作《明史纪略》,参阅姓氏首列先生,次范骧,次及某,共十八人。作序者李令皙也。’先生殊骇,所谓大警者定以此矣。拟牒当事,从刀笔家称此书不工。先生曰:‘吾三人不工,此书是仇庄,非善。’因投牒督学,手著四六体,中一联:‘倘或犯于所忌,间有非所宜言。’并入范、陆名于牒,范、陆不知也。率此一联,生三家三百余口。”对查继佐最先向官府告发庄廷鑨一事叙之甚详,且无所讳言。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第二种传闻无疑对查继佐的声名有相当大的影响。本来第一种说法对查继佐更有利,但他却断然否认与吴六奇有旧,内中缘由不得而知,着实耐人寻味。此为小说中临时插入的一段后话,因庄廷鑨《明史》一案曲折离奇,实不忍舍弃,且相关人物会在本书中出现。下面重回正题。
柳如是闻言大喜,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以为寻亲一事渺不可及,想不到真相原来近在咫尺。”一时间,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奔去朱府,借出《明史》来一观。
正好有几名男子进来,径直来到座前。中间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拱手道:“劳娘子久候了。”却是锦衣卫副千户王福禄。
殷观国在湖心岛大士阁中为柳如是解毒时,也见过王福禄,知晓对方身份,甚至知道另一被毒箭射中而死的宋良是其手下,奇道:“娘子等的原来是锦衣卫的人。”
王福禄道:“原来是殷公子。殷公子,王某有点要紧事要跟柳娘子谈,烦请你先出去逛一逛。”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殷观国回避。
殷观国虽不知缘由,料想锦衣卫找上柳如是必有大事,心中不大情愿,还是不得不起身,道:“我人就在院子里面,娘子有事就叫我。”起身去了。
王福禄在柳如是对面坐了下来,两名侍从则往邻桌坐了。王福禄道:“约娘子来这里,是因为王某就住在附近的客栈,方便办事。不过临出发时,客栈中发生了一件怪事,所以耽误了。抱歉。”又环视茶馆一周,道:“茶客们都爱往上坐,为何柳娘子独选在下座?仅仅因为窗边有风景么?”
柳如是不及回答,茶馆跑堂的已赶了过来,笑道:“官人要点些什么?小店除了供应上好的新茶外,还供应各种嘉兴特色小吃,黄酒什么的都有。”
王福禄问道:“只要是嘉兴特色小吃,这里都有么?”跑堂笑道:“只要客官点得出来,就算小店没有,也要专门跑出去为客官弄来。”王福禄大悦道:“这才是做生意的样子。那好,我要点南湖的和尚菱,梅家荡的蚬子,新篁的鸡哺笋,嘉兴西门的吴氏腐乳肉,东门的油氽阶沿石,乌镇的姑嫂饼,西塘的梅花三白。”
跑堂不禁咋舌,呆了一呆,才问道:“官人能吃得上这么多么?”
他原先听王福禄是京城口音,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对方竟是个行家,将嘉兴名吃如数家珍地点了出来。这些东西中,除了是和尚菱、梅花三白、油氽阶沿石是现成的,是店里常备的东西,其余的都要现出去买。吴氏腐乳肉还好说,就在城中,梅家荡的蚬子也能到市集上买到,那姑嫂饼可远在桐乡乌镇,乘船来回得花费一二个时辰。
一旁侍从起身喝道:“你尽管上上来便是,难道怕我们付不起银子么?”从怀中掏出一锭足重二十两的元宝,“啪”地一声摆在桌上,道,“你只要将这位官人点的东西都摆上来,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二十两银子数目不小,可供两户民家一年吃穿用度。瓶山阁地处嘉兴城中心,地段极佳,又是风景名胜之地,一个月的流水也才二十两。店主急奔过来,命道:“还不快去找齐官人点的东西?多找几个人去。”
跑堂应了一声,跑出几步,又回来道:“新鲜的新篁鸡哺笋怕是没有了。这竹笋是时令菜肴,而今已经过了季。就是初春时,人也得半夜蹲守在竹林中,新笋刚一冒头,就得立即挖出来。稍不留神,它就‘嗖嗖’长成竹子了,快着呢。”
王福禄听他说得有趣,笑道:“知道了,去吧。”又道,“那油氽阶沿石太臭,我只是随口数出嘉兴名吃,臭豆腐干就不要上了。”命侍从将银锭先交给店主,让他再不要接客。
店主眉开眼笑道:“是,是。从现在开始,这茶馆就是官人的了,呆到明天都可以。”王福禄道:“你先退下,别让旁人来打扰我们。”店主道:“是。”亲自为几人换上新餐具,又奉往两张桌上各上了一壶新茶、一壶梅花三白和一盘剥好的和尚菱,这才退开。
王福禄先倒了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又抓起几只和尚菱丢入口中,品评道:“味道还不错,可惜是陈年的风菱。”又道,“时节不对,夏季吃槜李,秋季吃菱角,都没赶上。”
那和尚菱即世人所称菱角。所谓“菱角”,即是有角的菱。在中国,菱通常被寓意为“棱角分明”、“锋芒毕露”,即源出于此。菱角生长在水中,叶片为深墨绿色,花为白色,会随着阳光转动,如同向日葵一般,非常神奇。花落结果时,先生出绿色的小菱角,等到长大成暗红色,便可以采摘了。天下唯独嘉兴南湖所产的菱角与众不同,到成熟时仍为绿色,且没有两端的尖角,而是圆角,故称“和尚菱”或是“馄饨菱”,是是菱中之奇珍。宋人范成大云:“有馄饨菱者,最甜香。”南湖菱刚出水时口味最佳,皮薄、肉嫩、汁多、甜脆、清香。老菱则需煮食,香甜浓郁,肉糯可口。由于菱角是时令果品,人们通常将当季吃不完的菱角在风中晾干,称为“风菱”,可长年存放,随时取食,岁肉质坚硬,但香味奇特,味美滋口。
柳如是道:“王千户约我来,还是为沈万三藏宝一事么?”王福禄笑道:“娘子是对锦衣卫有些成见了。难道王某约见娘子,只为那批宝藏么?”
柳如是道:“难道不是么?”王福禄笑道:“是,当然是。不过对柳娘子是一件好事,锦衣卫已经找到那批藏宝了。我是受人托付,特意绕道嘉兴,来告知娘子这个好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