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歌荡桨,一声哀怨
谢三宾为了讨好柳如是,可是没有少花银子。坊间盛传他特意在西湖边上修了一座绣楼,构造精巧,绮窗绣帘,饰以黄金珠玉。楼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杭州人戏称为“藏娇楼”。也许传闻是真的,所以他在听到“金屋藏娇”的戏语时才格外生气。
钱塘重到泪潸然,惨淡风烟九月天。
马蹴锦城庐舍尽,绳牵春色道途怜。
数椽已作将军第,万卷都为饮酒篇。
惟有西湖寒夜月,一轮情景似当年。
——谢三宾《和万履安山居杂诗》
彭莱听说沈德符等人到大士阁来找柳如是,愕然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柳娘子在这里?”郑森道:“是我当着吴炳吴公的面命施琅去叫柳娘子来解围,大概是吴公说了出来。”
彭莱道:“哎呀,郑公子,你不知道是因为吴学士和谢三宾是因为柳娘子而起了纷争么?”郑森道:“我听到了呀,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我才命施琅去叫柳娘子。”彭莱道:“不是这么回事……”
柳如是忙道:“没事,没事。谢三宾是沈德符的客人,伤了人不算,还险些弄出了人命,现下他也知道害怕了,必定是来讲和的。”
黄鉴道:“都快出人命了,还讲什么和啊,讲和就不用报官么?”柳如是道:“嗯,报官这件事要先缓一缓。今日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当然由我一力承担。”
黄鉴狐疑道:“这是为什么?谢三宾只是前任巡按御史,吴学士却是现任朝廷命官,况且谢氏蓄意害人在先,难道还怕告不过他么?难道是……”
姚淑不满地扯了一下未婚夫,他便及时住了口,未将下面的话说完。但旁人均已会意,他是怀疑柳如是有心庇护谢三宾——毕竟二人交往了一段时间,算是昔日情侣。谢三宾为了讨好柳如是,可是没有少花银子。坊间盛传他特意在西湖边上修了一座绣楼,构造精巧,绮窗绣帘,饰以黄金珠玉。楼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杭州人戏称为“藏娇楼”。也许传闻是真的,所以他在听到韩敬“金屋藏娇”的戏语时才格外生气。
柳如是冰雪聪明,自然明白黄鉴的暗示,心道:“我对谢三宾已无一丝情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贸然袒护他?目下朝中正有人要对付复社,我是怕那些人会利用今日这件事大做文章。就算张溥在此,也一定是不愿意张扬的。”
但她不愿意当众说出真实顾虑,以免旁人知晓复社困境,只摇了摇头,道:“这样,彭公子,你先回城向张溥禀报,问他要如何处置。沈德符这边暂时由我应付。”
彭莱知道此女虽是娼妓出身,却是个倾倒众生的主儿,丝毫怠慢不得,应了一声,又道:“这里出了事,烟雨楼怕是游不成了。许公,你们几位不妨先随我离开。”
柳如是低声与王微说了几句话,许誉卿见妻子点头应允,便道:“如此也好。正好我们夫妇还有事要办,等办完事,再约隐娘见面。”
郑森却道:“我想留下来。”他是南京国子监生员,吴伟业是前国子监司业,二人有师生之名。这次他来嘉兴,也是应吴伟业之约请,老师受伤中毒,生死未明,他于情于理都该留下来照顾,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又道,“小宛娘子,多谢你这次特意前来嘉兴相陪,我会派人送你回去。”命施琅随彭莱回城,安排人手送董小宛回去。
他如此安排,显然是董小宛没有多大兴趣。好在董小宛也不在意,只轻轻应了一声,略一施礼,便跟着彭莱走了出去。
施琅犹自不放心,道:“公子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属下如何向大帅交代?”郑森道:“我就留在大士阁中陪伴吴学士,又不会到别处去,哪里能有什么事?”
施琅不敢违令,不得已去了。
柳如是又道:“黄姊姊,淑妹妹,李长祥公子已跟我细谈过,他交代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今日这场风波不小,不如你们也先回去,改日我再约你们几位。”黄媛介道:“如此也好。”
姚淑却道:“这里既出了大事,哪里能让柳姊姊一个人留在这里善后?柳姊姊,你不嫌我们粗笨的话,我和鉴郎留下来帮你跑腿。”名为“跑腿”,实则是担心沈德符一方人多势众,里面还有个谢三宾,在复社中人到来之前,柳如是一人孤立无援。
柳如是道:“淑娘是远道来的客人,哪里能让你跑腿?你放心,我能应付得了。”姚淑道:“可是……”
正好李长祥进来,道:“我留下来吧。”
他为人稳重,又识大体,姚淑这才放了心。
李长祥低声对黄媛介说了几句,黄媛介应了一声,自引着姚淑、黄鉴去了。
李长祥道:“娘子留在船上的那只木盒,我擅自带上岛,正好刚才进来大士阁时遇到大悲长老,遂请他先帮忙收起来了。等到方便时,我再亲自送交到娘子手上。”
柳如是知他是指那两件珍贵玉杯和玉盘,点了点头,感激他安排周全,又命僧人请沈德符等人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谢三宾,后面跟着沈德符、韩敬韩绎祖父子、吴炳四人。
谢三宾神色颇为激动,紧紧盯着柳如是,“嘿嘿”了两声,道:“隐娘,你叫老夫我找得好苦。”柳如是道:“嗯,谢相公有礼。”
谢三宾见她反应冷淡,愈发忿怒,只是碍于有旁人在场,不便发作。
沈德符忙道:“吴学士人可还好?”柳如是道:“沈相公没听明净师傅说么?他中了毒,正有大夫在为他解毒。我倒是很好奇,谢相公,你持毒刀伤了人,居然还能如此澹然,这份镇定功夫,当世可是无人能及。”
谢三宾道:“什么毒刀?”沈德符也吃了一惊,忙追问道:“不是说吴学士是磕伤了么,怎么又成了中毒了?”
柳如是道:“原来几位还不知道,吴学士在斗殴中被人用匕首之类的利器刺中了腹部,而那匕首上还涂了剧毒。”
沈德符等人大惊失色。只有谢三宾蹙紧眉头,眯了一下眼,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吴炳道:“什么吴学士被人用刀刺伤,刀上还有毒?郑世侄,这可是真事?”郑森道:“是真事,吴学士人还在那边静室中抢救,生死未卜。”
吴炳愣了一愣,招手叫道:“郑贤侄,你出来一下,老夫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郑森闻言,便随吴炳走了出去。
沈德符等人一时不明究竟,便一齐去望谢三宾。谢三宾连连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这事跟老夫无干。”
柳如是道:“谢相公,我知道你有一柄匕首时时藏在靴子中,这是你当年在军中当监军时养成的习惯,这就请你将匕首取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吧。”
谢三宾极是恼怒,道:“老夫又不是傻子,就算想杀人,也不会选择当众行凶啊。”
柳如是道:“谢相公当然不是傻子,那么你为何要当众与吴学士厮打呢?”
谢三宾道:“还不是因为你……”忽见众人目光炯炯,都瞪视着自己,愣了一愣,愕然道,“你们该不会真的认为是老夫行凶吧?”
韩敬道:“既……既如此,谢公何不将匕首取出来,给……给大伙儿瞧瞧?”沈德符也道:“韩公说的极是。若是匕首刚见过血,一定看得出来。这是为谢公洗脱嫌疑着想。”
谢三宾无奈,只得弯腰去拔匕首,哪知一摸靴子,竟空空如也,匕首不知何时失落了。他一时呆住,又使劲抚摸了两下,这才失声道:“老夫的匕首丢了!”
李长祥道:“这个‘丢’字,含义有很多种。请谢公说清楚,匕首到底是无意中失落了,还是被人窃走了,抑或是谢公自己悄悄丢掉了?”
谢三宾问道:“你是谁?”
柳如是道:“这位李长祥公子,是黄媛介黄娘子的亲眷,也是我的朋友。”
沈德符奇道:“你就是李长祥?我听过你的名字。尊夫人是常熟黄亮功的亲妹,是也不是?”李长祥道:“正是。想不到沈公也能知道李某的名字。”沈德符道:“实在你内兄的夫人太有名了。江南人人都知道,常熟黄亮功一无是处,却娶到了绝世美人刘三秀。”
李长祥却对这一话题没有兴趣,问道:“谢公,你的匕首呢?”
谢三宾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匕首若在他身上,正如沈德符所言,是否刚见过血,取出来一验便知。然此刻匕首不在了,既无法证明行凶者是他,也无法证明不是他,但他既有丢弃凶器的嫌疑,首当其冲地成了第一嫌疑犯。打架是一回事,说不定还会传为风流佳话,行凶杀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吴伟业是当今皇帝宠爱的臣子,温体仁在位时疯狂迫害东林、复社,也不敢拿吴氏如何,足见其得宠程度。一时冷汗直冒,仔细回忆了半天,才道:“一定是刚才争执拉扯时失落了。”
李长祥道:“那么我陪谢公回去寻找。”
谢三宾本想请沈德符陪自己同行,顺道请教个主意,却他冷漠地站在一旁,将头扭转开去,根本不看自己,似乎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不欲趟这滩浑水,心中暗骂一声。然事已至此,若不尽快寻回匕首,只怕杀人罪名就在落在自己头上。只得乖乖地跟李长祥出去。
沈德符等谢三宾出去,才道:“柳娘子相信是谢三宾行凶杀人么?”柳如是道:“我固然是不信的。然而照目下的情形来看,谢相公嫌疑最大。”
沈德符道:“这怎么可能?谢三宾跟吴伟业斗殴,已经很莫名其妙了。行凶一事实在不可理喻,他二人素无恩怨,谢三宾犯得着当众杀人么?”
柳如是想了想,道:“根据彭莱的描述,当时场中纠缠的人团中,除了谢相公、吴伟业、彭莱,还有两名仆人,和一名戏班的小厮。可否请沈相公将他们三人叫进来?。”
沈德符本是觉得不可能是谢三宾持刀行凶,随口辩解几句,却想不到会惹火烧身,将嫌疑引到自家仆人身上,忙道:“老夫敢担保我沈府仆人绝不会行凶,他们跟吴伟业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行凶杀人?”
柳如是反问道:“那么那戏班小厮又跟吴伟业有什么冤仇呢?”沈德符一时无以对答,道:“戏班子已先行回城了,老夫这就派人去追。仆人人就在外面。”自出去叫人。
韩敬问道:“柳娘子觉得……是……是谁要杀吴伟业?”柳如是道:“凶手应该就在接近吴伟业的这几个人中。但到底是谁,目下还不好说。”
韩敬道:“动机……看谁有杀人的动机……”
一旁韩绎祖听父亲说话忽然结巴起来,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大为惊异,问道:“父亲大人是不是不舒服?”韩敬道:“没……没有啊。”忽古古怪怪一笑,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韩绎祖忙扶住父亲,将他半抱半拖到椅子中坐下,叫道:“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柳如是忙抢过来,却见韩敬双目圆睁,脸上笑容僵住,一丝血迹自嘴角渗出。伸手一探鼻息,已然没气了。
韩绎祖一时反应不过来,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柳如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照情形看起来,令尊大人似乎是中毒身亡。”
韩绎祖“啊”了一声,道:“娘子适才不是说这里有大夫么?他人在哪里?”也不待柳如是回答,急奔到门外,大声叫道,“大夫,大夫,快来救人!”
沈德符闻声而进,惊见又起变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如是将适才情形大致叙述了一遍,道:“就在那么一瞬间,韩相公就倒了下去。”
沈德符道:“韩公可有饮过厢房的茶水?”
柳如是道:“没有。这茶水是庙里的明净师傅倒的,我们谁都没有动一口。”环视一眼空荡简陋的房间,伴以外面韩绎祖撕心裂肺的呼叫,只觉得诡异之极。转头忽见到沈德符正狐疑地审视自己,先是一愣,随即问道,“莫非沈相公怀疑我?”
沈德符道:“适才房里只有柳娘子和韩敬父子三人,柳娘子自然嫌疑最大,这与娘子适才怀疑我沈府仆人是一个道理。”柳如是道:“我连韩相公的衣衫都没有碰到过。一会儿韩公子进来,沈相公自可向他确认。”
正好韩绎祖和僧人明净带了满头大汗的吕留良进来,柳如是忙上前问道:“吴公子他……”
吕留良道:“那位吴公子暂时没事了。不过他身上还有余毒未清,需要靠自身排毒,最好先留在这里静养几日,等体力恢复些,再搬回城去。”柳如是道:“是,多谢。”
吕留良又上前查看韩敬伤情,微一翻其眼皮,便道,“这位老先生已经死了,抱歉。”
明净忙双手合十,唱道:“阿弥陀佛。”
韩绎祖却不肯相信事实,哀求道:“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么?求你救救家父。”吕留良道:“我能扶伤,但不能救死。公子,令尊已经过世,你还是节哀顺变,好好安排后事吧。”提着药箱便走。
柳如是急忙追了出来,叫道:“吕大夫,请留步。”
吕留良道:“娘子还有事么?”柳如是道:“据吕大夫看来,吴伟业……就是你适才救治过的吴公子,他中的是什么毒?”
吕留良极是意外,道:“原来他就是吴伟业吴学士,看样子也就是个普通人,貌不惊人嘛。”转念想到吴伟业身份非凡,他身边的人应该也大有来历,忙问道,“还未请教娘子高姓大名。”柳如是道:“我姓柳……”
吕留良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传闻中的柳如是。”柳如是道:“是的,我就是柳如是。”
吕留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美丽嘛。”
柳如是当此境遇,哪里还有心思玩笑,只得勉强一笑,道:“吕大夫既能解毒,想来应该知道吴伟业中的什么毒。”
吕留良摇了摇头,道:“我学医术,为的是救治家母和乡邻,对毒药没有任何研究。一般人中毒,无非是用来做耗子药的砒霜,最常见的萝卜须子煮水就能解砒毒。罕见的毒药,一般人也得不到,无须在这上面花费力气。”
柳如是道:“吴伟业中的是砒毒么?”吕留良道:“不是。砒毒要奏效,须得从口鼻入。吴伟中的毒,是事先涂抹在刀刃上的。”
柳如是道:“那么吕大夫是如何解的吴伟业的毒?”吕留良道:“很简单,我直接拔毒,就是用嘴吮吸出他伤口的毒血,他中的毒毒性虽烈,毒量却不大,加上医救及时,所以捡回了一条命。”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吕大夫能否看出禅室韩相公所中之毒,跟吴伟业中的是同一种毒?”吕留良道:“这可不好说。”
柳如是道:“吴伟业受伤之处并不在致命部位,但他人却很快昏迷了过去。而韩相公中毒后并没有立即发作,还在厢房中说了半天话。看起来,两人中的似乎不是同一种毒。”
吕留良道:“里面的那位老先生面色发黑,嘴角有血丝,肯定是毒从口入。而吴学士中的是毒刀,毒从血入。即使是同一种毒,因为进入体内方式的不一样,也可能造成完全不一样的表象和反应,所以我才说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二人中的都不是砒毒,这是我唯一熟悉的毒药。”又道,“柳娘子,今日能在大士阁见到你,实在是幸会。不过我家在崇德,距这里有一个多时辰的水路,我得赶回去为家母熬药,这就告辞了。”
柳如是道:“是,多谢吕大夫。回头我会派人将谢仪送去崇德公子府上。”
吕留良摇了摇头,道:“就劳娘子代捐给大士阁做香油钱吧。”也学成年男子那般拱了拱手,提着药箱自去了。
柳如是正要进去厢房,忽见到吴炳独自穿过松林蹒跚而来,忙问道:“郑森公子人呢?”
吴炳道:“他去静室陪吴伟业吴学士了。”又问道,“适才老夫在茅房,听到韩公子大声喊叫,可是出了什么事?”柳如是道:“韩敬韩公莫名其妙中毒死了,人就在里面。”
吴炳闻言,一时难以相信,忙进厢房亲自查看。
沈德符跟出来问道:“韩敬跟吴伟业中的可是同一种毒?”柳如是道:“吕大夫说他对毒药没有研究,不能确定,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公是毒从口入。”将吕留良原话复述了一遍。
沈德符年青时曾遭遇过一系列奇案,甚至一度因被人怀疑下毒谋害大臣而陷身锦衣卫大狱,对狱事颇有经验,忙道:“先不管是不是同一种毒。老夫可以肯定,韩敬一定是在看戏时中的毒。”转念又觉得不对,道,“这可奇了。老夫和韩敬同坐同饮,如果他中了毒,为何老夫,还有吴炳吴公、谢三宾谢公都没事?”
柳如是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沈德符道:“嗯,也许是有人往韩敬面前的茶杯下了毒。”
正好沈府管家过来请命,沈德符便命他去将适才看戏时吃剩的茶水、点心取来。
沈管家为难地道:“点心剩了几样,倒是包起来收回船上了,茶水已就近倒了。”沈德符道:“那么就用过的茶具拿来,一只不漏。你亲自去船上取,别让旁人经手。再将小玉和小红叫来。”
沈管家见主人面色凝重,又听见韩绎祖在厢房里面放声哭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应命而去。
柳如是问道:“今日宴会上的茶水糕点都是沈相公这边置办的么?”沈德符道:“嗯,是我府中下人一手操办。”
韩敬、谢三宾几人的侍从都留在秀水沈宅中,今日上岛侍奉的除了管家之外,另有四名仆人、两名婢女。两名婢女小玉、小红负责端茶送水,是唯一有机会往茶杯中下毒的人。沈德符已想到这一点,所以命管家去取茶具时,一并将二婢带来盘问。之所以当着柳如是的面来做这些,当然是要显得他自己无私、下毒之事于己无干了。
正好吴炳和明净一道出来,明净自去禀报长老。吴炳则道:“吴学士和韩公先后中毒,事情怕是不简单。老夫已经劝过韩世侄,暂时不要报官,先等沈公和复社这边自己弄清楚事情经过再说。”
湖心岛接连出了两起中毒命案,沈德符难脱干系,一旦报官,势必弄得满城风雨,流言纷起,对相关人士包括受害者吴伟业、韩敬等都不利。吴炳如此处置,可谓上上之策了。
沈德符大是感激,忙道:“多谢吴公。吴公受惊了,老夫这就派人送吴公回城歇息。”命仆人送吴炳出去,又叫来那两名在钓鳌矶拉架时曾跟吴伟业等人滚作一团的仆人,道,“柳娘子,这是杨万、杨千,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跟随老夫都超过二十年了。老夫信得过他们,娘子有话尽管问。”
柳如是点点头,温言问道:“今日你家相公与客人在钓鳌矶看戏,你二人可有留意到不同寻常的地方?”杨万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柳如是道:“那么可有人刻意靠近过宴席?”杨万道:“也没有。”
沈德符道:“今日之宴席并不是正对戏台,而是摆在湖心井边的大石旁,老夫和客人们都是背石而坐。如果有陌生人接近,仆人应该会立即留意到。”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多谢沈相公告知。”又问道,“你们劝架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杨万道:“我家老爷叫小的去劝架,小的不敢动手,后来不小心被谢老爷绊倒。小的想爬起来,腿却被什么人压住,死活拉不动。再后来,有人用力将小的掀开,小的滚到一旁,这才能起身。”再问杨千,也是一般的回答。
柳如是道:“那么你们劝架时,可有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杨万想了想,问道:“两位老爷打架,算不算特别?”
柳如是道:“嗯,算特别。你们可有看到匕首之类的物事?”杨万道:“匕首不是兵器么?这个没有……”杨千道:“小的滚倒时,有看到一件黄澄澄的东西闪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
杨万道:“我怎么没看见?你该不会是眼花吧?”杨千道:“今日天阴,没有太阳,怎么会眼花?我肯定看见了,没错。”
柳如是神色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你看的黄色东西,是不是五寸来长,宽不及寸,通体金色?”
杨千迟疑道:“这个小的就不能确定了。当时混乱无比,它就是在谁的衣衫上那么闪了一下,一晃而过,小的也没看得太清楚,不过肯定是个黄色的长条的东西。”
沈德符道:“柳娘子刚才叙说的是件什么兵器?”柳如是叹了口气,道:“谢三宾谢相公藏在靴子中的防身利器,正是一把黄金匕首。”
沈德符听说仆人在争斗中见过一件黄色物事,忙道:“杨千所见到的黄色条状物事,极有可能就是谢三宾的匕首。但他拔刀行凶的可能性极小,匕首很可能是不小心从靴子中掉了出来。”
杨千道:“不瞒老爷,虽然是晃眼而过,小的还留了心思,爬起来后,特意往地上寻过,什么都没有。”
如此,基本上排除了匕首掉落的可能。应该也不是被人趁乱窃走。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人人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却偷他人靴子中的东西呢?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有人取出匕首,伤了吴伟业后,又重新收了起来。这个人,应该就是谢三宾了。他起初大概并没有杀人之心,然缠斗中一时狂躁暴怒,顺手拔出兵器伤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德符在京师住过数年,曾听刑部官员提过,在行凶案中,有预谋伤人或是杀人的通常只占二三成,绝大部分是冲动型犯罪。他终于开始相信是谢三宾行凶伤人,道:“看来老谢伤人后也知道不妥,所以等彭莱带走吴伟业后,寻机丢了匕首。”
当时仆人扶起谢三宾后,谢氏便赌气走到湖心井边打水洗手,大概正是那个时候,他将匕首丢进井中,好销毁罪证。
柳如是忙道:“如果匕首是丟到井里,应该还是可以打捞上来作为证物。”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可是湖心井,底下与南湖相通。那匕首早不知道被暗流带去哪里,无论如何是寻不到了。”
正说着,李长祥引着谢三宾进来,告道:“钓鳌矶四下都细细寻过了,没有寻到谢公的匕首。”谢三宾道:“一定是被人捡走了,那可是一柄黄金匕首。”
柳如是道:“谢相公何须再花言狡辩?如何敢做不敢当?”谢三宾冷笑道:“老夫知道隐娘的心思,你一心要摆脱老夫,所以趁这个大好机会陷害老夫,对也不对?”
沈德符道:“谢公,恕老夫说句公道话,目下你嫌疑的确最重。在你和吴伟业争执的时候,有证人见到你露出了黄金匕首。”
谢三宾闻言一愣,问道:“什么?黄金匕首并不在老夫身上呀。”柳如是道:“那是事后。谢相公伤了人,自知后果严重,所以事后将凶器扔了。”
谢三宾道:“这也是证人说的么?你叫他出来跟老夫对质,他有亲眼看见老夫持匕首伤人么?”
沈德符不敢说出家仆就是证人,忙道:“谢公别激动。证人只是看见有匕首出现过,并没有看到就是谢公本人手持匕首。”
谢三宾道:“那么一定是争斗的时候匕首掉了出来,后来又被人捡走了。你们也不想想看,就算是老夫伤人,那匕首是老夫专门延请名家打造,吹毛立断,相伴已有数年,是断然舍不得随手扔掉的。况且当时老夫还不知道隐娘人在这里,除了隐娘之外,岛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老夫有一把黄金匕首藏在身上,老夫有扔的必要么?”
这一辩解颇为有力,众人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沈德符心道:“谢三宾说的有理,如果不是柳如是在这里,揭露出他靴子中藏有匕首,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他事先也不知道杨千会看到些什么,完全没有必要扔掉心爱的匕首。”
匕首并不仅仅是一件兵器,还有能带给人巨大的安全感。谢三宾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是做过巡按御史和监军的人,曾与叛将孔有德在战场上正面交锋,防范心理极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丢掉防身利器的。
柳如是沉吟道:“如果是争斗中匕首掉了出来,被什么人捡到,顺手拔出来伤了吴伟业,凶手一定是在彭莱、杨万、杨千三人当中了。嗯,还有那跑腿的戏班小厮。”
这是显而易见的——根据杨千的叙述,他在倒地时见过黄金匕首,而起身后还往地上寻找过,那么行凶伤人极可能就发生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在这一时间段中,只有谢三宾、彭莱、杨万、杨千、金平五人跟吴伟业近距离接触过。那小厮金平是戏班的人,戏班又是沈德符从苏州请来贺寿的,到嘉兴才半个月。金平是奉班主之命前来请沈德符点戏,才无意中卷了进来,行凶嫌疑最小。仆人杨千主动交代曾见过黄色物事,这是关键证词,足以令排除他本人的嫌疑。杨万是个下人,不过临时受命上前劝架,吴伟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杀人动机,嫌疑已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谢三宾和彭莱二人。谢三宾固然最值得怀疑,但他自有一套说法来辩解,也确实有一定道理。而彭莱因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心腹侍从,吴伟业则是张溥的得意门生,他跟受害者属于同一党,嫌疑本来最轻,但如果谢三宾行凶的可能性被排除的话,他便立即跃升为首要嫌疑犯。理由则是除了他,实在没有别人了!
柳如是和沈德符均立即想到了这一点,但二人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明说。
谢三宾却顾不上旁人,着力洗白自己,又道:“还有一点,你们说吴伟业险些丧命,不是因为刀伤,而是因为刀上有毒,对吧?老夫的匕首只是用来防身的,怎么会往刀刃上涂抹毒药呢?匕首插在靴筒中,万一误伤自己,岂不是害了自个儿性命?”
沈德符“哎呀”一声,道:“谢公说的不错,我们险些误会了你。”又道,“柳娘子,也许凶器根本就跟黄金匕首无干,凶手身上自己带有凶器。”
李长祥忽插口道:“刀上涂毒,是为了确保置对方于死地,属于典型的预谋杀人。而吴学士今日来烟雨楼,沈公这边的人都是不知道的,如何能事先预备下毒刀呢?”
沈德符重重叹了口气,道:“老夫也是这般想。”转头去看柳如是,希望由她口中说出真凶的名字,不料谢三宾却抢先说了出来,道:“原来真凶是彭莱。他是接近过吴伟业的人中,唯一一个事先知道他要来烟雨楼的人。”
柳如是心道:“之前听微姊姊说,张溥等人今日齐聚慕云楼,很可能是复社在那里有重要集会。吴伟业是社中骨干,即将离开江南赴任京师,按理该列席会中,张溥准他出来,多半是因为郑森来了嘉兴。也就是说,吴伟业也算临时来的烟雨楼。但无论如何,彭莱确实嫌疑最重,偏偏我还放他走了。吴伟业这件事,只能等张溥来了再说了。”
谢三宾见众人沉默不应,心头登时有气,冷笑道:“你们刚才怀疑老夫行凶时振振有词,这会子找出了真凶,怎么反倒没话说了?彭莱人呢?是不是逃走了?”
柳如是道:“是我叫彭莱回城去请张溥示下了。果真是彭莱杀人、他又逃走了的话,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谢三宾道:“嘿嘿,复社党魁的侍从要杀党魁的门生,倒也新奇有趣。真不知复社内部还有多少丑闻呢。”
柳如是闻言心念一动:“彭莱嫌疑最大,那只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嫌疑人了,并没有确切的物证指向他,也想不出他有任何要杀吴伟业的理由和动机。但如果彭莱是朝中首脑人物安插在张溥身边的奸细呢?”
这一推测并不是异想天开。据她所知,张溥为改变之前一再受制于前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局面,指使在京为官的吴昌时设法往现任内阁首辅薛国观身边派了奸细。薛国观权术不及温体仁,每有所动,张溥都能预先得知,事先做好防备。温体仁、薛国观师徒与复社争斗已近十年,手段日趋下作激烈。张溥既能往薛国观身边派奸细,那么反过来薛国观收买张溥身边的心腹侍从,也是极有可能之事。果真如此的话,彭莱不就有了杀死吴伟业的动机了么?复社惯例,以财力、才学论资排辈,譬如吴昌时能够在复社一言九鼎,只因他本人财力雄厚,资助了复社的相当一部分活动经费。吴伟业虽然在财力上不济,但其在才学上绝对是复社一流人物。论重要性,他当然远远不及张溥、张采、吴昌时等人,但他却是复社当中唯一一个能为当今皇帝接受、能够亲近崇祯皇帝的人,张溥一向对他期望极高,认为复社年青一辈中将来能够入阁拜相者,非他莫属。也许这次吴伟业返京任太子属官,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朝中首脑人物有所警惕,便指令手下人预先铲除政敌,也是有可能之事。
虽想到这一层,柳如是却并不说破,只道:“那么吴伟业这件案子便暂时先放一放吧,等城里有了回信再说。我先去看看吴公子。”预备先去找吴伟业谈一谈。
沈德符忙道:“韩敬韩公中毒身亡这件案子尚未明了,还望柳娘子施以援手。”
谢三宾、李长祥这才知道韩敬已经死了,各自露出骇异之色来。
谢三宾忙问道:“韩敬是如何中的毒?”沈德符道:“目下还不清楚。初步推测,应该是在宴席上中的毒。柳娘子,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刺伤吴学士和往韩公茶水中下毒的是同一人?”
柳如是道:“沈相公认为是彭莱毒害了韩敬么?我觉得不可能。吕留良吕大夫说过,韩敬是毒从口入。在众目睽睽之下,彭莱如何能有机会往茶水食物中投毒?”
其实沈德符也知道不可能是彭莱下手,只不过如果确定是他的婢女投毒的话,他本人就难脱干系了。
正好沈府管家取了茶具等物到来,柳如是道:“那好,我就与沈相公一道,当着韩公子的面验毒。”
沈德符遂命管家将茶具等拿进厢房,一一摆放在案桌上。韩绎祖尚跪在父亲身侧哀泣,见众人进来,勉强起身抹了眼泪,问道:“可有找出是谁害了家父?”
柳如是道:“暂时还没有。韩公子,我们推测令尊是饮食中毒。这些是今日宴会上用过的茶具,还有一些剩余糕点,我们预备用银簪一一检验。请你过来,做个证人。”
韩绎祖问道:“我也在座席中,喝过茶,吃了点心,为何我没有中毒,还有沈公他们几位都没有中毒?”柳如是道:“沈相公推测,是有人暗中将毒药下在了令尊的茶水中。”
扫视一遍,见那些青花茶盏都是差不多的图案,一时也难以分辨出那盏是韩敬用过的,便往每只茶盏中注入一些清水,将银簪依次探入,验过一遍,银簪却并为变色。柳如是大为意外,又验了茶壶,还是没有检出毒性。
沈德符虽然大喜过望,却也感到困惑难解,问道:“今日用过的茶具都在这里么?”沈管家道:“都在这里了。”
谢三宾亦立在一旁,问道:“是不是投毒的凶手暗中清洗过了,毁去了物证?”沈管家忙道:“回谢老爷话,老爷和贵客们用过的茶盏都是直接收到船上,还没有来得及清洗。”
谢三宾亲眼看到茶盏内壁上还残留有一圈一圈的茶垢,这才无话。
茶具和茶水既然没毒,那么毒药很可能就是下在糕点中,可一一试过余下的糕点后,银簪还是光亮如新。
谢三宾道:“难道唯一有毒的那块糕点正好被韩公吃下了?”韩绎祖道:“这怎么可能?怎么正好毒糕点是为家父所食?”不由得转头去看沈德符,显然对主人起了疑心。
沈德符忙道:“贤侄,老夫与令尊相交数十年,这么多年的风雨岁月都一起走过来了,老夫怎么可能谋害最好的朋友?”
韩绎祖不过只是瞬息疑虑,转念间便明白了过来,慌忙赔礼道:“是小侄无礼了。”沈德符叹道:“这不怪你,只怪这件事太蹊跷。”
柳如是问道:“那么这些糕点也是由婢女经手摆放的么?”沈管家忙道:“糕点一共有四种,原先是盛放在四只食盒中,宴会开场时,才由仆人一一取出来摆放在碟子中,再由小玉、小红端上桌去。”
如此,糕点上桌时随机性极大。就算凶手预先混杂了一块有毒糕点在食盒中,他也不能确定仆人会将它盛放在哪只碟子中,更不能确定婢女会将它送到何人面前。也就是说,那块有毒的糕点本有可能被沈德符吃下,也有可能被谢三宾吃下,今日坐在宴席上的宾客,都有被毒杀的可能。甚至还有一种可能,毒糕点并没有在宴会上被吃掉,又被重新收入食盒中。而它最终落入了韩敬口中,则完全是机缘巧合了。
通常投毒者都是预谋杀人,事先做出周密计划和安排。但今日这投毒的凶手,却只用一块糕点,去毒杀一个不明对象,未免太匪夷所思。
韩绎祖全然糊涂了,问道:“这凶手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杀谁?”柳如是等人均感茫然无解。
李长祥沉吟道:“也许凶手正是想造成这种效果。”沈德符道:“这话怎么说?”李长祥道:“今日宴席上,沈公是主人,另有四位客人,对吧?也许凶手本来就没有明确想杀谁,他只是打算随机地毒死你们五人中的一个。”
柳如是蓦然得到了提醒,道:“李公子推测得有理。沈相公,你和谢相公、韩敬韩相公、还有吴炳吴相公四位,有没有什么共同的仇家?”沈德符愣了一愣,决然道:“当然没有。”
谢三宾却转头去看韩敬的尸首,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韩绎祖愕然问道:“什么?”谢三宾迅疾转过头来,道:“没什么。”又去看沈德符。
柳如是料想这几人必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商议好之前,不愿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便先与李长祥辞了出去,先赶来静室探望吴伟业。
吴伟业半躺在卧榻上,双目微闭,面色苍白,看上去极是虚弱。郑森正用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珠,极是恭谨,没有丝毫总兵公子的骄傲。他见柳如是进来,便站了起来。
吴伟业睁开眼睛,道:“是隐娘来了。多谢你,今日你救了我性命。”柳如是道:“是吕留良小吕大夫救了吴学士,我哪有功劳?”
吴伟业早已听郑森说了经过,叹道:“若不是隐娘主意,彭莱就不会带我来大士阁,也不会撞见小吕大夫,我多半在回城的船上就毒发身亡了。”
柳如是道:“只是赶巧而已。这是公子福泽深厚,又有菩萨保佑,才正好能在大士阁遇见良医,及时解毒。”
吴伟业曾随张溥在杭州见过李长祥,问道:“李兄如何也会在此?”柳如是忙道:“李公子是我的朋友,我们今日约好在烟雨楼相会,不想湖心岛出了事,他便先留在这里,帮我照应。”
在杭州张岱居处,李长祥当面劝张溥不要再党争时,吴伟业也是在场的。他也知道张溥因此对李长祥很是不满,还下令复社中人不准再与其来往。不过这只是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的意见,并不代表双方人品如何,复社内部也有人赞成调停讲和的。李长祥既然能被柳如是视为朋友,那么也就不算是外人了。便点点头,道:“抱歉,我身上不便,不能起身招呼李兄,请坐。”
柳如是颇了解吴伟业其人——文弱书生之气极重,即使在复社中地位甚高,也很少发表意见,更不会轻易与人争执,似今日这般面红耳赤地与人斗殴,完全不能让人相信,即使有谢三宾挑事,再有沈德符、韩敬从旁挑唆,也不似他所为。旁人转述争斗的起因是他先将谢三宾推倒在地,未必符合事实。便问道:“吴学士,你是有名的好脾气、好性子,今日之事,到底是缘何而起?”
吴伟业面有愧色,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回事,谢三宾死缠住我不放,火气忽然就大了起来。惭愧!说到底,是我先动的手,推倒谢公在先。可谢公脾气也不小,居然刺了我一刀。唉,这件事传扬出去,实在是件大大的丑闻,真是愧也愧死了。”
柳如是忙问道:“吴学士亲眼看到谢三宾拿刀刺了你么?”吴伟业反问道:“不是他么?不,不,我没看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刀刺中了。旁人扶起我来,喊出声来,我低头看见了血,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柳如是道:“扶起吴公子的人是金陵书商黄鉴,帮我、还有微姊姊及许多人出过文集,吴公子应该见过他。”
吴伟业道:“难怪我觉得他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唉,当时也不知道痛,只是腿脚立即软了,站也站不直,多亏黄公子从旁扶住。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受的是刀伤,以为只是被石头什么的划伤了。人很快昏迷了过去,直到刚才醒来,郑公子告知经过,我才知道真相。”举手去抚摸额头,却露出左腕上一个小红圆点来。
柳如是一见便留了意,问道:“吴学士左腕上是什么?”吴伟业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不疼也不痒,大概是什么虫子咬的。”
柳如是见他神情委顿,料想是重伤未复的缘故,便安慰了几句,嘱他安心静养,不必担心后事,自会有复社中人处置。
三人掩了室门,出来堂中。柳如是将韩敬中毒而死一事告知郑森,他倒也不意外,只皱紧眉头,问道:“可有找出是谁下毒?”
柳如是道:“没有,完全无迹可寻。适才验过宴席剩余的食物茶水,没发现有毒药痕迹。甚至不知道韩敬是如何中毒,只能从现场情形,大致推断他是误食了有毒糕点。实在是太离奇了。”
郑森道:“那么用毒刀刺伤吴学士的人,究竟是谁?”柳如是道:“目下来看,彭莱嫌疑最大。”见郑森惊奇之极,忙解释道,“并没有证据指向彭莱,只是因为其他人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实在没有别的嫌疑人了。”
郑森想了想,道:“事情发生时,我也在场,虽然站得远些,但他们在场中争斗的情形,还是看得一清二楚。起初是谢三宾扯住吴学士不放,彭莱上前劝架反而被木盘扬起砸伤。后来局面不可收识时,彭莱忍痛再次上前劝架,却不小心被卷倒在地。且不说他行凶伤人的动机,他时时有接近吴学士的机会,要杀他实在太过容易,为何单单选在今日这样混乱的场合?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柳如是道:“我也知道怀疑彭莱牵强之极,希望他自己一会儿能来解释清楚。”
李长祥道:“柳娘子怀疑彭莱,是因为凶手用的是毒刀,是有备而来。而在争斗时跟吴学士近身接触过的人中,知道今日吴学士来游烟雨楼的,只有彭莱一人,对不对?”柳如是道:“不错,这是大伙儿怀疑彭莱的主要原因。”
李长祥道:“韩敬中毒一案,凶手也是有备而来,对不对?”柳如是道:“当然,他需要事先准备好毒药,混入糕点中。”
李长祥道:“那么有没有可能,毒死韩敬的人,和刺伤吴学士的凶手,本就是同一人?”
柳如是愣了一愣,才道:“这个可能性应该很小吧。先说韩敬这起案子,只有一块糕点有毒……”
郑森奇道:“为什么只有一块糕点有毒?投毒者又如何能保证它一定会进韩敬的口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认为这是凶手故意为之。糕点被端上宴席,虽然随即性很大,但无非是宾主食用。也就是说,投毒者的目标,本就是在沈德符、谢三宾、吴炳和韩敬父子中任选一人杀死。”
郑森愈发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随机选择下手对象?凶手如果跟这五个人有仇,按照常理,会一次性下毒将他们全部毒死呀。”
李长祥道:“很可能是凶手有意先杀一个,给余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慑和压力,让他们生活在惊恐当中。”
但这些全是推测,不明因素太多,即使郑森当时人在现场,也难以靠回忆完全还原场景。
柳如是道:“我认为李公子的分析很有有理。如此,足见这投毒凶手跟沈德符、谢三宾几人有难解深仇。但吴伟业年纪比他们小许多,算是小字辈,不大可能跟他们的仇家结仇。所以我觉得刺伤吴伟业的人,跟投毒凶手不是同一人。”
李长祥道:“我适才仔细留意过,吴学士伤在左腹,靠近腰部位置,对不对?这不是致命部位,倒很像是出刀时刺偏了情况。所以,有没有可能凶手当时本来是要杀谢三宾,却不慎伤了吴学士?”
柳如是一时愣住——凶手既往某块糕点投了毒,知道今日必有一名仇人将会死去,很可能会在一旁观看。他见宴席上出了乱子,趁乱上前刺杀谢三宾,想再除掉一个仇家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误伤吴伟业,导致事态变得复杂化,则是意料之外。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彭莱就没有任何嫌疑,而嫌疑最重的,显然是沈德符的两名心腹仆人杨万和杨千。二人不但经手过糕点,还近距离接近过吴伟业、谢三宾。可沈德符特意强调杨氏兄弟跟随他已超过二十年,二人如果要报仇,何须等到今天?难道他们苦等二十年,就是为了等到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聚集在一起?若是四人不聚首呢,二十年功夫岂不是白费了?这完全说不通。说杨万、杨千是毒害韩敬、行刺吴伟业的凶手,非但沈德符不会接受,就连柳如是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将疑惑说了出来,李长祥道:“我还是认为投毒凶手和毒刀凶手是同一人。既然杨万、杨千身上有明显的矛盾之处,那么便可以直接排除这对兄弟的嫌疑。”
柳如是道:“如此,岂不是与李公子之前所言凶手有意只先毒杀一人矛盾么?他既往糕点中投毒,当然是想杀人于无形之中,既不会暴露自己,也能给余下仇家以心理压力。甚至他今日人也在现场,想亲眼看见到底是谁吃下了有毒糕点,这才符合投毒者的阴暗心理。这样一个人,是断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刀伤人的。”
郑森道:“除非投毒凶手想毒杀的目标本来是谢三宾,却不想被韩敬吃了有毒糕点,他在一旁看见,不免着急。正好宴席上乱作一团,他便上前想杀死真正的目标谢三宾,却不想误伤了吴学士。”
李长祥道:“呀,这样讲,倒是很有几分道理。”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总兵公子另眼相看。
柳如是道:“今日宴席上的闹剧纯属意外,所有人都不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凶手也不能,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不能当作重点因素来考虑。我也不赞同李公子是同一名凶手的说法。如果投毒凶手和毒刀凶手是一个人、真正目标是谢三宾的话,他既要用毒药害人,该是思虑周全之人,如何会任由有毒糕点被旁人吃下?那非但容易暴露自己,还会让真正的仇人有了提防之心,再下手就难了。”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赞同李公随机杀人的观点。我认为这个投毒凶手跟沈德符四人有仇,任意毒死一人,于他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能够接近宴会的主人沈德符,为今日投毒也谋划了许久。但毒刀凶手则不然,他因为难以接近仇人,所以才选择用刀这样的暴力武器,预备用行刺这种极端手段解决问题。药和刀本就是两样互相排斥的东西,虽然刀上涂了毒药,那是因为凶手没办法,为了确保仇人必死才用的手段。”
李长祥思索过一回,道:“柳娘子分析得有理。那么娘子认为,这个毒刀凶手想要对付的是吴伟业,还是谢三宾呢?”
如果目标人物是吴伟业的话,按照之前的推测,以彭莱嫌疑最大,案情等于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如果毒刀凶手的目标本来是谢三宾、吴伟业只是误伤,那么还是彭莱嫌疑最大。因为卷入混战的人当中,仆人也好,戏班小厮也好,早先便有许许多多接近谢三宾的机会,不必等到今日动手。
柳如是之前觉得彭莱对吴伟业行凶太过牵强,因为二人都是复社中人,实在找不到杀人动机,甚至不得已怀疑彭莱是温体仁或安插在张溥身边的奸细。然如果他的下手目标是谢三宾的话,则多了许多理由。因为谢三宾官任山东巡按御史时,做过一些手段强硬的事,仇家不少。朝野间盛传他趁监军平叛之机,和山东巡抚朱大典一道杀了许多人,敛了许多财。彭莱虽然说一口绍兴话,其实是山东蓬莱人,或许他有什么亲眷在孔有德叛乱期间被谢三宾杀死也说不准。
这其中就有了新的疑点,就算彭莱跟谢三宾有宿怨,他也不能预料今日会被张溥临时指派陪郑森等人游南湖,更不预测会在烟雨楼遇见谢三宾。而今天下不太平,男子出门带刀防身也是常见之事。但罕见之处在于,绝大部分人不会往自己的兵刃上涂毒。那么彭莱身上时时带着一把涂了毒药的刀,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李长祥见柳如是若有所思,却不答话,问道:“柳娘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柳如是虽与李长祥交往不到几个时辰,却对他印象极佳,甚至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张岱的缘故。郑森则是她未婚夫钱谦益的门生。二人都不是外人,值得信任,她便将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李长祥道:“谢三宾和朱大典贪污巨款一事,我也有所听闻。听说朝中有言官弹劾过,但因为找不到证据,只能不了了之。朱大典因为善于用兵,对付流贼张献忠很有一套,而今依然得朝廷重用,总督江北及河南、湖广军务。而谢三宾自多年前丁忧回乡后,再未起复,传闻跟贪污一事有关。如果说彭莱跟谢三宾宿怨,那么他嫌疑确实很大。只是刀上涂毒这件事,非深仇大恨不能为,莫非他……”
忽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了声,叫道:“隐娘在里面么?”却是谢三宾的声音。
柳如是便开了门,谢三宾却肯进来,只道:“隐娘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柳如是只得随他走到庭中月桂树下,有意站得甚远,问道:“谢相公找我有事么?”谢三宾不悦地道:“你我早有过肌肤之亲、白头之约,何须这么见外?”
柳如是道:“谢相公,往事风逝,多提无益。既然今日遇见,我就把话挑明了,我与相公缘份已尽,从此当再无瓜葛,还望相公自己珍重。”
谢三宾先是一怔,随即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你重新跟了张溥,他就会拿你当正室夫人看待么?他那个人,心中只有权势,你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拿来妆点门面的宠妾而已。”
柳如是道:“我跟其他人之间的事,不劳谢相公操心。谢相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谢三宾抢上前一步,捉住柳如是的手腕,道:“老夫对你一再忍让,你可不识抬举。只要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保证好好对你。”柳如是一挣未能挣脱,便正色道:“谢相公,我已与他人有婚姻之约,请你放尊重些。”
谢三宾一惊,便松了手,问道:“是张溥么?哼,你跟了他,可没当张夫人的命。”柳如是道:“谢相公,你也称得上是士林名流,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最好事先留有余地。”
谢三宾大怒,一张国字脸又红又白,但他闲居在野数年,无权无柄,终究还是畏惧张溥一方的势力,强行忍住怒气,悻悻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如隐娘所愿,你去做你的复社党魁夫人好了。但有一件东西,你得还给老夫。”
柳如是道:“之前谢相公送给我的金银珠宝,我已经尽数留在了燕子庄,并未带走一件。”谢三宾道:“老夫索要的不是钱财之物,是一本书册。”
柳如是摇头道:“我没有拿谢相公的书册。”
谢三宾怒道:“隐娘心知肚明,何必装糊涂?”上前几步,将柳如是逼靠到树上,举双手圈住她,脸上黑气大盛,看起来十分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