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约新盟,往事难酬
当年泖水一别,他曾经跟她约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绝不再相见。”她常常庆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带给一份熨帖心灵的感动,然而他随即又如清风般离去,所留下的,尽是最美好的回忆。彼此思念,彼此关怀,彼此会意,但却不再相见,这是怎样一份情感?
旧日园林残梦里,空庭闲步徘徊。雨干新绿遍苍苔。落花惊鸟去,飞絮滚滚来。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头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云随逝水,残照上荒台。
——叶小纨《临江仙·经东园故居》
正好许誉卿进来听见,失声道:“什么,隐娘要嫁给钱谦益?”柳如是道:“是的。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也请二位暂时保密。微姊姊,你转述的徐霞客徐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这件事事关重大,回头我再跟钱公商议一下,看要如何处理。”王微点头道:“这件事交给隐娘,我就放心多了。”柳如是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起身走了出去。
许誉卿问道:“隐娘当真要嫁钱谦益?”王微叹道:“隐娘亲口说了,还能是假的么?”
许誉卿竟然气愤难平,举手击打船板道:“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显是认为年届六旬且丑陋无比的钱谦益配不上年轻美貌的柳如是。
王微道:“钱公好歹是你们东林党魁,如何被相公说得如此不堪?”许誉卿道:“我只是为隐娘不平罢了。”王微哂笑道:“此易解,渠恐蛮府参军追及耳。”
王微文才不俗,不少人认为其文采和李清照不相伯仲。她平日戏称丈夫为“许蛮”,这句话无非是笑许誉卿自己也不怎么样,还不是娶到了她这样的才女,居然还敢为钱谦益娶柳如是而不平。
许誉卿听了妻子戏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呢,家有才女若娘子,外面人都争相笑我为帐中人弹压呢。”
二人相视而笑,遂互相牵了手,一起出来欣赏南湖风光。
到了湖心岛后,柳如是因为约了人,便先下船,径直往烟雨楼而去。哪知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面色极为难看。
王微问道:“出了什么事?是你约的朋友没到么?”柳如是摇了摇头,只低声跟彭莱说了几句话。
彭莱便道:“那么请柳娘子先留在船上,我去烟雨楼叫你朋友下来。”柳如是连连道:“彭公子不能去,得找个面生的人,最好还跟东林、复社没有任何干系。”
彭莱奇道:“这是为什么?”柳如是道:“一言难尽。就算是避免节外生枝吧。”
郑森闻言便道:“那么就让施琅去吧。”
柳如是便大致描绘了朋友的外貌,又道:“我要留在船上会见朋友。各位是来游湖的,不让因为我坏了雅兴。吴学士,你这就引郑公子他们上岛吧。”
吴伟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便多问,便引了郑森等人离去。彭莱吩咐了船夫几句,也跟上了岛。
等了不多一会儿,黄媛介等人便寻上船来。黄媛介和姚淑应柳如是之邀参与编辑诗集,早见过多次。黄鉴是金陵有名的书商,曾为柳如是刊刻过诗集,算是老朋友。唯有李长祥素未谋面。黄媛介先介绍道:“这位李长祥李公子,是我的远房亲戚。”
李长祥忙自报了乡里姓名,又道:“今日冒昧约柳娘子来烟雨楼,其实是我有事想见娘子。”
柳如是却立即认出了李长祥,道:“我见过李公子。数年前在佘山大会上,是李公子一口道出了蜜香树的来历。”
李长祥却对柳如是毫无印象,道:“是么?我竟然不记得在宴会上见过娘子。”
柳如是道:“我人是到了佘山,但并没有参加宴会。”回忆起当年与张岱一道查案的情形,再联想到当年在松江出尽风头的郑芝虎已殒命南海,而佘山大会的主人陈继儒亦在一年前病逝,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来。
黄媛介见到李长祥连使眼色,便道:“李公子和隐娘有些私事要谈。黄公子,淑娘,不如我们先下船去,到戏台那边瞧瞧热闹。”
黄鉴、姚淑听说,便应了一声,起身跟黄媛介出舱。姚淑这等容貌,若不是不加遮掩,她自己也会成为岛上的风景,特意戴上了眼纱、斗笠,遮挡得严严实实。
李长祥送几人离船,拉上了舱门,这才正色道:“今日约见柳娘子,原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关碧香升。”
柳如是本正襟危坐,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问道:“李公子说的碧香升,可是一盏碧色的玉杯?”李长祥道:“正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脚下包袱,从木盒中取出一只杯子来,轻放在桌案上。那杯子玉质莹润,绿意盎然,正是柳如是为周道登侍妾时在周府密室见过的绝世珍品碧香升。
柳如是一见到那盏玉杯,便“啊”地惊呼出声,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神情。呆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它。”凝视碧香升好大一会儿,这才沉声追问道,“这碧香升李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难怪她神色如此凝重紧张,自碧香升由周府失窃后,一直下落不明,然当它再重新出现时,便与血光命案紧紧关联——
数年前,金陵名宦卞同通不知从哪里得到了碧香升,爱若至宝。卞同通家财万贯,却是没有儿子,年过四十才诞下两女。长女名赛,字云裳,号玉京。次女名敏,字云衣,号妙玉。卞敏周岁时,奶妈抱去看灯,被人偷走。卞同通只剩了卞赛一个女儿,愈发视为掌上明珠。她十岁生日那天,卞同通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并破例取出碧香升,供众宾客传看赏玩。祸事即由此而生。没过几个月,有数名强盗翻墙而入,杀死卞同通,盗走了碧香升。
卞夫人悲痛之余,怀疑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所为,因为他曾几度派人求购碧香升,许以重金,却被卞同通拒绝。卞夫人发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查明凶手,为丈夫报仇。然官府畏惧王瑞权势,不敢深查。卞家家产耗尽,也没有结果。卞夫人一气之下染了重病,很快撒手西去。
卞氏夫妇过世后,卞赛成为孤女,无以为生,被人拐骗卖入青楼。她成人后,以玉京为名号,因善诗工画,又工于小楷,精于琴道,“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洁,居处一尘不染,遂成为秦淮名妓。时人有“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之咏,将其与苏州名妓陈圆圆相提并论,足见名气之大。她曾为自己画像一副,上题小诗:
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
诗中可以隐约窥见其不欲言表的感怀身世之幽情。
卞家遭灾破落时,卞玉京已然十岁,对旧事记得颇为清楚。她也曾多方设法打听碧香升下落,想要查明父亲遇害真相。然而某一天,那盏引来祸事惨事的玉杯,居然自行出现在她眼前。
有一位名叫王竹轩的年轻公子爱上了卞玉京。王竹轩字霄青,出身名家,且精通书法,与卞玉京志趣相投。最关键的是,王竹轩父母双亡,尚未娶亲,愿意娶卞玉京为正妻。二人相恋后不久,王竹轩邀请卞玉京到别业清流园作客。兴浓之时,正好仆人上来奉茶。王竹轩道:“玉京是贵客,岂能用此俗具饮茶?”遂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墙上暗格,取出一只木盒,又从木盒中取出一盏晶莹碧绿的玉杯,道:“此杯名碧香升,最适合饮茶,是我王家传家之宝。”
他自认为以祖传之物讨好对方,必能感动佳人芳心,哪知道卞玉京泪水滚滚而下,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卞玉京问明王父即是前吏部侍郎王瑞后,这才恍然明白情郎就是杀父仇人的儿子,心中难以释怀,转身决然离去。
几日后,王竹轩带着玉杯前来拜访,预备将碧香升归还原主,却被卞玉京拒之门外。他追问缘由,卞玉京只答了四个字:“莫怀古物。”
她与吴县才子李玉交好,这“莫怀古物”一词便是出自李玉名剧《一捧雪》。《一捧雪》故事讲述的是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扬跋扈,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地掠夺天下珍奇玉器、传世国宝。太常寺正卿莫怀有祖传玉杯一捧雪,用它斟酒,夏天无冰自凉,冬天无火自温。更为稀奇的是,一经斟上美酒,杯子里玉杯中立即水雾腾腾,如雪花飞舞,故得名“一捧雪”。严嵩父子向莫怀古索取一捧雪。莫怀古连番设计保卫祖传之物,却尽被识破,惹来杀身之祸。后莫怀古之子莫昊冒死上书,以昭雪父亲不白之冤。
此剧正式上演后轰动四方,李玉一举扬名。有人曾好奇问他为什么给剧中人物取名叫莫怀古,李玉答道:“莫怀古物,以免招祸。”而卞家之家破人亡、卞玉京之沦落青楼,其实也是拜古物碧香升所赐。她不愿意再见到它,以免睹物伤悲,正如不愿意再见到王竹轩一样。
然此事还没有就此了结。卞玉京与王竹轩分手后不久,王竹轩被人杀死在清流园有得楼中,碧香升亦被盗走。因卞玉京曾到过王家,官府一度怀疑她有所牵连,找她问案。她说出了事情经过,人们这才知道碧香升背后的曲折故事。为了它,已经搭上了两条人命、两家幸福。也有人认为因果循环,王瑞雇凶杀人夺宝,而其独子王竹轩亦死在玉杯上,这是报应。官府查了一阵后,没有找到杀人凶手和碧香升的任何线索,有得楼命案遂成为一桩悬案。
对于柳如是而言,碧香升亦是涉及到一段辛酸往事,意义不同一般。她少女时嫁与吴江故相周道登为妾,后因得宠被其他侍妾诬陷与琴童王澜私通,加上身负盗宝嫌疑,遂遭驱逐,被周氏再度卖入青楼为妓。所丢失的宝物中,即有一捧雪、碧香升两盏玉杯。
卞玉京小柳如是整整五岁。卞父被杀时,柳如是人正在松江,为名儒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大寿。她到达佘山后,遇到一系列奇事,便与名士张岱设法追查玉杯一捧雪下落。她原以为是琴师王澜盗走了玉杯,后来才知道常熟侠士罗吉甫才是盗取周府珍宝的人。可惜罗吉甫为了救柳如是,来不及交代玉杯等失物下落,即被江湖绳伎红娘子挟持去寻找沈万三藏宝,从此下落不明。
之后,柳如是曾听人议论闯王李自成麾下将领中有一对夫妇,男子名李岩,足智多谋,号称“智囊”。女子武艺高强,是一员猛将,原是走江湖卖艺的绳伎,因喜穿红衣,绰号“红娘子”。柳如是推测那女将当跟当日险些杀死自己的红娘子是同一人,她既然铤而走险加入流贼的队伍,想来也没有得到那批传说中的沈万三藏宝。罗吉甫则多半被她杀了,或是出了别的意外。而奉命寻以弥补国库不足宝的锦衣卫虽然查到周道登原来是沈万三孙女婿周篪后人,但因为刻有藏宝地图的聚宝盆早先被罗吉甫窃走,无从寻找,也最终是空手而归。近年来,大明内外交困,军费开销巨大,不久前崇祯皇帝下诏增天下及宣课司关税,商人百姓日益穷困,朝廷依然度支日绌。崇祯皇帝又不肯动用内府小金库,以至到了要求皇亲国戚捐钱的地步,甚至公然下了《捐输令》:“凡官员捐饷者,加官进爵。”
而吴县才子李玉写出戏剧《一捧雪》,曾在佘山陈继儒寿筵上首演,因为其主线正是一只名叫一捧雪的玉杯。柳如是初一听到,即惊疑不已,更是引发了一系列事件。后来柳如是拜访李玉,当面询问,才知道他既不认识王澜,也跟周道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听祖辈提过一句一捧雪玉杯。而李家祖上原为家奴,其主人是万历年间内阁首辅申时行,或许从什么特殊渠道听到过一捧雪的故事。至于一捧雪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世间有没有一捧雪,李玉根本就不清楚。他本来就是写戏的,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将乏善可陈的平常事写成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再说周府失窃的几件珍宝。因为绍兴师爷张汉儒上告钱谦益不法一事,柳如是才知道一捧雪玉杯原来在钱谦益手中。她虽然意外,倒也不是分外惊讶。一捧雪玉杯为罗吉甫所盗,他和钱谦益同乡,或许是他需要现钱,转手将卖给了钱氏也说不准。
钱谦益历经磨难,被释放归乡后,柳如是即登门拜访。钱谦益久闻柳氏大名,见她翩然寻来,深感受宠若惊,当即原原本本将一捧雪来历告知:原来他手中的一捧雪,是从金陵秦淮河边的一家当铺中买得。那家名叫“叶渡”的当铺在江南颇为名声,因为信誉极好,有些人家遭逢变故,遇到困难时,常将家中财物拿去铺中置换现钱。据铺主说,玉杯是一名年青男子留下来的,称是祖传之物,开价三千两白银。钱谦益觉得价钱合适,便筹钱买下来了,加上一成中间费,一共是三千三百两。但他也对卖杯人的身份起了疑心,这一捧雪如此不凡,实在不该流落民间。然铺主的生意原则是,既不追问买卖者来历,也不透露双方信息,这也是叶渡当铺得以享誉江南的原因。钱谦益遂不再多问,携了玉杯回家,但从未对外张扬过,甚至连门生锦衣卫百户徐望也不知道他手中有一捧雪。后来张汉儒将一捧雪列为罪状之一,则是因为温体仁亲信陈履谦花重金收买了钱谦益的贴身侍女,由此探得许多钱府隐私。
柳如是知道了事情经过,认为那将玉杯送到叶渡当铺的年青男子就是罗吉甫,却并没有见到一捧雪真物。钱谦益认为这玉杯太过神奇,非凡间之物,他本人无福消受,已经作为谢礼转送给司礼监大宦官曹化淳了。
而柳如是得知碧香升下落,则是在王竹轩命案后。她曾专程赶到金陵,一是安慰同道卞玉京,二来也是想了解内中情由到底如何。卞玉京出身官宦世家,虽沦落风尘,却还是保持着骄傲倔强的本性,不愿意谈及自身私事。当她得知原来柳如是也跟碧香升有过一段因缘后,惊讶得无以复加,遂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她也不知道父亲卞同通手中的碧香升是从何处而来。
柳如是私下推测,卞家曾经家境富裕,当是从叶渡当铺买的碧香升也说不准。然而她到叶渡当铺确认时,铺主却说不记得了,不但不记得碧香升的事,凡是所有他店里卖出去的物件,他都不记得了。这分明是托辞,然也不能强求对方,毕竟保密、守信是这家当铺生存之根本。事情遂不了了之。
可柳如是实在想不到的是,今日李长祥托黄媛介出面,约她到烟雨楼见面,竟然是要给她看碧香升!一时惊疑不定,忙问道:“李公子从哪里得来的碧香升?”
李长祥道:“不是我的,是张岱在金陵叶渡当铺买到的。”
柳如是道:“原来是他托你来的。”李长祥点了点,道:“我前年在杭州住过一阵。也就是那个时候,与张岱结为好友。这次我过杭州,他拜托我将这盏玉杯和这只玉盘送给你。”又从木盒中取出一只白盘来。
那是一只白色玛瑙盘,盘面上有紫色斑纹婉转成形,如一枝葡萄,下有五猿争采。
柳如是震撼得无以复加,失声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五猿争果’么?”李长祥道:“是的。这只盘子也是张岱从叶渡当铺买到的。他说这柳娘子应该认得这玉盘,会立即明白他的用意。”
柳如是道:“我知道,我知道。”激动不已,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当然明白张岱的用意,因为这只五猿争果盘,正是锦衣卫名单所列出的沈万三珍宝之一。
当年佘山大会后,锦衣卫找上柳如是,拿出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名单,要她一一指出内中有哪些在周道登密室中,她由此看到过完整的沈万三珍宝名单。其中,一捧雪、碧香升、聚宝盆均是名单上有且曾经收藏在周府密室中的,而五猿争果则是名单上有却不曾在密室中出现过的。也就是说,五猿争果应该就在众人苦苦寻找的藏宝处,姑且认为是藏宝洞吧。而唯一刻有藏宝地图的聚宝盆被常熟侠客罗吉甫得到,那么会不会是他还活着、并且寻到了沈万三藏宝呢?
这大概也是张岱想到的问题。他知道柳如是感念罗吉甫救命之恩,一直有心想要打听他的消息,哪怕是死了的消息,然多年来杳无音讯。连锦衣卫都无法追查到罗吉甫的下落,认为要么他跟红娘子一道加入了李自成的义军,要么就已经死了。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玛瑙盘,即使有可能是旁人得到了沈万三藏宝,但起码也有罗吉甫还活着的可能,这让柳如是如何不兴奋?
另外今日还发生了一件事,也是与沈万三藏宝有关。她乘小船独自赴烟雨楼之约时,看到湖上有渔夫利用沙机子往水中捞宝,本觉得颇为可笑,但擦过渔夫裴三的渔船时,他豢养的水机子正好衔上来一捧水草,尚不及落到船上,水草中便掉出来一件物事。裴三忙捡起来查看,却是一件黑色的花朵形状的金属器物。他不识货,邻船的柳如是却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块天然乌金打造的簪花,名叫黑牡丹,是昔日沈万三爱妾九娘的至爱之物,也曾在锦衣卫的藏宝名单上出现过。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招手招呼裴三,表示愿意买下这下簪花。裴三却是个机灵人,深知这簪花是沙子从南湖深水中衔上来,必是奇物,奇货可居,张口便索要一百两银子。柳如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便问了裴三家住址,说好等筹到钱后再去找他。
沙机子居然从南湖中寻到了沈万三珍宝,实在非比寻常。嘉兴距离沈万三老家周庄不远,当年这些珍宝被悄悄运离周庄,走的应该也是水路。如果南下的话,嘉兴是必经之路。会不会是运宝人在途经南湖遇到暴风雨时,不慎失落了一些珍宝?果真如此的话,失落一件黑牡丹的可能性极小,很可能有一整箱的珍宝被风浪打落入了南湖中。
柳如是想到这一点,又见裴三继续驱使沙机子在附近水域寻宝,便跳到他船上,在一旁观看。此即为许誉卿、王微等人所看到的情形。她被熟人撞见在渔船上,颇为难堪,也不好说明内中缘由,便绝口不提旁事,该搭乘画舫,与诸人结伴来到湖心岛。想不到与李长祥见面后,他竟然又拿出玉杯和玉盘。如此,只在今日之内,就有黑牡丹、碧香升、五猿争果三件沈氏珍宝出现在她眼前,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长祥全然不明就里,不知道见多识广、能倾倒众江南名士的柳如是如何见了一只玉盘会为失态至此。但他性格沉穆,旁人不主动提的事,他也不会出声询问。又道:“我适才说过,今日找柳娘子有两件事,第一件,张岱托我将玉杯、玉盘转交给娘子,我已经做到了。第二件,是我自己的事。”
柳如是心神略定,忙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先收入木盒中,这才道:“李公子有话请说。你既是张公子的好友,便是我的朋友,无须客气。”
李长祥道:“那好,我就直说了,我想请娘子出面,劝劝张溥,不再在这样闹下去了。他自命为东林党后继,所作所为可是比当年的东林党幼稚多了,好的没学会,党争那一套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他跟温体仁斗,现在又跟新首辅薛国观斗,斗了十年了,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而今大明已有大厦将倾、一触即溃之势,他还嫌闹不够么?”言语之中充满义愤填膺之气,显是对名震天下的复社领袖极不以为然。
柳如是因与东林、复社关系密切,对张溥、钱谦益等人的困境更为了解,却又不便明说,只含糊其辞地道:“嗯,这个……其实也不是张溥刻意想跟内阁斗,实在是温体仁一党欺人太甚吧。”
李长祥道:“温体仁固然有罪,东林、复社就是全对么?甚至有很多事端都是张溥先挑起来的。当年绿牡丹事件不就是么?如果他允准温育仁加入复社,两派握手言和,同心治理国家,哪会有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柳如是一时无言以对。虽然李长祥的话有些夸大其词,而今国家处于危难之间,并不是温体仁或是张溥的责任,然而党争消耗了朝中大部分政治力量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张溥赞成以君子结党的方式对抗来小人之党,就算温体仁一派是奸诈小人,复社中人都是谦谦君子,在结党营私这一点上,张溥跟对手同样负有责任。如此,才导致明朝门户之祸烈于往代。而且张溥为人张扬自大,在许多事情上确实处理得不好,本来可以向好的方向转化,由于他的固执己见,往往变得更糟。关于这一点,她的旧情人陈子龙也曾跟她私下议论过,认为张溥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太过极端,这也是长期以来,陈子龙创立的几社相对独立、始终与复社保持着距离的根本原因。几社中的不少人,如夏允彝、夏完淳等,都极力主张停止党争,要求“君子无党,以无党胜小人”。可惜张溥名利之心太重,根本听不进去。
李长祥又道:“如果张溥只是一个人,他爱跟谁都跟谁斗,倒也没什么。可他动用复社的资源和人际关系,干涉地方,影响朝政,这便罪不可赦了。实话说,之前我在杭州时,曾见过张溥一次,当面劝他早些罢手。甚至我拿他最敬重的前内阁大学士徐光启作比照,劝他好好学学徐阁老的务实。也许我的言辞激烈了些,他当场站了起来,预备离开。还是张岱从旁劝阻,他才勉强坐了下来。然而脸色极为难看,我说了大半个时辰,他不但没有回答一句,竟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便拂袖而去。可谓无礼之至。”
柳如是婉劝道:“张溥性情如此,李公子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李长祥摇头道:“我不是跟张溥计较,我是担心他继续这样下去,会把朝政搞得更糟。我听说他正在密谋一件大事——对他而言,所谓的大事,无非是如何斗跨现任内阁首辅罢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拿出复社领袖该有的目光胸襟来,以大局为重。这次到嘉兴后,我专程到竹亭湖墅拜访,想当面再劝他一次,却被拒之门外,连人都没有见到。”
柳如是讶然道:“原来李公子已经到过勺园一次了?”李长祥道:“算不上到过。我报上名字后,门仆通报后出来,连大门都没让我进。后来我改口说想找柳娘子,门仆则说不认得你。”柳如是忙道:“后面那句,是我叫门仆那么说的。”
李长祥道:“不得已,我才托黄娘子约柳娘子出来。我早听闻柳娘子虽然女儿之身,却是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希望柳娘子以社稷苍生为念,出面劝劝张溥。听说他对柳娘子一往情深,想来听得进去你的话。”
柳如是心道:“李长祥想让我出面,利用私交来劝张溥停止与朝中权贵争斗。想来他跟天下人一样,都以为张溥对我用情极深。张溥为人强硬,他童年生活不幸,自小备受族人、恶奴欺压,养成了决不服输的极端性格,凡事均要做到极致才肯罢手。他心中只有权势,哪里会听得进去我的话?”
转念想到李长祥已经张了口,对方又不是出于私心,她也不能就此拒绝,便点头道:“好,我尽量劝劝张溥。只能是尽力而为,不能保证什么。”
李长祥见她答应得爽快干脆,大喜道:“如此,李某就多谢了。”
柳如是问道:“他……过得可还好?”李长祥一愣,道:“他?”随即醒悟对方指的是张岱,便点头道:“尚好。”
当年泖水一别,张岱曾经跟柳如是约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绝不再相见,绝不再提起对方的名字。”
他做到了,她也做到了。她常常庆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带给一份熨帖心灵的感动,然而他随即又如清风般离去,所留下的,尽是最美好的回忆。彼此思念,彼此关怀,彼此会意,但却不再相见,这是怎样一份情感?
她正幽思满怀时,郑森的侍从施琅一头撞了进来,道:“不好了,他们打起来了。”
柳如是道:“谁跟谁打起来了?”施琅道:“吴学士和请戏班到岛上唱戏的人。”
柳如是蹙紧眉头,完全不能相信,反问道:“你说吴伟业跟人打架,怎么可能?”施琅跺脚道:“是真的。我家大公子让我赶快来叫柳娘子去劝架。”
李长祥忍不住嗤笑出声,道:“真真好笑,你们那么多男子在场不拉架,偏偏要来叫柳娘子去劝架么?”
施琅道:“不是的,好像是出钱请戏班子来烟雨楼唱戏的人跟柳娘子很有些干系。”
柳如是听说跟自己有关,隐约猜到对方是谁,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回避,遂忙跟施琅朝钓鳌矶而来。
刚到半途,便见到郑森和彭莱。彭莱背上更是负着一人,竟是吴伟业在争斗中受了伤。
柳如是对外伤颇有经验,忙道:“先让我看看。”
彭莱忙就近进到大士阁中,进来山门,将吴伟业放在一棵菩提树下。他伤在腹部,似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所刺,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然失血极多,脸色惨白,已是气息奄奄。最令人惊惧的是,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发出黑气,极不寻常。
柳如是略微检视,便道:“刺中吴公子的利刃上有毒,需得立即解毒。我只会处理简单的外伤,不识得解毒之术。”忽转头看到彭莱额头有一个大包,不由一愣,问道,“彭公子如何也受了伤?”
彭莱苦笑道:“是被一只木盘磕的,我不碍事。我们还是赶快将吴公子运回城中找大夫医治吧。”
柳如是道:“这毒毒性厉害,现下赶回去城中,怕是来不及了。”
大士阁的僧人明净闻声赶了过来,听说有游客中毒,忙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今日这里正好请了大夫来为明言师兄看病。几位请随贫僧进去,先到客房歇息。”
大士阁是处三进的院子,前是大殿,旁有钟楼及便殿;中院是处松林,树下集有不少碑刻,不乏米芾、苏东坡、黄庭坚、苏辙、吴镇、董其昌等名家手迹,如;后院则是藏经阁、方丈室及普通僧人居住的禅房、伙房等。因为地处嘉兴黄金风景名胜区,不时有游客留宿,又在中院东、西两边建了各建了一排厢房,作为客房。
一行人进来中院时,有位正在观摩碑刻的游客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怎么了?”不待明净回答,柳如是抢着道:“他有些不舒服,晕了过去。”
那游客露出狐疑之色,明显不大相信,却也不再多问。
明净已知道伤者是当今翰林名士吴伟业,特意引着诸人进来东南角上的静室,最为阔大安静,又自赶去后院叫大夫。柳如是等人绝处逢生,眼巴巴地盼着大夫来救人,不想明净引进来的却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少年手里提着药箱,一副老成模样。倒是彭莱随张溥久居嘉兴,熟悉本地知名人物,问道:“小哥儿可是崇德吕家的?”少年点了点头。
明净忙介绍道:“这位是崇德吕元学吕公的五公子,姓吕名留良。”彭莱道:“啊,原来是吕公子,久闻大名。”
倒不是彭莱虚词,吕留良年纪虽小,名气却是不小。他出身于官宦世家,祖上在明朝世代为官,先祖吕熯曾娶淮庄王朱祐楑长女南城郡主。其父吕元学曾任知县,后因病辞官回乡。吕元学正妻郭氏生大良、茂良、愿良三子,侧室杨氏生生第四子瞿良。吕元学病故四个月后,杨氏又生第五子吕留良,为遗腹子。吕留良由三兄吕愿良抚养长大,自小颖悟绝人,过目不忘,凡天文、谶纬、乐律、兵法、星卜、算术、灵兰、青乌、丹经、梵志之书,无不洞晓。又因其母杨氏体弱多病,发奋苦读医书,到医馆观摩学习,孜孜不倦,少年时便成为一方名医,外号“吕医”。他干脆以“吕医山人”为号,可谓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
吕留良年龄不大,气派不小,也不理睬众人,只上前看了吴伟业一眼,即大大咧咧地下令道:“病者中了毒,需要立即拔毒。你们先解开衣衫,让他躺下。再准备两盆清水,要现打湖心井的水。”
湖心井即龚勉任嘉兴知府是在湖心岛上开挖的水井。龚知府还专门题有诗云:“凿井开湖心,一泓清且洌。脉似惠泉分,煮茗时可啜。”大约是因为井开在湖中的缘故,井水口感与别处不同,格外清冽甘甜。据说常饮能够治病,常有人自带容器,专门来打湖心井的井水作为药引子。
众人忙不迭地照办,郑森派施琅与彭莱一道去打水。等到安置妥当,吕留良却将所有人都先赶了出去,独自留在静室为吴伟业拔毒。明净便引柳如是等人到厢房中歇息,奉了茶水。柳如是依次报了众人身份,请明净及寺中人暂时为吴伟业中毒受伤一事保密。明净道:“这是自然。”
等了一会儿,许誉卿夫妇、董小宛、黄媛介、姚淑、黄鉴也相继来到,纷纷问道:“吴学士人可还好?”柳如是道:“大夫正在救治。”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伤了吴公子?”
许誉卿看了彭莱一眼,道:“这可实在是一言难尽。”
彭莱道:“虽然是吴学士先动的手,但挑起事端却是谢三宾。柳娘子,抱歉了,今日这件事,其实跟你有关。”
原来吴伟业一行人上岸后,便先来钓鳌矶看戏。因为风景时时在,戏班子却不常在。尤其吴伟业是戏剧行家,远远听到歌者能以声遏云,便知道来了名角。
一到台前,许誉卿便认出了一名熟人——坐在台下主宾席中的人竟有谢三宾。他也听过谢三宾苦追柳如是且二人纠缠不清的风流故事,这才知道柳如是为何刚一上岛就折返回来,想来是她看到谢三宾也在湖心岛的缘故。她请郑森的侍从去烟雨楼叫朋友来码头相会,大概也是不愿意东林、复社卷入她与谢三宾的纠纷。
谢三宾的身边还有两名白发老者,气度娴雅,颇有风采。问了看客,才知道一人是嘉兴秀水人沈德符,也是今日宴会之主人。其左侧的老者则是湖州归安人韩敬,即当年排挤掉钱谦益而独占鳌头的韩求仲。他靠作弊当上状元一事败露后,在朝中无法立足,被迫辞职,在士林中的名声也是一落千丈,唯有戏剧名家汤显祖为他叫屈。经此一事,韩敬终究难以东山再起。他于仕途受挫后,闲居家乡,以著述自娱,与汤显祖、沈德符等戏曲名家往来甚密。然而他在政治上并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始终名列浙党之中,与东林、复社为敌。他跟前任首辅温体仁同是湖州人,传闻许多坏点子都是他给温体仁出的,如利用周之夔告复社结党谋反,又如利用绍兴师爷张汉儒告钱谦益鱼肉乡里。
吴伟业虽然知道韩敬跟沈德符交好,可乍然见到他在此出现,还是颇为惊讶。又因复社近日将有大计划、大动作,怀疑韩敬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嘉兴,忙让彭莱去探明究竟。
彭莱打听之下,才知道前日是沈德符寿辰,韩敬、谢三宾均是来为沈德符贺寿的。戏班子则是沈家专门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在秀水长溪沈家老宅连唱了数日。刚好沈德符今日要陪韩敬、谢三宾游南湖,便带了戏班子同来湖心岛,欲效仿昔日屠隆盛事,在烟雨楼前搭台唱戏,留下一段风流佳话。
吴伟业等人听了一阵,便转身离开,预备去登烟雨楼。走出不远,戏台上忽然换了戏文,由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变成了吴炳的《绿牡丹传奇》。
吴炳,江苏宜兴人氏,出身于官宦世家,对戏曲极有心得。他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参加乡试,时年二十岁,由于提前交卷,被人举报事先知道考题、有舞弊嫌疑。次年,吴炳受命到南京复试,通过了检验,由此中举,一洗冤情。并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中进士,顺利步入仕途。
崇祯皇帝即位后,吴炳任福州知府。上任时正逢乡试,查出了考生陈况有舞弊行为。陈况家中很有些势力,花费重金托巡抚熊文灿来说情。当时熊文灿因招降了海盗郑芝龙而在朝中炙手可热,吴炳不肯徇私,最终被迫称病去职。
吴炳回到家乡后,想到自己当年参加乡试时曾被人诬陷舞弊,而今又因为陈况乡试舞弊而罢官,气愤难平,遂写出了《绿牡丹传奇》。这本来只是一出描写明代科场舞弊之风的戏剧,后来却被内阁首辅温体仁大加利用,用来讥讽复社操纵科举。复社中人自命为君子,却爱争意气。张溥动用了大量人脉,请浙江督学副使黎元宽出面,销毁了《绿牡丹传奇》刊本。吴炳当时起用为浙江盐运司主事,他在朝中一向持中立态度,凡事能避则避,虽然人也在浙江,也没有多干预什么。
《绿牡丹传奇》其实只是一部戏剧,但牵涉进党争后,就成了攻讦的工具。虽然官府并没有明令禁止上演,甚至连替复社出头的黎元宽都被免职,然销毁刊本事件后,戏班多不敢排演这部戏,是以多年来都没有人听到过。
一开始,旁人都没有听出来,只有郑森道:“咦,这不是《绿牡丹传奇》么?”
郑森在日本出身,长到六岁时,才被父亲接回福建。回到中国后不久,便随父亲到福州拜见福州知府吴炳。他对这位儒雅敦厚的长者印象很好,还在知府衙门看过吴炳自己创作编排的戏曲《情邮记》。内中有唱词云:“伴夜月,止听乌啼;望青云,空羡鸟飞。”立即令他回忆起在日本与母亲相伴的岁月,大为震撼。可以说,吴炳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真正的文人。后来吴炳去职,他还向父亲追问过缘由。郑森长大后,也曾听过《绿牡丹传奇》事件,对复社之小题大做颇不以为然,还特意命人设法找来了《绿牡丹传奇》刊本,让家中的戏班子排演。是以他对这出戏极为熟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郑森不过是记起往事,随口一句。吴伟业、彭莱却是闻声色变。二人先是顿住脚步,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却听见有净角依《双调》唱道:“真蛙井,乍窥天,忘本等。这可似魍魉峥嵘,这可似魍魉峥嵘,听不得嗥嗥吠声。”吴伟业点了点头,示意确实是《绿牡丹传奇》无误。彭莱便让许誉卿等人先上烟雨楼,说自己要跟吴伟业重返戏台看看。
许誉卿料想他们要去质问沈德符,说不定还要当场兴师问罪,忙道:“不是说好今日只谈风月么,何必去管旁人唱什么戏?”
彭莱忙道:“许公放心,我们只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断然不会惹事。”扯上吴伟业,掉头而去。
郑森微一凝思,便请许誉卿夫妇代为照顾董小宛,自己带了施琅跟着赶去钓鳌矶。
吴伟业和彭莱赶来钓鳌矶时,果见戏台上正在上演《绿牡丹传奇》第十二出《友谑》。这出戏轻快活跃,戏份以丑、净为主,唱词尽是嘲讽和自嘲,插科打诨。看戏者中,懂行的看得捧腹而笑,不懂行的也是看个热闹滑稽,比适才那文绉绉的《牡丹亭还魂记》要好看得多。
彭莱先挤到主宾席边,报了自己姓名,称是复社党魁张溥的侍从。沈德符倒也客气,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彭莱指着戏台道:“这出《绿牡丹传奇》与我复社有一段不小的恩怨,沈公应该很清楚,却刻意将戏班带来烟雨楼上演,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沈德符指着身侧的老者道:“这位是《绿牡丹传奇》的作者吴炳吴公。他已调任江西提学副使,上任途中,绕道嘉兴来为老夫祝寿。老夫命戏班排一出吴公生平得意佳作,有何不妥?”
彭莱想不到宾客中还有吴炳,一时语塞,便转向谢三宾道:“谢公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的门生,如何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戏?”谢三宾讪笑道:“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彭莱不无讥讽地道:“这可不是听戏那么简单。阁下难道忘了尊师钱公不得登阁入相,是拜谁所赐么?”
言下之意,无非暗示当年韩敬靠舞弊挤掉钱谦益夺得状元,又因仕途尽毁与沈德符在浙江乡试案中布局陷害钱谦益。而这起乡试案到后来两度被温体仁利用,前一次钱谦益丢掉了唾手可得的内阁大学士,后一次则差点性命不保。
韩敬脸色虎着脸不吭声,他算是张溥的前辈,自然是不屑与一个小小的侍从辩论的,况且内中涉及极多的恩怨,也难以几句话辩明。
韩敬长子亦韩绎祖亦在侧座,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道:“说到底,你赶来找茬,还不是因为这出《绿牡丹》吗?之前温阁老在位,说这戏是讥讽复社,你们便信了。殊不知吴公返乡写出《绿牡丹》时,你们复社还没有成立。难道他老人家能未卜先知,预先写出这样一出戏来嘲讽你们?”
之前复社与内阁首辅温体仁争斗,温体仁之弟温育仁排演了《绿牡丹传奇》,命人到处上演。众人一直以为那戏是温育仁所作,是以诋毁起来不遗余力,后来才知道真正作者另有其人,是宜兴人氏吴炳。从始至终,吴炳表现得很淡然,从未吭声,仿佛《绿牡丹传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复社难免认为他是心中有愧,愈发将他当作温体仁党羽。但吴炳在复社成立之前就写出了《绿牡丹传奇》一事,彭莱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时语塞,转头去看吴炳,有心求证,却见他已起身走开,正与郑森交谈甚欢,不觉一愣。
韩绎祖又道:“你们复社扬名,始于崇祯四年,只因吴伟业中了榜眼。当时吴公写出《绿牡丹》已经一年有余,太湖一带,许多人都看过,不难佐证。谢公,你不是说吴江名妓柳如是十三、四岁时曾看过这出戏么?”
谢三宾道:“不错。老夫曾听柳如是提过,她在给周道登周阁老作妾时,曾看过《绿牡丹传奇》,彼时正是崇祯四年初。”
沈德符道:“这就是了。你们复社不少人都曾是柳如是的恩客,譬如尊师张溥,又譬如复社另一巨子陈子龙,难道都没有听她在枕边说过么?”语气颇为尖酸,暗有讥讽复社名士自命君子、却为同一妓女所迷之意。
韩敬打了个哈哈,接口笑道:“谢公,看来柳如是对你是情有独钟了。这《绿牡丹传奇》一事,她连同居了一年的陈子龙都没有告诉,却独独告诉了你。”
谢三宾正四处寻找柳如是的下落,闻言颇为尴尬,只得强笑道:“小贱人水性扬花惯了,她的心思,谁能明白呢?”
沈德符忽正色道:“谢公,有一件事,老夫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听说目下柳如是人就在嘉兴……”
谢三宾闻言大为紧张,道:“她……她也在嘉兴?”沈德符道:“听说人就住在竹亭湖墅中,十之八九是真事。这位彭莱彭公子既是张溥的心腹侍从,想必是知情的,你不妨当面向他确认。”
谢三宾忙问道:“柳如是人当真住在那里,跟张溥在一起?”彭莱道:“这个……”
他知道柳如是来嘉兴是为了躲避谢三宾,却不想今日在湖心岛撞见谢氏,还被沈德符当面揭破柳如是居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转头去看吴伟业。
沈德符一眼瞥见彭莱身侧的蓝衫男子文质彬彬,颇有秀弱之气,蓦然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这位就是吴伟业吴学士?”
吴伟业当此境遇,颇为难堪,然避之不及,只得应道:“正是。吴某听到各位争辩,一时有所思,不及通报姓名,还望见谅。”
沈德符摇头道:“吴学士说的不对,这不是争辩,是你二人为一出戏赶来兴师问罪,却因为知道了真相而理屈词穷。吴学士,你也是声动天下的大名士,可有想过这些年来吴炳吴公所受的委屈?”
吴伟业心道:“沈德符如此咄咄逼人,谢三宾又抬出了柳如是做证人,料想吴炳创作《绿牡丹传奇》时间在复社成立之前当是真事。果然如此的话,复社确实是在这件事上理亏,至少是被温体仁利用了。而吴炳多年来隐忍不言,不肯公开说出真相,想来也是不愿意得罪温体仁,所以甘愿两头受着窝囊气。而现下终于肯讲出来,大概也是因为温氏已经过世、不足为虑了。”反复思虑一通,还是觉得应该先禀报张溥之后再说,便拱手道:“这件事,吴某自会向恩师禀报,请恩师定夺。各位相公,吴某今日有所唐突,实在抱歉,就不打扰各位听戏了。”
谢三宾却不肯就此罢休,居然不顾身份,上前一把扯住吴伟业的衣袖,追问道:“柳如是到底在不在竹亭湖墅中?”
吴伟业不悦地道:“我今日才到嘉兴,是陪客人来游湖的,尚未到过竹亭湖墅,如何能知道柳娘子在不在那里?请谢公快些放手!”
谢三宾道:“胡说八道。你身边跟着张溥的心腹侍从,还左搪右塞。快说,是不是张溥将柳如是藏了起来?今日不说清楚,休想离开。”竟很有些恼羞成怒。
彭莱见二人拉扯在一起,情形不妙,忙过来劝道:“先放手,有话好说。”见谢三宾不肯松手,吴伟业挣脱不开,便去扯谢三宾的手腕。
谢三宾将他的手拔开,怒道:“做甚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快滚开。”
正好戏班打杂的小厮金平奔过来道:“班主命小的来请教几位相公,下出该唱什么戏?”一边说着,一边拿木盘托着戏折子递了过来。
沈德符却是不接,道:“今日老夫点了《牡丹亭》,吴公点了《绿牡丹》,现下该到韩公点戏了。韩公,你点上一出好戏,可别让旁人搅了雅兴。”
他是主人,既这般说了,韩敬当然当仁不让,笑着拿起戏折,翻了几下,问道:“咦,怎么没有《金屋藏娇》这出戏?”
他在这边别有用心地煽风点火,那边谢三宾愈发气急败坏,连声嚷道:“柳如是人在哪里?快说,快说。”
吴伟业叫了好几声,见对方始终不肯放手,便使出大力,预备挣脱掌握。谢三宾身材高大,比吴伟业高出整整一个头,又正是气愤之下,死活不肯放手。二人纠缠在一起。
沈德符身为主人,也不命人劝架,只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韩敬更是将戏折放回木盘,命道:“拿过去,请谢公点戏。”
小厮金平迟疑了下,只得托着木盘走近谢三宾,怯生生地道:“请谢相公点戏。”
谢三宾扬手一挥,便将木盘连同戏折打得飞了出去,正好磕在彭莱面上。彭莱痛得大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蹲了下来,也不知道伤在了哪里。
吴伟业见状吃了一惊,喝道:“你想做什么?怎么还打人?快放手!”大力一推。他虽然个子不及谢三宾,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这一推又出尽全力,谢三宾退了两步,就势跌坐在地。
吴伟业料不到会有如此局面,想到对方毕竟是长辈,“哎哟”一声,急忙上前去扶,却被谢三宾就势扯倒。两人互相倒在一处,滚成一团。
沈德符忙道:“打人了!打人了!”出声叫喊,却并不上去劝架,只示意仆人将彭莱扶起来,拉到一旁坐下。
郑森正在一边与吴炳说话,见出了变故,忙叫施琅过去帮忙。
吴炳道:“郑世侄且慢。这事涉及复社和浙党,内中是是非非,难以说清,郑世侄身份特殊,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郑森愕然道:“这话怎么说?吴学士是我师长,我身为学子,怎么能眼见他与旁人厮打?”吴炳道:“郑世侄可知前户部尚书侯恂为何被下狱?就是因为他的门生左良玉手握重兵,势力太大。”
郑森恍然有所醒悟,问道:“吴公的意思是,如果我贸然插手,可能会因为家父的身份,而令事情更加复杂?”
吴炳点了点头,道:“今上多疑。郑世侄新拜了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师,以你的身份,已足以令朝廷对钱氏侧目,疑他交接大将,结党营私。像今日这种场面,日后必会传入朝中,若郑世侄牵涉其中,怕是会令局面更加混乱。你若就此袖手旁观,反而于吴伟业前程有利。”
郑森一时踌躇不语。他六岁之前在日本,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单纯而快乐。六岁之后回中国,因为是长子,将来必将继承父亲的地位,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环绕他周围的人,大多是追随他父亲郑芝龙横行海峡、打下江山的亲信。这些人虽是海盗出身,却亲身经历了大航海时代,野蛮中激情澎湃,豪情中雄心满怀,与闭关锁国的内地人大不相同。在他成长的环境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复杂的人际关系、纠结的人事纷争一类,即使他对吴炳的指点有所领悟,也依然是感到懵然难解。然而吴炳是他平生最敬重的人,对方的话不能不听。既然他不能出面,总有能出面的人吧。他依稀听到谢三宾和吴伟业是因为柳如是而起了争执,也不及思虑更多,便命施琅赶快去画舫上叫柳如是来。
起初,吴伟业并不是要与谢三宾打架,只是被他死死扯住不放,挣脱不得后,最终被激发出了火气。而谢三宾则将寻柳如是不遇的怒气都转到吴伟业身上。两人都不甘示弱,滚抱在一起。到后来,沈德符也觉得有些过了,便命仆人上前劝架。两名仆人也不敢真动手,只弯腰站在一旁,好言相劝,不妨被谢三宾一脚勾倒其中一人。那仆人情急中一扯,将另一名同伴也拉的倒下,连带撞倒了赶过来拉架的彭莱,及正捡木盘的戏班小厮。数人滚作一团,愈发混乱。一些游客连戏也不看了,专门围过来看热闹。
恰在此时,黄媛介等人闻声赶来。她和姚淑曾跟吴伟业以诗会友,不但相识,且交情极好。忽见一群人滚打在一起,而被压在最下面之人,竟然就是这位吴大学士。一时不明所以。姚淑也想不通堂堂吴伟业如何会似市井之徒一般,当众跟人厮打,忙让未婚夫黄鉴上前拉架。
黄鉴便挤过看热闹的人群,好不容易分开几人,将吴伟业扶起来站好,劝道:“吴学士,你身份尊贵,何必跟……”却见对方脸色惨白,双手捧着肚子,指间有血沁出,不由大吃一惊,忙叫道,“不好了,吴学士流血了。”
彭莱爬起来一看,果见吴伟业腹部受了伤,若不是黄鉴从旁扶住,早已支撑不住。他虽然意外之极,毕竟还是反应敏捷之人,心想反正谢三宾这伙子人有名有姓,一时跑不了,先救人要紧,便先负了吴伟业往码头而来。郑森惊见出了意外,顾不上再与吴炳叙旧,忙跟了过来,正好在半路遇到柳如是和施琅。
柳如是听了经过,道:“这么说起来,是谢三宾拿有毒的刀子伤了吴公子。”语气中颇见困惑,显然对争斗到动了刀子一事全然不能理解。
本来在娼妓这一行业中,恩客为争夺美貌妓女打架甚至动刀子伤人都是常见之事。秦淮名妓顾媚在秦淮河边开了一座眉楼,既是酒楼,又是青楼,为其争风吃醋、打烂楼中桌椅盘碟的事每隔数日便会发生一次,且打架者中不乏名流雅士、世家公子。谢三宾曾任巡按御史兼监军,出入于生死战场之间,脾气火爆些,情急之下动了手,愤怒之下动了刀子,这倒也能理解。可吴伟业非但不是他的情敌,还是在任朝廷命官,这其中的干系就大了。谢三宾曾居高位,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众人一时不愿意接话,一是柳如是人在这里,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合适,二来也不敢肯定就是谢三宾用毒刀伤了吴伟业。正好僧人明净进来道:“沈德符沈相公他们几位人在外面,有话想跟柳娘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