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色独秀,如是我闻
晴天时,四顾湖光,一碧千顷,浩浩荡荡,寥廓无涯。濒湖万家,鳞次栉比。江山云物,可见百里之外;雨天时,烟水弥漫万顷,阴霾幻冥,山色争奇于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时,天高云淡,月朗风清,银光波镜,水若浮玉。游船湖上,水月空明,如凌坐于天地之间,心随波动,兴与月高。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杨柳又如丝,断桥春雨时。芳草江南岸,画楼音信断。鸾镜与花枝,梦长君不知。
江南的春天,是多雨的季节。春雨如尘,霏霏细雨仿佛一顶巨大的纱帐,笼罩住了整个嘉兴南湖。湖边淡烟疏柳,情致妩媚。湖上景色涳濛,玲珑如画。浩渺烟波中,不时有白鸟结群飞过,振翅长唳,益增空寂寥阔之致。元人萨都剌有《过嘉兴》一诗云:
三山云海几千里,十幅蒲帆挂烟水。吴中过客莫思家,江南画船如屋里。
芦芽短短穿碧沙,船头鲤鱼吹浪花。吴姬荡桨入城去,细雨小寒生绿纱。
我歌水调无人续,江上月凉吹紫竹。春风一曲鹧鸪词,花落莺啼满城绿。
这首山水诗纵目千里,浩然远适,大笔渲染出一副云蒸霞蔚、烟雨迷茫的嘉兴春景图。诗中亦透露出几点信息:嘉兴南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
晴天时,四顾湖光,一碧千顷,浩浩荡荡,寥廓无涯。濒湖万家,鳞次栉比。江山云物,可见百里之外;雨天时,烟水弥漫万顷,阴霾幻冥,山色争奇于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时,天高云淡,月朗风清,银光波镜,水若浮玉。游船湖上,水月空明,如凌坐于天地之间,心随波动,兴与月高。
其实雪湖才是南湖极美之景致——人鸟俱绝,雾凇沆砀,天地白茫茫一片,广漠空濛,清韵超绝。只不过嘉兴地处江南,降雪不多,雪湖之景极其罕见罢了。
南湖并不是一个湖,而是滮湖和鸯湖的合称。滮湖位于嘉兴府城春波门外东南二里处,又名马场湖,阔五百丈,深三丈。汇集众流,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宋人张尧同有诗云:“四境田相接,烟澜自渺弥。客来呤此景,无或比滮池。”鸯湖位于澄海门外西南约一里处,又名鸳鸯湖、双湖。以五龙桥长堤为界,分为东、西两湖,又称里湖、外湖。因是吴越故地,“里”谐音“蠡”,里湖又被称为范蠡湖。两湖相丽如鸳鸯,湖中又有鸳鸯鸟相戏,故得名。张尧同诗云:“东西两湖水,相并比鸳鸯。湖里鸳鸯鸟,双双锦翼长。”滮湖与鸯湖两湖湖水相接,蒹葭杨柳,菱叶荷花,绿浸波光,碧开天影。轻烟拂渚,微风欲来,雕舷笙瑟,靡间凉燠。为嘉兴一方胜景。
南湖岸边散落着不少私第园林,最有名的当属复社名士吴昌时的竹亭湖墅。除了住宅外,酒家茶肆一类的建筑也不少。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些商铺有大有小,经营种类繁多,可为来往的游客提供休憩进食之所,极为便利。常有渔夫提着新打到的鲈鱼,直接进来酒肆向游客售卖。游客掏钱买下活鱼,再请酒肆烹制成菜,尝个新鲜。宋人朱敦儒有词云:“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所描述的即是在南湖边上任意品尝时令蔬菜活鱼的惬意生活。
嘉兴是江南著名的繁华富庶之地,商旅如云。商贸之盛,以府城东门春波门外一段湖岸为最。春波门兼有水陆两门,帆槎云集,时称“一掌春波,矗矗鹾帆闹如市”。东南方向即是南湖,往东可出海,遥望可见秦驻山。此地有城郊风趣,古人有“荷花袅袅间菰蒲,依约小西湖”之句,显贵人家住宅颇多。
这里也是嘉兴最繁华的市集所在,列肆者多江淮巨贾,人烟货物麇集,倍于城中,绅商所居,门楣连亘。因为最热闹的场所位于城外,嘉兴也成为极少数不设夜禁的城市之一,不遇大事,城门天黑夜均不关闭,方便邑人进出。
大凡热闹场所,人多话也多——高谈阔论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国家大事也好,轶闻趣事也罢,世俗风情总是如此。
慕云酒楼中的酒客正在热议时下的热门人物,不过这位中心话题人物不是执掌权柄的内阁首辅薛国观,也不是拥兵自重的平贼将军左良玉,更不是外疆强敌皇太极、心腹大患李自成之流,而是吴江名妓柳隐柳如是。
江南名士多好狎妓,以风流浪荡为俊赏,名妓亦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出,如金陵顾媚、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葛嫩娘、方芷生,苏州陈圆圆、董小宛等,均是才色双绝的佳丽,名噪一时。然而论风头最劲、名声最高者,无人能及得过柳如是。倒不是她容貌最美、才气最高,而她风流韵事最多,与她交往的男子均为当世大家,更有不计其数的风流名士竞相为其折腰。
数年前,柳如是前往松江华亭参加佘山大会,为名儒陈继儒拜寿,与诸多才俊结识。她先是与名列“云间三子”的少年才子宋征舆热恋,为宋母所阻后,伤心之下,转而投入书法大家李待问的怀抱。李待问亲自篆刻“问郎”一印,送给情人随身佩带。然而这段情缘亦不长久,二人旋即分手。
很快,柳如是又与有“云间绣虎”美誉的陈子龙相恋。二人由相知到相许,感情相当深挚。柳如是甚至打破了“不再嫁为人妾”的誓言,与已有妻室的陈子龙同居在松江府城南门外的南楼。佳偶天成,谈诗论文,琴瑟和谐,风流旖旎。种种艳闻,不绝于耳。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柳如是出身于娼妓,这一对神仙眷侣终究不能见容于陈家。陈子龙祖母高氏与正妻张氏亲自率领仆妇赶来南楼,高声喝骂羞辱柳如是,大大闹了一场,丑闻传遍松江。陈子龙自幼丧母,少年丧父,由祖母一手抚养长大,不敢违背高氏意愿,被迫与柳如是分手。柳如是离开南楼后,搬进了另一位云间才子李雯的别墅横云山庄。当地人纷传李雯暗恋柳如是已久,虽然一直伤心佳人琵琶别抱,却最终还是抱得美人归,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此,才名远扬的“云间三子”宋征舆、陈子龙、李雯先后拜倒在柳如是石榴裙下,三人均是文采风流、翩翩佳公子,各自为她写下大量香烟诗词,轰传一方。
而柳如是性本明慧,经过诸位才子的熏陶浸濡后,诗词文章书画大有进步,俨然有与大家争雄之意。她自己也自视极高,不甘雌伏人下,与男子交往,自称为“弟”,呼对方为“兄”,而不像世间女子那般谦称为“贱妾”、呼男子为“郎君”之类。
但不知道柳如是天生命途多舛,还是她眼光太高、为人苛刻、不易相处,半年后,她再度与李雯分手。传闻她怏怏满怀之下,曾到佘山拜访名儒陈继儒,诉说起来松江后之种种情事,不免有悲叹自怜之意。这位饱阅人世的老名士只说了一句话:“人无意,意便无穷。”她登时有醍醐灌顶之醒,下定决心要离开松江。
柳如是自小在吴江盛泽归家院长大,无亲无故,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只能回返抚育她长大的妓院。一干旧情人闻讯后均是恋恋不舍,陈子龙更是亲自随船护送,一直送她回到盛泽,等到她一切安顿好,这才黯然离去。
陈子龙妻子张氏为笼络住丈夫,主动为他纳了一名良家女子出身的小妾。然而陈子龙始终不能忘怀与柳如是在一起的日子,写下大量诗词来追忆这段情感。如《长相思》结尾四句写道:“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除了表达相思之情外,还刻意强调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在这位几社领袖、复社巨子的心中,早已引柳如是为毕生知己。
柳如是亦在跟陈子龙分手后不久写下名篇《别赋》。内中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似是她对陈子龙的坚贞誓言。而陈子龙也在酬答中应道:“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展欢,当河梁而长叹哉!”
可惜这对痴爱缠绵、倾心相许的男女终不得谐连理。饱受思念的折磨和痛苦的历练后,便只能互诩为知己,升华出理想化的色彩,以此作为心灵的慰藉。
尽管誓言旦旦,陈子龙并没有停止纳妾的步伐,先后娶了三名侍妾,柳如是亦重新开始寻找新的合适的伴侣。
时隔不久,复社领袖张溥到盛泽探访老情人徐佛,方知徐佛已经嫁给兰溪士人周灼,归家院现由其养女柳如是主持。周灼字金甫,其兄周灿与张溥是同年进士,亦是复社骨干。张溥因与徐佛有旧约,听说她嫁与旁人,不免怅然若失。刚好此刻周灼病逝,张溥遂登门拜访徐佛,隐有再续前缘之意。徐佛避而不见,只作《怨诗》五首相赠,其一云:“锦簟孤栖灯炧青,董笼斜倚漏三更。西风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声。”就此削发遁入空门。
张溥心中惘然,再度返回盛泽,借酒消愁之际,忽然一样眼留意到归家院的新主人柳如是。当年在佘山大会,张溥曾见过她,然只是匆匆照面,并未交谈。此时再度相逢,只觉眼前一亮——柳如是不但稚气尽脱,出落得更加娇艳美丽,气质荡人心神,且连见闻学识也愈发不凡,难怪能令诸多复社胜流念念不忘。张溥当即留在归家院,与柳如是长谈数日,极为其才华所倾倒,有心纳为侍妾。可惜柳如是正处情感低迷时期,暂时无意另结新欢,这一番偶遇遂无疾而终。
临别时,张溥有《惜行》一诗云:
花开莺去日,石烂水清时。不惮山川阻,空劳风雨随。
车中呼小字,桑下问柔荑。一别无杨柳,临流应赋诗。
诗中暗含柳如是的名字。名为“惜行”,道尽了不忍行而又不得不行的无奈与迷离。时不可兮再得,人不可兮再留。
然张溥钟情于吴江名妓柳如是之事却传扬了开去,柳如是名声愈发响亮。她当时正是二十年华,才色双绝,诸事俱晓,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均以能跟她相交为荣,众多才子高士甚至视她为一睹而快的对象。
柳如是情怀难遣,不愿意长留在归家院,遂乘船往吴越一带漫游,交结名士,以文会友,一度与嘉定四先生走得极近。四先生分别名程嘉燧、娄坚、李流芳、唐时升,均是士林翘楚,擅画山水,诗文成就突出,德高望重。柳如是到访嘉定时,四老纷纷尽地主之谊,邀其作长夜之饮。
程嘉燧已年过七旬,为柳如是才貌打动,居然春心蠢蠢,专门为其画像,赋诗八首,流露出“寻花问柳”之意。而柳如是与程嘉燧等人交往,无非是想学习诗文,借宿老之名延誉,根本没有情意可言。她见程嘉燧于耄耋之年动了真情,不好明里拒绝,便主动离开了嘉定,来到杭州投奔有“黄衫豪客”之称的富商汪汝谦。
汪汝谦字然明,歙县富商,寓居西湖时,喜招集胜流,为湖山诗酒之会。他本人豪爽好客,古道热肠,资助过不少不幸坠入风尘的名妓,如王微、林雪等均曾受过其大恩。柳如是到杭州后,他不仅从生活起居上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还出资为她刊刻了两本诗集《戊寅草》、《湖上草》,后又将柳如是写给他的三十一封书信结集为《柳如是尺牍》出版。其中,《戊寅草》由陈子龙作序,《柳如是尺牍》则是延请杭州名妓林雪作序。
林雪其时得前海盗首领郑芝虎相助,已脱离风尘生涯,回家乡福建三山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再过问红尘世事。汪汝谦千里送书,只求一序。林雪顾念旧情旧恩,遂破例援书,道:“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斜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柳如是诗文本格调高绝,在汪汝谦的倾力帮助下,词翰倾一时,广为流布。传说柳如是亦大生知己之感,因感动而生爱,恋上了比她大整整四十一岁的汪汝谦,在《答汪然明》一诗中有“因思木影苍林直”之句。可汪汝谦心中只有远在闽地的林雪,对于柳如是的一再暗示,非但佯作不知,还主动为她牵线搭桥,介绍婚嫁的对象,第一个被幸运选中的人,就是谢三宾。
谢三宾,字象三,号寒翁,鄞县人,少有奇才,工诗善画。天启元年(1620)中举人,即在钱谦益担任浙江乡试正考官的那一年参与浙江乡试中举,因而算是钱氏门生。钱谦益曾在祝寿文中道:“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土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备臂,谈犁庭扫穴之举。”足见谢氏文武双全,胸怀大志。
天启五年(1625)中进士后,谢三宾出任嘉定县令。在任时,均田均役,浚治吴淞江,西南乡民田皆受其利。他还帮助嘉定四先生刊刻文集,使得程嘉燧等诸老诗篇能流传于世,留下一段佳话,在士林中广受赞誉。由于官声极好,很快擢升为陕西道御史。
崇祯五年(1632)正月三日,明叛将孔有德攻陷登州城,杀官吏绅民几尽,并夺取了城中的红夷大炮。叛军随即推举李九成为都元帅,孔有德、耿仲明为副,调集所有大炮,开始围攻山东半岛的另一座重要城池——莱州。莱州知府朱万年率领城中军民,进行了拼死抵抗。山东半岛是辽东战场的后勤基地,一旦沦陷,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有人主张招抚,有人主张围剿。谢三宾挺身而出,慨然道:“请绝口勿言抚事。成事在人,了此不过数月。”
崇祯皇帝大喜过望,罢免了力主招抚的兵部尚书熊明遇等人,授朱大典为右佥都御史、山东巡抚,授谢三宾为山东巡按御史、兼军前监,命二人率兵数万及关中劲旅前去解莱州之围。彼时吴三桂、刘良佐等著名大将均在援军中为偏将。这支临危受命的援军连战皆胜,杀死贼帅李九成,孔有德败逃,莱州城围始解。不久,登州亦平。论功行赏,朱大典升兵部右侍郎,仍为山东巡抚,谢三宾则升任太仆少卿。
因崇祯五年监军登莱之役,谢三宾一战获胜,名扬天下,可谓功业卓著。他曾自撰《视师纪略》一书,记录其军功,时人也均对其寄予厚望。可惜不久后即因丁父忧而解职归乡。丧期满后,又遭到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抑制,一直不得再起用。他心灰意冷,再无意仕途,遂在杭州筑“燕子庄”别墅定居,购湖庄,买古籍,写诗作画,过起了富足翁的闲散日子。
对于柳如是而言,谢三宾大她二十八岁,虽然年纪大了些,然其人英武强壮,仪表堂堂,颇有儒将风度。有诗画之才,又是当世藏书大家,重金收购了不少古籍善本。最关键的是,他对柳如是容貌才华倾慕已久,愿意量珠以聘。
无论是身望、地位,还是才艺、财富,谢三宾都可算是柳如是这类青楼女子从良的上上之选。柳如是也感觉对方对自己用情颇深,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遂答应先交往一段时间。谢三宾大喜之下,遂倾尽全力讨好美人,特意用李白“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诗句名其诗集,曰《一笑堂集》,寓意柳如是一笑值千金。又有《湖庄》一诗云:
数椽新构水边庄,草舍题名燕子堂。栖处不嫌云栋小,来时常及柳丝黄。
愿言江左家风旧,不贮徐州脂粉香。月夕风晨联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流露出与柳如是往还正密时不无得意的心情。
然而这一段同居生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时隔不久,柳如是即表示要与谢三宾分手,搬离了燕子庄。谢三宾却不肯就此罢休,苦苦纠缠。柳如是干脆离开了杭州,远避他乡。江南一带有人将她与名士交往的经历编成歌谣传唱道:“西铭湖市赏初春,卧子秋潭醉锦茵。几复党魁都入幕,不堪著个谢三宾。”
“西铭”是张溥的号。“卧子”指陈子龙,其《秋潭曲》为柳如是而作。“几”即几社,为陈子龙所创。“复”指复社,为张溥所立。这首歌谣是说,几社、复社首领都曾是柳如是的入幕之宾,她却选上了不堪入流的谢三宾。一时传唱四方,柳氏愈发成为江南传奇人物。
这柳如是自小被卖入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妓,虽不知道父母身世来历,言谈中却带有明显的嘉兴口音,因而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嘉兴人氏。这是嘉兴人好谈论她的重要原因。另外一点,最近有传闻说,柳如是为躲避谢三宾的追求,来了嘉兴,目下正住在吏部郎中吴昌时的竹亭湖墅中。
虽是流言,却并非空穴来风。仔细推敲起来,这倒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柳如是自小流落吴江为妓,无亲无故,对家乡嘉兴应该没有什么印象和感情,但嘉兴却有一处名胜园林,即竹亭湖墅,足以吸引她至此。这园子由当世建筑大家张涟设计修建,不但是嘉兴最出色的私园,号称“江南名园”,还是东林、复社在江南的中心聚会场所。主人吴昌时虽自崇祯七年进士及第后便在朝中为官,但复社领袖张溥却长年住在竹亭湖墅。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也时常赶来这里,参与诗酒聚会。柳如是素以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家,并无其它栖身之所,若要避开谢三宾势力,唯有重投旧情人怀抱。而今天下声名最著者,无人能及得上张溥,虽在野为民,却能遥控京师局势,指挥大局。自从复社成立以来,张溥因有“一呼天下应”之势而广遭嫉恨,他却总能化险为夷,不但逃过了多次政治迫害,还将入阁八年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拉下了马,足见其能耐之大。柳如是若是向他求救,谢三宾除了退避三舍之外,别无它法。
正好酒保过来送酒,听见众人热议柳如是,更有人因猜测她是否人在嘉兴而打赌,忍不住插口道:“柳娘子目下人就在吴家园子中,千真万确。”
吴家园子即是当地人对竹亭湖墅的习称。慕云酒楼又是吴昌时名下的产业,酒保的话当然比坊间捕风捉影的蜚语更可靠。
立即有人应声问道:“小哥儿怎么能如此肯定?可是你往吴家园子送酒时亲眼见过柳如是?”
酒保见一干人的目光“唰”地投向了自己,忙连连摆手道:“小的是没有见到柳娘子本人啦,是听园子里的厨子说的。他说厨房里尽是药气,好几天都不散,都是被柳娘子的药弄的。”
有人问道:“柳娘子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不待酒保应声,便有人主动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风流病。”又有人答道:“你说的不对,应该是花柳病。”
一干人哄笑了起来。众人虽口中肆意调侃嘲讽,但各自心底却对柳如是神往渴慕之极——一想到如此多的俊秀名士被她所迷,其人必有绝世风姿,而今绝色佳人就住在隔壁不远处的竹亭湖墅中养病,春闺寂寂,幽怀入梦,即使只有空念遥想,亦是令人心醉不已。
一旁一对中年夫妇听到,忙招手叫过酒保,问道:“那些人议论柳如是来了嘉兴,可是真事?”
这对夫妇是昨晚住进酒楼的客人。男的温和儒雅,名叫许誉卿,女的清秀斯文,姓王名微。前者是松江名士。后者曾是江南名妓,饱经风霜,三十余岁才嫁给了许氏,虽然是妾,却是娶以嫡妻之礼。许誉卿本人是进士出身,因名列东林党人而卷入党争,仕途不顺,在朝中几起几落,而今闲居在野,与王微相伴,漫游江湖。
酒保对许氏夫妇印象极好,忙应道:“是真的,是真的,柳娘子就住在吴相公的竹亭湖墅中,我们当地人都叫那吴家园子。”他虽然并非伶俐之人,然终究迎来送往惯了,阅人极众,打量二人神色,试探问道,“莫非许先生和王娘子认得柳娘子?”
王微抿嘴微笑,并不回答。许誉卿则指着桌上那盘已下去大半的新鲜竹笋道:“这哺鸡笋是早笋吧?鲜嫩香甜,味道真不错,再来一盘。”
酒保见二人并不否认,料想他们一定是柳如是的故人。转念想到那柳如是名气实在太大,若能打听到一些内幕消息,保不齐可以作为日后的独家热门谈资,忙道:“二位可要去探访柳娘子?小的常去吴家园子送酒,可以带路的。”
许誉卿不置可否,只道:“有客人进来了,快不快去迎客。”酒保吃了个闭门羹,只得闷闷去了。
许誉卿道:“微娘可想去探访隐娘?”王微道:“嗯,当然。既然知道隐娘人在嘉兴,没有不去拜访的道理。”转头正好见到酒保引着一名老者上楼,那老者虽然戴着眼纱,身形却十分熟悉,不由一愣,问道,“相公,你看那个人……”
许誉卿略略一看,便吃了一惊,道:“呀,是阮大铖。他来这里做什么?”王微道:“好像哪里有事,哪里就少不了他。”
当今崇祯皇帝即位以来,以“逆案”为名铲除阉党,阮大铖见风使舵,幸免于难,只处徒刑三年,准许纳赎为民,但永不叙用。然此人名利之心极重,好弄权术,虽然被削籍为民,却从来从来没有安分过。为了能在士林中立足,他一再想与东林、复社讲和,却始终不被接纳。
崇祯八年(1635),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进入安徽,阮大铖避居南京。这个并不懂军事的文人并不甘心就此埋没,暗中谋划,想在乱世中施展一下身手。他开始广交江湖人士,结成文社,谈兵说剑,图谋以“边才”的身份而被起用。
金陵富庶繁华,都会之地,靡丽之乡,素以风月闻名。如钱谦益《金陵社夕诗序》云:“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投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
当时南京聚集着大量复社名士,如有“复社四公子”之称的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冒襄等。众俊才结伴成群,登高赋诗,激浊扬清,品评人物,好不惬意。明末文人纵酒狎妓成风,复社的公子们自然也不能免俗,无不以风月为雅事。有人曾用“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来形容时下的社会风气。于是,由士人和妓女共同镂刻成的秦淮文化,写就了中国娼妓文化史上最浓墨重彩、最有文化含量的篇章。秦淮烟水罩上了一层旖旎色彩,浓艳得有如锦缎上落满了桃红化不开。名士们尽情地领略着秦淮河畔的烟花风情,那里灯红酒绿,流彩溢香,歌舞不休,颠痴狂笑,与北方兵荒马乱的情形判若两个世界。时间似乎在秦淮河停滞了,那美好的一瞬令人难忘。
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家世显赫,本人才华出众,风流倜傥,家资万贯,喜结宾客,举止豪奢,恋上了秦淮河畔媚香楼里的红姑娘李香君。两人接连几次交往之后,便双双坠入了爱河之中,缠绵难分。
按当时风尚,如果哪位客人钟情于一个妓女,只要出资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再给妓院一笔重金,这个妓女就可以专门为这一位客人服务了,这套手续称为“梳拢”。梳拢所需资金,因梳拢对象名位高低而不同。侯方域是因为要参加乡试而来南京,彼时其父侯恂尚被关押在刑部大狱中,实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向家里伸手要钱作纳妾之用,虽有心想梳拢李香君,却又无能为力,不免愀然不乐。李香君却劝慰情郎道:“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其人格气节足见一斑。
正在侯方域犯难之时,友人杨文骢雪中送炭,给了他大力的资助。有了资本,梳拢仪式很顺利地办了下来。
然而不久后,侯方域意外得知那笔钱并不是杨文骢自己拿出来的,而是阮大铖出资,目的在于送给侯方域的一个人情,通过拉拢他来缓和与复社名士们的关系。侯方域素来痛恨阮大铖的人品和奸行,了解真相后十分气愤,设法筹集资金,将钱退还给了阮大铖。阮大铖为此深深忌恨侯方域,咬牙切齿地道:“老夫有意与他们攀交,这些小子们竟如此气傲,看老夫将来有朝一日,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由此加快了东山再起的步伐。
阮大铖的政治野心很快被复社人士察觉。众名士担心其人成为魏忠贤第二,决定联手予以迎头痛击。
崇祯十二年(1639),复社人士趁南京乡试的机会,在淮清桥桃叶渡冒襄寓所召开复社金陵大会。会上,复社名士联络天启年间遭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遗孤,一齐声讨阮大铖,称其为“逆案中人”,并正式发表《留都防乱公揭》。檄文称要全面声讨阮大铖罪状,目的在于“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檄文曰:“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吓多端。”文中还多方揭露了阮大铖“献策魏珰,倾残善类”、“阴险叵测,猖狂无忌”等罪行。
当时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均才名显赫的文士,领衔者是东林党后人代表顾杲和黄宗羲。檄文发布后,阮大铖恼怒欲狂。然复社派人四处散发传单,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他不得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暂避风头。因为《留都防乱公揭》这件事,阮大铖与东林、复社结下了难解深仇。
许誉卿与阮大铖同年,均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但许氏既是东林党人,对阮大铖之类的阉党最为痛恨。数年前,东林、复社借名士陈继儒寿宴之机在松江集会,阮大铖也适时出现,还闹出了不少事。而今他又忽然现身在复社聚集之所嘉兴,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
一想到阮大铖心机极为深刻,许誉卿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忙站起身来,预备径直上楼去寻阮大铖,当面质问其来意。却正好在楼梯口遇见了复社领袖张溥。张溥亦是头戴笠帽、脸罩眼纱,身后跟着十数人,派头极大。
张溥一眼认出了许誉卿,极是意外,道:“许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许誉卿也是一万个想不到,略微寒喧几句,忙低声告道:“张兄,我适才见到了阮大铖。”
张溥听说,便引着许誉卿和王微径直上来二楼的一间阁子,关了房门,这才道:“我一会儿还有事,就长话短说了,是我约阮大铖来慕云楼一聚。”许誉卿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
复社自成立以来,便以“小东林”自居,攻讦阉党不遗余力。阮大铖作为阉党的代表人物,被复社名士一再围攻,在江南几无容身之地。然几年前,情形陡然起了变化——当时的内阁首辅温体仁采取种种手段诬陷打击东林和复社,东林党魁钱谦益被逮下刑部狱,备受折磨,生命危在旦夕。复社被奸猾之人一再上告,甚至称领袖人物张溥结党谋反,罪名耸人听闻。崇祯皇帝下令彻查,张溥等人百计难以脱身,如惊弓之鸟。关键时刻,有高人出马,一举扳倒任相八年的温体仁,遂解东林、复社之厄。而这高人,就是司礼监大宦官兼东厂提督曹化淳。
曹化淳出力自有其因由,然最终东林、复社最终靠阉党脱困,未免太过讽刺。此后,开始有所谓的“调停之说”,如几社出身的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反对继续党争,主张折衷调停。然而东林子弟黄宗羲、侯方域等人极力反对,称“门户宗盟,杜调停两用之局”,夏氏父子提出“调停之说”,是对局势不明,学问糊涂。最终,调停派还是落了下风。
事隔不久,复社举办金陵大会、发《留都防乱公揭》,公然驱逐阉党阮大铖。这不过才是一、两年前的事,而今张溥竟然亲自约阮大铖见面,这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是调停说重新冒头,复社要与阮大铖讲和么?
许氏夫妇满脸疑惑,但张溥显然不愿意谈及这个问题,只道:“许兄虽然名列东林,然此事干系重大,内中情由,实在不便相告。而且这件事不能张扬,还望贤伉俪能够保密。”
他既然明里说了,许誉卿再好奇,亦不能再询问。
王微忙岔开话题,问道:“听说隐娘人也在嘉兴,可是真事?”张溥点了点头,道:“隐娘目下就住在竹亭湖墅中。不过她今日约了朋友出游烟雨楼,刚刚才乘船出发,怕是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二位如果急着与她见面的话,不妨直接去湖心岛寻她。”
许誉卿道:“甚好,正好我们夫妇也想游览南湖春色。还有一件事……”
王微忙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丈夫,道:“张先生社里事务缠身,还是不要烦扰他太多。”
许誉卿略微一愣,便立即悟到想要谈及的话题跟朝中党争有关。而张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约阉党重要人物阮大铖见面,必是跟结党有关,即使将友人的遗言如实相告,他未必听得进去。便即将溜在嘴边的话题重新吞了回去。
恰在此时,门外脚步声纷纷沓沓,又有一群人进来,却是三男三女。
年纪最长的男子三十岁出头,正是文名倾动天下的榜眼吴伟业,也是张溥的得意门生。他一直在南京任国子监司业,新近升任中允谕德,奉召赴京师前,特来嘉兴拜会师长兼复社领袖张溥。
二十来岁的男子姓侯名方域,字朝宗,号雪苑,河南商丘人氏,出身世家,是前户部尚书侯恂之子。他读书甚多,又博闻强记,少时即能辨忠奸,遂有“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之誉。尤其擅长散文,常有人赞扬他必能重振韩愈文风,而今也是复社中的重要人物,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并称“复社四公子”。
年纪最轻的男子约摸十七、八岁,风仪秀整,英姿勃勃。他姓郑名森,字明俨,拜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为师后,奉师命改字大木,当下正在南京国子监就学。他的生母是日本肥前国平户岛田川氏,生父则是大名鼎鼎的郑芝龙——前海盗首领、现大明福建总兵,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郑森本人出生于平户,幼名福松。六岁时,父亲郑芝龙受明廷招安后,才派人将他接到福建老家。他是家中长子,自然备受重视。成人后因读书成绩优异,考中秀才,更是被父亲郑芝龙寄予厚望,送来金陵求学。
三名正当韶华的妙龄少女分别名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均是时下当红的名妓。其中,娇小玲珑、俏丽香艳的李香君已为侯方域梳拢。若非侯父侯恂已被捕下狱长达数年之久,侯方域身为人子,不便在父亲遭难时公然纳妾,他早已将李香君正式娶过门了。清瘦而忧郁的卞玉京则与吴伟业是一对,才子佳人彼此钟情已久。董小宛与李香君同岁,窈窕纤弱,风致嫣然,尚未名花有主,这次是应邀来游嘉兴。
张溥乍然见到爱徒,本极喜悦,然转眼见他居然带着青楼女子来赴复社重要会议,笑容登敛,露出不豫之色来。
吴伟业忙告道:“玉京和香君都不是外人。郑公子一直想来游南湖,这次我特意约了他同来,小宛是专程请来陪他的。”
吴伟业之前在南京国子监任职,是郑森的长官兼师长,即使目下卸任,也有师徒名份,却不敢直呼其名,称以“郑公子”,足见对方身份非同寻常。
张溥虎着脸道:“客人已经到了。伟业,你和小侯先过打声招呼。”
许誉卿这才知道张溥今日在慕云楼召集复社骨干集会,吴伟业和侯方域都是与会者,却不知为何还叫上了阮大铖。
等吴伟业和侯方域离开,张溥才道:“郑公子,三位娘子,抱歉了,复社今日有事,伟业和小侯是不得闲了。不过我会派人带几位去游烟雨楼。”招手叫过一名侍从,吩咐了几句。又道,“许兄和微娘不是想去湖心岛找隐娘么?何不跟郑公子等人一道?也好作个伴。”
许誉卿道:“甚好。”张溥便拱拱手自去了。
那侍从三十岁出头,姓彭名莱,精明干练,是张溥最最得力的心腹,上前招呼一声,笑道:“各位,这就请随我下楼吧。”
卞玉京虽为秦淮名妓,却是不善酬对客人,除非遇到佳人知音,才会谈吐如云。她见吴伟业不在,便兴趣索然,推辞道:“我有些倦了,想先休息一下,就不打扰几位游湖的兴致了。”李香君也道:“我陪卞姊姊。”
彭莱跟随张溥已久,反应敏捷,立即道:“如此也好。这慕云楼后院就有清净的上房,我这就为二位娘子安排。”又转头去看董小宛,显是征询她的意向。
董小宛性情慵懒清淡,最不喜欢热闹,有意步卞玉京后尘推辞不去,然她此次应邀来嘉兴,本就是受命陪伴郑森,郑森想要游览南湖风光,她当然也得陪着,不然对不起丰厚的酬金。微一踌躇,便道:“我还没有到过烟雨楼,很想去看看。”
彭莱便先下楼来,叫过店家吴山,吩咐他为卞玉京等人安排房间。慕云楼本是复社骨干吴昌时名下产业,彭莱又是复社首领张溥的心腹侍从,吴山奉之若神明,急忙亲自陪着卞玉京、李香君往后院去了。彭莱则引了许誉卿夫妇、郑森、董小宛出来。董小宛一下楼来,便习惯性地戴上帷帽,遮住面容。
众人刚出楼门,便有数名劲衣带刀大汉围了上来。彭莱吓了一跳,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想做什么?”
郑森忙道:“他们是我的侍卫。”上前责问道,“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着我么?你们怎么不听命令,私自跟来了嘉兴?”
领头的大汉名叫杨英,躬身道:“属下离开福建时,奉有郑大帅严令,寸步不得离开大公子。属下职责所在,还望大公子体谅。”
郑森挥手斥退侍从,歉然道:“我已经一再叮嘱侍从留在南京,不得妄动,想不到他们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来,惊吓了彭兄及各位,实在抱歉。”
彭莱笑道:“不碍事,不碍事。郑公子身份非同一般,有侍卫暗中保护是应该的。”
郑森颇为难堪,道:“家父虽剿灭了海盗刘香等人,但其残部尚存。这几年来,常有刺客意图行刺郑氏家族中人,意图为刘香报仇。”
许誉卿倒是能理解内中缘由,道:“怕是不止刘香,十八芝残部也一直想向郑氏复仇。郑大帅多派人手保护郑公子,也是情非得已。”
郑森生父郑芝龙初为海盗时,曾有十七个结拜兄弟,合称“十八芝”。郑芝龙得到他们佐助,成立水师军,横行无忌,叱吒于世界大航海时代的风云中,曾先后击败明朝水师提督俞咨皋统领之福建、浙江水师及买办武商漳州帮许心素等。其中,俞咨皋为抗倭名將俞大猷之子,曾统兵成功驱逐占领澎湖列岛的荷兰人,然而却不敌郑芝龙的“十八芝”,败下阵来,被崇祯皇帝革去世袭军职。
郑芝龙虽然纵横海上,据海岛,截商粟,但却有一条重要原则:与官军作战时,官军败不追,俘获将士不杀。在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斡旋下,明朝廷以高官厚禄为诱惑,招降了郑芝龙。“十八芝”在投降问题上意见不一,迅即开始分裂——郑芝龙胞弟郑芝虎、郑芝豹、郑芝莞、郑芝凤自然誓死追随兄长,另有施大瑄、洪旭、甘辉三人继续奉郑芝龙为主;何斌、郭怀一转而投靠荷兰;杨六、杨七、钟斌、刘香、李魁奇、杨天生、陈衷纪、李国助则不肯归顺官府,继续海盗生涯,后杨天生、陈衷纪二人有意改弦更张,投靠郑芝龙,被李魁奇杀死。
然崇祯皇帝同意招抚郑芝龙的条件,就是要他铲平其他海盗。郑芝龙遂调转刀口,向昔日的结拜兄弟痛下下手,先后击杀李魁奇、钟斌等人,日本华侨侨领李旦之子李国助则倒戈投降明军。到崇祯五年(1632)时,继续为盗的“十八芝”中,只剩下刘香一部。一向支持刘香的荷兰人见郑芝龙势力越来越大,也不得不与刘香断绝往来,派人居中调停,请求与郑芝龙修好。刘香勃然大怒,转而投靠了西班牙、葡萄牙的佛朗机买办集团,又谎称要向明军投降,诱捕了数名明朝官员,均于船头处死。
崇祯八年(1635),郑芝龙以明水师提督之职,奉命引军攻打刘香,其弟郑芝虎随征。两军相战于广东海上,郑芝龙势大,刘香势蹙,难以招架。郑芝虎杀敌心切,口含钢刀,手持藤盾牌,挽绳荡跃到刘香座船上格斗,却被刘香手下人用渔网网住。刘香将船开到郑芝龙座船前,当面杀死郑芝虎,尸体连同渔网一道掷入海中,随即自己引火焚船自尽,其部下或逃或降。
郑芝龙于诸弟中最爱郑芝虎,亲眼见到二弟被杀,哀痛万般,当场晕厥。舒醒后,又亲自与潜水夫一同潜入海中,欲打捞郑芝虎尸体,却始终未能寻获。由于郑芝虎生前未曾娶亲,也无子嗣,郑芝龙便将其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过继与郑芝虎为子。
虽然郑芝虎不幸战死,然刘香一殁,海盗尽平。福建巡抚表奏朝廷道:“芝龙果建奇功,俘其丑类,为海上十数年所未有。”明朝廷无暇南顾,乐得南疆太平,晋郑芝龙为福建总兵。一夜之间,他成为手握重兵的海疆重臣,炙手可热。
郑芝龙翦除群盗后,取得了制海权,完全掌控了东西洋贸易。日本袄地锁国,退出东亚海洋竞争。荷兰人也俯首与郑芝龙达成海上航行与贸易协议,规定荷兰的对日本贸易,需经郑芝龙将中国特产运至台湾,转手之后,方由荷兰方面运往日本出售。郑芝龙由此建立起郑氏海上独立王国,成为东方海洋世界的唯一强权,称霸东南,愈发不可一世。他从一个生计无着的破落公子,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海盗,再到纵横海洋的枭雄,最终成为大明福建总兵,一步一步走过来,打了许多仗,杀了许多人,流了许多血,终归成就大业,也背负了不计其数的血债和仇恨。
许誉卿既了解郑芝龙仇家极众的背景,又婉转劝道:“而今北方一直在打仗,兵荒马乱,江南虽无兵衅,其实也不太平。郑公子不妨多体谅手下人的难处。你想想,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们要如何向郑大帅交待?”
彭莱也附和道:“许公说得极是。郑公子,你身份特殊,还是自重些好。”
郑森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招手叫过侍卫长杨英,吩咐道:“就叫施琅跟着我,你们其他人先留在岸上。”杨英躬身应道:“遵命。”
施琅二十岁出头,比郑森略大几岁,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他是郑芝龙结拜兄弟施大瑄的长子,少时曾与郑森一道读书习武,这次受父亲之命充作郑森侍从,其实是想来南京见见世面。听到大公子指名要带他去游湖,颇为兴奋,立即应了一声,走了过来。
彭莱道:“郑公子,也不能让你手下人平白站在这里。各位不妨先去慕云楼赞歇,只要报我彭莱的名字,就会有人安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大公子。”
侍从却是一动不动。郑森挥手道:“去吧。”杨英等人这才躬身行礼,往慕云楼去了。
许誉卿叹道:“郑家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被朝廷倚为海上长城。若是肯出师戡乱攘外,大明有望矣。”
许氏一句“大明有望矣”,实则是说目下大明局势不容乐观,已濒临绝望——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义军之忧,外有满清皇太极之虑,大半个中国形同鼎沸,明朝统治危如垒卵。当年曾力主招抚郑芝龙的福建巡抚熊文灿便因为与张献忠作战不力,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熊文灿,贵州永宁卫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崇祯元年(1628)为福建左布政使,三月,拜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善遇郑芝龙,使为己用。崇祯五年(1632),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崇祯八年(1635),与郑芝龙联军大败海盗刘香,海盗尽平。熊文灿在闽广任职多年,积赀无算,厚以珍宝结中外权要,谋久镇岭南。然而极富有戏剧性的是,一个死去的刘香意外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崇祯皇帝收到密报,称刘香其实未死,且与熊文灿有勾结。崇祯半信半疑,便借广西采办为名派宦官前去查访。宦官到达广东后,熊文灿送上许多贵重礼物,并大开宴席,留饮十日。宦官喜上眉梢,完全顾不上再去查刘香真死假死一案。酒酣之时,难免议及中原战事。熊文灿击案骂道:“诸臣误国,若文灿往,讵令鼠辈至是哉?”凌云壮志,豪气盖天。宦官当场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熊文灿有不世之才,回到京师后,竭力向崇祯皇帝举荐。崇祯皇帝信以为真,遂重用熊文灿,拜其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督军围剿农民军。熊文灿被酒后大话所误,不得已离开了广东。他实不知兵,只能依旧采取对郑芝龙的那一套招抚政策来对付农民军,先后招降了罗汝才、马进忠、张献忠等人。然不久罗汝才、张献忠即重新反叛,一路势如破竹,大败明军。崇祯皇帝闻变大怒,以“私通”罪名命锦衣卫逮熊文灿入诏狱处死。时人均称“用熊文灿以误国”。
崇祯皇帝严峻苛刻,除了熊文灿之外,还有大批明朝官员因对农民军作战不力而被杀或是下狱,如复社名士侯方域之父户部尚书侯恂、方以智之父湖广巡抚方孔炤等,都是围剿农民军无果而被罢官下狱。皇帝有严刑峻法来对付臣下,却无良将兵马来剿灭流寇。近来农民军声势愈发惊人,李自成攻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张献忠攻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明军主帅杨嗣昌惧怕被崇祯皇帝追究责任,畏惧服毒自杀。这才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再来看东北战场。自朝廷冤杀大将袁崇焕,辽东局面遂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因为无将可用,崇祯皇帝不得不将剿贼颇为得力、曾俘杀闯王高迎祥的洪承畴调往辽东,任为蓟辽总督,主持对清作战。不久前,清军围困锦州。洪承畴亲率马科、吴三桂等八大将、十三万人马驰援。到达松山之时,被满清皇太极率军截断,马科、吴三桂等相继逃走,诸镇兵皆溃。洪承畴本人被围松山,数度突围,均被击败,迄今仍然被困在松山城中。锦州之围益急,而松山外援亦绝。
许誉卿提及“出师戡乱攘外”之语,也并非无稽之谈。如果郑芝龙率海师北上,支援辽东战事,满清有所忌惮,顾此失彼,锦州、松山之围不战自解。朝中曾有大臣蒋德璟提出利用郑芝龙与洪承畴同乡的关系,用郑氏水师解辽东燃眉之急。然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等均竭力反对,认为郑芝龙海盗出身,庸俗粗鄙,不堪大任。锦衣卫官员也认为郑氏与部分清将有旧,未必肯出全力。数年前,满清曾派明降将陈锦南下联络郑芝龙,想劝说郑氏自立为王,从南方牵制明朝兵力。虽遭郑芝龙拒绝,但陈锦之后却在松江华亭与郑芝虎几度谋面。郑芝虎对外自有一套解释,但他和陈锦到底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陈锦被官府逮捕后,由锦衣卫派人押送北上,途中意外被人用武力劫走。不少人、包括锦衣卫同知吴孟明都认为是郑芝虎派人所为,可惜没有证据,也没有人敢轻易动郑芝虎这只过江龙,事情遂不了了之。崇祯皇帝虽认为郑芝龙有对付满清的实力,但思及往事,确实顾虑良多,蒋德璟自身就是晋江人,与郑芝龙同乡,交情不浅,因而也没有将他的提议当回事。
郑森听了许誉卿有心或是无心的感叹,只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接口。
彭莱机智无比,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忙笑道:“今日我奉张先生之命陪几位游南湖,若要尽兴,先得立一条规矩,只谈风月,不谈政事。”王微忙应道:“正该如此。”
郑森听彭莱一口绍兴口音,人又练达圆通,应对得体,很像是传说中的“绍兴师爷”,好奇问道:“彭先生可是绍兴人氏?”
彭莱道:“我原籍山东蓬莱,所以名叫彭莱。不过家母是绍兴人氏,因而自小说得一口绍兴话。”顿了顿,又笑道,“若不是这口绍兴话,听起来像是个绍兴师爷,我也不可能在众士子中脱颖而出,拜在张先生门下了。”
师爷肇始于明代中期,是地方官聘请的幕友的俗称,主要是协助主管官吏处理刑名律例、钱粮会计、文书案牍等事务,并无实际官职。在这一特殊行业里,浙江绍兴籍的师爷精细谨严,善于谋划,处事灵活,才干格外突出,名声极大,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称谓——“绍兴师爷”。明代万历以后,绍兴师爷已经遍布全国各地,对主管官员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甚至有些衙门聘请师爷时,公开注明要绍兴师爷,以致出现了不少冒充绍兴籍的骗子,真伪难辨。
某地知府曾招考绍兴师爷,应试者一大早就等在官署门口,等到晌午时分,才有侍从出来招呼大家进考场。考场中没有试卷,只有一桌桌的好酒好菜。侍从道:“方知府知道各位饿了,特意摆了这些酒席,让大家吃饭后再进行考试。”应试者大生感激之心,便各自放开肚皮大吃起来。吃完后,侍从出来宣布道:“考试已经结束。你们没有一个是绍兴籍的,都不合格,请你们回去吧。”原来桌上除了大鱼大肉之外,还有一碟碟的绍兴特产霉豆腐。地道的绍兴人都有一个习惯,吃完鱼、肉后,总要吃几筷霉豆腐去去油腻、调调口味。暗中观察的知府见应试者谁也没动霉豆腐,便断定他们都不是地道的绍兴人,因此一个都不予录取。这个故事真有其事,就发生邻近嘉兴的松江府,足见绍兴师爷之热门程度。
郑森对绍兴师爷大名早有所闻,但听说复社领袖张溥也以绍兴口音来挑选侍从,颇为惊异。不过他为人少年老成,亦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刚好这时王微叫了他一声,问道:“郑公子可认得林雪?”
王微与林雪本是旧相识。当年林雪在松江遭难后,便跟随郑芝虎回了闽地。此后王微只从富商汪汝谦口中简略听到过林雪的消息,却不知道郑芝虎死后她的情形到底如何。虽然明知询问郑森未必合适,但难得有遇到郑芝虎亲属的机会,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郑森道:“当然认得。”
王微忙问道:“她人可还好?”郑森道:“应该还好吧。林娘子住在三山,极少出来。二叔在世时,她偶尔还会来安平或是福州。二叔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喊,却是吴伟业追了上来。彭莱奇道:“吴学士不是要参加会议么?”吴伟业笑道:“恩师命我今日专程陪几位游湖,不必与会了。”
董小宛忙问道:“玉京姊姊呢?”吴伟业道:“小侯走不开,香君不愿意来,玉京便说要留下来陪她。”又道,“她的性子,小宛是最清楚的。”
董小宛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一旁许誉卿听见,料想张溥肯派吴伟业来作陪,是因为有郑森在场之故。这彭莱虽然伶俐,终究只是个侍从,要显得隆重,非得有复社中有身份的人出面相陪不可。且不论吴伟业官位,他是张溥入室大弟子,仅此身份,便足以令客人荣耀。但这也是令人大疑不解的一点,今日复社在慕云楼集会,吴伟业和侯方域都是专程从金陵赶来,参会者还有阮大铖这样的人物,想来不同寻常。吴伟业是张溥最得意的门生,心腹之心腹。而侯方域只是个花花公子,虽有文名,迄今还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有考上,他能够在复社中有一定地位,全是因为他老子侯恂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跟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冒襄一个德性,全是沾父辈的光,才得以名列“复社四公子”当中。为什么是身份重要得多的吴伟业来陪客,而不是人轻言微的侯方域呢?这可实在不像张溥的风格。而且吴伟业即将赴京就任新职,理应对复社的策略有所了解才对。
许誉卿心中既生疑虑,便有意落在后头,对王微说了出来,料想以妻子之聪慧,或许能猜到内中情由。
王微想了想,道:“不外两个原因。第一,或许是张溥到郑森身份非同小可,怠慢不得,也想日后通过他与郑芝龙结交。吴伟业与郑森有师生关系,由他来作陪,比旁人更合适。第二,或许今日复社慕云楼集会的议题跟前户部尚书侯恂有关,侯方域是必须与会之人。”
许誉卿道:“我选第二个。张溥不及钱谦益圆滑世故,他的目光只在京师,对郑芝龙这样海盗出身的人无感。”转念想到近年来复社与权臣的明争暗斗,心中又是一番感叹。
王微叹道:“相公适才在慕云楼遇到张溥时,他并不愿意将实情相告,又何必再多管复社的事?”
夫妇二人一时无话,正好吴伟业扬手招呼许誉卿,王微便自过去与董小宛交谈。
结伴来到码头后,诸人登上一艘画舫,往南面湖心岛驶去。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细雨微茫,春色浓郁,正是南湖最旖旎、最迷人的季节。湖面薄雾四起,轻烟飘绕,远处湖心岛、烟雨楼若隐若现。身在湖上,恍入蓬莱,如处人间仙境一般。众人不顾料峭春寒,一起站在船头,观赏这幅巨大的天然水墨图画。
南行不远,便见到有渔夫驾着小船停在湖面上,船舷上停着两只灰白色的水鸟。那渔夫也不打鱼,只拿竹竿往水里乱捅一阵,再唿哨一声。两只水鸟极有灵性,应声而起,在空中盘旋一阵,蓦然俯冲下来,一头扎进水中。
郑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水鸟,觉得十分新奇,问道:“那渔夫是靠水鸟捕鱼么?既是如此,如何要先伸竹竿入水?如此,岂不是将鱼儿都吓跑了?”
许誉卿是松江人,对江南一带的人文风物极为熟识,笑道:“渔夫不是在捕鱼,是在利用沙机子寻宝,他也想学昔日刘伯温访罗爱爱宝钗呢。”
元朝末年,嘉兴有女子名罗爱爱,聪明美丽,工诗善画,人称“芙蓉诗女”。嘉兴当地有在鸳湖北岸凌虚阁举行赛诗的传统,罗爱爱曾在诗会上力挫群才,拔得头筹,被江南二百文士称为“罗善诗”、“罗爱卿”。
当时苗人杨完者镇守嘉兴,奉元朝廷之命镇压张士诚等起义军。他以平叛为名大肆抢劫民间财富和美貌女子,罗爱爱也被苗兵掳到帐中。杨完者看上了她,她却抵死不从,因而被残酷磔死,碎尸丢入南湖中。
不久后,青田名士刘基流落到嘉兴一带,靠驯养沙机子捕鱼为生。某日,一只沙机子从水中衔上来一堆乱发,发丝中还有一支宝钗,钗子上镌刻着“罗爱爱”三个字。刘基早听闻过罗爱爱的凄艳故事,想不到其人已逝,其头发及发钗遗物竟然被水机子捞了上来,叹息不已。
元朝灭亡后,当地人在凌虚阁旁修塔纪念,名“罗爱卿塔”,那只刻着罗爱爱名字的宝钗也被挂在塔尖上,供人瞻仰。明诗人姚兖有诗道:“五龙桥畔散芳洲,登眺凌虚昔有楼。烟靄乍分杨柳榭,风光不断木兰舟。塔悬宝髻当杯出,波荡湘裙入镜游。共说烈姬诗句好,年年青色唤人愁。”
这是罗爱爱的典故,至于本地渔夫用沙机子寻宝,则另有一番来历。嘉靖年间,倭寇祸乱江南,嘉兴一度被大肆蹂躏,城外家庐被灾,数万家仅存馀烬。时人李奎写有《嘉兴遇寇诗》以记当年情景云:
范蠡湖南怅夕晖,孤城初解百重围。天星渚上春芜绿,烟雨楼中燕子飞。
岁月渐衰丘壑鬓,风尘不耐芰荷衣。愁看白骨郊原遍,咫尺西湖阻未归。
一些民众逃难不及,便干脆带着家财跳入南湖中。后来偶尔有渔夫从水中打捞到金银,由此发家致富,成为一方传奇,被人羡慕。亦不时有人效仿。人心贪婪,不劳而获这件事当真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即使百年来的事实证明打捞沉宝只是徒劳无功之举,迄今还是有人不断尝试,妄图发一笔横财。
众人从许誉卿口中了解了沙机子的来历和异闻,忍不住要感慨一番。然而刚刚绕过渔船,便发现了一件极令人惊讶的事——
前面不远处,又有一名渔夫正在呼喝沙机子入水捞物。他身边还站着一名年青女子,二十三、四岁模样,兰缎儒衫,青巾束发,一身男子打扮,容颜略见憔悴,却依旧丰姿楚楚,难掩丽色。她手中握着一顶斗笠,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水面,神色竟是比渔夫还要紧张。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柳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