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定大捷 第六节
当莫州被破,潘忠、杨松降燕的消息传到真定,耿炳文顿时惊得呆住!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迅速占据了他的心头。耿炳文没有想到,兵微将寡的朱棣竟敢主动出击,找上门来打仗;他更没想到的是,燕军竟然这么快就全歼了潘、杨大军!
雄县、莫州共有近四万人,兵力不可谓不雄厚。且这些兵士都是京卫或镇守卫军,绝非徐凯手下那些上不得台面儿的屯田军可比。耿炳文一直视此二城为自己臂膀,也是他齐攻北平计划中的先锋之师。而燕军能有多少人?除却北平、永平二府及辖下州县的守军,朱棣能带出三万兵马已是撑破天了,论人数绝超不过莫、雄二地。可就是这样一支大军,竟会在两、三天之内被燕军完全吃掉,连个渣儿都没吐出来!在被朱棣的出其不意打花眼的同时,耿炳文更为燕军的骁勇善战惊心不已。
略微冷静下来后,耿炳文迅速在脑海中分析形势:燕军打下莫州,北平以南就只剩下河间徐凯和真定的自己了。真定有十三万大军,以燕军的实力,无论如何也打不下这里,如此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河间。河间只有四万兵马,且都是山东屯田军,这些所谓的军士多年只拿锄头不拿刀,连基本的操练都没有,战斗力低得吓人,燕军若去打他们,那胜算还是很大的。想到这里,耿炳文立刻给徐凯发出手令,令其严加防范,万不可擅自出城。
送走信使,耿炳文稍稍稳定住心神,正思如何扳回局面,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声:“大帅!大帅!”
耿炳文抬头一望,一个老苍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慌什么慌!难不成燕军杀进城了吗!”耿炳文眉头一皱,厉声斥道。
老苍头吓了一跳,半晌方定住了神,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禀大帅,是那个程、程参军在门口求见。小的见他气势汹汹,怕是又来惹麻烦的。”
老苍头话一说完,耿炳文头皮顿时一炸:这家伙怎么又来聒噪?
苍头口中的程参军便是当日在午门阻妙锦击登闻鼓的程济。在被妙锦抽了一鞭子后,程济也因自己的忠于职守引起了建文的关注。后来燕藩三子借勋戚之力欺压朝廷,脱困北归,程济看在眼里,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借天相之学上书朝廷,说北方将起大乱,请朝廷削燕。奏本一上,满朝皆惊。其时建文已决心削燕,只是尚在暗中准备,并不能放到明面上讲。为避免因这一道奏疏引起燕藩疑心,横生枝节,建文当即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的罪名,将程济打入大牢。不过建文虽罚了程济,其内心对他的言论还是十分赞同的。燕王反后,建文便将他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改授翰林编修。此次耿炳文北伐,程济又被任命为参军,随军出征,赞襄军务。程济儒生出身,素以忠君爱国为念,燕王起兵谋反,他自然是恨之入骨,因此一到军中便极力主战,与抱着“坚守待机”想法的主帅耿炳文发生冲突。偏程济心高气傲,言辞又一向锐利,见耿炳文不愿进兵,他便左一个“畏敌不战”,又一个“老气横秋”,毫不避讳地当着众将之面把这位平燕总兵官一阵猛批,让耿炳文大光其火。无奈程济是建文亲点的参军,又是方孝孺的门生,耿炳文虽心中窝火,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程济见耿炳文说不过自己,更认定了他年老懦弱,由是愈发变本加厉地连连发难,让耿炳文头疼不已。
“兵主!”就在耿炳文寻思用什么理由挡住程济时,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声。原来这程济等的不耐烦,竟自己闯了进来。
耿炳文叹了口气,忙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对程济道:“程参军何事这般着急?”本来程济是耿炳文下属,他称个“尔”字就可。可程济这段时间连连找茬儿,硬把耿炳文整得是焦头烂额,实在怕了他,故见到程济时,竟客客气气地以官职相称。
不过炳文虽客气,程济却不领情。只见这热血书生勉强作了个揖,马上白眼一翻,冷冷道:“都火烧眉毛了,耿帅倒仍是这般好气度。”程济本正在午睡,得知莫州失守,他一跃而起,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随手找了件长衫套上便赶了过来。此时他见耿炳文仍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立马气不打一处来。
耿炳文心中厌透了眼前这个人,不过却发作不得,无奈之下,他只得捺住性子答道:“程参军说的是莫州之事吧?潘忠、杨松心怀不轨,与燕庶人暗通款曲,害了我数万军士。本帅马上便要上奏朝廷,抄籍其家!”
“抄籍其家?”程济一声冷笑,寻又出言挖苦道,“败都败了,就是刨了他二人的祖坟又于事何补?数万大军全军覆没,敢问将军还有颜见江东父老乎?”
程济本就言辞尖利,此刻心急火燎之下,话语间更是带足了刺,耿炳文被他气得是胡子直颤,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混账!尔一个小小参军,竟敢以下犯上,尔眼中可有军法?”
说话的是耿炳文长子耿璿。征虏大将军行辕戒备森严,一般将佐非召亦不得入内。不过耿璿是耿炳文儿子,自不在此例。耿璿本来院外巡视,见程济气咻咻地跑进来,知他又是来寻爹爹的晦气,便忙跟了过来。此时见程济出言不逊,耿璿肺都气炸,当场发作。
程济一愣,此时方注意到耿璿也在屋里。耿璿是建文亲妹妹江阴长公主的驸马,故耿家也算是皇室姻亲。程济此时方觉得有些孟浪了,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翰林,来军中也是赞襄军事的,这般言语确实不该。虑及于此,程济颜色方缓,一时不再说话。
程济虽闭嘴,耿璿却是怒气未消。他当即抱拳对耿炳文道:“父帅,程济目无上官,屡出肆言,若纵容下去,其他将士见而效仿,父帅威仪何在,军中纲纪何存?军纪败坏,我军焉能不败?此次务要对其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耿璿一说完,程济顿时大怒。他本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方才容忍已属难得。耿璿若是仅就斥责一通,程济因着自己理亏,也就咬牙认了。偏偏耿璿不知见好就收,反而当面就要炳文追究其罪!程济的犟脾气顿又上来:你不就是个驸马么?皇上连亲叔叔都能废成庶人,何况你这个瓜蔓儿皇亲?你们打了败仗,丧师辱国,回头皇上岂能轻饶?再一想,程济愈发觉得不对:这仗打成这样,明明是你老子统兵无方,不听良言所致,如今却说是因我败坏军纪造成?你耿璿也未免太过分了!想到这,程济恼怒不已,一声冷笑道:“耿都督可别含血喷人!莫、雄之败,却与我毫无瓜葛,这黑锅我就是想背,也背不了!耿帅布置失当,致使数万将士折戟沙场,这是谁也抹不掉的事实!是是非非,将来朝廷必有明断!”
程济一言道闭,耿璿顿时一愣,过了一会方反应过来:这程济想得歪了!竟以为自己是要将兵败之责嫁祸与他!
耿璿是个正直的军人,他虽然讨厌程济,倒确实没存过这种心思。见程济误解自己,他忙欲解释,但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竟哑在那里。
耿璿的神色,程济全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耿璿的哑口无言,便是被戳破诡计后最正常的表现!程济冷哼一声,转对耿炳文狠狠一揖,方冷声道:“大帅,莫怪下官没提醒,朝廷的劳军中使不日即到真定。莫州兵败,大帅身为总兵,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干系,到时中使问起,大帅如何作答,还请事先斟酌妥当!”
话说完,不待耿炳文答话,程济袖子一甩,竟自去了。
程济临走之言,把耿炳文刺了个激灵。他这时方想起来,皇上的中使已在路上,再过几日就要来了!中使得知此番惨败的详情,回去必会如实奏与天子,自己想借着天高皇帝远打个遮掩都不行;程济更会在中使面前,对自己坚守不出的策略大加诋毁,而这些也最终会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盼着自己能早日平燕。一旦他知道惨败,又听了程济的胡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耿炳文不敢再往下想。
“耿帅!”耿炳文正心烦意乱,门外又传来一阵洪亮的声音,耿家父子放眼一瞧,平燕布政使暴昭匆匆忙忙赶进屋来。
“暴大人何以匆忙至此?”见暴昭满脸大汗,耿炳文忙上前相迎。
“有急事!”暴昭也不寒暄,直接撩起袖子将满脸油汗抹了便道,“方才顺德知府送来急函,中使一行已至沙河,两日后即到真定!”
“怎么这么快!”耿炳文当即大惊。就在前日,他才收到河南都司行文,说中使尚在开封,怎么这么快就到顺德了?
“是快了些!”暴昭寻了张椅子坐下道,“据说中使一行到开封后便突然加快了行程,连过彰德、广平二府地界,连城都没入!”
耿炳文听罢心中一抖:莫非中使已得知莫州、雄县之败?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大可能。就是他自己也是刚收到败报,中使便是长了顺风耳,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知晓。
“耿帅!”暴昭从苍头手中接过茶,仰头一饮而尽,方道,“事情还不止如此。更离奇的是,此次劳军,这中使在中途居然换了人!”
“什么?”这下不仅耿炳文,连一旁的耿璿都惊讶不已:劳军中使中途换人,这在大明朝还真是闻所未闻。
暴昭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道:“据河南消息,中使一行到开封府后,皇上派御用监少监王钺追至,随后这劳军中使就换成了王钺!王钺一接任,便星夜往真定这边赶,这其中颇有玄机!”
耿炳文猛一哆嗦:这王钺是建文最信任的内官,劳军这屁大点事,怎需劳他大驾?而且还是中途接任!皇上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耿炳文尚在思忖,暴昭已沉声又道:“若仆所料不差,王钺突然出马,必是圣意有变!他此番前来,十有八九带了圣上的密谕!”
“北伐未满一月,圣意能有什么变?”耿炳文皱着眉头道,“誓师当日,陛下曾亲口允诺不干兵事,一应军务皆以我令为准,怎得这么快就变卦?”
“耿帅有所不知!”暴昭低声道,“您北上不久,京中便传出一股风声,说您离京前曾私下言道‘燕藩兵精将勇,朝廷大军华而不实,平燕恐需缓缓而行。’耿帅您也知道,朝廷上下,皆认为燕藩地不过两府,兵不过三五万,此番三十万王师出征,自当一鼓作气,灭此朝食。故而此言一出,舆论大哗,文武大臣皆纷纷上书,请皇上催促您尽快进兵,以速安社稷。仆料想,皇上自己也有此意,故临时让王钺接任中使,催您进兵。”暴昭是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被放到河北专职平燕的,在朝中文官圈子里人脉甚广,消息十分灵通。反观耿炳文,他虽也是勋臣,但生性寡言,不擅交际,又是年过六旬的开国老将,无论是与文官还是与那些年轻的二代勋臣们都合不到一起去,所以消息反而闭塞。不过这也是齐泰荐他为帅的重要原因——与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勋戚不合拍!
不过耿炳文性子虽孤僻些,脑子却一点不迂,暴昭话一说完,他脸色立马就变了。皇帝的心思他很清楚,这位年轻天子恨不得自己即刻就踏破北平。若朝臣果真群起上书,他十有八九会经不住撺掇,派人催自己进兵。不过细细一想,耿炳文又觉得此事很是蹊跷:所谓私下放言云云自是子虚乌有,可问题是自己的方略是怎么泄露到京城的?自己八月初才到真定,这坚守待机之策也是在之后才定下,就算有人对此策不满,想用朝廷来压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快啊?何况风声这么快就传遍京城,还引得大臣纷纷上疏,这就更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了。那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呢?思忖再三,耿炳文仍无答案,遂问暴昭道:“敢问暴尚书,都是哪些人出此言?”
“一开始也就是坊间私下浪言,本无大碍。可忽然间曹国公和子澄大人联名上疏,这一下就成了气候!曹国公身份显赫,子澄大人又是削藩主谋,他二人一出头,朝中本就有许多以为平燕不过反掌间事的人,这下全都站了出来一起起哄!”说到这里,暴昭感到有些惭愧。他心里清楚,朝中叫嚣着速平燕藩的多是文官。这些人对燕王谋反之举恨得是咬牙切齿,但偏偏又不了解北平详情,想当然地认为王师一出,燕藩朝夕可定,故而闻风鼓噪,一下子就形成了一股汹汹舆情。暴昭虽也是文官,但他身在真定,对北平局势可谓一清二楚,自然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无奈其孤身一人,又不在朝中,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黄子澄和李景隆?”耿炳文闻言一怔:黄子澄也就罢了,此人职在削藩,又是个文书生,此番心急如火也不奇怪。可这李景隆怎么也跳了出来?削藩一事与他毫无关系,我与他素无过节,他为何要鼓动群臣上疏,撺掇皇上催我出战呢?我出不出战和他有什么关系?
“兵主!兵主!”就在耿炳文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右副总兵将宁忠踉踉跄跄跑进屋来,声色惊惶地道,“兵主,方才得报,游击孙严在保定举城降燕,现北兵已进保定府。”
“啊!”犹如一声惊雷,屋内众人呆若木鸡。保定位于真定与北平之间,也是北平省内的一座大城。它的易帜,将使真定直接处于燕军锋芒之下!
难不成燕军要打真定?耿炳文犯了迷糊,按道理说,燕军根本不具备攻下真定城的实力。
不过很快,耿炳文便清醒过来。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莫雄惨败、保定易帜,偏偏中使又在这个当口来真定,如何应付中使,才是自己要首先考虑的关键所在。一旦中使得知这些,回去再禀告皇上,那自己麻烦可就大了!想到这里,耿炳文顿觉心慌意乱。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欲饮口茶,不料手忽然一抖,茶水酒出,全溅落到了身上,崭新的官袍顿被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