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定大捷 第三节
八月初的幽燕,已稍有几分凉意。不过在习习凉风中,北平城内却到处一副热火朝天之气象。
随着各路南军的相继败退和周围州县的纷纷归附,曾一度惊恐不安的北平士民稍稍安定下来。在道衍、郭资等人的率领下,北平城内军民被悉数组织起来,修葺城墙、打造器械、布置城防,组织操练,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大家心中都清楚,朝廷大军迟早会杀到北平城下。但在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人们还是能勉强稳住心思,从容做好手中的活计。
城内一片忙碌之象,位于城中的燕王府也不平静。这几日,无数飞骑从端礼门驰进驰出,将一个个消息情报带进王府,又将一大堆燕王令旨和密函送往各处;燕军将校也是川流不息,向燕王禀告部属情况、军事布防以及南军动向,并请示用兵方略。耿炳文主力已进入北平省,再过两日就能到达朝廷预设的北伐根据之地——真定。所有人都明白,燕藩即将面临无比残酷的考验!
王府东殿内空空荡荡,只有燕王朱棣端坐在王座上,脸色十分严峻。就在片刻前,他刚刚听完派往辽东的密使的禀报,而这位密使与之前派往其他地方的大多数信使一样,带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燕藩起兵靖难已有一月。这一个月来,朱棣在用兵方面尚算成功,短短时间内便破了南军之围,并将北平、永平二府之地收入囊中,使燕藩初具气象。但与军事上的成功截然相反,在招揽旧部和争取盟藩的道路上,燕藩却受到了不小的挫折。
首先是旧部并非尽数归附。在靖难之初,北平府周边诸卫纷纷响应,使燕军兵力迅速扩充到了五万。但到七月底时,随着燕军开始休整,旧部的归附举动也逐渐少了起来。其余各省的旧部就不说了,他们早被各都司衙门管得死死的,纵有反心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北平省内各卫也多不附。至于不附的原因,有的是与北平府相隔甚远,像驻大名、顺德等地的卫所,与燕藩地盘不搭界,想反也反不了;有的则是已被朝廷钳制,如真定等地,尚有不少朝廷兵马聚集,对原北平卫所形成制约;还有许多则根本就无反心,他们纵然曾属燕王,但如今燕藩已反,他们不愿背叛朝廷,自然也就不会归附了。
招抚旧部还称得上是有成有败,而所谓的盟藩则整个就是镜花水月。在靖难之前,朱棣也曾联络诸位塞王,希望他们能共襄大业。塞王们大都对朝廷削藩愤恨不已,对于燕藩的拉拢,他们也是频送秋波,暗通款曲。但真到燕藩举事之时,局面就彻底颠倒过来: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都是二代藩王,威望不足、根基不稳,根本无力举事;辽王朱植是个异类,他从一开始就坚决效忠朝廷,几日前已受建文之命弃藩归京,将护卫亲军留给了镇守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代、宁二王倒是既有实力也有反意,可在靖难前就先被朝廷囚了,徒唤奈何;谷王朱橞最不是个东西,这家伙一开始说得好好的,可燕军都打到宣府城下了,他不但不响应,还来个弃城而逃。至于更远些的兰州肃王、宁夏庆王,虽消息还未传回,但他们既距北平甚远,手下又没几个兵,想来也不可能举事。虽说朱棣打一开始就没对这些弟侄寄予太高期望,但到真确定造反的只有自己一家时,他心中仍颇为沉重。诸塞王的失约,对燕藩而言不仅意味着战争中的力单,更意味着道义上的势孤。
“举步维艰啊!”朱棣喟然一叹。朝廷的北伐大军就要到了。三十万,光这个数字就足以让自己头晕目眩。如何御敌,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个明确的方略。强弱悬殊,若无万全策略,其结果可想而知!尽管表面上朱棣仍是沉稳持重,但内心早已焦虑不已。
“王爷!”一声呼唤,黄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爷,徐四小姐来了!”
“谁?”朱棣一时没反应过来。
“魏国公家的四小姐,娘娘的亲妹子!”黄俨又详细地说了一遍。
“不可能!”朱棣大惊,当即断然否定,“她怎可能来北平?尔看花了眼吧?”
“绝没有看错!”黄俨有些急了。前几个月朱棣进京,他也随行侍候,在中山王府见过妙锦,“绝对是徐四小姐无疑!奴婢若有认错,甘愿把眼珠子挖出来!她还说,有急事要告诉王爷!”
见黄俨说的笃定,朱棣这才有些信了,忙问道:“她人在哪?”
“奴婢安排她在体仁门门房里暂歇!”
“莫非徐府出事了?”朱棣心中猛然一惊,当即二话不说,起身便向外走。方走到殿门口,他的步伐又停滞下来。想了一想,朱棣吩咐黄俨道:“尔去!将她悄悄带至本王寝宫,勿要惊动任何人。本王在寝宫见她。”
“是!”黄俨答应一声,又问道,“王妃那边,可要派人知会?”
“待本王见了再说不迟!”思忖一番,朱棣又道。
黄俨不再多言,一溜烟儿去了。朱棣愣怔半晌,方匆匆往后苑走去。
“大姐夫!”朱棣方回寝宫花厅坐下,门外便传来一阵略带哭腔的叫声,随即妙锦出现在了眼前。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当妙锦出现在面前时,朱棣仍不免吃了一惊。再仔细打量,眼下的妙锦与当日在金陵城中时几乎变了个人: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遍布污渍的深蓝色圆领粗布袄,腰束一条几乎已成乌黑的皂色布带,满头的青丝用一块二尺见方的包巾裹起,下身的浅灰色布裙亦是污浊不堪。这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千金?这分明是一个刚从田中劳作完回来的农妇!若非那一双仍乌溜溜打转的灵动眸子,朱棣几乎都已认不出这个妹子!
“妹子,你怎么来了?”确认是妙锦无疑后,朱棣忙将她拉至桌前坐下,倒了杯凉茶给她,方紧张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呜……!”妙锦痛哭失声。这三千多里走下来,妙锦可谓吃尽了苦头。她从小就未出过远门,一个人独闯江湖更是头一次,这一路走得是艰辛无比。一开始,妙锦沿着运河驰马北行,沿途倒也平安。但到了河南地界,她上路前仓促凑的那点子盘缠便不够用了,接下来只得风餐露宿,可把这位千金小姐折腾得苦不堪言。而这还不算完,更要命的是,为了抢在朝廷大军前抵达北平,她不能有丝毫耽搁,每日都得骑马赶路。虽说妙锦自幼习武,对骑马也算在行,但像这种连日骑行,仍让她倍感煎熬。好在北上官道尚算平坦,而妙锦也心志甚坚,终于在经过二十多日的跋山涉水后赶到北平。此刻,她终于进了燕王府,见到了大姐夫,一时间,欣喜、委屈等各种感觉便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百感交集之下,妙锦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放声大哭。
妙锦娇滴滴地一哭,朱棣立时就六神无主。无奈之下,他只得强捺心中疑惑,先竭力安抚再说。过了好一阵,妙锦方勉强止住了哭。抹了眼泪,她望着朱棣道:“我是来给大姐夫报信的。”接着,妙锦将从增寿处偷听的话原原本本转述出来,末了方恨恨道:“亏你当年和四哥那么好!现如今你被朝廷陷害,他却只顾着自己,一丝忙也不帮!我实在看不过去,就过来给你送信了!”
妙锦叙说时,朱棣神色几变,待她说完,朱棣却陷入一阵沉默。过了好久,朱棣方挤出一丝笑容道:“妹子,你这次帮了姐夫大忙!这些内情,足以决定我燕藩成败!姐夫在这里多谢你了!”说着,朱棣庄重起身,对着妙锦便是一揖!
“咿呀!”见朱棣如此,妙锦惊得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姐夫这是做什么?我哪当得起你这般大礼?”
“自是当得起!”朱棣郑重道,“南军详情,皆是我多方收集而不可得的绝密!今你将它详尽告我,于我燕藩而言不下于平添五万精兵!妹子这番情谊,我必永记于心!”
听得“情谊”二字,妙锦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喜悦,过了好一阵方稍显扭捏地道:“我这都是从四哥那偷听来的。至于这些什么内情,大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见闻和一家之言,也不知准确与否!”
“定无虚假!”朱棣笃定说道。
“咦!”妙锦有些奇怪道,“你怎就这么肯定?”
朱棣一愣,随即笑着解释道:“你四哥是后府掌印,地位重要,朝廷军机自难漏过他的法眼。且他又善于交际,在五府中是一等一的好人缘儿,要探听消息更是小菜一碟!这样一个人物,其言又岂会是空穴来风?”
“这倒是!”妙锦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对徐增寿的才能,她还是十分认可的。不过既谈到增寿,妙锦不免又生出怒气,当即不屑地一哼道:“知再多内情又如何?还不是只敢闷在心里,最多也就跟二哥叨咕叨咕。他当年随你出塞,跟你关系那么好,如今却为了自家富贵,坐视你遭难而不救!这么个哥哥,有天大本事也是懦夫!”
听了妙锦的话,朱棣尴尬一笑道:“算了!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我是在和朝廷作对,他是朝廷大员,自然要站在皇上那边。当年与我交往的勋戚多了去了,如今不也都断了交情么?世事便是如此,妹子不必单对增寿介怀!”
朱棣的话并不能让妙锦满意。别人倒也罢了,但对徐增寿,妙锦从来都是高看一眼的。也正因为如此,当瞧得增寿懦弱做派时,她才更觉愤怒。
就在妙锦准备再就增寿之事讲下去时,朱棣却一拍手,随即黄俨跑了进来。朱棣将黄俨召至身边,对他附耳嘱咐几句,打发他去了,遂掉头对妙锦笑道:“妹子,你千里迢迢送信,想必吃了不少苦。我已让下人去通知你大姐,咱们这便去她寝宫,让你姐妹二人团聚如何?”
“咿呀,好耶!”妙锦欣喜地大叫。她还未出生,徐仪华便已到北平,两人从未谋面。想到要见大姐,妙锦顿时十分兴奋。
当朱棣与妙锦走到徐妃寝宫时,她已得了消息,正站在宫门口翘首以盼。姐妹首次相见,又是因着如此机缘,两人当然免不了一阵唏嘘。待欢喜过了,徐仪华见妙锦满身尘土,心中大疼,忙命下人准备澡具,供其沐浴更衣。朱棣见此,遂哈哈一笑先行告辞,并言晚上举行家宴,到时再为妙锦接风洗尘。
出了徐妃寝宫,朱棣脸上的微笑顿时被激动之色取代。正在这时,黄俨跑过来,小声禀道:“王爷,遵您吩咐,道衍师傅与金先生已至寝宫暖阁相候!”
“好!”朱棣应了一声,随即大步流星,向自己寝宫返去。
进了暖阁,道衍与金忠起身行礼,朱棣也不废话,直接将妙锦所言说了,末了兴冲冲地道:“此番小妹送信,南军虚实尽落吾手!由增寿之言可知,大宁房宽、大同陈质皆未能控制全局。所谓三十万大军云云,亦不过虚张声势耳!真能迫我燕藩者,仅耿炳文十万余人及辽东偏师罢了!”之前朱棣最担心的就是大同和大宁。虽然陈质与房宽的底细他也多少知道些,但远非甚详。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放心。
“辽东不足为虑!”金忠当即言道,“据报,耿炳文之子、原守山海关之都督佥事耿璿已被其父招回至自己帐下,现辽东主将吴高乃新近上任,对属下军马尚不熟悉,短期内必不会贸然出兵。且即便吴高要西犯北平,中间还隔一个永平府。以辽东兵力,不足以长驱直入!”
“不错!”道衍也道,“只要能破耿炳文主力,此战我军便是胜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的南军实力瞬间便下降了一半还有多,有了这层计较,三人的取胜信心也大大增加。稍一思忖,道衍侃侃道:“既如此,我军则可集中精力,与耿炳文决一死战。耿军虽逾十万,但皆江南士卒,初来乍到,必定水土不服。且河北之地,一马平川,乃骑战绝佳之所。我燕军本是天下强军,多次出塞击胡,马上功夫无人能及;反观江南兵马,则素不善骑战。若能与南军堂堂对阵,我军虽少,但胜算亦是不小。”
朱棣颔首道:“不错,一战而定,速战速决,乃我燕藩获胜之不二法则。否则拖延日久,各路南军逐渐赶到,我军寡不敌众,则有覆亡之忧!”
“只是臣有一虑。”金忠面含忧虑道,“耿炳文开国老将,久经沙场,他岂不知骑战乃我军之长?且大宁、大同眼下虽不敢妄动,但假以时日,军士逐渐归心,他们也未尝不会发兵。以耿炳文之能,此点应看得清楚。既如此,耿炳文大可以坚壁清野、固守待机。只需拖延数月,形势恐会生变,到时候他再集全军之力出战,如此,则我燕藩大势去矣!”
“本王岂会许他久拖!”朱棣虎虎有声道,“待他一进真定,我燕军便主动出击,扫荡河北,逼他出战!”
“若其坚持不出奈何?”金忠当即问道。
“他不会不出!”朱棣自信地一笑道,“耿以数倍之众伐我,可谓占尽优势。仅此一条,他坚壁清野就很难说的过去。若我再破他几支偏师,扫荡河北,耿炳文又岂坐得住?就算他坐得住,朝中必然舆情沸腾。只要物议一起,别说耿炳文,就是齐泰、乃至皇上也未必能忍。削藩削出个靖难,皇上已是颜面大损,若再徒耗粮饷而迟迟不能平燕,勋戚必然趁机起哄。故而,皇上肯定会下旨逼耿炳文出兵!”
“王爷怎就这么肯定勋戚会逼宫?若他们不动,我燕藩岂不覆亡在即?”金忠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毕竟,这是事关燕藩成败的大事,身为朱棣的心腹谋士,他必须将一切都算计清楚。
“世忠果然思虑周全!”朱棣先是一赞,然后又笑道,“不过你放心,依本王看,到时候勋戚必然有所动作!”说着,他又将目光瞄向道衍。
“不错!”道衍也是微微一笑道,“臣以前还有犹疑,但如今也确信勋戚必将发难,我等坐观其成即可!”
金忠见他俩一唱一和,跟打哑谜似的,一时有些云山雾绕,傻傻地看着二人,却说不出声来。
似乎看出了金忠的疑惑,朱棣哈哈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有空再与尔细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须拟定妙策,将真定外围的南军各部一举荡平。只要偏师尽墨,河北必然大震,耿炳文也将受各方责难,十有八九便就出城。惟其如此,我军方有可乘之机。”
见朱棣这么说,金忠只得把疑虑暂且吞进肚里,转而道:“《孙子兵法》有云:‘兵之情主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今敌强我弱,正需兵贵神速;且南军新至,水土不服,必有疏漏处。若要破敌,只需待南军抵冀,立足未稳之际而动,必有可乘之机。然具体如何行事,尚需视耿炳文部署而定,此时放言尚为之过早。”
朱棣想想,自失一笑道:“世忠言之有理,是本王太心急了。不过方略已定,用兵之事也需早作绸缪。以日程计,南军抵冀,亦不过两三日间事。我军应励兵袜马,一俟有机,即可整装待发。”说到这里,朱棣转而对道衍道,“还请师傅将本王意思传与诸将。只是切莫说的太透,以免走漏风声;但也需使众人心中有数,以防措手不及。其间轻重,还请师傅多加把握!”
“王爷放心!”道衍双手合十,身子微微一躬。
商议已罢,朱棣一看窗外,天已渐渐暗了下来。他遂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今日内妹过来,本王需设家宴款待,就不留二位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