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定大捷 第二节
中山王府的西花园在历史上可谓鼎鼎有名。早在建府伊始,徐家便下大功夫精心修筑,其内山湖相间,景色怡人。经历代修葺,到明朝中后期,此园已名声在外。清初时,该园成为江南省左布政司署衙,乾隆下江南时曾驻跸园内,并御题“瞻园”匾额。其后,瞻园与金陵城中的豫园、无锡寄畅园、苏州拙政园和留园并称为“江南五大名园”,后又成为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的王府。直到湘军灭太平天国,此园才毁于兵燹。后虽重建,但已非昔日景况。尽管日后海内闻名,但在建文元年,西花园最大的用处,则是供徐妙锦这位千金小姐闲暇游戏而已。不过这一次,妙锦到西花园,却绝非嬉闹玩耍这么简单。
进了西花园,妙锦避开下人,独自溜到一处墙角跟前。这段院墙将王府东部的房屋建筑与花园隔开,墙对面便是徐增寿的书房后窗。见四下无人,妙锦搬来块石头垫脚,然后仗着自己的那点子小功夫一跃上墙,然后轻轻顺墙而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增寿书房外的花草丛中。此时天气尚热,增寿书房的窗户全部敞开,妙锦蹑脚跨过栏杆,猫着身子溜到后窗前,伸长了耳朵往里偷听。
果然,膺绪和增寿正在房内。他们并未发觉妙锦偷听,正在埋头密议着什么。
“四弟!”说话的是二哥膺绪,从他充满忧虑的语气中,便知所议绝非好事,“今日陛下下旨,以耿侯为征虏大将军,充平燕总兵官,率三十万大军北伐,恐燕王的末日也不远了!”
“那也未必,燕藩既然敢反,必是有所准备。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姐夫在北平经营多年,根深叶茂,耿侯想要平燕也非易事!”
“燕藩不过三四万兵,耿侯则是三十万大军。一时不克,多花些时日总是无问题的嘛!听说朝廷已准备在真定重建平燕布政司和河北都司,布政使放的是暴昭,提刑按察之职亦由其兼任,河北都司掌印则放给了安陆吴侯。仅从这布政衙门的‘平燕’名头看,朝廷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燕藩所据不过北平一域,实力与朝廷相差甚远。纵燕王骁勇盖世,但终是寡不敌众,其之覆亡,恐是早晚之事!”
房内两兄弟畅言议论,窗外妙锦却震惊不已。这是她第一次耳闻朝廷对燕藩的布置详情,不料来势如此汹涌,决心是如此之大。暴昭是文臣且不说,对于勋臣,妙锦还是很熟悉的。所谓耿侯,必是指长兴侯耿炳文;安陆吴侯则就是安陆侯吴杰了。吴杰倒也罢了,耿炳文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两位开国元勋之一,老资格的功臣宿将,在天下武官中颇有威望。派他出征,足见朝廷重视,而三十万大军更是个了不得的数字。想到这里,妙锦不由为大姐夫的前途担忧不已。
“我倒不关心北平那边!”屋内,膺绪又说话了,“我担心的是我们徐家!我徐家与燕藩是姻亲。如今燕藩谋反,我徐家可就坐到了风口浪尖上!你这几日上朝没留意么?别说文臣,就是右班的勋臣,看咱兄弟的眼神也都怪怪的。至于皇上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天咱府外又多了好些来历不明的人,想必是锦衣卫的暗哨无疑。我是怕皇上疑我徐家啊!”
“疑我徐家自是必然!”增寿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也不至于就把我们怎么样!朝中与燕藩有关系的多了去了,这些皇上心中都有数,绝不至把咱们都给废了!至于多些暗哨,那也不稀奇。二月里燕王进京,咱家不也一样被暗哨盯上?到燕王离京时也就撤走了。现在是燕王刚反,皇上自然会关注我兄弟动态,待风头过去,他见我等安分守礼,必也就放心了。”
“倒也是这个理!”听完增寿分析,膺绪似乎安了些心,语气也舒缓下来,“大哥素与燕王不待见;我与他交情也一般;你昔日倒与燕王交好,不过自削藩以来也疏远许多,这些皇上不可能不看在眼里。”说到这里,膺绪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还有小妹!上次燕王进京,我看小妹对他颇为仰慕。她可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剿燕总总,万不可让她知晓,不然不知闹出什么祸患咧!”
膺绪在屋内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屋外的妙锦听着却是气愤不已。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燕藩,如今事情已出,两个哥哥只顾保全自身也就罢了,还商议着要瞒住自己!想到这里,妙锦火冒三丈,右脚不由自主地往墙上一踢。
“谁?”屋内冒出一声喝问。妙锦穿的是绣花鞋,踢到墙上只发出一小声闷响,但饶是如此,仍让屋内听到了动静。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显是有人向窗台走来。
怎么办?妙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忽然,她往后一瞅,方才翻墙处的那一片茂密花丛映入眼帘。妙锦脑袋一转,忙蹑脚疾行,钻到花丛中藏了起来。
出现在窗边的是徐增寿。他隔窗打望一阵,没发现什么动静,方放下心来,掉过头对里面的膺绪笑道:“无人!像是野猫瞎跑撞到什么!妙锦这妮子,每次下人要打野猫她都不许。愣是把好好一个宅子整成了猫猫狗狗聚居之所!”说着,他又往内走去。待他离开,妙锦方从花木丛中钻出,小心翼翼地又攀到窗前。
“吓死我了!”里面传来膺绪的喘气声,“大哥昨日还又交待,眼下万不可议论燕藩之事。咱们今天私议军政,要被外人知晓,报到皇上那里,恐又惹出麻烦!”
“二哥小心得过了吧!”徐增寿哈哈笑道,“探子哪进的了我魏国公府?就是被下人们知晓,也不敢乱嚼舌根,顶多说给小妹罢了!”
“被她知道那还了得?”膺绪叫道,“她又去敲那登闻鼓可怎么办?”
“她连府都出不了,去敲什么登闻鼓?”增寿笑道,“何况有了上次的事,皇城各门的上直军哪还能随便放她进宫?”
“也是!”膺绪道,“我就怕她去为燕王鸣不平,给咱徐家惹麻烦!”
“惹不了麻烦!”增寿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道,“除非她把朝廷大军的那些动静全带到北平告诉燕王,否则就是出再大的差错,皇上也能饶了她!”
“大军动静?”膺绪放下心来,哂笑道,“那些消息连我都不甚了了,她从哪去打探?”
“二哥不知么?”增寿将杯盖一扣道,“其实就这三十万大军,其中都颇有水分哩!”
“哦?”膺绪来了精神,忙问道,“此话怎讲?”
增寿冷哼一声道:“齐泰这只老狐狸,在皇上面前把胸脯拍的天响,真到让他调兵时,却不知打了几多折扣!”
“打折扣?”膺绪有点发懵,“这事还能打折扣?他就不怕耿侯参他一本?”
“所以说他是老狐狸啊!”增寿将茶杯放下,冷笑道,“他纸面儿上是给了耿侯三十万人。但二哥你可知道,这三十万大军从何处来?”
“京中、直隶、大宁都司、山西行都司还有山东、河南、辽东兵马!”膺绪想都不想就给出答案。按大明军制,凡调兵遣将、运筹方略等均由兵部负责,五军都督府则职掌天下卫所整备、操练以及屯田诸事,此为军权分制之理。然依此制,五府虽无调兵之权,但兵部凡有动作,也少不得须经过五府。膺绪也是中府都督佥事,齐泰调何处兵马自然逃不过他的视野。
“二哥说得不错!”增寿掰起手指头道,“不过二哥你看,大同乃山西行都司驻地,代藩封国,该地卫所昔日皆归代王所掌。虽说代藩被削,但时日未久,大同参将陈质也非该地老人,他真能在短短数月内便将大同兵马握于手中?我昨日还看到陈质的折子,说大同暗流涌动,局势诡谲;至于大宁就更不用说了,其兵马昔日皆由燕王直掌,这些人能守住大宁不造反就不错了。大宁都指挥使房宽已连上了几道奏折,催请朝廷在五府中遴选得力干将赴大宁助其治军,这岂不是大宁军心不稳,房宽难控全局的铁证?我大明北军,最强的就是北平,其次便是大宁、大同。而由此看来,两地卫所短期内都不可能征发。大宁、大同以下,便是辽东了。不过辽东战力已是二流,且该地兵马总数不过三四万人,还要防备鞑子,派也派不出多少。至于河南、山东等内地卫所,大都是些屯田军,人再多又有何用?所以,耿侯看似有三十万大军,但其果真能用者,也不过就是随他北上的江南士卒而已。从五府所掌情况看,其总数不过十万出头!”
增寿一番分析,膺绪听了连连点头。膺绪与增寿不同,他二人虽同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但增寿是左都督,一府掌印;膺绪则不过一个都督佥事而已。且论人脉,善于交际的增寿也比他这个生性木讷的哥哥要强得多。所以这些情况,增寿知之甚详,而他膺绪却不甚了了。
屋内膺绪唯唯,屋外的妙锦听了,却是又喜又忧。她喜的是,按增寿所说,朝廷大军其实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强大;忧的是,尽管只有十万出头,但还是比燕藩强了不少。却不知大姐夫能否应付?
果然,方过半晌,膺绪的声音又响起:“十万多也够用了。燕藩顶多不过三四万人。以三敌一,朝廷还是占尽优势!即便一时不胜,凭这些兵马,困个北平也足够。只要拖下去,燕王终究是个死局!”
膺绪之言,让妙锦心中又是一惊。继续听下去,增寿又说话了:“也未必会久拖,我看皇上和齐泰就很有灭此朝食的劲头。不过这却非最主要者,关键是朝廷虚实,燕藩无从知晓。战事一起,大姐夫又岂知道朝廷大军的内情?既然不能知己知彼,以燕藩实力,便难有胜算!”说到这里,增寿又喟然一叹道,“可惜我昔日与大姐夫关系莫逆,如今他遭大难,我却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于心难忍!”
“四弟切莫这么想!”见增寿似有些感伤,膺绪吓了一跳,忙劝导道,“燕王谋反,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徐家已被其牵连,你若要助他,我徐家顷刻便有覆巢之患!孰轻孰重,你千万要把住分寸!”
“这是自然!”见膺绪紧张,增寿一笑道,“总不能为大姐一家毁了我徐家偌大的基业,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皇上已下旨,废大姐夫王爵,开除宗籍。由此可知,皇上与他是不共戴天了!我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敢相助燕藩啊!”
“说到皇上,倒也颇有些意思!”增寿爽快表态,膺绪也放下心来,遂接着话头笑道,“我听说,皇上虽废燕王爵位,但却下了道口谕,说什么沙场之上,万不可伤四叔性命!这又是何意?”
“还能有什么意思?”增寿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一年之内,四王被囚,湘王自焚,燕王被逼谋反,皇上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一个‘残害亲族’的嫌疑。今上素以宽仁示人,又岂愿担此恶名?如今朝廷占尽优势,燕藩覆没不过早晚之事,至于燕王区区一人,杀不杀都不至于影响大局。故而他下这么一道旨意,正是为了体现其顾念亲情,以堵众人之口罢了!”
膺绪听了,当即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么?”话一出口,膺绪便觉不妥,忙把嘴捂住。
增寿却是一笑,不无挪揄地道:“这里又无外人,二哥紧张什么?今日邀你过来,便是要说个痛快,还怕我说出去不成?”
膺绪尴尬笑道:“小心惯了而已,又岂是怕你说?咱兄弟私自嚼舌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也罢!”增寿一抚掌道,“待会儿大哥就要回来了。他最忌讳咱们私议燕藩之事,若被逮住又免不了一顿责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听增寿这么说,膺绪也起身道:“也好。我先回房,待大哥回来,再一起用饭!”说着便起身出了前门而去。增寿收拾一阵,便也去了。
“懦弱自私!”待二人均出门,后窗外的妙锦恨恨一骂,自己也重新翻墙离去。返到西花园,妙锦越想心里越乱,便直跑回自己屋里,将门关上,坐在榻上发起呆来。
最开始,妙锦对这几个哥哥气愤不已,尤其是徐增寿,这个曾经与大姐夫最好,又最得自己敬重的四哥,如今却对燕藩避之唯恐不及。那个有担当的四哥不在了,那个重情仗义的四哥不在了。如今在妙锦心中,增寿已和畏畏缩缩的懦夫没有任何区别。
鄙视完增寿。下一个让妙锦愤恨的便是建文。当“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句污言秽语从膺绪口中冒出时,妙锦在脸颊发烧的同时,也对这位炆哥哥有了另一层认识:四哥说得对,你都将人逼上绝路了,还假惺惺地说“勿伤四叔”做什么?你既能把湘王叔逼得自焚,又岂会在乎燕王叔的死活?继增寿之后,妙锦对建文的印象也大大颠覆。“表里不一”、“口蜜腹剑”成了她对建文的最新认识!
哥哥们懦弱自私,炆哥哥冷血无情,这些妙锦曾经最为亲密的人,如今却都让她感到厌恶。想到这里,妙锦觉得十分伤心,似乎这世间再无人值得她信任,值得她敬仰,值得他依赖。
不对,还有大姐夫!妙锦忽然想到了朱棣。大姐夫豪迈、爽朗、敢作敢为,对自己也是无比爱护。想到这里,朱棣英武的形象一下映入妙锦的心扉,瞬间变得无比高大、无比清晰。
去北平,去找大姐夫!这个大胆的念头方一冒出,妙锦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它却迅速占据了她的脑海。不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大姐夫最值得自己敬爱了。而且,他现在还身陷绝境,随时都有覆亡的危险!想到这些,妙锦更觉得自己应该去北平。这不仅是出于自己心中那一种不可琢磨的感觉,更是出于对燕藩危亡的担忧!就在刚才,自己还从四哥那里偷听到了许多朝廷机密,这些都和燕藩息息相关,而直到现在,大姐夫仍蒙在鼓里。按着四哥的说法,若燕藩不能知己知彼,必然败亡无疑!回忆起增寿那句坚定的判断,妙锦顿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不能坐视燕藩灭亡,更不能眼瞅着大姐和大姐夫步湘王的后尘!
就在片刻之间,妙锦下定了决心。虽然到现在她也没到过北平,甚至连渡江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决心。哥哥们懦弱,可她不!想到这一点,妙锦不仅感到责任,更有一种强烈的自豪!自小养成的侠女情怀,这一刻在她心中绽放到了极致!
激动过后,妙锦终于冷静下来。经过一番思考,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第二日傍晚。吃完晚饭,如往常一般,妙锦到西花园玩耍。登上假山顶处的凉亭,一阵微风袭过,妙锦兴致大起,对一旁侍候的玉蚕顽皮地笑道:“玉蚕姐,我要练剑了,你去把我房里的越女剑拿来好不?”
“这天都快黑了,小姐舞剑做什么?”玉蚕奇道。
“咿呀,天黑怕什么?辛弃疾不是有词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么?我便舞来给你看!”
玉蚕一阵娇笑。不过妙锦经常有些奇思妙想,玉蚕倒也不奇怪,便答应一声去了。
见玉蚕走远,妙锦敛了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到亭内桌上用石压住,然后疾速下山,直奔院子西北角的一处耳房。妙锦的坐骑“雪燕”正拴在房前桩上。妙锦也不作声,直接奔进房内。半盏茶功夫过去,她已腰佩越女剑,一身劲装出来,背上还挎着一个大包袱。
见四下无人,妙锦解开拴马绳,小心翼翼地踱到花园北面的便门处。此刻看门的下人正去厨房用饭,门内空无一人。妙锦悄悄打开便门,将马牵出,然后飞身上马,一溜烟儿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