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 第十一节
建文元年的清明节是二月十九。春分后,上天连赐几场温雨,滋润的大地草木翻绿,万物吐故纳新,一副春和景明之象。按习俗,京师百姓也纷纷在这段日子里出城扫墓祭祖,兼带踏青春游,金陵郊外顿时热闹非凡。
清明节当日,一大清早,一支马队便簇拥着几辆马车驶出太平门,直向城郊奔去。虽然马上骑手皆衣着朴素,但仅从他们胯下高大的骏马便知,这些人绝非普通士民。而为首的中年骑手更是气宇轩昂,颚下美髯飘飘,十分潇洒。待马队走远,城门口摆摊小贩中有好事者忽然叫道:“刚才过去的可不是燕王?那日王爷进城,我远远瞅着,便是这副模样!”
小贩话一出口,众人皆恍然大悟:“对,是燕王。后面的那几位正是燕世子和魏国公他们。”
“一大清早的,急急出城做什么?”一个路人懵懵懂懂地问。
“这还用问?”一个军士不无鄙夷地望着路人道,“太平门外的板桥村是中山王墓所在,今日清明,燕王和徐家老爷们出城,自是给中山王扫墓去了!”
……
徐达是大明第一开国元勋,其墓地规制之大,自也为天下臣民之首,墓园里松柏苍翠、树木森森,神道两旁石马、石羊、石虎、文臣、武士等石雕亦是一应俱全,虽远比不上太祖的孝陵,但也是庄严肃穆。到得徐达墓前,朱棣等人跪拜叩首,除草添土、焚楮锭次、周胝封树,忙活了半日方完。
祭扫罢,众人便开始进食。自唐以后,清明节与寒食节已合二为一,此番朱棣等人所食,也都是所携之瓜果冷蔬,聊以充饥罢了。
食物虽简,但春日郊食,也别有一番情趣。在熙攘都市里呆惯了的天满贵胄们,难得享受得这一日清新安逸,俱都心境颇佳。而众人中,最开心的自非徐妙锦莫属了。
府中禁足月余,妙锦差点没被生生憋出病来。此番得朱棣之助,终有出府机会,妙锦兴奋得几天几夜没睡着。不过她虽得以出府,但毕竟有建文禁足之令在,为掩人耳目,也不敢太过分。出城路上,一贯骑马的妙锦被辉祖生生安置在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并严令其不得挑帘张望。祭扫之时,又是一大堆礼仪,她当然更加不敢胡来。直到进食,气氛终于活络,妙锦才如释重负,开始活蹦乱跳起来。
“玉蚕姐,把我那画着‘百蝶闹春’的大风筝拿来!”胡乱往嘴中塞了几块糕饼,妙锦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
“父亲墓园内岂可嬉闹?”辉祖赶紧制止。
“呵呵,放风筝本是清明习俗,妙锦心性好动,由着她放便是,祖弟何必计较这许多?”朱棣微笑一言,便将辉祖的训斥化于无形。
“姐夫说的对,妙锦闹上一闹,父亲地下瞧见,也能少几分寂寞!”增寿也笑着帮腔。
朱棣和增寿一唱一和,辉祖终于不说话了。妙锦见状大喜,朝着辉祖努努小嘴,随即喜笑颜开地从玉蚕手中接过风筝,欢呼雀跃地跑了开去。
待妙锦跑远,辉祖端起酒杯,对朱棣笑道:“相聚未久,姐夫便要归国。此番一别,恐又得数年方能相见,弟不胜遗憾,此番便借这杯水酒,为姐夫践行!”说罢,辉祖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朱棣淡淡一笑,也将杯中酒喝了,方道:“镇守藩国,乃我辈亲王本份。虽有别离,但也非不能再见,祖弟切勿伤感。此次进京,得见诸弟妹无恙,为兄也便安心。待回北平,告与你姐姐,也让她多少缓得些思念亲人之苦!”
朱棣与辉祖欢声笑语,看似亲密无间。但二人心中都清楚,他们之间,已是结下了大大的梁子。
此番进京,朱棣妙计迭出,成功把朝局搅了个七荤八素。本来,他琢磨着声势上的火候已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再接再厉,直接逼迫建文罢免齐泰、黄子澄,去掉他削藩的主要臂力,从而化解藩国危机。谁知,就在朱棣纠合勋戚,准备正式对二人发起弹劾时,梅殷与徐辉祖、李景隆三人一齐出面,在勋戚间大肆招安。梅、徐、李三人乃勋戚之首,他们的半道杀出,让朱棣一时措手不及。而此时齐泰、黄子澄等人也放出风声,言陛下对勋戚的举动很是不满。得知皇帝已有恼羞成怒之势,而三位勋戚之首也明确站在建文这边,这下许多勋戚心中便犯了嘀咕。毕竟,他们之所以支持燕王,本也是为自家利益着想。如今眼瞅着风向不对,勋戚中的顶梁柱也已站到建文那边,若再闹下去,很可能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权衡利弊之下,除王宁等燕王死党尚在坚持外,其余大半勋戚便借梅、徐、李招安之机顺梯下台,不声不响地退出了燕王的同盟。就这样,几日前还是风起云涌的朝局,一转眼便万马齐喑,又恢复到了正轨当中,留下个朱棣孤掌难鸣,好不尴尬。
一个十拿九稳的得胜之局,就这样生生被建文扳了回来,朱棣的气恼可想而知。本来,就这样也不算太坏,反正他此番进京,已成功赚得天下同情,纵不能完全改变削藩之策,但至少也牢牢把道义握在手里,如此也算不枉此行。朱棣倒不像方孝孺所想,准备在京师搞什么再次串联;一击不得,他已盘算着请辞归藩,再寻他法。可就在这时,建文颁来一道谕旨:燕王择日陛辞,三子暂留京师,以待太祖小祥!
接过谕旨,朱棣犹如吃了个苍蝇般难受。他一直以亲情为名寻建文晦气,没想到建文也依葫芦画瓢来对付自己。不过朱棣没法拒绝:你左一个太祖、又一个亲情,把自己装扮成千古少见的孝子贤兄。那如今太祖小祥,你留三个儿子在京致祭实乃天公地道,看你还敢说个“不”字!
进一趟京,捞了个好名声,又折了建文脸面,但却让三个儿子沦为人质!一笔账算下来,朱棣自己也不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是无计可施,不认也不行了!
但是认归认,对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朱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逼宫失败,败就败在三位显赫勋戚手上。正是他们的出面,在勋戚间造成了分裂,最终导致自己苦心经营的攻守同盟被建文分化瓦解。而这三人中,最可恶的就是徐辉祖!与无直接瓜葛的梅殷和李景隆不同,徐辉祖是自己的内弟,是三个儿子的大舅舅!就算你对藩王无好感,就算你与我朱棣不太合得来,可就凭着这份渊源,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但你也没必要如此卖力地拆我的台啊?从各种渠道可知,此次三人安抚勋戚,徐辉祖的表现最为积极,这就让朱棣更加忌恨。
不过朱棣素有城府,尽管暗中已把辉祖恨到死处,但表面上,仍是兄弟情深之状。此刻,对辉祖的假意客套,他也虚以尾蛇的认真应付。
“这离陛辞不是还有几日么?大哥和姐夫怎如此早就喝起践行酒来了?”就在二人虚情假意之际,一旁的徐增寿插话道,“姐夫回北平后请转告大姐,三位外甥暂居京师,做弟弟的一定尽心关照。待太祖小祥后,我便奏请皇上,让他们早日归藩,侍奉大姐!”
增寿说完,高炽等人忙起身做谢,朱棣也哈哈笑道:“那就有劳寿弟了!”而徐辉祖听了,却是皱了皱眉头。
燕藩三子为何留京,在座诸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建文扣为人质的用意看,即便太祖小祥过了,他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回到北平。增寿明知如此,却主动挑起话头,承诺助三子北返,这让支持削藩的辉祖听了很不痛快。
不过很快辉祖也就释然了。增寿在洪武年时曾数次出入燕府,与燕王关系颇为不错。对此,一直对朱棣颇为警惕的徐辉祖也一度颇为不满。此次受命安抚勋戚,辉祖忌着这层关系,一开始并未知会增寿,直到后来瞒不住了才坦言相告。本来,辉祖以为增寿会出言阻拦,哪知这位四弟犹豫再三后,终是未置一词,也就默认了他的举动。经此一事,再联系到增寿从头到尾都未参与王宁他们的滋事之举,辉祖顿时对这位弟弟大为放心。认为他虽无可能协助朝廷削燕,但至少出于保全徐家自身着想,也不至于与燕王有所勾结。此时增寿之所以主动要助三子脱险,想来也是因着先前未阻拦自己安抚勋戚而心生愧疚,觉得对燕王不住,才有这番补偿举动,这也是人之常情。且上奏云云,最终还是要建文决断,他这么说,多半也还是安慰之言,绝无可能是真要死了力去助燕王。想到这里,辉祖顿时转忧为喜,这位四弟若果真能识时务,不暗通燕王,则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徐家自身,都是大大的幸事。
又叙谈一阵,直到时辰差不多了,众人方唤回妙锦,起身回城。
数日后,朱棣在奉天殿朝见建文,行陛辞之礼。相较与上回的面红耳赤,此次这对叔侄却是一片欢声笑语,气氛无比温馨。不过朱棣心中明白,自己虽得一时占了上风,但皇帝削藩之意并未改变,自己走后,建文仍很有可能压制勋戚,再推削藩,燕藩前途依旧渺茫。而就建文而言,他已经亲眼见识了燕王的过人本领,心中更加忌惮。这位年轻的皇帝明白,朝廷和燕藩摊牌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