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 第四节

应天城里鞭炮齐鸣,一夜喧嚣,建文元年的元旦终于到了。前一日是洪武三十一年除夕,建文下午便至文华殿受了斋戒。除夕刚过,他便带了一帮侍从礼官从正阳门出城,至天坛行了南郊大礼,紧接着又到孝陵祭扫。待从钟山上下来,依次经朝阳门、东安门,由东华门回到紫禁城时,已是正月初一的拂晓时分。建文于华盖殿换上衮冕服,在一干导驾官引领下来到奉天殿时,文武百官已在殿外丹墀上恭候多时。

建文于殿内御座坐下,大朝仪正式开始。一名仪礼司执事官行了五拜之礼,奏唱升殿。建文起身,乐工们奏响了《中和之乐》,其后一众礼官、司官、内官们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将仪式的每一部分都演绎得尽善尽美。这套礼仪从洪武二年便开始启用,至今已有三十载,虽是繁缛无比,但却庄严肃穆,气势恢宏,彰显了数千年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将礼仪之邦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也让万里来朝的番邦属国使节们感受到天朝上国的无上威仪,进而对大明天子产生无限景仰与敬畏,并成为他们各自归国后夸耀终生的谈资。

仪式中间,翰林侍讲方孝孺作为代致词官,于丹墀正中诵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贺词,对建文的孝悌仁爱做了恰如其分的赞颂。随后又是一番仪礼。终于,在百官三呼“万岁”,行了两次四拜之礼后,大朝仪结束。此时一众内官齐力挥舞响鞭,众人肃静。建文随即起身,在导驾官的引导下返回华盖殿。一路之上乐声不断,直到皇帝进入华盖殿,音乐方止,文武百官此时才依次退下殿来。

在大朝仪上,燕府长史葛诚作为燕王朱棣的贺使也参与其中。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此等大仪,洪武年间他也曾代燕王进京,恭贺新年。但此次与会,葛诚却仍感到无比震撼,作为大明官员的自豪感通过这套皇家仪礼被完全的激发了出来,使其内心无比激动而几乎不能自持。

待出了午门,气氛便松了下来。一些相熟的官员三三两两的聚到一起,而那些平日便爱埋头攀迎的下官们则纷纷跑到各自上司跟前点头哈腰,攀附交情。葛诚是藩国属官、自然没有什么人来巴结他,而他在京中也无特别熟稔的官员,此时便独自步行。正过了端门,一个小内官急急小跑过来,对葛诚细声道:“葛大人留步,皇爷要召见你哩!”

葛诚顿时一震。王府官属进京朝贺,皇帝要问事情本也是情理之中,但一般不会在元旦召见。而且通常召见,也是一众长史一起见驾,少有单独奏事的时候。如今朝廷正在削藩,北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建文这时候单独召见自己,联想到朝廷对燕府的态度,葛诚不由得一阵紧张。

但皇帝召见是不可能推辞的。葛诚忙整了整衣冠,轻声道:“请公公带路。”便随那内官一起折返回去。

葛诚被召见的地方是乾清宫。乾清宫位于内廷,乃皇帝寝宫。一进乾清门,葛诚便背心发凉:皇上不在外廷,而在寝宫召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莫非陛下已决心要找燕藩的晦气,而先拿自己开刀?葛诚越想越怕,却又不敢多问,只得硬着头皮,随小内官走了进去。

内官并未把葛诚带进大殿,而是左弯右拐,直到一扇小门前才停步。他轻轻推开房门,对葛诚笑道:“皇爷有旨,命葛长史在此见驾。你请进。”葛诚听他如此说,忙道了个谢,提脚跨了进去。

方一进门,后面咣的一响,门已经被闭上。葛诚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忙埋头便跪道:“臣葛诚叩见陛下!”

一声道闭,却没听见有人答话。一时房间内静寂无声。葛诚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身子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过了良久,葛诚跪不住了,房间里铺的是青砖,把他的膝咯得生疼。而此时又正是冬天,阵阵寒意透着地板沁上膝盖,让他无法忍受。见过了半晌还无人搭理,葛诚实在跪不住,便大着胆子稍稍抬头,想看看建文到底在做什么。

待到抬头一看,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建文并未在里头。葛诚顿时一头雾水:既召我来,怎么却又没人。一时间葛诚微微有些愠怒。他当然不敢在此地发牢骚,但见建文既然不在,便也大着胆子扭了扭已跪的酸疼的双腿,径直站了起来。

待起身后,葛诚仔细观察了下四周:这房子不大,只向南面开了一扇小窗,屋内北面有张坐塌面南而设,想必是为建文所备;墙壁上挂了几幅行草,葛诚粗粗一看,似是北宋黄庭坚的笔法;坐塌前方还摆着一个红木凳子,不知是不是为自己所设。不过建文不在,葛诚自然不敢贸然坐上去,只得站在那里轻轻搓手。

就在葛诚等的颇为不耐之时,坐塌后面的屏风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声,葛诚忙一骨碌跪下,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葛诚心中暗道:皇上来了。

“葛诚起身说话!”建文说话了,其声音深沉冰冷。葛诚听了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忙磕头谢恩,完了方站起来。

建文此时已换下先前大朝的衮冕服,换上一身素白的衰服。葛诚早已听说,建文自太祖崩后,便立誓三年之内,除上朝外,平日皆服衰服,以全人孙尽孝之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葛诚亦是极重孝道之人,见皇上如此打扮,不禁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葛诚,可知朕今日召尔至此,所为何事?”建文语气仍是冰冷,一句问询的话中似乎带着极大的压力与威严,葛诚心马上又提了上来,小心翼翼道,“臣愚昧,请陛下明示?”

建文没有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葛诚额头上顿时冒出热汗,头深深地埋在下面。

“葛诚,尔是几品?”建文终于发话了,但却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葛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微臣是正五品。”

“尔可知这五品官位是谁所赐?”

葛诚忙道:“自是太祖高皇帝的恩典,太祖命微臣辅佐燕王,效忠朝廷。”

“如今太祖已升遐,尔又应效忠于谁呢?”建文步步紧逼。

葛诚吓了一大跳,忙跪下道:“当然是效忠皇上,臣食的是朝廷俸禄,对皇上忠心不二,岂敢受他人驱使!”

“好一个忠心不二!”建文一声冷笑,顿了一顿,突然厉声道,“朕问尔,尔身为燕府长史,自当谨慎侍奉燕王,使其恭顺朝廷。为何燕王有不臣之事,尔既不规劝,又不禀告朝廷,尔之内心可真把朝廷与朕放在眼里?”

建文声色俱厉,葛诚顿觉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呆住。其实燕王府自太祖驾崩以来,便多有不寻常之事,葛诚身为长史,多少也晓得一些。前些日子葛诚还隐隐听说,暴昭访燕之前的一个晚上,曾约有千人由燕府北面的广智门直入内苑。不过葛诚虽然有些消息,但俱是道听途说,且大都语焉不详,他并无证据在手,自然不敢贸然劝谏;且燕王平日对其也不错,虽谈不上依为心腹,但也十分尊敬,这在诸藩王中已算难得。正因如此,当刘璟在北平对其屡次试探时,葛诚虽知燕府不正常,却也没有抖搂出来,只是支吾以对。没想到今日进京,皇上竟当面诘问!葛诚此时方寸大乱,忙拜了一拜,用颤抖的声音答道:“臣惶恐,臣实在不知燕王有何不臣之事……”

“胡说!”葛诚尚未说完,建文便将其打断道,“燕王收买民心、结纳异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日暴昭采访北平已得了实证,尔身为朝廷命官,竟袒护燕藩,知情不报,难道不知朝廷惩治王府官属的律令吗?”

葛诚一惊,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原来明代藩王有错,通常王府官属亦需担责,其惩罚较藩王本身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藩王犯错,受顿斥责,下不为例也就过去了,王府官属却被冠上辅佐不力的罪名,而被罢官、谪戌乃至杀头。如今皇上竟说燕藩谋逆,且连证据都掌握了!自己身为王府属官之首,其结果除了灭族不做他想。想到这里,葛诚头上汗珠大把大把滴落于地,人几乎都跪不稳了。

其实建文此时心中也很紧张。方才那些燕府谋逆、暴昭已得实证之类的话,都是齐泰教他编出来吓唬葛诚用的。若葛诚此时如实坦白倒还好说;若其真心向燕王,抵死不认,那自己就麻烦大了。若放葛诚回去,他必告诉燕王今日详情,燕藩很有可能立马举兵;若将葛诚扣下,却又没有正当名目,燕王见葛诚无端被扣,必知朝廷有惊变之举,其结果恐怕还是兴兵作乱。眼下朝廷针对燕藩的部署刚刚开始,燕王若真于此时扯了反旗,自己必是猝不及防、酿成大祸。此刻建文的内衣已被汗湿透,只是神态上看不出来而已。

“陛下……”过了良久,葛诚一阵大哭道,“臣有罪,臣有罪啊!臣其实知道些燕府动静,只因无凭无据,不敢乱说,怕说错了自己遭罚,藩王谋逆乃是大罪,臣不敢不慎啊!”

建文浑身紧绷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人忽然有一种虚脱感,过了好一阵方恢复过来。他见葛诚已伏在地上哭成个泪人儿,便微微一笑,起身亲自将葛诚扶到红木凳子上坐了,方温言道:“葛爱卿不必如此。人孰无过?能改了便好。且你谨言慎行,不做妄言,本也是人臣之道,岂有罪过可言?今日朕召你于此密室,便是望你敞开心扉,将所知尽皆奏上。至于实与不实,朕自有明断,必不怪你欺君!”

葛诚见建文如此礼遇,不由一阵感动,而建文之言也打消了他被燕藩牵连的恐惧。待心绪平稳下来,葛诚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出,连当日东殿议事时高煦的不敬之语也如实复述出来,只是隐去自己被辱一事不提。

听完葛诚叙述,建文皱眉想了一会,便已明白:尽管没有燕藩确凿的谋反证据,但情况已经明了,自己这位四叔已对朝廷防范颇深。尤其广智门放人进府之事,其中颇为蹊跷,应不是空穴来风,燕藩背后必然隐藏着反常之事。想到此,建文脑子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便对葛诚沉声道:“葛爱卿,朕有一事需尔去做,不知尔敢与不敢?”

葛诚见建文一脸肃容,忙起身跪下道:“陛下言重了,臣乃朝廷命官,陛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岂有不敢之理!”葛诚本来就是谨守君臣纲常之人,以前因着种种顾虑不敢言语。今日建文恩威并施,已成功将其慑服,他的那颗忠君之心顿时活了过来,此时一番表态倒也并非做作。

“好!”建文对葛诚的表现十分满意,随即道,“朝廷削燕之意已定。朕要尔回燕府后,阴刺燕王罪证,配合朝廷除掉燕王。此事风险极大,若被燕王得知,你必然死得不明不白,朕也解救不得。不知你可愿做?”

葛诚受此重任,血气大涨,大声说:“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番臣回到北平,必寻得燕王奸计,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