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 第一节

接连数日大雪,直至清晨方停。朱高炽吃完早饭推门出来,见燕王府内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待向母亲请完安,高炽换了便装,欲出门溜达溜达。这几日王府内气氛一直不好,就在几天前,齐王朱欂入朝,被建文扣于京师的消息送到了北平。朱棣得知情况后大惊失色,一连数日茶饭不思。

朱棣心绪不畅,朱高炽的日子也不好过。虽为燕藩世子,朱高炽却因身材过于肥胖,且体弱多病,故一直不太讨以武功见长的父王喜欢,平时父子相处时他便十分小心谨慎。如今这非常时刻,他更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怒父王,给自己招来麻烦。今天一大早,朱棣便又去庆寿寺向道衍问计。朱棣一走,王府内便轻松了许多。高炽也已胆颤心惊了数日,如今趁着父王不在,便想着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

待走到后花园处,高炽发现父王的贴身小内侍狗儿蹲着身子,正摆弄着些花花草草,便笑到:“尔个狗奴才,不随父王出去,在这里折腾些破花做什么劲?这大冷天的,花都死光了,尔还能让他们活过来?”

狗儿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高炽,忙起身行礼笑道:“世子爷早!非是奴婢不忠心办差,实在是王爷看不上咱,把奴婢扔在府里。奴婢心想着侍候王爷不成,便来这里瞅瞅花儿解闷得了。”

高炽笑骂道:“尔这狗奴才就会耍嘴皮子,回头我禀了父王,叫尔以后专门过来种花,看尔这破嘴向谁去使。”

狗儿涎着脸笑道:“不怕世子爷笑话,要是做别的倒也罢了,这种花奴婢还真乐意干。世子有所不知,奴婢祖上三代都是做这营生的,前元至正年间,奴婢爷爷种的杜鹃还送进过宫里,讨了一个蒙古贵妃的大赏哩!”狗儿平日乖巧,颇讨高炽欢心,因此也敢开开玩笑。

“尔就吹吧,小心把脸皮给吹破了!”高炽笑道,“不过这花确实不错,大冬天的还开得这么鲜艳,叫什么名儿来着?”

“这是九子兰,原是西南方有的花儿。三保大哥托人从那边带来的。这花儿耐寒,冬日里只要细心养,也能开得十分艳丽。”

高炽俯看了一会儿,方点头道:“恩,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下次给我宫里送两盆来。”

“好咧,一会儿便给世子搬去!不过这花得多伺候,稍一粗心,这大冷天的,不出三日便得坏死。”

“这事尔自去操心,”高炽一挥手道,“本世子要出去遛遛,尔把这身内官衣服换了和我一起来吧,我在遵义门等尔,别太久了。”

“哪有让世子候奴婢的道理!”狗儿作了个揖,一溜烟地跑了。待高炽踱到遵义门,狗儿已换好衣服恭候多时。

一出燕王府,气象便是一新。这几日风雪不止,人们只得窝在屋里,好容易挨到今日天气放晴,憋了几天的北平市民们纷纷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间到处充塞着人流。高炽与狗儿二人边走边瞧,不多时便来到了灯市口。

北平本是金元旧都,富甲天下,海内商贾莫不聚于此地。元廷北遁后,北平人口骤减,达官贵人更是少了许多,但仍不失为天下名城,繁华冠于河北。灯市口平日便就热闹,今日又有诸多士民出来,集市里更是水泄不通。高炽与狗儿到一家卖艺的摊边看了半天杂耍;又跑到个鞑子货商跟前,让狗儿就着一张狼皮跟这鞑子比划了半天价钱,实是过足了瘾。过了小半个时辰,方从集中挤了出来。

高炽从小体弱多疾,却又偏偏身材肥硕,向来经不得久动,此时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待走到个僻静些的角落,他方气喘吁吁地对狗儿笑道:“这段日子呆在府里着实憋得慌,今日出来走走,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又闷出病来。”

狗儿正拿着帕子给高炽拭汗,听得此言,却立马叫起屈来:“好我的公子爷咧,您今儿可把奴婢害惨了。您瞧您这一身大汗,等会要再一经风,没准儿又得受寒。若是娘娘见了,肯定数落我的不是,说不准还得挨板子!到那时我可真是没地儿说理去!早知如此,先前俺就老老实实赏花,叫别的奴婢侍候公子得了!”风遗尘整理校对。

高炽噗哧一笑,骂道:“尔个狗奴才,方才在集里活蹦乱跳地闹了个欢,眼下知道怕了?我瞧尔一向忠心,才让尔跟着侍候,原来尔却是怕自己受罚!等会儿回了府,我便打发尔种一冬的花去,莫非本公子还治不了尔?”

两人说笑一番,见时候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刚走几步,狗儿忽奇道:“公子您看,那有个卜卦算命的。”高炽笑道,“算命先生有什么奇怪?你又不是头一次出府,莫非还没见过?”狗儿又道,“算命的自是见多了,可向来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儿,这人放着热闹的集市不去,却在此僻静之处摆摊,还打出个‘天下神算’的幌子,却是稀奇!”高炽放眼望去,见这算命先生不像寻常江湖术士般见人就攀,却只拿着一本《周易》悠然品读,对生意毫不在意,看上去倒有几分名士派头。高炽心中也是一奇,遂生了兴趣,便对狗儿道:“走,瞧瞧去!”,说着便走了过去。

算命先生见有客来,却也不起身相迎,只是缓缓放下手中书,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是要测字,还是卜卦?”

高炽见一上来便直入主题,不由一愣。旁边狗儿却不满道:“你这算命的也忒古怪了吧,哪这般待客的?咱不卜卦也不测字,却是见你这般大言不惭,居然打出‘天下神算’的幌子,于是犯了稀奇,特来见识见识。”算命的听狗儿言带嘲讽之意,倒也不恼,仍是微微笑道:“既是要见识,也得卜完卦、测完字方知实与不实。小兄弟不测不卜,却不知如何个见识法?”

狗儿自知说错了话,不由脸上一红,旋即冷笑道:“试便试!是骡子是马,一溜便知,只怕你到时说的不准,我可要把你这幌子扯了!”

“狗儿住口!”高炽轻声一喝,随即对算命先生笑道,“家奴不晓事,让您见笑了,先生莫怪!”

“呵呵,无妨,这位小兄弟说的却是在理。我若真说的有误,这‘天下神算’四字便是当不得了,被扯了也是应该!”

高炽本没打算算命,不过见此人虽是谦恭,言语间却颇为自信,不由心中大奇,便道:“既如此,便求教于先生了。”

“公子客气!敢问公子是要卜卦、还是测字?”

高炽联想到近来朝廷又擒齐王,削藩之意已明,自己身为燕世子,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心中不由一动,想了一想道:“便测字吧。不瞒先生,欲乃官宦子弟,打小便承着世职。吾既受朝廷恩荫,效忠明室,便测个‘明’字。”

“既如此,请问公子是测姻缘、财运、还是前程?”

高炽道:“吾素来关心时局,今日不测自身,便问国事!”

算命人略为奇怪地瞟了高炽一眼:“敝人于北平摆摊已有数载,前来求解之人不知凡几,却都只关乎私人之事,今日公子问国事,于敝人倒是头一遭!”

高炽笑道:“也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愿来如此。小人多此一问,倒是孟浪了。”其实算命人心中仍有些许疑虑,只是撇下不提。略想片刻,算命人侃侃道:“‘明’乃我大明国号,其事亦应为朝廷大事。‘明’字左为日、右为月,日主阳,月主阴;而四海之内,北为阳、南为阴,若敝人想得不差,公子所问,必是朝廷关于南北之间的大事。”

算命人寥寥数语,高炽听得却是大惊:诸藩大都在北,燕藩更是位于正北之地,而京师正在江南!如今南北大事,除了削藩还有什么?这算命的竟是一语中的!过了好一会,高炽方回过神来,面带恭敬地问道:“那依先生所言,这南北之事,最终又是何解?”

算命人见高炽脸色数变,心中不由更奇,方欲作答,却突然瞄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狗儿,却忽然想到:这家奴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但嘴上却是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且先前说话,尽管故作深沉,仍掩不住一丝尖细之音;而眼前这位公子应是二十左右,气度却是十分雍容和蔼,且又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将眼前情景与所测之事联系到一起,再加上以前道听途说的一些王府传闻,算命先生心中一噔,似乎已明白了眼前公子的身份。不过他亦是精细之人,只是心中一念而过,随即又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阴阳本为两极,虽可相调,但亦相争,唯看环境变化及两极自身气数而已。”见高炽脸色有些发白,算命人哈哈一笑道,“不过以敝人陋见,自太祖横扫海内,统一天下以来,我大明声威日涨、国运昌隆,正是阳气旺盛之时。这南北之事,若真遇阴阳不调,两极互争,虽一时之势不可妄测,但于最终,应是阳者居上!”

算命人一番解释,让高炽本已扑扑之跳的心略为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新的疑惑又在他脑海中泛起:“若真是阴阳不调,那会是何情景?朝廷与燕藩之间又会发生何等故事?”本来他想再向算命人咨询清楚,可转念一想:今日所言已是过多,若再问下去,恐露了身份,遂笑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不想先生高明,竟得如此透彻,实在让人佩服。我出来已久,尚需回家侍奉双亲,便改日再来讨教!”说完便掏荷包,却又突然一愣,却是忘了带钱!

高炽扭头向狗儿说道:“公子我出来太急,忘了带荷包,尔先把钱付给先生!”

哪知狗儿也是一脸苦相道:“公子是临时叫小的,小的只忙着换衣服,也是一个铜子都没带。”

高炽顿时大窘,一时望着算命人不知说什么好。

算命人见此情景,忽然大笑道:“无妨,无妨,敝人在北平谋生数载,官家子弟也见的多了,却都是些碌碌之辈,所问所求,不过一己之利;今日见公子气度不凡,且忧心国事,与那些膏粱子弟全不能比,敝人已是暗自佩服。钱财乃身外之物,要与不要都是无妨,这钱我也不收了,唯愿公子心怀黎民,将来一朝入仕,能造福百姓,敝人便不胜感激。”

高炽心中一时大热:此人虽混迹于市井,却也是位英杰!本来他便欲结纳此人,可转念一想:如今时势多舛,父王一再嘱咐要谨慎小心。此人来路终究不明,贸然结纳,恐有不妥。于是拱手道:“先生高义,余十分佩服,今日便赧颜相赊,他日自当奉还,余与先生一见如故,若是有缘,必再来讨教。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算命人见高炽不报自己姓名便问人名讳,愈发坚定此前判断,便大笑道:“讨教不敢。公子如此礼遇我这下里巴人,气度让人折服。在下金忠,字世忠,乃通州卫一屯田小卒,因生性懒散,且不愿于黄土中终日,遂找人代了差使,自己来北平城中混口饭吃。在下长期于此地谋生,公子若是愿意,可随时前来指教,在下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