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塞外悲歌 第一节
永乐二十一年的整个夏天,赵王朱高燧都处在深深的焦灼不安中。去年,永乐率军三征漠北,鞑靼不敢应战,部族分裂,阿鲁台率余众逃遁。王师未逮获鞑靼主力,遂掉头南返,大破与鞑靼勾结的朵颜三卫,奏凯班师。回朝后,永乐厉兵秣马,准备今年再次出征。可是,多年的戎马生涯,已经在永乐的体内埋下了诸多隐疾,三征途中的风餐露宿,更进一步地侵蚀了他已日渐衰老的躯体。大军返回北京后不久,这位已六十四岁高龄的老皇帝再也经受不住疾病的折磨,终于卧床不起。今年开春后,永乐便再也没有上过朝,大小朝政全部由太子朱高炽主持,军务则交给了皇太孙朱瞻基。而由于皇帝的病情,原定于三月开始的四次北征,一直拖到六月,仍没有动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高燧也愈发寝室难安。
其实高燧的忧虑并不是永乐患病后才产生的,自打朝廷迁都北京以来,这位赵王就一直生活在紧张和彷徨当中。
作为皇三子,高燧和他的二哥汉王朱高煦一样,一直存着野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而与高煦的明火执仗不同,高燧选择了暗度陈仓的路子。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高燧已经有了不俗的实力,只待时机一到,他就要直入青云!在朝廷迁都北京后,高燧一度觉得机会来了。凭自己在后宫内官和北京京卫中的庞大势力,只要父皇一驾崩,他就可以发动兵变,诛杀太子和太孙,夺取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可是,高燧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两年里,一个个变故接踵而至,让他始料未及、晕头转向。
首先是宫中势力被剪除。迁都后没多久,永乐偶然察觉内官和都人的“对食”淫风,并由此牵出中外勾结的违禁勾当。一怒之下,永乐创立东厂,缉捕不法宫人。本来,此事与赵府并无直接关系。孰料,在太孙朱瞻基的安排下,东厂竟借着侦缉对食的机会,大肆搜捕暗附赵藩的宫中内官,一时间,大批附赵内官纷纷落网,余下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幸亏史复当机立断,叫黄俨指使内官趁雷雨之机焚烧三大殿,使永乐以为这是上天示警,惊恐之下不得不中止了在宫中的缉捕,这才使他们逃过一劫。但犹是如此,赵藩仍元气大伤。经过此事,那些漏网之鱼都噤若寒蝉,再加上东厂的严密监视,他们逐渐与赵藩拉开了距离。到现在,除了黄俨、江保等少数几个死党尚还偶尔通些声息外,赵藩在宫中的影响几乎丧失殆尽!
而除了宫中,军中势力的削弱更为致命。早在永乐决定三征漠北后,瞻基便闻风而动,以在军中立威为名,从永乐手中揽过治兵之权,随即开始了对京卫的清洗。瞻基指使狗儿,将大批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派到与高燧关系密切的原行在老八卫中,侦查将佐与赵藩的关联。两年中,不断有与赵藩暗通款曲的将佐被查出,同时,厂卫鹰犬如水银泻地,专刺其等隐私,凡有任何有违律例的,一概都被揭发出来。瞻基借此名目,将他们统统撤换。在瞻基和东厂的里应外合下,赵藩对京卫的控制力被日益削弱,现在此八卫的指挥使中,已有四人被撤,剩下的地位也都岌岌可危。
瞻基连连出手,把高燧打得是晕头转向。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被一点点地拔除,高燧的心犹如被针扎一般难受!而通过这几件事,高燧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就是皇太孙朱瞻基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高燧自认为行事极为隐秘,从未露出任何马脚,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瞻基盯上!但不管原因如何,出现这种情况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如果被东宫怀疑蓄谋夺储,那一旦父皇驾崩,自己很有可能就大祸临头!每思及此,高燧都夜不能寐。
而现在,危机已经逐渐逼近。这几天高燧每天一早就入宫请安,但都被挡在乾清宫外,无法见到永乐本人。问其他人,也都说不知情。按照以前的谋划,如果父皇驾崩,那他就要立刻发动兵变,否则良机一失,自己就再无希望。可问题是,永乐是死是活还很难说。要是他没死,自己贸然行动,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在瞻基的打击下,赵藩的实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发动兵变,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以前估算的小许多。但如果按兵不动,一旦父皇驾崩,太子继位,自己别说黄粱梦碎,就连亲王爵位都极有可能不保。如今的高燧可以说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眼下他最希望的,就是宫里能透出个消息,让他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王爷!”就当高燧急得发疯之时,王府承奉杨庆推门而入道,“王爷,黄俨公公来了!”
“啊!”高燧惊喜一叫,道,“赶紧让他进来!”说完,他想了想,又道,“把史先生也叫过来!”
一转眼功夫,黄俨便溜了进来。他刚行完礼,史复也进入屋中。待二人坐下,高燧连珠炮似的问黄俨道:“黄伴伴,宫中到底是怎么了?父皇病情究竟如何?本王去请安,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见?”
“王爷问的,其实奴婢也不太清楚!”黄俨苦笑一声,道,“前几日皇爷病情加重,然后乾清宫就突然戒严,周围都是东厂和内官监的人守着,除了太子、太孙、内阁三位学士还有太医外,其他人都不许出入,就是三位学士和太医,也都不许出宫,去茅厕都有人跟着。奴婢私下里问尹庆,他只说是奉皇爷的旨意,其他的就不肯说了。奴婢进不了乾清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江保呢?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他不会不知道内情!”
黄俨摇摇头道:“江保出不来!乾清宫里的下人一个都出不来!”说完这些,黄俨随即起身,紧张地道:“王爷,奴婢是悄悄溜出来的,现在得赶紧走了!要是被人知道奴婢来赵王府就糟了!”
“恩!”高燧点点头,对杨庆道,“送黄伴伴出府。记得从后门走,不要被人发现!”
“是!”杨庆答应一声,随即领着黄俨出去。
黄俨他们走后,屋内便只剩下高燧和史复两个。高燧心神不宁地来回踱了几圈,终猛地止住脚步,问史复道:“你怎么看?”
“怎么看?”史复冷冷一笑,道,“皇上要驾崩了!”
“什么?”高燧打了个寒噤,有些不相信地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事情一目了然!”史复阴沉着脸道,“皇上若仅是卧病,为何要阻止外臣探视?就算阻止外臣,可您是皇子,为何连您也一道拦了?若臣所料不差,必是皇上病情加重,恐将不治;东宫假传圣旨,将中外隔绝起来!”
“假传圣旨?”高燧疑惑地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您!”史复冷冷道,“东宫早就怀疑您心存反意。现在皇上命悬一线,一旦驾崩,您极有可能会趁乱谋反!为以防万一,他们便假借皇上之名封锁乾清宫,使您无法窥得实情,故而无所适从!而太子和太孙十有八九正在暗中调兵遣将,控制局面!”
史复一番话,说得高燧是心惊胆颤。尽管时值盛夏,屋内闷热异常,可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冒。
“使长!使长!”正在这时,房门外又传来一阵叫唤声,紧接着,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进门便焦急地道:“不好了!方才传来消息,北镇抚司大发缇骑,把孟旭、高镇、陈凯三个都抓了起来!”
“什么!”高燧大惊失色。孟旭是羽林左卫指挥使、高振和陈凯分别是大兴左卫和通州卫的指挥佥事,他们都是当年高燧一手提拔起来的!高燧急得大叫道:“他们犯了什么罪,怎么会同时被捕?”
“王爷还用问吗?”史复挺身而起,面沉如水道,“正如臣刚才所言,这是东宫在剪除异己!控制京卫!以前厂卫抓咱们的人,都是钝刀子剁肉,一个一个的来,现在他们猛出重手,一下子抓咱们三个指挥,这里间缘故只有一个——”说到这里,史复眼光一寒,“皇上已将不治!没准已经驾崩了!”
高燧的脸上一下子被抽干了全部血色,显得苍白无比。这时杨庆也回到房中,听得史复之言,他当即跪下,尖声叫道:“王爷,赶紧起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起事?”高燧身子一颤。
“不错,赶紧起事!”史复也坚决地道,“常山三护卫就驻在城中,王爷马上去城北军营,率他们直扑紫禁城!再派人出城,去通知城外京卫中的旧部,让他们做好准备,一旦宫中事成,马上响应殿下,进城看住其他卫所!”
“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高燧听得汗如雨下,半晌方犹豫地道,“事出突然,咱们都没做好准备,宫里黄俨他们也不知情,没法策应。一旦我们逼宫,要是守门的上直军见势不妙,紧闭宫门怎么办?现在城中驻军有七八万,咱们只有三护卫,就算兵变成功,万一其他京卫不听话闹起来可怎么办?兵变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还是谨慎些好!”
史复一听,便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畏手畏脚?要不是您一直谨慎谨慎,赵藩何至于有今日?”
史复这么说是有缘由的。自打瞻基开始着手打击赵藩后,史复就一直劝高燧直接动手,效法唐太宗铲除东宫,再逼父皇退位。可是高燧却心存忌惮,迟迟不敢动手。结果瞻基步步紧逼,两年下来,赵藩羽翼凋零,势力大不如前!
见高燧仍无动静,史复又苦口婆心地道:“王爷,不能再犹豫了!现在宫中大变,东宫连番举措,都是冲着您来,足以见他们对您忌惮之深!既如此,一旦皇上驾崩,您岂能有好果子吃?”
“可父皇那边毕竟没有准信!万一他老人家没事,那只需弹跟手指头,本王就成齑粉!”高燧终于开口,但仍是瞻前顾后没个主意。史复见状愈发气急,冷笑道:“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什么准信?只怕等有准信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说完,见高燧仍一副死相,史复当即一跺脚,气鼓鼓地坐回凳子上,再也不说话了。
屋内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沉重。高燧和史复都闷头不语,只剩下王贤和杨庆两个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王贤和杨庆久随高燧,知道这位王爷天生就是优柔寡断的心性。眼下形势波谲云诡,迷雾重重,这种情况下要他下定决心放手一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虽然困难,王贤和杨庆却不能无动于衷,因为赵藩的成败,同样关乎着他二人的命运!这些年,高燧凡与内官打交道,多是派杨庆前往;而与行在京卫将佐的联系,则都是由王贤搭桥。所以,在赵藩夺储的这场大戏中,他二人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赵王成功问鼎,他二人居功至伟,当然一飞冲天;但万一赵王失败,那他们也有可能堕入深渊,万劫不复。尤其当东宫的目光逐渐关注到赵藩后,他二人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和高燧不一样,高燧毕竟是亲王,是皇上的嫡子,太子的亲弟弟。就算东窗事发,凭他的身份,也未必就会丧命,其结果极有可能和他二哥高煦一样,不过是被驱赶回封国做个闲散藩王而已,照样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们两个就不同了。他们一个是藩王属臣,一个是奴婢,只要东宫决意对赵藩下手,他二人必无幸理!当初汉王事败,他本人安然无恙,但汉府臣属却一个也没好下场,这就是前车之鉴!这时听了史复的分析,杨庆和王贤愈发坚信东宫肯定已经盯上了赵藩。有了这个判断,他二人便彻底被逼到了悬崖边。
又过了一阵,见高燧仍没有表态的意思,王贤再也撑不住了。思忖一番,王贤心一横,道:“要是王爷心有顾忌,卑职也不敢勉强。只要您说句话,率兵逼宫的事就全交给卑职去办!事成,王爷入继大统;事败,所有罪过卑职一人承担,王爷只说不知情便是!”说完,他用胳膊捅了捅身旁的杨庆。
杨庆没想到王贤竟会如此决绝,一时大为意外。不过他和王贤一样,都已被逼上了梁山,如果赵王不能登基,他们迟早是个死。想到这里,杨庆也恶从胆边生,一拱手,赳赳道:“奴婢也和王将军一样,只要王爷给个明白话!”
高燧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似在斟酌权衡,但身子却已离开椅子,绕到椅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待翻到某一页时,他突然停下,然后用左手将书卷起,大拇指不断地在书面上掐来掐去。
见高燧如此,在场三人皆大惑不解,不过也只当是这位王爷内心紧张已极,才有此古怪行为,故也都缄默静候。孰料过了片刻,高燧把书摊开倒盖到桌案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三人一眼,最终竟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扬长而去!
高燧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王贤和杨庆面面相觑,一片茫然。史复也大感奇怪,不过他到底老辣,稍微一想,便将目光投到案上的那本书上。史复走上前,发现这是一本陶渊明的诗集。史复将诗集翻过拿起,却见页中一段诗文旁留着一行指痕印,再看内容,却是陶渊明杂诗中的一首: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只用此技以示下人……”史复瞬间明白了高燧的用意,心中无比鄙夷,不过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将诗集拿给凑上来的王贤和杨庆。二人看过,均是哭笑不得。史复冷冷看着二人,半晌方道:“王爷没担待,你们还敢不敢?”
二人对视一眼,王贤苦笑道:“我二人已是穷途末路,使长有没有担待,咱们都只能一搏!”
“好!”史复点点头,将诗集扔到一边,对王贤道,“现在王爷不表态,其他两个护卫不能惊动。能动的就只有你的中护卫!”似乎怕王贤胆怯,史复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逼宫不是攻城,只要出其不意,一个卫照样能控制局面。拿下宫城后,王爷肯定会出头,到时候不仅两个护卫,就是那几个昔日的行在京卫也会响应!”
“我明白!”王贤早已下定了决心,根本不用史复解释,当即狠狠地道,“人多嘴杂,反会走漏风声。索性老子功劳自取,罪过自扛!”
“真豪杰!”史复伸出跟大拇指,夸了王贤一句,又对杨庆道,“那事不宜迟,王爷的印玺向由杨公公保管,请你立刻交与王将军!”
“为何?”杨庆不解其意。
“出师总得有名,否则何以号令三军?”史复狞笑道,“就说皇上病危,东厂提督王彦勾结锦衣卫指挥使贯义封锁宫掖,挟持太子、太孙和王爷,欲行不轨!王爷暗托杨公公将印玺带出,以此命王将军率护卫亲军进宫平叛!”
“这也太荒唐了!”杨庆大惊道,“王彦、贯义谋逆,他们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能自己当皇帝?这种话……”
“放心,下面的喽啰分不清楚!”史复幽幽道,“中护卫指挥同知马恕田是王爷心腹,佥事孟三是王将军外甥,他们两个肯定没问题!下面裨将要有怀疑,立即以暗通东厂为名杀掉!”
王贤犹豫片刻,点头道:“事出仓促,也唯有如此了!”随即他对杨庆道:“你跟我一起去军营!”
“杨公公不能去军营!”史复摆摆手,对杨庆道,“你马上进宫找黄俨。黄俨是宫中内官之首,由他出面,届时可以骗得上直军打开宫门!”
王贤和杨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好!”史复一拳砸向桌面,狠狠道:“上天入地,在此一举!今晚亥时三刻起兵,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