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和田馆
和田馆的大门朝西开着,背后和两侧都被低矮的松山环绕着。
光秀被领到门外看门人的房里等着。虽说是战国乱世,没有官衔身份之人的待遇也依旧如此。
院子的另一头是主殿,觉庆住持应该就在里面,虽说将近黄昏,却已是灯火辉煌,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
(我也想早点出人头地。)
光秀在夕阳的余光中,心里弥漫着某种哀伤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尾张的织田信长。
(听说信长终于攻陷了美浓的稻叶山城。)
虽说这个消息尚未核实,却在这一带流传着。如果事实确实如此,信长不但拥有富饶的尾张,还掌控了强大的美浓军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接下来就算他要统一天下,也不足为奇。
(信长运气真好。父亲一死,他就继承了尾张的半壁江山和织田家的军队。有了这些后盾,接下来就看他的能力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野心了。)
光秀从心里感到羡慕。两人都有各自的理想,然而光秀是赤手空拳,信长却是一开始就有基础,境遇大不相同。
(我到现在,甚至连座小城都没有,还要四处漂泊。像我这样有能力的人,遭遇却是如此悲惨。)
光秀丝毫不曾怀疑过,自己比信长的能力要高出许多。
(如果把我和信长都光溜溜地放在秤上称的话,就会知道我更厉害了。)
然而赤手空拳之身,却无能为力。
(男儿有志,就怕赤手空拳。死去的道三到美浓时,只是一介油商,凭他的才干、他的努力和计谋,终其一生不过得到了半个美浓国。如果道三殿下生下来就拥有半个美浓国,恐怕早就统一天下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道三的女儿浓姬是光秀少年时憧憬的对象,又是表兄妹关系,两家曾经有意让他们成亲。浓姬最后却嫁给了“尾张的呆瓜殿下”信长。从那以后,光秀对信长便怀有了某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既可以说是嫉妒,也可以说是超出正常的竞争心理,两种感情互相交织。总之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意识到尾张的织田信长。
(秋虫开始叫了。)
虽然离秋天还有些日子,山里太阳一下山,风吹过来,已有些许凉意。
晚霞一片火红。
院子前有棵巨大的樟树。
树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手里端着烛台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又停在脱鞋的石阶处。来者是细川藤孝。
“十兵卫,让你久等了。蚊子很多吧?”
“哦,蚊子吗?”
他一直陷在沉思中,竟然没有发觉。一经提醒,他才发现小腿和手臂到处都很痒痒。和田馆里似乎无人关心光秀是否会被蚊子叮。
“十兵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住持说十兵卫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定要当面道谢。还吩咐摆酒上菜,高兴得不得了呢。”
“那真是太感谢了。”
光秀礼貌地低头回礼。自己为了觉庆九死一生,他善待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请跟我来吧。”
藤孝举起烛台照着路。光秀下了走廊,和藤孝一起穿过院子。
“已经听得见虫鸣了。”
藤孝吟了一首到这里以后新作的诗歌。是首佳作,丝毫不逊色于古人。
光秀进了城馆里的书院,觉庆住持暂时在这座城馆中居住。顺便提一句,这里如今的地址是滋贺县甲贺郡和田小字门田,由于觉庆住持曾在此居住过,四周用槙树篱笆圈起来,作为“将军寓所”而保存至今。
光秀被领到外间坐下。
俯首叩拜后,坐在大堂中央的觉庆,有些不耐烦地扬起手:
“十兵卫来了?我可等急了。”
他又连着嚷嚷了好几声:“你上来吧,上来吧。”
要和觉庆同坐一席需要相应的官位。觉庆却没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
“十兵卫,你就别顾虑了。我要是当了将军,还不是会封你个四位或三位的。按你的功劳,一点不为过。”
(此人还真是不太稳重。)
光秀心里觉得有些意外,觉庆,也就是后来的义昭将军,滔滔不绝的声音从光秀的头顶上方传来。
“十兵卫,”藤孝沉着地唤道,“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就坐上来吧。虽然现在还没有官职,你就把自己当做三位的官职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光秀挽起衣襟向前跪爬了几步,入了席后再次叩拜。
“抬起头来。准许直接对答。”
觉庆道。
“让我看看你的脸。你在奈良坂杀了三十多个人呢。”
“哪里,不过七八人而已。”
光秀低垂着眼睛。
“抬头看着我。”
光秀这才抬起头。
觉庆的声音虽然不够浑厚,却生得一张国字脸,表情倒也诚恳。相比之下,眉目略嫌小,看上去有些猥琐。
(虚岁才二十九岁而已。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保持这种器量。)
且不论人品如何,觉庆的权威在于他身上流淌着足利将军正宗的血液。这个世上能当上下一任足利将军的,也唯有此一人而已。
(足以托付我的命运。)
光秀胸中激情澎湃。
(要想追上信长,除了成为将军的幕僚外,别无他法。)
将军虽然没有什么实力,权威却足以耀眼。将军拥有(奏请天子)赐予天下的大名和豪族各种官位的荣誉授予权。光秀可以成为将军的心腹,左右将军从而掌握天下风云,这是一条前人不曾尝试过的青云之路。
(信长会做何反应呢。)
光秀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信长。
光秀在和田馆里住了下来。觉庆似乎非常欣赏光秀,总是不停地喊着:
“十兵卫、十兵卫。”
让光秀寸步不离自己的身边。要知道光秀通晓各国的地理风俗和政治形势,他的解说和分析也丝丝入扣、非常到位,在觉庆看来,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智慧的人了。
光秀还有一身好武艺。
觉庆与亡兄义辉将军不同,他自幼投靠佛门,不谙武功。如今,他却在外避难,需要有人护卫。身边没有可靠侍卫的觉庆依赖光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且说——
光秀进入和田馆的第二天,就召集众人商讨以后的对策。
“广招天下大名求得支援。”
觉庆道。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群雄割据,到底哪一个会效忠将军家呢?
“首先要数越后的上杉辉虎(谦信)。”
贴身侍卫的一色藤长发言道。他说的确实不假。普天之下,纵观群雄当中,无人比得上上杉辉虎对将军的尊敬,无论是从诚实、行侠仗义,或是实力来说,他都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唯一的不足是,距离太远。
“而且,辉虎殿下长年与邻国的武田信玄为敌。只要信玄还在,辉虎殿下就无法离开本国。万一我方情况突变,恐怕是来不及伸出援手啊!”
光秀道。他又继续说:
“不过还是应该将辉虎作为第一人选,派出使者递上您的手书。”
觉庆等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说到远国,萨摩的岛津家向来以赖朝公以来的名家自傲,而且当代的岛津贵久、义久父子俩经常心挂将军,如果派使者前去定会感激涕零。我周游列国,曾到过鹿儿岛城,他们也亲切地接见了我。”
光秀的见闻极广,远到了鹿儿岛。众人也只有点头惊叹的份儿。
“不过该国路途遥远,也无法指望他们出兵。先送去御书,以防患将来之不测较为稳妥。”
接下来,还提到了中国的毛利氏、出云的尼子氏以及土佐的长曾我部氏等等。然而这些国家都距离甚远,而且各自的近邻都存在强敌,自顾尚且不暇,更谈不上对外出兵援助。
然而,觉庆必须得找个靠山。
只有找到强大的靠山,挥师上京,驱逐三好、松永的势力,否则觉庆无法坐上将军之位。首先,三好、松永等人正打算拥立阿波的足利义荣继位。如果光秀等想要拥立觉庆,就必须抢在前面。
“尾张的织田信长怎么样呢?不是说最近几年,此人势如中天吗?”
觉庆竟然也听说过织田信长。光秀却一反常态地摇着头道:
“还不清楚信长的底细。再说,他的出身也太微不足道了。”
倒也不是谗言,光秀确实是这么想的。信长出生的织田家家系低贱。
有志于拥立将军的大名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名门意识。越后的上杉辉虎虽出自低微的长尾家,后来得以继承足利管领家上杉氏的家系,对拥立宗家将军一事也愈发热衷,萨摩的岛津家亦是如此。岛津家早在镰仓幕府时期就家道兴旺,更被赖朝封为太守一职。正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别于当今半途出道的大名,才强烈地主张要尊敬武门的首领足利家。
从这点来看,织田家又如何呢?不过是几代前从越前漂流过来的神主而已。
“虽说当今世道凭实力说话。拘泥于姓氏出身听上去也许愚昧,拥立将军一事却必须考虑到这些。现下流行的那些‘出身卑贱却具备实力’的半路大名,谁也不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假称保护将军,私下里却是狼子野心,用作自己实现野心的诱饵也说不定。三好、松永之辈,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光秀的论调确实有道理。然而,他的言辞中开始带上过激的色彩,无疑是来自于他对信长的感情。
“有道理。”
和尚打扮的觉庆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看这样吧。”光秀道,“对身在远国的合适人选送去御书,军队则从附近召集吧。”
然而近畿地区的大名们,都兵少势弱,不足以依靠。只有近江南部领有十数万石的六角承祯,勉强可为其用。盘踞在纪州根来寺的僧兵集团“根来众”也不弱。他们拥有很多铁炮,因铁炮术高明而闻名四方。
还有越前的朝仓氏。
正是光秀身为门客领取俸禄的那家。当代主公义景虽然平庸无为,但从光秀的姓氏论而言,他是正式被任命的越前太守,如果觉庆要拉拢他,应该会感恩的。
“朝仓家就由我去游说吧。就算当代的义景不能亲自率领大兵来护驾,先给将军的御所拨个一二百的警卫兵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靠你了。”
觉庆眼中噙着泪道。他本以为只要逃出寺庙就能当上将军,没想到天下的局势如此严峻,他开始有些心慌了。
随着觉庆躲避在近江甲贺郡的土豪家中的消息传到京都的幕僚们耳中,他们都纷纷前来投靠。
“这些大人们,”光秀又出了个主意,“他们都聚在山里,整天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们拿着您的手信和御书四处奔走。”
可是路上的盘缠怎么解决呢?
“远国的大名无法出兵,就让他们出礼金。去的时候发给他们盘缠,回来的路费就从礼金中扣。”
光秀道。
而光秀自己,也只在和田馆里待了十天左右,就和细川藤孝一同上了路,前去说服朝仓家。
到了一乘谷,光秀立即登了城,在义景及群臣面前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当时就定下了支援觉庆的对策。
内容有二,派遣护卫队和进贡礼金。
回去的途中,又拜访了近江小谷的浅井氏、近江观音寺的六角氏,得到支援觉庆的承诺后,回到了和田馆。
由于和田的所在地交通极为不便,不久后觉庆便搬到近江的矢岛(守山附近)的少林寺中,蓄了头发,改名为足利义秋(义昭)。
矢岛靠近野洲、守山和草津等街道枢纽,容易打探到各国的消息。搬到矢岛后,不停传来风声:
“尾张的织田信长势力是越来越了不得了。”
光秀更加坐不住了。
“我想去探探情况。”
得到义秋的应允后,光秀便动身去了尾张。能支撑这名将军继承人的存在的,似乎只有光秀的才华与活跃。
光秀到了尾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