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沉浮

虽然打败了六角浪右卫门,光秀却并未因此而名声大噪。

“两个穷浪人在枫林马场比武,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仅此而已。这算什么事啊。

(真让人失望。)

光秀只好作罢。光秀之所以和六角赌上性命,就是为了出名。如今的情形,想必六角也一定死不瞑目吧。

(六角也是徒有虚名。)

光秀在破旧的柴屋中想了又想。他分析了所有可能的原因。

首先,朝仓家是越前历史悠久的大国。五代前的朝仓敏景吞并邻国,定都一乘谷,制定家规,大到军纪、人才录用、选用武器,小到服装、器皿、猎鹰和耍猴等日常生活和娱乐的所有项目,都奠定了朝仓家运营的基本方针。那时候的朝仓家,可以说是北国的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五代后的今天。主公义景碌碌无为,重臣们也都安于享乐,朝廷沉醉在国泰民安之中。

(所以才不为所动。)

光秀心想。年轻且具有活力才会受外界事物影响,一乘谷的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劲头。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两个浪人比武一决胜负,就像乞丐之间打架一样。)

朝仓一乘谷这个古老社会对外界事物的感受性,就像老人一样迟钝。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怎么挣扎,一举成名,这种浪人的梦想恐怕难以实现。

不过,还是有人听说了光秀的事迹来上门拜师。

寥寥数人而已。

而且这些人都是小卒,顶多是个步兵组长,或是武士家的杂役工。要想靠这些人攀上朝仓家这棵大树,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

光秀虽然教给他们剑术和枪法,却并未打算真正把战略战术传授给他们。一个小卒学了大将的谋略又有何用?

生活也捉襟见肘。

光秀不曾向他们收取任何的学费。倘若收了,就会沦为流浪的艺人。谷里的权势人物,都把光秀视为——

穷鬼。

由此,光秀决心不收学费,就算饿死也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不过这些学生们,多少会送些柴米油盐上门。加上阿槙到底是土岐一族的千金,生得一双巧手。徒弟弥平次也经常上山打打猎、下河捕捕鱼什么的,总算得以勉强度日。

这时,光秀病倒了。

起先是受了风寒。高烧不退,食欲减退,人也迅速消瘦下来。得的像是肋膜炎。

“我来替您教,您就放心养病吧。”

弥平次自告奋勇道。他把光秀教给自己的剑术和枪法传授给徒弟们,徒弟们却心生不满。

——怎么能代替呢?

他们逐渐减少了上门的次数,很快就无人登门了。

前面提到的越前长崎称念寺的旁边,住着一个叫做考庵的医生,在乡里颇有名气。考庵多少和光秀有些交情,特地到一乘谷来看望光秀,他给光秀把了脉后说:

“这样可不行。赶紧搬到我家附近来吧。我就不收你药钱了,专心给你医治。”

光秀离开一乘谷去了郊外的长崎,在称念寺门口租了一间小屋。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啊!)

他感慨道。

自从离开美浓,他周游了列国,得以和足利家的年轻幕僚细川藤孝成为莫逆之交。两人发誓要光复幕府,他只身前来越前的朝仓家,是为了要说服义景挥师上京,借他的兵力和财力拥戴义辉将军。

这个愿望,就像平原的天际上架起的一轮彩虹般壮观而华丽。然而,现实中的他却连朝仓家的家臣都无法接近,还被迫离开一乘谷,病倒在荒草丛生的郊区,穷困潦倒。

徒弟弥平次也是如此。光秀总是叮嘱他:

“有朝一日,我会当上大将,那么你就是首席家臣,负责守城卫国。一旦打仗,你还要替我统帅大军。平时你一定要勤于修炼身心,可不能到了那个时候上不了台面。”

可实际上,弥平次不但无法修炼,而且还要受雇于附近的百姓们,整日耕地锄草干些杂活,只为换些粗粮度日。

阿槙也一样。

医生考庵曾悄悄告诉阿槙,“十兵卫殿下的病只有一种药能治,那就是朝鲜人参。”

朝鲜人参价格昂贵,一文目要花上一两黄金。

阿槙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买来了人参,让光秀服下了。光秀躺在病床上望着阿槙,只见她像寒念佛的尼姑们一样,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麻布头巾。

(你把头发卖了?)

光秀发现真相后,心里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

(壮士人穷志不穷。然而连累妻儿一并受穷,就不是什么引以为豪的事了。真正的贫穷,足以消磨人的志向气节,到最后沦为真正的穷人。)

光秀悟出这个道理。此时,除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这个梦想之外,光秀再没有第二个能支撑自己熬过目前困境的方法了。光秀越是心灰意冷,这个梦想就越是强烈。类似于念佛的和尚拼命念佛来渴求西方净土的如来佛祖的心境。不断念叨着佛祖的名字,就能心生向往,一心向佛,最终功成名就。

这场病整整耗去了一年时间。

病后的身体仍然虚弱,尚未完全康复。

这时,越前的上空已经笼罩着战争的阴影。

加贺是越前的邻国之一。

加贺的守护大名原本是富樫氏,前后持续了五百年,历经二十三代。

这里的富樫氏,正是《劝进帐》中出现的富樫氏乃同一人物。《平家物语》中有富樫入道,《义经记》中描写了义经主仆的道行,记载道:

附近有加贺国的富樫。该国的大名叫做富樫介。

历史悠久的加贺国大名家族,也早在这个故事前半部描写的斋藤道三出生前几年就破落了。

促使他们没落的原因是宗教。信奉净土真宗的本愿寺门徒们发起暴动,与加贺的地方武士们里应外合推翻了富樫氏。

之后的七十余年,加贺国始终未出现统一全国的大名,由地方武士、本愿寺的僧侣们和门徒们三方联合执政,形成了一种共和制国家。或者可以称作本愿寺国家。

这个加贺本愿寺之国也经常面临内部分裂,或是卷入与能登、越后和越前的交战中,这七十年也并不是风平浪静。不过,这种“共和体制”一直维持到后来信长攻打本愿寺之前。

“共和”其实内部颇为复杂。地方武士们为了争夺权势,国家难以统一,期间又不断地涌现出野心家们。

当时,加贺有个叫做坪坂伯耆的人。

此人原本是加贺石川郡鹤来的地方武士,是个天才的战略家和权术家。他很快就在“共和国”中崭露头角。

或者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坪坂为了掌控国内的权势亲任野战军司令出征,想凭借在国外打胜仗来树立自己在国内的名气。

“坪坂伯耆要打到越前来了。”

传来这条消息,是在永禄五年的初秋。对方的间谍不停在一乘谷附近出没。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对方的军队开始骚扰边境一带的居民。

“坪坂伯耆在北陆道可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不知道朝仓家会作何反应?”

光秀住在称念寺门前的陋室里,仍不忘打探各方传来的消息。

听说要出兵了。

又听说朝仓义景拨了四千名兵力交给家臣朝仓土佐守,自己亲自率领一千人殿后,驻扎在靠近加贺、越前边境的加贺大圣寺城中,建起了大本营。

“阿槙,弥平次,秋天到了。”

光秀让弥平次迅速收拾了行李,带着一柄枪、一把白扇离开了称念寺门前的陋居。

他朝北而行。

目的地是大圣寺。

过了九头龙川,通往边境的道路上都是朝仓大军的运粮部队。

光秀进了大圣寺城,在朝仓的大本营附近找了地方住下,先去打探了敌方的军情。

坪坂伯耆的人数比想象的要少得多,只有一千五百人。

朝仓大军却有五千人。

然而,朝仓的将兵们却被敌人坪坂伯耆的作战能力所震慑,士气消沉。坪坂伯耆率领的加贺门徒士兵们都是信佛之人,打起仗来都是拼命三郎,他们在头盔的内侧贴上南无阿弥陀佛的名号,坚信一种自称为“进则天堂,退则地狱”的就连佛祖们都不曾听说过的信仰。这是来自本愿寺的僧侣们思考出来的非正统信仰,号召大家,勇往直前者将升上天国,逃跑后退者则坠入地狱。加贺军本着这种信念驰骋沙场,朝仓的五千大军反而战栗于人数甚少的加贺兵,在前哨战中一败涂地。

(明天应该就是决战了。)

当天夜里,光秀带着弥平次潜入最前线,借着夜色的掩护接近敌阵,他趴在地上侧耳聆听着人马的沸腾声,又眺望前方分辨敌情,过了半晌,他喃喃自语道:

“坪坂明早一定会冲过来。”

他们穿过田野和树林回到了大圣寺,整理装束后赶到朝仓的大本营。

在军营门口他们被朝仓的手下人拦住,光秀凛然道:

“我绝不是什么奸细。我出自美浓的明智家,名叫明智十兵卫光秀,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见朝仓土佐守殿下。事关将士们的生死存亡,千万不能误了大事。”

士兵们被他的气势压倒,便依次通报给朝仓土佐守。光秀被请进了军营中。

他边走边观察着军中的情况,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样下去朝仓肯定要打败仗。)

阵中军纪松弛,军队之间缺乏沟通,每个帐房和军营中,士兵们都鼾声大作。天亮前坪坂伯耆一旦发起突袭,估计连片刻都招架不住。

朝仓的家臣土佐守接见了光秀。

他看见坐在走廊下的光秀时,才想起来:

(此人不就是在我府上门口的小屋教授武艺学问的那个美浓浪人吗?)

土佐守不由得傲慢地问道:“你有何事找我?”

光秀满脸凝重道:

“如今局势紧急啊!”

他告诉土佐守,明早天亮前坪坂伯耆就会率领大军奇袭,然后不说话等着对方的反应。

“加贺军早上会发起进攻?”

“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真是头蠢驴。这不是兵法的基本吗?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只顾着呼呼大睡,真不知道朝仓家怎么都是一群饭桶?)

敌人人少兵寡。两军相距不到五里地。要想以少胜多,只能夜晚或是拂晓偷袭对方。光秀通过侦查已经否定了夜袭的可能,那么就一定是拂晓时分。凭着坪坂伯耆的智慧,一定会这么做的。

然而,如果讲出上面的理论,兵法的神秘性就会大打折扣,尤其是对朝仓土佐守这类的俗人。光秀于是提议道:

“您要是不信,可以登上城楼证实一下。”

土佐守带着几名随从上了角楼,眺望着敌军的方向。

四周一片漆黑。

夜空中只有几颗星星。什么都看不见。

“您看看那个方向。”

光秀用手指着茫茫夜海中的一角,“那里就是加贺的阵营。御幸塚以东的天上升起了一片好像月晕的红光,您看得见吗?”

“没看见。”

“肉眼是看不见的。”

光秀却不这么说。他解释道,兵书上说敌阵上如出现红光,就是拂晓偷袭的前兆,“您再仔细看看,一定能看见。”

土佐守又仔细望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秀的暗示起了作用,他好像隐约看到了对面有红光升起。

“看到了。”

“那就请您早做准备吧。”

做好准备总是万无一失。土佐守立即传令下去,又转向光秀道:

“如果真让你说中了,想要什么赏赐?”

光秀拒绝了。

“不过,请允许我加入您的阵营一战。”

那个时代的规矩,浪人们往往请求加入一方大将的“阵营”,立功后接受军功。

土佐守应允了。

果然不出所料,丑时三刻后,朝仓大军四周的草木中冒出了坪坂伯耆的部队。

敌人未竖起军旗,也未点火把,只是在盔甲上套了白纸做成的披肩用以辨认自己人,并一路用暗号接头围了过来。无奈朝仓军队已经事先做好了围剿的准备,敌军很快就被击退,太阳升起时,敌人已经被追得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光秀可谓立了大功。

乡下大名的家臣朝仓土佐守,开始对光秀刮目相看。

“我一定要举荐你。”

他把光秀带回一乘谷,在自己的府上招待了几日后,引荐给了义景。

义景一眼就看中了光秀的不俗气质和相貌,当即表示要收留他。俸禄只有区区二百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