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利家
“猴子忘乎所以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岐阜城下的人都如此议论。木下藤吉郎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猖狂面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在岐阜城中晃来晃去。
重臣们对他说事,他总摆出一副瞧不起对方的表情,厌烦地随便应付:
“啊,是吗?”
因为受信长恩宠,他连老臣们都不当回事。猴子这种狂妄自大的态度,让织田家几乎人人怨言满腹。
大家都在背后骂猴子:
“狂蛋!”
“狂蛋”好像是尾张、美浓一带方言。
顺便说一句,猴子夺取天下后,相当于其秘书官的石田三成,也被人骂作“狂蛋”。
不过猴子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后这样骂,因为如今人人都怕猴子。猴子常在半夜三更被信长叫到住所,与信长长时间密议。猴子现已成为信长秘密参谋。如此一来,人们都觉得,猴子还不顺便说一些自己的坏话?
“那家伙最令人讨厌!”
大家虽然都这样想,但无一人敢当猴子面说。
“伙计,知道吗?”
来忠告猴的,是他家隔壁的前田利家又左卫门。
“大家都讨厌你。”
利家把大家私下说的那些坏话都说给猴子听。大家都说猴子肯定会给信长密告他人不是。猴子听后,惊得打个趔趄,露出一脸哭相。
“无聊之极!”
若要说猴子有何美德,那便是从不说别人坏话,从不密告别人,从不背后议论别人。若猴子在背后密告别人,那猴子便完全是一个奸臣、佞臣了。
猴子本来具有当佞臣的素质。敏锐觉察主人脾性和好恶,巧妙迎合主人——猴子这种天生之才,也就是世间所说的奸臣、佞臣之才。
猴子明白这些。
“本人有奸佞之才。”
猴子知道自己内心的每个角落。他有时甚至对自己智慧的高深和头脑思维的神速感到恐惧。
“像本人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将身败名裂。”
这些他都清楚。近邻诸国就发生过许多此类事件。有猎鹰师出身的小聪明成为国主宠臣,教唆国主荒淫无度,结果使得国破人亡;还有靠裙带关系从贱人一跃成为国主红人,昼夜伺候国主身边,耍弄权势,欺压老臣。信长老岳父斋藤道三即为如此。他本来是一个从京都来行商的卖油郎,他看到国主弱点,教唆国主沉溺酒色,失去戒心,最后竟篡夺美浓国大权。“事实上,俺这条鲤鱼能跳上龙门,在别人看来,与那些人相差无几。”
猴子全身充满这种特殊才能。
“佞臣与我,仅差毫厘。”
所以猴子一直保持自戒。为不走错路,猴子给自己定一禁忌——从不评论织田家其他武士。后来猴子身处不受这一禁忌束缚的地位后,才毫无顾忌地评论别人长短。但在这一时期,他拼命忍耐。这种忍耐痛苦异常,伤肝动火。但猴子知道:
“一旦说出,即为诽谤。”
所以他坚忍不懈,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更不会卑劣地向信长密告别人。正因为他从不密告别人,才使他与佞臣完全区别,才使他给信长一个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的印象。
猴子恨不得大叫出来:
“在下之苦劳,谁人能知?”
猴子说话时,总先这样开头:
“在下有智慧……”
利家听后打断他的话头,苦笑道:
“问题正在于此。足下这种傲慢自大的态度,令别人生厌。”
“听在下解释。在下一直警告自己,一个有智慧者,必须随时保持纯净的心术。在下从无害人之心。”
猴子想说的意思是:若有害人之心,那智者与恶人将是同义语。猴子为给人一个没有害人之心的印象,尽量使自己在人前表现得开朗轻松。猴子知道,只要一个人性格开朗,哪怕是个强盗,也能令人感到几分可爱。
“但现实问题是重臣们都恨你。还是注意点好。”
“明白。在下小心便是。”
猴子忍住眼泪,感谢利家真心真意的友情。
利家也很佩服猴子的这种率直,他拉住猴子双手。这是一双很小的手:
“伙计,还是要多立战功。”
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在织田家武功数一数二,已被选为母衣武士。他诚心诚意忠告猴子,只有在战场上持枪冲杀,立下战功,家中武士们的看法才会变化:
“猴子打仗不要命,所以才被破格提拔。”
利家说,只要你立下战功,任何闲话都会随风消散。舆论其实便是如此。
如此看来,连利家都不能理解自己,猴子心里更加难受。俺猴子不是立下比一枪一骑大不知多少倍的武功吗?俺把自己所擅长的谋略、策反等不是毫无保留地都献给了织田家吗?织田家领土的飞跃性扩张,虽说有信长的天才指挥,但我猴子对其作出的巨大贡献,还是少有人能理解。
猴子在织田家没有知己。
猴子的知己只有一人,那就是织田信长。信长不但是猴子的知心知己,而且还是他开发出了猴子的这种才能,给猴子施展这种才能提供了广阔天地。
“宁宁,俺们高兴高兴!”
猴子听利家忠告后回到家,满脸阳光,开朗地对宁宁说:
“大喜事,买酒来!”
他把蜂须贺、稻田等自己的与力武士和浅野长政等家臣们都叫来,对大家喊:
“唱!”
猴子自己先站起来跳起舞来。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有何喜事。但既然猴子高兴跳,大家也都拍手给猴子助兴。
巫女山沟草葱葱,
牛犊吃草草更葱。
主人不来寝室闲,
青楼暗涕望眼空。
这是一首表现当今神社附近靠卖身度日的巫女的民谣,猴子跳得很猥亵。山沟指的是女阴,牛犊指的是男根。
“牛犊吃草草更葱。”
猴子嘎嘎乱笑,用手指画,做出淫秽动作。宁宁看着猴子的举动,不由也偷笑。但没想到猴子却接着唱道:
俺家老婆浅山沟,
牛犊吃草草却无。
无草牛犊只饮水,
满水山沟光葫芦。
听猴子如此一唱,宁宁急了。光葫芦指的不就是那个吗?宁宁的那个光滑无毛,像个光葫芦,这不是恶心自己吗?
“你!”
宁宁赶紧大声制止猴子,让猴子不要再唱下去。宁宁发急的样子太可笑,逗得蜂须贺小六他们笑翻在地。连来作客的前田利家也“哇……”的一声,大笑出来。
利家边笑边举起酒杯,彬彬有礼地敬给宁宁道:
“敬你一杯!”
利家似乎对这个事实特别感兴趣。因为利家小名还叫犬千代时,也对浅野家这个宁宁相思有加。但宁宁不喜欢利家风流嗜好,所以这门亲事便没结成。因此利家对这一事实,有着跟蜂须贺他们不同的感受。
“光葫芦?”
利家低头故意装作要看宁宁腿间,宁宁赶紧抽回腿骂道:
“讨厌!回去看你们家阿松去!”
“阿松啊,阿松啊!”
利家站起来边跳边唱:
山有蓬莱万千岁,
万岁千秋重重叠。
鹤立阿松枝叶茂,
龟游河堤水滔滔。
意思是说俺家老婆名叫阿松,那个地方茂密滋润。其实他也暗喻“俺虽没吃上你这个光葫芦,但俺老婆比你更好”。唱完,利家大笑一声,手舞足蹈,回到自己座位。
利家喝醉,小六喝醉,大家都喝醉了。但都不知猴子为何设酒宴大闹。
酒宴快结束时,利家问猴子。猴子回答说,因为你忠告俺被人看不惯,俺才如此高兴。“你想想,在织田家如此众多的臣下中,在下能被那些有来头的重臣们讨厌,还不说明在下已成一条汉子了吗?此非喜事,何为喜事?”
“原来如此。”
“大喜事吧?”
猴子更是手舞足蹈,胡蹦乱跳。猴子其实酒量很小,但他根本没醉。
利家是一个单纯的人,他被猴子的大度和开朗所感动,对猴子心服口服,后来见人便说——那人你恨不得。你越恨他,他越兴高采烈。别人听后都无可奈何,慢慢也都不说什么了。猴子的小聪明又大为成功。信长本是一个疑心很重的大将,如果猴子过于被人猜疑,信长势必会觉得:
“没准猴子真的……”
对猴子产生疑心。猴子其实最担心的是这个。
其实正在对猴子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少时,有次老臣佐久间信盛无意中对信长说猴子的不是。但信长当场回答道:
“毋庸多言,本官自知。”
我要是看到猴子胡来,我就亲手捡起石头,砸烂那狗东西没有几根毛发的头颅——信长接着说。他显然是警告佐久间不要在背后密告。
信长这时说的话,后来竟传入猴子的耳中。猴子内心非常兴奋:“本来么!”猴子知道,信长说这些,足以证明他完全知道如何使用猴子这一特殊工具。他猴子这工具没有用处后随时可以杀掉,但只要还有用处,便尽量给自己用武之地。猴子觉得自己获得了用武之地。猴子就是一个如此奇妙之人,无论何时何事,都往明亮的方向想。所以只能说他是一个奇妙之人。
“但是,没有战功还是不行。”
利家的忠告,给猴子留下一块心病。到底何时才有立战功机会呢?
这期间,信长一刻都未停止活动。
他以岐阜为据点,出征伊势,攻占伊贺,还想通过外交手段,获得近江。
“进京!”
信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永禄十一年(1568)。这一年七月二十七日,才是信长终生开运之日。这天有一贵客来访。
“大人捡到一个大宝物。”
对信长令人难以置信的鸿运,猴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来客就是浪迹天涯,具有室町将军家继承权的足利义昭。
足利义昭本为奈良一乘院住持僧。其长兄足利义辉被京城霸主三好、松永手下杀死后,他想继位将军,遂破门出走,蓄发为民,浪迹天涯。足利义昭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找到一个人助己入京,继承将军地位。
最初他投靠南近江佐佐木(六角)承祯,但看到佐佐木承祯难成大事,遂又转身投靠越前朝仓。但朝仓也无夺取天下的野心。足利义昭滞留越前敦贺,日益感到绝望。有天侧近中有人突然说:
“新兴势力织田家如何?”
织田家不是足利体制下的大名。信长父辈以下克上,强取豪夺起身发家,故在足利义昭看来,跟普通百姓无二。但最近信长疯狂征战,把近邻诸国各个击破,占为己有。
“织田家出身卑贱。正因来路不明,所以我若投靠其门下,定当欣喜若狂,视为坐上之宾也未可知。”
足利义昭采纳了这一方案。对义昭来说,这一步等于终于走出生涯的不幸命运。代表足利义昭与织田家接头的,是足利义昭幕僚细川藤孝(幽斋)、甲贺大乡绅和田惟政以及致力于再兴幕府的活动家,浪人出身(严格说,是越前朝仓家食客)的明智光秀。
信长痛快答应,表示很高兴迎接足利义昭从越前来本国。足利义昭一行到美浓时,信长沐浴净身,身着室町礼仪服装,到岐阜城外三里处郑重迎接。
“看大人那一本正经样!”
猴子觉得特别滑稽。
信长把岐阜西郊立政寺修整为旅馆,作为义昭一行居所。义昭一行住下后,信长马上便前往立政寺书院拜谒义昭。
垂帘卷起,信长平伏拜谒——信长从未给人行过如此大礼。精通仪典的幕僚细川藤孝事前教给信长平伏之礼,信长如法表演一番。
信长背后是小山般献给足利义昭的一千贯铜钱,还有铠甲、大刀等物。信长献上的不是目录折子,而是实物。
信长很快退出,然后在其他房间,接待足利仪昭幕僚们。酒宴正酣时,有位幕僚说:
“此立政寺整洁娴雅,颇为雅趣。但作将军御所,却稍嫌狭窄不便。”
足利义昭虽是亡命中的将军继承人,但在南近江时有专门修建的御所,在越前也有一座城堡供起居。织田家这小寺庙旅馆,相比之下,难免会有冷遇之感。幕僚这番话暗含讽刺意味:织田信长一个乡下土包子,连将军应住何处都不知。
信长用锐利的目光瞪了这位幕僚一眼。幕僚名叫上野中务少辅。
“说得好轻松啊!”
信长像吐胡颓子籽那样不屑一顾。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好优雅啊,“俺上总介,连年累月,征战四方,哪有闲空在美浓修建其他御所?况且那也太浪费。”
猴子负责接待客人,信长所说,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大人所言,狂放不羁。”
猴子对自己主人的大胆无敌,狂放不羁,喜不自禁。但织田家其他重臣却对信长出言不恭感到担心。闲空呀,浪费呀等,说这些未免太过失礼。当然在座的幕僚们也都有同感,所以满座一下冷场。
“说浪费,”信长接着说,“是大人俺计划在两三个月内占领京城。御所占领京城后在京城修建即可,为何要在这乡下修建?”
信长此言一出,满座幕僚和织田家家臣们都瞠目结舌。上京,是天下英雄豪杰的梦想,连上杉谦信、武田信玄、长宗我部元亲等也都心怀梦想,但却实现无望。可这信长,却像要去趟便所般随意就说出口。
“可能吗?”
在座的所有人都怀疑,唯有猴子一人知道信长不是吹牛,也不是玩魔术。
信长已埋下种子。
种子就在北近江。
人人皆知,要从美浓上京,必须通过近江琵琶湖畔。琵琶湖北部有浅井家,南部有佐佐木家两家势力强大的大名。要各个击破,没有两三年功夫绝不可能。
对此,信长没有硬碰硬,而是采用了猴子的做法,用谋略来攻取。他成功地把自己胞妹阿市公主嫁给近江琵琶湖北部浅井家的年轻国主浅井长政。
如此一来,就能平安通过近江北部了。猴子多次秘密出使浅井家居城小谷城,多次与浅井家重臣们谈判交涉,浅井家答应一定保证安全通过。说两句题外之话,猴子每次出使小谷城,都去拜谒从织田家嫁过来的阿市,问候阿市。每次看见阿市,他都抑制不住与生俱来的好色之心,暗自苦想:
“若能与公主同衾共枕一晚,死而无憾。”
那种心情,坐在这个席上还能感觉到。猴子抱着好色之心,从开春到初夏,来往于岐阜和小谷之间。多次来往交涉,竟然从浅井家得到口头约定:
“织田大人上京之日,我方愿派兵若干配合。”
浅井家家风以诚实耿直著称,既然有此约定,当不会反悔。
“大人所言,绝非狂言。”
只有猴子知道这点。
信长主演了这场魔术。
此年九月七日,信长率领三万大军进入近江,势如破竹,击破南近江十八城,二十八日,即占领京城(京都)。此时距足利义昭寄居岐阜不过两月有余。
信长实践了与足利义昭的诺言,他立这位浪迹天涯的足利家继承人为将军,翌年,即永禄十二年,还为这位足利义昭修建了新御所。新御所四月竣工,四月十四日义昭即入住。
但信长并未常驻京城。他甚至连公馆都未固定,有事时亲率大军如风似火突现京城,事完后马上撤回自己根据地岐阜。
“心里没底。”
义昭希望信长常驻京城,但信长仅动了一下自己最有特征的半边酒窝,一字未答。事实上长年盘踞京城的阿波三好残党伺机反击,有次竟然侵入京城。信长接到飞报,冒着大雪,二日之内便从岐阜赶到京都,赶走那些残党。
“如有变故,俺织田信长随时来援。敬请安心。”
信长这样安慰义昭。但将军新御所建成后,义昭反而更加不安。他还是恳求信长:
“恳望派驻一位有威望的京都守护。”
朝廷也通过久我大纳言直接要求派驻守护。
“谁人合适呢?”
信长苦思冥想。派驻的此人,将是信长在京都的代官。作为信长的代言人,该人将负责与朝廷和将军联络,并负责京城市内警备,还要向京城附近敌国展示织田家的武威形象。此人应是一位文武兼备的司令官,信长苦于选不到一位合适的人选。足利义昭希望派与自己关系亲密的明智光秀常驻,但信长却置之未理。
“该人不可信。”
信长觉得。他并不是觉得明智光秀人品不可信,主要是因为明智光秀是一名新家臣,信长觉得与他还做不到心心相印,推心置腹。而且明智光秀与义昭将军关系过于亲密,亦不利保持织田家的机密。
朝廷方则暗示希望派织田家家老柴田、佐久间、丹羽、林等人中任何一人驻留京城。他们都是织田家祖传家老,且名震天下,京城市民得知他们驻留,也会觉得安全。
但信长还是觉得他们谁都不合适。他们都长于武功,但缺少外交感觉。
“非猴子莫能为。”信长想。
猴子在天下确实还属无名之辈,在织田家也人微言轻。但没有任何人能比猴子更知道信长所思所想。比如对足利义昭将军,信长表面上表现得很尊敬,但内心其实只把其当作自己统一天下的一个傀儡,一个工具而已。将来不需要,或觉得其将影响自己统一大业时,信长会毫不心慈手软赶走他。但如今的信长却丝毫不露声色。如今信长只是尽量假装毕恭毕敬,一心一意把位尊名高的足利义昭当作武门栋梁崇敬。柴田、佐久间、丹羽等老臣,当然不知信长这种内心。他们看着信长的表现,以为信长真心崇敬足利义昭,所以他们也用崇敬神圣的态度敬仰义昭。
“唯有猴子一人,知吾心思。”
信长觉得,只能让此人承担守护京都这一复杂任务。
信长在离开京都三日前,把猴子叫道自己临时居所清水寺:
“猴子,老实听着!”
意思是要猴子好好听着。这是信长做出重大决策时的口头禅。
“啊,嗨依!”
猴子急忙做出极为认真的表情。性格怪僻、诙谐幽默的信长很欣赏猴子那张像强忍口中黄连苦味、独特奇妙的得意面孔。猴子表现得越认真,脸上越显得痛苦不堪,滑稽得令人恨不得上去抽一耳光。
“本官命汝为京都守护!”
京都守护,按镰仓幕府制度,相当于六波罗探题。猴子大惊!如此重要职位,当然应该是家老或织田本族重要人物担任,绝不应命十年前还是个足轻的自己担任。
“事关重大。”
猴子虽然心里不安,但他马上看出,信长为何任命自己来担任如此重职。在这点上,如果猴子稍有毒心,他将会是一个稀世恶人。
“承蒙大人抬举,”
猴子稍作停顿,终于开口。开口时他已想好如何应对信长。他接着说:
“但臣绝不敢当。大人即使把臣五马分尸,臣也绝不敢接受大人如此抬举。”
信长一下火上心头,大叫,你该高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俺让你这个烂芋头般的小人物当日本最显要官职呢,还不高兴吗?
“猴崽子,害怕了?”
“大人误解,臣并非害怕。大人如此做,分明是要害臣!”
猴子自有主见,所以故意大声说。这猴子真不像话,信长看着猴子非同寻常的样子,只好开口道:
“讲来!”
然后便闭口不言了。那意思是说,既然你有自己的主见,那就别拐弯抹角,照直说来我听。信长有奇怪的省略病,此时他用“讲来”一词,便表现了自己的意思。在理解信长这种省略式语言上,猴子是最好的语言学者。
“那好。”
猴子只好开始解释。
他的主要意思是说,如果让自己担任如此要职,那天下和织田家中都不会理解。家中家臣们嫉妒,京都贵族绅士轻蔑,自己人微言轻,无人愿听从自己的指挥。到时只会给大人脸上抹黑,猴子我也只有自剖自己这张薄肚皮了。此事青天白日般明了,谁都能看出来。正因此,俺才冒犯大人,不得不坚辞。
“这些谁不清楚?”
信长不耐烦了。这些情况,我信长还不清楚?要说信长最讨厌什么,他最讨厌装模作样地说这种人人皆知的道理的人。他打住猴子的话时,手已抓起身边的望远镜了。
他想顺手扔过去打猴子,但又停住没打。信长喜爱工具器具,他喜欢猴子这工具,也喜欢南蛮人赠给自己的这望远镜。要是用这望远镜打猴子那顽固不化的头,一定会把望远镜砸坏。
“可惜。”
爱惜工具的心理,使信长放下望远镜。信长眼睛瞪着猴子,心里说:你这走运的家伙!
对信长的这种心理状态,猴子像肚里装有镜子似的,明白得一清二楚。
“此时必须激怒他!”
说来说去,其实都不过是猴子的手段而已。他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状,平伏到信长面前,请求原谅自己考虑欠周。最后朗声道:“臣愿冒死受命!”你看他小肩膀紧张得颤抖不止,但从满口乱牙中发出的话音却充满阳气。
“滑头鬼!”
“啊,过奖过奖。承蒙厚爱,不胜荣幸。臣所言诸种担心,大人当然尽皆知悉。”
“你意思是要本官别听信谗言?”
“臣既侍奉大人,即仅臣服大人一人,其他任何人臣皆不惧。哪怕对方是公方或关白殿下,臣皆不在话下。然京城小人谗言恶语像瘠薄田埂蓬蒿般繁衍不止纠缠不清。那些小人巧言恶语即使传入家中,家中诸臣再传给大人,臣亦不会在意。臣知大人确实听信谗言时,才会惧怕。”
“明白。”
信长和蔼地说。
猴子安下心来,挪膝向前,靠近信长,向信长说了自己对新将军足利义昭的看法。
“臣以为将军是一位相当有才能的狂言师。”
意思是说义昭是一个诡计多端之人。足利义昭虽靠信长扶持才当上将军,但上台后马上显露出高慢自大的个性,企图像过去的将军那样向诸国大名发号施令。但因为他并无能调动之兵,所以毫无疑问只能施展雕虫小技,试图削弱织田家的势力。
“所言极是。”
信长对自己起用此人,感到非常满意。他说:
“当马,当大早稻训化可也。”
猴子马上理解信长言下之意。信长喜马,更喜亲手调教悍马、野马。有年有人从奥州送来一匹悍马,无人能调教。信长命名其为“大早稻”,亲手鞭打乘骑,直至调教成一匹远近闻名的骏马。信长言下之意是,要猴子像调教“大早稻”般,对待公方。
信长离京而去。
猴子把信长送到粟田口,返回驻地,换上正装。他准备立刻去拜访将军。
足利义昭对织田信长这一人事安排非常不满。
“木下藤吉郎,何许人也?”
京城无人知晓。他令手下调查后才知道,原来是织田家下人出身,前身是小商贩。指派这样不明不白的人来担任京都守护职位,足见信长根本不尊敬自己。
“竟长得像猴?”
仅此一条,就够心生厌恶。门第不正的小人物也罢了,但起码应选派一位容貌英俊的人物吧?
“禁里(朝廷)亦相当不满。”
义昭一直对侧近们说。
信长离京后,这位木下藤吉郎当日便手持一把扇子,前来拜谒将军。
“噢,这乡巴佬!”
义昭扭捏一下身子。想要谒见自己这样的将军,怎能随随便便。最起码应提前申请,等几日准许谒见才能前来。
“他自己来了?”
“已至御所。”
“先领到马夫小屋,好好给教教礼仪,让他明白自己姓甚名谁!”
虽还不至于真把猴子安排到马夫小屋,但也是先安排到一间休息间让坐等。良久,义昭宠臣上野中务少辅才进来:
“木下大人吗?”
中务少辅为让猴子现丑,故意按室町幕府武家礼仪进来坐下,等猴子点头会意后才礼貌地问。
休息间内有两张屏风。一张上绘有墨画,一张上绘有彩绘。墨画一侧为上位,彩绘一侧为下位。猴子被安排坐在彩绘一侧。
“请按武家礼仪行事。”
中务少辅说。这里所说武家,与公家相对,指的是足利将军家。“谅大人礼有不知,本官并非想要为难大人,但拜谒一事,本有相当复杂之规矩与做法。大人今如麻雀飞入院落,突然闯入,恐难以应对。”
猴子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前按礼数身着正装,装模作样的上野清信中务少辅,让他想起三河万岁时的自己,只觉滑稽可笑。上野家是室町幕府创始者尊氏以来的世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但眼前这位上野清信,除服侍足利义昭以外,别无其他才能。后来收养义昭喜好男色时豢养的宠童为养子,官至从五位下大和守。
“明白了。”猴子点了点头道,“足下之意,敝人今日不能拜谒?”
“并非不能拜谒。臣所言之意,请大人事先申请,等待数日,待许可后方可拜谒。”
“扯淡!”
猴子张开大口,高声大笑。猴子笑声之大,惊得庭院对面马厩里的马都蹦跶起来。猴子本来声音就奇大无比。
“敝人身为织田信长京都代理。敝人知道,织田信长离京前日,曾对公方申明:对待藤吉郎,犹如对待信长本人。如今信长代理至此……”
猴子说到此,故意停下,看着院中橘树,不再多说。这棵橘树,是营造这所将军御所时,猴子亲率手下,从山科毗沙门堂门遗迹移植过来。枝茂叶亮,可见已完全适应此处水土。这所御所院内一草一木,都是信长所赐。你这位中务少辅,今日能一日三餐吃到嘴里,还不是靠的信长?
“人云贵人不知感人之恩,确实如此。”猴子心想。
他继续保持沉默。这位相貌丑陋的怪男沉默不语,足够吓倒中务少辅。中务少辅不敢耽搁,赶紧起身,跑回足利义昭处,向足利义昭汇报情况,说服义昭立刻接见猴子。
“将军接见,请这边走。”
中务少辅回来说。义昭府邸在别栋,两人穿上草鞋前往。进府邸玄关时,中务少辅不怀好意地观察猴子的一举一动。
按礼法,若进同辈或下属家玄关,可从中间进去。若是进高贵人家玄关,则必须从侧边进去。
“看他怎么走?”
中务少辅眼看猴大摇大摆上了中间的台阶。他觉得这是对公方的侮辱,不提醒不行。他用扇子指着侧边暗示道:
“这边。”
如此区区礼仪,猴子当然知道。但他有意这样走给中务少辅看。猴子本来爱表演。被中务少辅如此一指点,他大笑:
“哈哈……”
笑声能把中务少辅冲倒。猴子大笑道:敝人本为尾张野人,疏于礼仪,啊哈哈,敬请海涵。边笑边说边走进屋。
猴子拜谒义昭。
只见正面有一面垂帘。猴子面对垂帘,按礼节认真礼拜一下。中务少辅颇觉意外:
“狡猾。”
中务少辅知道自己今后得多长一个心眼儿。
猴子按部就班自我介绍说自己便是新任京都守护职,今后如有何事,不论大小,请找自己即可。猴子言辞表情,既显亲切,又有威严。义昭也觉得:
“此人不可小瞧。”
义昭摆出酒宴,宴请藤吉郎。饭盘用当时流行的漆器。食器不是下贱人用的木碗,而是陶器。食物有鸡、鲤鱼、章鱼、鱿鱼、鲍鱼等,还有梨等水果。吃时应先从山珍开始,然后才能吃海味,最后吃野味。木下藤吉郎毫不马虎,按顺序吃完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
由此可见刚才猴子走玄关中央进来,并非无知,而是为在义昭幕僚前摆威风吓唬他们。
上野中务少辅只能摇头暗想:
“一个百猜不透之人!”
在此期间,信长四处出击,最终把目标锁定越前。但这次信长进攻越前,却多少有些轻敌和轻率。与进攻美浓和近江时不同,这次信长考虑欠周。
“机会成熟,即进攻越前。发动大军进行突然袭击。突袭攻击,突袭消灭。”
信长把自己大致计划私下告诉京都的木下藤吉郎。信长是个秘密主义者,任何事情一般都不对家臣说,但这次却把这一机密计划对三河的德川家康和京都守护司令官猴子说了。不过这并非说明猴子已成为如此重要的人物,而是在信长作战计划上,不提前给京都的猴子说不行。
信长自称:
“上京游山玩水。”
他于元龟元年(1570)二月二十五日从岐阜出发,途径近江,观看相扑比赛,缓慢行进。这些举动,都是为了麻痹越前朝仓家。
“请三河大人也来,在京都相会。”
信长也邀请德川家康参战。德川家康也自称要上京游逛,带人慢慢行进。
事实上信长在京都把京都和堺的茶人都集中起来,一起花天酒地。他还请将军和公卿们一起观看能表演,谁都不能想象此人正在筹划着一次闪电战。
从岐阜出发后,沿途以及在京都共玩乐近两个月,四月二十日,信长从京都出发,宣称打道回岐阜。他率军穿过近江琵琶湖畔,过了后来称作彦根北部、当时叫做鸟居本一带后,悄然挥军北上,如暴风骤雨般穿越琵琶湖北山岳地带,乱军冲入越前大门敦贺平原。
越前首府在一乘谷,住在一乘谷的朝仓家听到变故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暂时只能期待前线拼死守住敦贺平原手筒山和金崎两座城堡。
这次越前突袭作战,由熟知越前地理情况的明智光秀带路,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作为先锋参战。
“谋略不尽完全啊。”
从自己的战术思想来看,猴子对这次作战不太满意,也感到不安。猴子觉得,应先充分谋略,策反朝仓家三四个重臣。如今不等柿子成熟便硬摘,战争不可能取胜。
信长与猴子战术思想相同,但这次却采用了自己猎鹰的方法,先麻痹敌人,然后发动突然袭击,一鼓作气击败对方。
越前人惊呆了。越前人不但被突然出现的大军惊呆,也被织田军华丽的军装惊得瞠目结舌。尾张是富裕之地,加之信长喜好奢华,所以将士们所穿甲胄华丽惊艳。
“天兵降临啦!”
身着破烂战袍的越前人奔走惊呼。而且越前方的武器也处于劣势,铁炮数量与织田方完全不能相比。
敦贺平原上的两座城堡,在织田家震天动地的铁炮轰击下,不到两日便陷落了。
“下一目标,一乘谷!”信长鼓舞全军。
全军没有放松进攻,德川家康先锋队立刻就要进攻木芽岭天险。
但恰在此时,异变发生。
盟军浅井家反叛了。浅井家没有参加这次对越前的攻击,他们也未接到信长方事前的通告。他们看到织田家大军穿越自己领内,直奔越前,大为惊异。
国主浅井长政不知如何是好,感到非常棘手。虽娶信长胞妹为妻,与织田家结为同盟,但浅井家与越前朝仓家却自古就有友好关系,两家关系非同寻常。近江浅井家,本来在越前朝仓家庇护下才得以自立。两家因缘之深,恩情之大,非织田家嫁个公主,一日两日之关系所能比。
而且首先是信长违约。
浅井家在与织田家结亲时最担心将来织田家和朝仓家交战。浅井家当初考虑到这些,曾婉言谢绝织田家联姻的请求。但信长发誓说:
“愿写誓言。”
所以浅井家才同意联姻。信长写的誓言是,将来无论何时何故,永不与朝仓家对抗。浅井家相信了信长的誓言。但信长这次发动突然袭击,等于违背了这一誓言。所以浅井长政当然遵守祖辈结下的同盟,援助朝仓,讨伐信长。
况且这次讨伐作战实在容易。信长及其三万军队,都集中在口袋般的敦贺平原。北临日本海,东西方是峻山险峰,浅井大军就在信长后方的南边。只要浅井把南部封锁,截断退路,织田军便成瓮中之鳖。浅井家只要与朝仓军前后两面夹击,信长大军就会像拥挤在山谷间的羊群般,任两军屠杀宰割。
浅井长政发出军令,浅井家大军把江北山山岭岭全部占领,完全截断织田军的退路。
信长开始不敢相信。他觉得:
“那个长政,他不可能背叛我啊!”
信长一直对这年轻的盟友非常关心。长政上京时,信长亲自引见给将军和公卿们,吩咐他们道:“此为妹婿,请像待信长般对待他。”京都僧侣和富豪等来信长住处请安,信长甚至对这些人说:“请先去给浅井请安,俺这里无所谓。”他的目的就是即要提高浅井在京都的人气。信长也很喜欢浅井长政的刚直,也喜欢看浅井威风堂堂的身躯,信长更重视浅井长政政治上的存在。这位近江大名如果未与自己结盟,那他信长至今也不可能进出京都。
“不可能!”
信长不相信,是因他觉得自己一直对浅井恩意有加。信长几乎没想过自己进攻越前就是对浅井誓言的背叛。
“俺对长政有恩。”
这是信长的毛病。信长以善解人心著称,但有时却也犯糊涂。犯糊涂的理由并非因为迟钝,而是他专心于计算自己的得失,稍不注意便忘记照顾盟友和家臣们的利害和感情。
但探子回来的报告,粉碎了他的推测。
当他知道浅井背叛确定无疑后,大叫一声:
“回京!”
然后翻身上马,单枪匹马飞身便跑——旗本将士随后追上。这次作战,正因为有浅井长政的后方保障,才敢实行。浅井长政既已背叛,那便只有逃走了事。若不逃,信长将与三万将兵一起在这盆地像瓮中之鳖般被杀。信长此时甚至都来不及通知自己的部将撤退,最前线的德川家康知道信长逃跑的消息时战况已非常紧迫。信长把自己的将领和士卒全都扔下,自顾一人逃跑。此人之机灵敏捷,由此可见一斑。
多年后——此为后话,猴子已成为丰臣秀吉后的某日晚上,他在大坂城觉得无聊,与近臣们闲聊。丰臣秀吉喜欢的话题是女人、茶具、人物。此日的话题是关于信长的人物论。在座的有德川家康、宇喜多秀家、前田利家、蒲生氏乡、毛利辉元等。
“蒲生大人,能征善战。”
秀吉夸奖蒲生。不光秀吉夸赞,当时,年轻武将蒲生氏乡的军事才能被世间高度评价,无人能与其比。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不同的是,他只可惜没有能干出更大事业的命运而已。
“假设此时故右大臣大人(信长)和蒲生交战。兵力右大臣大人五千,蒲生一万,而本人不得不支援某方……”
蒲生兵力是信长两倍。战争一般都是多数战胜少数,而且这两个指挥官不论勇气还是战术能力,也几无区别。
“如何?”
秀吉问大家。这一问,连德川家康都抱头不解,更不用说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那些凡庸之辈,他们更不可能找到答案。秀吉停顿一下自问自答道:
“本人支援故右大臣大人。”
信长兵力弱小,显然要吃败仗。
“但是,”秀吉说,“为何呢?因为若能砍回蒲生方五颗首级,其中必有氏乡。”——正如秀吉所言,蒲生氏乡是个拼命三郎,每次作战,都身先士卒,与敌方格斗。
“但织田方五千士兵,即使战死四千九百人,故右大臣大人定在存活的一百人中。只要故右大臣还存活,定会东山再起。最终还是右大臣胜利。”
此时正是如此。幸好连马都行走困难的琵琶湖东岸山岳地带不是浅井直属领地,信长决定从这条路撤退。
猴子此时正在信长中军。他知道如今是自己拼死立功千载难逢之时。
他决心已下,便自告奋勇留下殿后。殿后任务是阻止敌军追击,掩护全军退却,最后可能全部灭亡。百里难逃一生。
“请允臣殿后!”
向信长请战时,猴子自己极为紧张,丑陋的面容赤红,眼珠快瞪出眼眶。
“臣率军固守金崎,拥军殿后,坚决堵住敌方洪流。”
猴子觉得自己若不能有如此战例,那终生就只能被人看作一个巧舌如簧的谋士,在织田家中不会受到公正评价。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叮嘱的“树立武功”,就在于此。
猴子一直寻找机会,今日终于到来。但今日这机会,其结果谁都知道凄惨无疑,所以猴子自告奋勇殿后时,满座将领鸦雀无声,众人甚至连感动都忘记。足见这任务将会多么凄惨。
信长沉默不语。形势之严峻,连信长都不能立刻回答。信长恨不得上去抱住猴子亲吻。他首次对猴子产生爱怜之情。
“这就是猴子!”
信长的藤吉郎观,由此得到确立。信长想,如果无此坚实、可爱、高洁特性,那么他猴子就只能是个大骗子。猴子此时要报答信长十年培养,使自己过上像人一样的日子的恩情。他自告奋勇殿后,要以自己的身体作人墙,来阻止织田军全军覆灭。
“猴子,看你的了!”
“嗨!”
猴子跪地拜命。也许这便是今生永别。猴子大声喊道:“愿大人平安无事,健康长寿!”他祈愿信长武运长久。
信长不知作何表示。他飞身上马,用力擦去涌出的眼泪。信长流泪,还是少年时期,得知自己的傅人(老师)平手政秀老人为教育自己走正路,剖腹自杀消息时。当时信长听到消息,悲痛发狂,在城下街道上狂奔发泄。
“猴子,活着回来!”
信长挥鞭飞奔而去,身后留下一声叮嘱。猴子立刻集中自己手下兵将,进驻金崎城。金崎城是从朝仓军手中夺取的城塞,只在海湾尽头稍事修整,说是城堡,不如说是木栅栏围起的一块山包。朝仓方随时都可能派出黑压压一片大军前来收复。
众人对猴子的看法,在此瞬间也得到恢复。
“藤吉,祝你好运!”
织田家最长的老家臣柴田胜家特意过来拉住猴子的手,向猴子道歉,请求猴子原谅自己多年以来总是不看好他。
佐久间信盛、丹羽长秀等织田家的重臣们都特意过来,向站在木栅栏前的猴子告别。
在这些人看来,这是趁猴子还活着向猴子吊唁。猴子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给蜂须贺小六以下将兵的额头或头盔上都贴上表示行尸的三角白纸,然后高树一杆大旗,上书“南无阿弥陀佛!”迎风招展。
“拜托!”
“拜托!”
武士们耷拉着脑袋,骑马从猴子他们面前走过。将领们见猴子队伍太小,忍不住都留下自己手下二三个还有战斗能力的武士,借给猴子指挥。
最后通过的是刚二十出头的德川家康。德川家康作为先锋队,已进攻到木芽岭山麓,到撤退时只能抽边阻击敌人边撤退的倒霉签。
“辛苦大人了!”
德川家康是一个容貌端正、言辞稳重的年轻人,他特意下马,向猴子致意。德川还把自己撤退时最贵重的铁炮留给猴子十几挺。德川家康也觉得织田家这小个男人定会葬身此地。如果猴子真战死此地,那不论德川家康的命运还是历史,都将重写。
但猴子照例乐观,手下士兵们也一个比一个阳气。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将不是那种无谋的武将,他们对自己主将的指挥能力,没有任何怀疑。
“大家放心坐上俺藤吉郎这条船。谁跑出这条船谁先死无疑。大家把生死都交给俺藤吉郎,齐心协力,团结一致,一切行动都听俺藤吉郎指挥。”
猴子命令大家。站在猴子面前的所有将兵相比其所处的严峻形势,都没有悲壮的表情,因为这里有猴子这位善解人心的将领。
猴子命令道:
“点燃篝火,城中全部点上篝火!”
敌先锋已到城前,猴子命守军从栅栏后边拼命用铁炮射击,尽量使敌人不能靠近栅栏。太阳慢慢落山,周围逐渐黑暗起来。猴子他们没有松懈,继续防战。
不久派出的探子们一一回来,报告说朝仓大军已到木芽岭背面。从火把数量看,兵力不下三万。不过大部分都停下野营,只有两千先锋继续向这边行军。
听完汇报,猴子主意出来,随即命道:
“全体出城!”
他集合兵力,全数出城,在森林中埋伏下来。
越前军先锋队队长名叫作毛屋七左卫门,他为翌日凌晨能发动攻城,连夜从森林中急行而来。
猴子的伏兵从越前部队侧面发动突然袭击。他们从草丛中突然出现,先用铁炮攻击,然后冲进敌队乱刺,夜叉般凶暴狂冲。特别是善于夜间行动的蜂须贺党徒,都是野武士出身,打起夜战来得心应手。越前兵被打得仓皇溃逃。
猴子也逃了。
猴子发出暗号,集合己方兵士,全速逃跑,跑过金崎城,至天明已撤出七八公里。被猴子突袭的毛屋七左卫门率残部赶到金崎城,拂晓开始发动攻击。他先用铁炮狂轰,轰到最后才知道金崎城是一座空城。
“难逃一死啊!”
猴子率军拼命逃跑,跑得马快断气,可当日还是被朝仓军一部追上。朝仓方地方宗族也在途中不断伏击。猴子的部队边战边逃,损失惨重。
仓皇退却中,追上了前方正在撤退的德川家康军。德川家康看到猴子的惨状,亲自率军返回,与猴子合流,阻击追兵。一旦击退追兵后马上继续退却。他们边退边打,士兵越来越少。
多年后猴子当上关白,要与德川家康睦邻友好,请德川家康上京时,他首先拉住家康的手道:
“金崎退却战之恩,至今不敢忘记。”
猴子再次对早先的这次撤退战表示感谢。这次战斗,对猴子来说,确实如同一场噩梦。后来他还常在梦中梦见这次战斗光景。
他们经过长距离退却行军,终于退回京都时,几乎所有武士都失去乘骑,只能徒步行走,铠甲也都破烂不堪,一副叫花子模样。
信长得知他们逃回,立刻接见道:
“如无二位殿后,我军当全军覆没于若狭和近江野路。”
信长用少有的感伤语言,对二位拼死殿后表示谢意。
猴子几乎累死。但翌日,这位人物却特意身着华丽服装,为显示脸色好还特意涂抹油彩,故作声势地大笑着在市街阔步,看见街上女人还故意调戏。
到底是何种心理,促使他如此自我显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