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之秋
松江最先上马,最先赶到,却等丈夫先下马。
弥太郎站在前头,接着是松江,之后是金津新兵卫、户仓与八郎、秋山源藏、曾根平兵卫、铁上野介等马回豪杰。他们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只有双眼充血,冒着异样的光采。当他们看到景虎竹笠下剃得精光的脑袋和一身僧服,都像遭到雷殛一样脸色大变,看着看着,双眼含着泪水。
弥太郎一副前所未见的难过模样,低着头,细声说道:“我们听说了您给天室大师的信,特地追随而来!”
他顾忌景虎的感觉,轻声说完便用力低下头去,其他人也跟着低头行礼。好一会儿,他们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无所从的表情。这些年来,他们已习惯以景虎为主而尽忠效劳,如今这样,他们茫然无措,也不无道理。
景虎心中觉得抱歉。
金津新兵卫趋前说道:“您的心意我们了解,但是以这种方式退隐,似乎失之轻率。在下以为,当有符合身分的仪式,正式召告家中众人及国内武士后再退隐,就请暂先回城吧!”
新兵卫已五十多岁,鬓发微白,脸上亦有老相,今日看来尤其显老。
景虎有些心动,但随即觉得必须坚决不可。
“你说得有理,但我既已来到此地,那些仪式就免了。”
“话虽如此,在下绝不敢阻扰主公意愿,只是希望主公顾及世评,行个仪式,请先回城吧……”
新兵卫反覆劝说,突然,松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一拉。
“新兵卫大人,你怎么不守约定啊!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对主公要隐居的事没有异议,只是不能不告而别是吧!这跟我们原先说好的不一样啊!我们没有别的主公可跟,不是说好无论如何得把主公带回去,不论主公说甚么都不要听吗?你在这里反反覆覆讲那些道理,我看你也没老糊涂,可别忘了呀!”
她一副强行的架势,看着众人:“对不对?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其他人没松江这么单纯。他们知道新兵卫那样说,是用计先把景虎哄回去,以后再慢慢劝他。因此,一时不敢回答,只是面面相觑。
松江勃然大怒,满脸涨红:“你们都聋了是吗?哑啦?喂!老公!你说,该怎么办!”
松江放开新兵卫,一把揪住弥太郎胸前。
“干甚么!”弥太郎怯怯地要拨开她的手。
她揪得更紧,大力晃着:“你说啊!现在正是节骨眼哩!快说!快说!”
弥太郎一脸委屈,由着她摇晃。
与八郎插身进来:“松江嫂,别这样,放开弥太郎兄吧!大马路上的,让人看了笑话!”
“谁敢笑?!”
松江脸色一沉,走向人群吼道:“你们看甚么看?看到别人有麻烦还笑?!”
那些百姓看她来势汹汹,吓得一哄而散,各自逃回家里。
“这些老百姓真无情!”
她嘀嘀咕咕地走回来,又想揪住弥太郎。景虎颇受她真情感动,虽然不想改变决心,但也觉得无法把他们赶回去。
“都跟我来吧!我有话跟你们说!”
说完,向前大步而去。
关山是沿着北国街道而成的小镇,镇形狭长,在镇中间右边有条路可登妙高山。因为这镇处在妙高山的山脚平原上,妙高道在分歧点一带就是坡度缓缓的山路了。
景虎走进距分歧点稍远的关明神宝藏院。前年他出兵至此,大本营就在此寺,去年出兵善光寺平时,往返皆投宿这里,与寺僧很熟。
一伙人滞留宝藏院甚久,主从日夜交换问答。景虎用尽方法要他们明白自己为甚么要隐遁,但他们就是不能接受。
“老实说,我并不是傻瓜,我觉得自己是有智慧、有勇气的人。我家先祖中有了不起的人物,先祖高景入道鲁山在足利三代将军义满公时是无与伦比的武将。当时,京都相国寺的绝海和尚赴大明时,鲁山公伟名已传诸大明,大明人士殷殷探询,绝海和尚尽己所知以告。大明人极为佩服,请求绝海和尚返国后绘鲁山公像送给大明。绝海和尚答应此请,回国后,千里迢迢遣使至我家说明此事,于是先祖令画工绘一画像,转由绝海和尚送往大明。这件事在我们家谱中有记载。比起鲁山公,我并不逊色。鲁山公也逢本国离乱之世,努力征讨,平定国内。而我,十五岁在栃尾举兵,不数年,不独平定国内,也追回信州豪杰的失土。至于所获得的荣誉,则我比鲁山公有过之无不及。鲁山公仅受幕府将军、关东管领褒奖而已,而我,关东管领欲让上杉家名给我,将军亦有褒奖,而且得以朝觐天颜,获赐天杯,拜领御剑。不是我自夸,我的运气超过我的能力,既然功过其实,就须谦逊保守,所谓‘满招损’,所谓‘亢龙有悔’,我功成身退的时候到了,你们就让我随心去吧!”
众人不以为然,反驳道:“鲁山公是鲁山公,主公是主公!不能相提并论。我们知道鲁山公了不起,但我们不认识他,而您,是我们一直追随的人,我们没办法这么快就放弃您。您说了一大堆道理,其实您还没看清楚情势。您说管领要将上杉家名及管领一职让给您,但是您并没有接受啊!我们觉得,在主公您未继承上杉家名、继任管领一职、成为关八州之主以前,不宜轻言隐退。”
“正如你们所说,你们和我的关系特别,因此看我的眼光也特别,但这眼光过于偏颇。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世人看我也不会那么崇拜,而是非常苛刻的。我天生比人好求虚荣,我想在未受伤之前抽身是最好的方法,等到境况凄惨时,我可是求死不得啊!知道吗?”
“主公这么说,我们大概也知道原因何在了。都是上野中务和下平修理两个混蛋,还有黑川下野、中条越前及北条高广那些畜牲,我们现在就去取他们的脑袋来,您就不再有心烦之事,而隐遁的念头也可以打消了!求求您!”
不论景虎怎么说,他们就是不听。他们不但日夜轮流守在隔壁房间,还让追随他们而来的手下团团围住宝藏院,以防景虎偷溜。
不久,重臣及豪族也陆续赶来。他们很后悔忽视景虎而演变成这个地步。现在,他们才知道景虎的存在对越后一国、对他们自己是多么重要了。只要景虎不在,国内各势力就互相较劲。如果被强权者统一,还能保持和平,否则每个人争权夺势,立刻又是崩乱之世。晴景担任守护代时,就因为胆识不够,国内混乱数年。如今,越后与他国关系比那时还复杂,武田虎视眈眈,不可掉以轻心。
事到如今,他们才慌张,想来打消景虎出家的念头。但景虎不见他们。
他严格下令:“我不见他们,叫他们回去,否则,连你们也一块儿回去!”
新兵卫等人没有办法,只好先劝那些人回去,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劝驾。
但是豪族依然络绎不绝于途,北国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景虎在此处滞留甚久,每天外出一、两次,到野外散步,当然,新兵卫等人都紧跟不放。
高原地带的秋天来得早,才六月底,已有些秋意,到了七月中旬,秋色就更浓了。每天清晨,伯劳鸟高声啼鸣,夜里虫鸣终宵。一望无际的斜坡上,芒草翻浪,草丛中飞起蝗虫,秋云静静地停在群山之上。
景虎更加想念高野山的澄明和静寂,心中念念不忘,但他想不出摆脱这一票老部下的法子,他虽焦急,却是一筹莫展。
上田的长尾政景到春日山时,已是八月中了。他听说景虎出家、离开春日山,也接到景虎马回已追至关山的宝藏院,众人皆留在该处的报告。但是,他并不急着动身。先以领内有纷争,不能马上离开为由,在上田待了一个多月;接着又说患了痢病,不能动身。
他这么做,是因为景虎的隐退攸关他的前途。长尾本家只剩下景虎和他两个人,如果景虎隐居,他自然接任家督。
他就像一般武将,有与常人无异的野心。在娶景虎的姊姊阿绫之前,他和其父房景还曾计划,以景虎伐兄、迫兄隐居的罪名向景虎挑战,准备取而代之。他自信有武勇智略,虽然景虎的胆识过人,但他深信自己也不逊色。
他观望形势,如果景虎终于离开关山,远遁国外,他就赶赴春日山,利落地处理善后,接任家督。
可是,已经八月中了,景虎还没离开关山,国内豪族更是全部心向景虎。
“人心真是奇妙,一旦失去,才觉珍贵!景虎现在已经像神一样受到爱戴,看来,我的运气是走了,这下,不能不尽力去挽回景虎了!”
他苦笑同时下定决心,到了春日山,见过重臣,问起详细经过,转往关山。
日暮时分,政景到达关山。他与景虎关系不同,身分也不一样,景虎自然不能不见,立刻命人引见。
政景以前就听说景虎常披袈裟,性好出家,但看到身着黑色僧衣、脑袋剃得精光的景虎时,忍不住兴起一股异样的感动。
“模样整个变了!”
“哈哈,怎么样?合适吧!”景虎笑说。
政景并不急着切入主题,只是闲聊阿绫的事,和去年出生的长子。不久,两人共进晚餐,轻饮数杯。
天色不觉已暗,房子四周倏地涌起各种虫声。
政景很了解景虎这个人,他也知道怎么说才有效果,但是他犹豫不决。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景虎就会放弃隐遁之志,如此一来,政景继承长尾家督的好运便消失殆尽。此刻,他是唾手可得,但如果错失这个机会,他再也别想获此好运,颇为可惜。因此,他迟迟无法谈到正题。但是,他又不能一直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于是,敛容道:“我想,您猜得到我们为甚么来吧!”
景虎也姿态端正,表情忧郁,“我知道。”
“我很了解您的心情,但是越后国得您之力,虽保安泰,如今您矢志去国,则国人无所依恃,请您打消此念吧!”
景虎脸色更加忧郁。
“希望你们原谅!以后的事,有你和大家商量,一定顺利无碍的。我已经是剃发僧衣之身了,就成全我吧!”说着,他笑着附加一句:“妨碍他人道心可是大罪哦!”
政景早就知道这种说法打动不了景虎,但是,话说到此,他也算尽了义务,只要在此处巧妙地打住,长尾本家的家督和全越后的统治权将全部归于自己掌中,不觉心中发颤。
他暂且沉默不语。
景虎也沉默。
屋外呱噪的虫声流入烛火微明的室内。不知怎地,那虫声一阵阵、一阵阵如骤雨般袭来,调子渐渐拉高,突然一阵静寂,而后又由低渐高、阵阵啼颂,反覆不停。
政景觉得必须说些讲了有效的话,或许是他想把事情问个明白,或许是出于他刚直的武士心态,也或许是他觉得心虚,他开口了。
“自从你放开一切政务不管,已经半年了,你知道这期间发生了甚么事吗?”
景虎笑答:“既已是遁世之身,与发生了甚么事无关吧!”
“千万别讲这种无情的话。上上个月底以前,你还在春日山,不能说你没有责任。”
景虎脸色肃然:“的确,我疏忽了。”
“您大概也不知道武田又开始向我国武士展开各种离间手段吧!”
景虎脸色有些紧张,他眼睛发亮,脸色苍白。原先预想会有此效果的政景仍惊讶于他的反应,政景知道就因为这一句话,自己的幸运之神远扬,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失望,毋宁说有种安心感。
“武田似乎已对大熊备前努力施展离间功夫,记得前年北条丹后的事吧!或许,武田还对其他人也下了功夫。”
大熊备前守朝秀是距春日山仅十八公里的山部村箕冠城城主。原来是与长尾家身分相同的豪族,自景虎担任家督后,他发誓臣随景虎,与本庄庆秀、直江实纲等人并为重臣,前年上野家成和下平修理发生地界之争时,景虎还派他和本庄一同担任仲裁,极得景虎信任。因此他心向武田,对景虎是相当大的冲击。
“此事确实?”
“无由得知,据国中老臣说,本想向您请示,但是您都不见他们,连文件都不肯看,他们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搁着不管。毕竟,大熊家身分不同,不好随便调查!”
政景的语气有责备景虎的意思,他心里也确有此意。
景虎凝视前方一点,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
政景又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有人起而效之,所以老臣们都辛辛苦苦地防范走漏这个消息。”
“……”
景虎整张脸沉下来,仍不作声。他的心受到极大动摇,此刻正在天人交战。政景觉得有必要来个临门一脚。
“我听说武田晴信也已答应要给市川孙三郎信房领地,消息很确实哦!”
市川谷在千曲川峡谷地带,越过一重山,就是越后的东颈城郡。武田的野心显然是图内外包夹越后。
景虎叹了一口大气,面向政景伏地一拜:“是我疏忽了,一旦起了佛心,武士之心便四散而去,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大熊大概是因为无所依托,才受诱上当的,从今后,我再也不说隐遁这种话了,让你们担心,真对不起!”
说完,泪水潸然而下!
“您回心转意了吗?真是谢天谢地。”政景也喜极而泣,他拭掉泪水又说:“您这次会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我们一族及国中武士向心不足,因而自责,为了不再让您心烦,我们都将写下誓书为凭!”
“你想得周到,这样也好,我也要写一张誓纸给你!”
“您?”
“我太喜欢遁世思想,常常厌倦世俗,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为了避免再犯,我就写下将来绝不遁世的誓纸,向你保证!”景虎笑道。
政景知道他那不为人知的梦想已然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心中毫无遗憾,只是充满安心的喜悦。又眼泛泪光地说:“不敢!”
两人交换誓纸,翌日清晨即离开关山,回到春日山。时为八月十八日。
众家臣及越后豪族听说景虎打消出家念头,返回春日山,纷纷赶到春日山效忠。众人都有黑夜尽、黎明至的感觉,喜形于色。
政景向众人说:“为了让主公安心,我们都交出将来绝无二心的誓纸吧!”
这些人自是争先恐后交出。其中,中条越前守藤资说:“是在下特别惹主公担心,当然更加自责,我还要奉上爱子当作人质。”
这么一来,与他争执的黑川实氏也不甘示弱,交出两个儿子当人质。
不少人跟着仿傚,认为这样更能让景虎安心。
不过,旗下豪族中仍有两个没来,大熊备前守朝秀是其一,另一个是城织部正资家,这两人都已被武田拉拢过去。
景虎非常懊恼虚掷政务六个月,便造成这情势,他深深自责,遣使通知那两人:“速到春日山参觐,外间已有传言,当速速赶来以消此疑惑。”
他希望这两人知道自己不隐遁后,心有所悔而立刻与武田断绝关系,当然他也会原谅他们,但是就在使者到达以前,那两家早已会合,率领全族奔往越中。城资家的居城鸟坂城距箕冠城仅八、九公里。
城氏在越后也是古老家氏,是余五将军平维茂的后裔,先祖曾任秋田城主,迁往越后以后以城为姓,是越后第一大族。城氏曾经反抗过木曾义仲、源赖朝、源赖家,因此鎌仓时代以后势不如昔,但因家世古老、名望第一,因此身分虽不高,却是不可轻侮的一个势力。不过,这两族奔往武田,对景虎而言,正是杀鸡儆猴的机会,他派兵追击,上野家成和下平修理亮自愿请缨,显然他们是为弥补心中的自责之念。景虎毫不犹豫地批准了。
两人奋勇争先,率兵出击,两天后的深夜,便有捷报传回。他们追击到西颈城郡的驹返,猛攻之下,逃兵被打散,乘船向西逃去。
驹返沿路有亲不知、子不知等天险,如果逃军在此防战,追兵不会赢得轻松,或许是背叛而逃,心生胆怯,斗志不扬,才被追兵打得落花流水。
又过两日,两人凯旋回来,报告经过:“我们追到海边险处,原以为他们会据险抵抗的,没想到他们只顾着逃命。不过,他们可能早有准备,已雇了好多艘船。不过,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既不迎战,我们就用火攻,火一烧船,还有地方逃吗?不过,大熊和城氏逃得快,没逮着他们。”
景虎频频点头,奖赏他们令他们回去后,独自感慨着。
“战争就靠一股气,气则由坚信自己是对的而生,大熊他们纵有勇士威名,倘因心中有愧,一样不能对抗追兵!”
数天之后,北越后方面传来报告。会津的芦名家军队突然入侵,但迅即被击退。
“怪哉!”
景虎怀疑这又是晴信的伎俩。
翌日传来第二报:“生擒者十数人,其中有部份军头,调查得知,芦名家是受武田之托发动此战,因事关重大,即将俘囚押回春日山,由主公亲自审问。”
景虎迫不及待地想问个清楚。
两天后,俘囚送到,是个年过四十、满脸于思的大个子。景虎亲自调查,他为那人解开五花大绑,让他坐在皮垫上。
“你叫甚么名字?”
“我是芦名世臣长井六郎兵卫。”
他的乡音很重,不仔细听还听不清楚。
“俸禄多少?”
“两千贯。”
“地位颇高的嘛!我看你体格魁梧,在芦名家大概也是知名勇士吧!运气不好被俘,遗憾吧!不过,胜败乃武士之常,武运尽而见生擒之忧,不少古今勇士都有,没甚么好羞耻的。”
景虎婉言安慰,他那阴沉紧绷的脸慢慢松弛,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要问话,你尽管问,只要我能回答的,我绝不隐瞒。”
景虎也笑道:“不错,我是有话问你,芦名家真的是受武田之托而侵犯我国吗?”
“是的!”
“我国与芦名家虽然相接,但不曾有过恩怨,怎么可能?”
“的确没错!武田派人来说,事成之后把岩船郡给我们,我家主公便答应了。后来,武田又派人来说,越后的大熊朝秀也已加入我们这边,要我们和大熊商量行事。没多久,大熊派人来说,事情紧迫,要我们赶快行动。于是我家主公吩咐老臣山内舜通入道,山内舜通又转知我们起事,大熊派来的人为我们带路。事情就是这样。”
他说得很详细,但不容易听清楚。
果然如景虎所料,晴信是进行周密的包围计划。计划之缜密、庞大,令他惊讶。这半年间,晴信以闯空门的心态织起这张包围密网,是那么用心执着,景虎不禁燃起炽烈的敌忾之心:“我绝不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