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夕何夕
朝堂之上,众官吏黄缘奔竞,以期荣升,俨然一间名利场;京城之内,人们喜谈风花雪月,追求享乐,人心、世风日趋浮华萎靡,仿若一座大戏台。风流不老,令人忘记了今夕是何年。倏忽之间,旧人零落,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就此流失在蹉跎岁月里。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南宋 姜夔《翠楼吟》
岳珂说出刺客秦大很可能是金人后,先将贾涉吓了一跳,问道:“秦大不是常常出入吴曦府邸么?怎么又变成金人了?”随即又道:“难不成吴曦竟会与金人勾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即使以他与吴家仇深似海,也不能相信吴曦这等抗金名将之后会与金人来往勾结。
宋慈沉吟道:“秦大等人应该是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手下,他们预先埋伏在丰豫门一带,应该是香炉毒局的后备计划。”
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预备通过行刺当朝太师韩侂胄来消弭南北战争,这确实是一步好棋。他所布下的香炉毒局亦是巧妙无比,不但能杀人于无形之间,且能嫁祸给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丝毫不会牵连他自己。可惜老天爷偏不让他得逞,任会等人的机关抢先发动,搅乱了寿宴,他精心设计的毒局功亏一篑。
但此人真不愧金人在临安间谍组织的首领,谋略、眼光要比任会等人高出许多。他早料到也许会有意外情况发生,所以还事先安排了秦大等人埋伏在丰豫门外。假若丰乐楼中发生了变故,韩侂胄必然匆忙离开,而城门之处的伏击能出其不意,一举奏效。
可惜的是,老天爷仍然没有眷顾于他,这一计划被吴曦意外打乱。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吴曦赶回丰乐楼接应时,先是看到了道旁的独孤策。之前独孤策在西湖上划船唱歌时,已为吴曦认出,他怀疑独孤策跟丰乐楼行刺案有关,下令禁军追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吴曦令下,卫士一动,秦大等人不知对方是针对独孤策,误以为己方形迹已露,遂取出弩箭负隅顽抗。而此时韩侂胄距丰豫门尚有一段距离,秦大等人提前发动,自然难以命中目标,只在混乱中射中了吴曦。最终结果是五名刺客四人被杀,秦大受伤被擒。
事态发展发生偏离,是自吴曦劝说韩侂胄对此事暂且隐忍开始——吴曦称刺客全部手持军用弩箭,怕是这些人来历非凡,不如秘密审讯就擒刺客,弄清楚事情究竟后再作计议。韩侂胄遂将这件案子交给了吴曦。其实等于是吴曦自己将这件烂摊子揽上了身,大不符合他一贯不过问朝事的谨慎作风。
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吴曦当时就已经认出被擒住的刺客秦大原是认得的人,他担心这一案子落入临安府或是大理寺,或是其他官署之手后,秦大供词会对其不利,所以他必须抢先将这件案子握住,这亦是为什么当晚秦大即在殿前司大堂夺剑“自杀身亡”的缘由。
秦大预谋行刺是真,他是金人的可能性也极大,程松的反应亦能间接证明此点。那么他之前为何会频繁出入吴曦府邸,他被擒为何又会令吴曦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安呢?吴曦会不会是从他口中得知金人正在努力寻找被我来也盗走的金盒呢?然而秦大被擒当晚,韩器之尚未找到我来也,吴曦又是如何知道金盒最终落入了韩器之手上?金盒中到底有什么重大机密?
再说秦大尸首这件事,他人虽已死,尸体上却还保留着许多物证——一则旁人尚能认出他的面貌,譬如与吴曦一道出使过金国的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又譬如与吴氏有仇、长期暗中监视吴曦行踪的贾涉;二来秦大到底是否是吴曦所称的“横剑自杀”,还是他杀灭口,从尸体伤口上不难辨别,宋慈尤其是这一方面的行家。如此一来,毁尸灭迹就是必然之事。但殿前司军营不比别处,戒备森严不亚于皇宫大内,若是尸体在此处被盗被毁,旁人必然会对殿帅吴曦起疑。先移尸别处,再设法焚毁,是最好的法子。
再说刑部索要秦大等刺客尸首一事。刑部日常事务由刑部侍郎史弥远主持,他同时兼任礼部侍郎,移尸当日,正负责接待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大宋外交礼仪极其繁琐,他一大早就需着手准备,事务缠身,不大可能还会有闲暇顾及秦大一案。况且应吴曦的要求,丰豫门秦大行刺一案一直处于保密状态,所知者仅有韩侂胄、吴曦及宋慈、岳珂寥寥几人。即便刑部官员从别的渠道得知有行刺案再度发生,又怎么会不经韩侂胄同意,贸然发出公文,派人到殿前司强行接手尸首?移尸当晚,由于艳歌行指认史弥远在寿宴开场时有异动,罗日愿向韩侂胄禀报后,史弥远即被带到南园软禁起来,当晚三省六部即发生了大火,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岳珂也赞同宋慈的看法,认为秦大是韩器之手下,但还是揣摩不透吴曦为何要杀其灭口,道:“如果杀死秦大仅仅是要掩饰真相,尚能理解。但若真是吴曦派人到刑部放火,导致大火延烧,三省六部尽成废墟,数万户居民无家可归,如此罪行,便不可饶恕了。”
贾涉道:“殿前司军士不是称来提尸首的人是奉刑部侍郎史弥远之命吗?既是他签发的文书,找他一问不就清楚了么?”宋慈道:“贾兄有所不知,史弥远兼任礼部侍郎,当日有接待金国使者的任务。我和岳兄曾在都亭驿撞到过他,以他的日程安排,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管这件案子。”
贾涉道:“但刑部的差役的确看到尸首抬进了停尸房啊。”岳珂道:“这应该是有人伪造了刑部公文,有意陷害史弥远。但现在没有了尸首和公文,无论如何难以追查到真相了。”
贾涉道:“真相就在眼前,就是吴曦派人做的。要我说,直接找到他,当面问个明白。”
宋慈也别无他法,便与岳珂商议道:“秦大的案子,所有的物证都毁于大火,重新取证,也只能得到吴曦的片面之词。不如就依贾兄建议,直接去找吴曦询问究竟。毕竟韩太师当着吴曦的面将这件案子指派给了我,他也知道我必须得有个交代。”
岳珂道:“如此也好。”又道:“只是贾兄既与吴曦结下了梁子,不宜出面,不如……”贾涉昂然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心,何须怕他?况且若没有我当面指认秦大,吴曦未必肯说实话。”
宋慈、岳珂见他意志坚定,便不再坚持。
三人遂又赶来大瓦子。一路见到禁军正挨家挨户地搜查当街店铺,弄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宋慈和岳珂均明白这是吴曦为了掩饰他搜查荐桥绸缎铺、寻找金盒的真实目的,不由得对这位名将之后大起反感之心。
吴曦果然还在荐桥绸缎铺中坐镇,见宋慈、岳珂去而复返,还多带上了贾涉,很是惊愕,问道:“几位到此,有何贵干?”
宋慈道:“吴太尉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韩太师曾交代我调查秦大一案,太尉可还记得?”吴曦道:“当然,当日我也在场。”
宋慈道:“当日太尉答应我,要将秦大等人的尸首暂留在殿前司军营中,后来却又将尸首送去了刑部?”吴曦道:“这件事,我也是后来听程相公提到。来人持有刑部公文,属于正常移交范围。我还一直以为是宋公子下的命令。”
贾涉见吴曦将所有事情推得干干净净,早已忍耐不住,冷笑道:“吴太尉,你何必再装腔作势?分明就是你想要毁尸灭迹,所以事先伪造了公文,将秦大尸首移去刑部,再一把火烧掉。如此,责任全在刑部,你再无半点干系。”
吴曦脸色阴沉如铁,也不理睬贾涉,只问道:“宋公子,你带了这疯汉来这里,任凭他信口雌黄,污蔑本官,这是你的本意么?”
宋慈道:“贾涉是证人,他指认吴太尉与秦大本是认识的。”
吴曦满脸愕然,道:“当晚秦大等人在丰豫门行刺时,贾涉已被关进临安府大狱。事后他又没有见过秦大尸首,如何能充当证人?”
贾涉道:“你忘了么?我被押去临安府,一样是要经过丰豫门的。当时我就觉得那果子摊贩眼熟,后来才想起曾几次见到他出入你吴太尉府上。眼下宋公子已证明秦大就是金人间谍首领韩器之的手下,吴太尉目下所站之处,正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不知道吴太尉对此有何解释呢?”
吴曦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二位可知道这疯汉的父亲贾伟原是先父属下官员,却暗中勾结金人、图谋不轨,在被逮送京师途中畏罪自杀。这疯汉反而归咎于先父,在京师到处告状,对我吴家极尽诋毁之能事。眼下他口吐狂言,肆意污蔑本官,我是不能再忍了。来人……”
宋慈忙道:“等一下!太尉,适才贾涉这番话,前半段话只是证词,后半段话与事实并无出入。我的确认为秦大就是韩器之的手下,太尉所在的荐桥绸缎铺,也正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吴太尉愿不愿意解释,我不能勉强,但要证明贾涉前半段所述,一点也不难。吴太尉不妨去请一位画工来,根据贾涉描述画出秦大容貌,再请吴太尉自己来看,这画像中的是不是秦大。”
岳珂道:“我妹夫陈址最擅长画工,他正好随辛公来了京师,眼下人就住在都亭驿,不如我们一道去找他帮忙。为了公正起见,还可以邀请辛公甚至是韩太师从旁作证。”
吴曦脸色由黑转红,额头渐有汗珠沁出,目光来回转动,沉默了片刻,挥手命道:“你们先都退出去。”又指着贾涉道:“宋公子和岳郡马若想听实话,请务必让这疯汉出去。”
贾涉冷笑道:“怎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怕被我听见么?”
宋慈道:“贾兄,你是秦大一案的证人。按照惯例,当事人做陈述时,旁证是不能在场的,这是为了防止证人更改证词。尤其你跟吴太尉有私仇,更是需要回避。抱歉,请你暂且回避一下。”
贾涉虽然极不情愿,但料想若是自己在场,吴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吴曦亲自掩了大门,请宋慈和岳珂坐下,这才道:“不瞒二位,我的确认得秦大。”
吴曦当年作为南宋使者出使金国,到燕京递交国书后,便立即被金人逮捕,与副使程松一道被押回驿所软禁了起来,不得走出房间半步。这期间,不断有金人来向他劝降,有些金国官员不通汉语,需要通事从中翻译,秦大就是通事之一。因而不但吴曦熟识他,程松也是认得的。
秦大甚至以岳飞为例私下劝过吴曦:岳飞威名、战功如此显赫,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最后还是被宋廷猜忌,被杀且连累亲族,而吴氏功劳远远不及岳飞,难道不更该惧怕吗?又称南宋朝廷刻薄寡恩到了不顾天理人伦的地步,吴挺病死,为防吴曦接管吴家军,竟然不准他回四川奔丧,强行将他留在临安,与软禁无异。
秦大所言固然都是事实,但吴曦始终不为所动。金人见他意不可改,最终还是释放他回国。不想最近秦大不知如何来了临安,居然又找上了他,几次三番登门,称已然知道吴曦与蜀中吴家军旧部暗中勾结杀害兴州都统郭杲一事,要他做出选择——如果降金,那么金人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帮助他回四川重掌吴家军;如果不肯依从,就会有人向南宋朝廷告发他害死郭杲一事。
现任兴州都统郭杲即为前任禁军统帅,曾联络韩侂胄以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韩侂胄执掌政权后,即派郭杲到蜀中统领吴家军。因吴曦与郭杲之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结成了儿女亲家,吴、郭两家算是一家人,川中吴家军倒也服从郭杲的调遣。
吴曦起初听到秦大的威胁时,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刚刚才接到四川密报,称郭杲一病不起,怕是捱不过春天了。郭杲辅助当今皇帝即位,有定鼎之功,地位非同小可。他明知道郭杲病重很可能真的出于金人阴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他将秦大捆送官方,秦大便会抛出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历数他吴曦是如何勾结四川吴家军旧部残害了兴州都统郭杲。明明是一套谎话,却会有许多人愿意选择相信;如果他杀了秦大灭口,结果跟前面一样,秦大的同党依然会四处散布消息。反复权衡之下,他选择了暂时敷衍秦大的做法,表示事关重大,要慎重考虑之后才能答复。而另一方面,他派人赶赴四川调查真相,救治郭杲,想从根源上杜绝秦大的威胁。
宰相陈自强寿宴当晚,变故连连。吴曦送走荣王一行后,即赶回来接应韩侂胄。正如宋慈所预料的那样,他先看到了独孤策,怀疑其人跟丰乐楼机关行刺案有关,遂下令缉拿。此时便有摊贩取出弩箭来,现场登时大乱。他便是在那个时候认出了秦大,一愣之机,秦大居然举箭射中了他。秦大就擒后,他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其人说出不利自己的供词,遂说服韩侂胄,由他接管了案子。
吴曦将韩侂胄送回南园后,便强忍箭伤疼痛,赶来殿前司军营审问秦大。彼时他尚未收到四川一方的回复,不敢与对方翻脸,遂只在堂中留下几名心腹,命人开了秦大手足的械具,好言相问。秦大倒也爽快,不等用刑,便主动供称与同伙埋伏在丰豫门,本是要伏击吴曦——因为吴曦一直没有明确答复,金人认定他是有意拖延,并无诚意。而蜀军统帅郭杲一旦去世,旁人均会以为是吴曦指使人下的手,目的是方便他自己回川统领军队。若吴曦再被人杀死在京师,蜀中吴家军便会认为是朝廷下的手,愤愤不平之下,军心骚乱,川中由此动荡不安,南宋朝廷既有西顾之忧,便再也无暇北伐,金国南北腹背受敌之困厄由此而解。
秦大的叙述有头有尾,听起来亦相当合理,吴曦当时信了他的话,正不知该如何处置时,秦大又称另有机密大事相告,诱骗他下堂,趁机夺取他腰中宝剑,横剑自刎而死。
事后,吴曦向韩侂胄禀报,除了隐瞒秦大的金人身份外,其余均据实相告。后来得宋慈一语提醒,他护送荣王第一次经过丰豫门时,秦大等人并没有动手,对方不可能预料到他还会折返回来,所以他也不会是行刺对象,吴曦才想到秦大所言可能是谎话,可惜其人已死,他的供述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宋慈听了经过,问道:“这么说,吴太尉对刑部公文一事全然不知情了?”
吴曦道:“宋公子已尽知事情经过,就算你重新验尸,所检验的结果也是一样的,秦大确是自杀而死,我又何须移尸毁迹?程松程相公认出了秦大,来找我质问,我将内中苦衷告知,他亦表示理解。我原想等到蜀中一方有了消息,就将全部实情向韩太师禀报。不瞒二位,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前晚大火烧毁三省六部时,连带秦大尸首也化成了灰。若这件事真是我一手策划,我早先在绸缎铺遇见二位时,应该会主动提及秦大尸首已移交刑部一事。”
他最后一句自辩相当有力——如果真是吴曦伪造公文,有意将秦大移尸刑部,再纵火毁灭证据,他如此做的目的,无非是应对宋慈的再次验尸。这其中涉及一系列重大犯罪,尤其是纵火焚烧一事,大火延烧后焚毁了整条官厅街,就连宰相陈自强府邸也不能幸免,影响何等巨大,吴曦心中必定不会平静。而当他第一眼见到宋慈时,便必然会想到移尸一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立即告知对方,以提前摆脱嫌疑。
宋慈与岳珂低声商议几句,道:“我们相信吴太尉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太尉以禁军最高长官之尊,亲临绸缎铺搜查,想必是有所为而来。却不知道发生了我来也大闹西楼事件后,太尉如何会知道你想要索回的东西在韩器之手里?”
吴曦显然料不到宋慈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了,震惊之余,又见对方并不点破,显是留了余地,心想不如实话实说,也许还能得到宋慈的帮助,便如实答道:“秦大死后,我府里收到了匿名投书,称已有我暗通四川吴家军旧部的实证。我是与先父旧部有一些书信往来,但却没有收在府里,而是……而是在西楼中,丰乐楼出事当晚,即被飞天大盗我来也盗去。收到匿名书信后,我怀疑我来也是金人奸细,但其人飘忽不定,无踪无迹,实难追捕。别无他法之下,便派人暗中监视了金国使者一行。昨日有几名金人离开都亭驿,有意东逛西逛,唯独在这家荐桥绸缎铺待了很久。我得报后,猜想这家绸缎铺一定不简单,说不定就是金人间谍在临安的联络点,所以便借搜查之名,赶来了这里。但直到遇到二位之前,我始终不知道韩器之原来就是金人间谍组织的首领。”
正说着,门外忽有卫士轻轻拍门叫道:“太尉!”
吴曦不耐烦地喝道:“做什么?”卫士道:“是祤娘子有急事找太尉。”
祤娘子即是吴曦长女吴祤。吴曦忙开了门,果见女儿香汗淋漓,正站在门前大口喘气,显是一路疾跑赶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吴祤道:“我适才偷偷听到……听到……郭亮跟人说……说……”
一语未毕,吴曦心腹徐景望匆匆赶了过来,面色凝重,也不见礼,径直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吴曦登时脸色大变,转头问女儿道:“你可是听到郭亮说蜀中出事了?”吴祤点了点头。
岳珂见外面气氛不同寻常,忙跟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吴曦简短地道:“郭杲郭帅过世了。”
他重新走进堂中,抱着头坐下,显是沮丧苦闷之极。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道:“郭帅过世是重大消息,我必须得立即禀报朝廷。二位,我已将我所知和盘托出,要如何处置吴某,悉听尊便。”
宋慈道:“吴太尉,多谢你坦诚相告。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诉你,之前辛公有密探冒死从北方送回情报,称金人正在策划一项重大行动。我们之前都以为这个大阴谋是要行刺韩太师,但现在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来判断,金人要针对的其实是吴太尉你。”
吴曦愕然道:“我是金人阴谋的目标人物,而不是韩太师么?”宋慈点点头,道:“正如太尉自己所言,你无论是死是活,都紧密牵动着蜀中的局势,金人非常清楚这一点。眼下韩器之意外被杀,金人间谍组织群龙无首,暂时无力再执行什么新计划。但金人不会就此放弃,一定还会继续在太尉身上下功夫。太尉日后行事,务请三思,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坠了吴氏先人的一世英名。”
吴曦默然半晌,拱手谢道:“承教。多谢。”自领人去了。
岳珂道:“你适才那番话,好像是预料朝廷会派吴曦重回四川镇抚吴家军似的。”宋慈道:“要是在以往,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眼下韩太师一意兴兵,郭杲又骤然病逝,若是蜀中生乱,必会影响他的全盘计划。韩太师本就是一个私心大于公利之人,所以我推测,在目前的局势前,他一定会派吴曦……”
正好贾涉进来,问道:“吴曦怎么了?他承认是他毁尸灭迹了么?”宋慈道:“应该不是吴曦做的。”当即简略说了经过。
贾涉却是不信,道:“秦大身份暴露,对吴曦危害最大,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呢?”岳珂道:“自然是想搞垮吴曦的人。”
贾涉道:“我就想搞垮吴曦。不过不是我做的,我被吴曦手下毒打了一顿,身上有伤,走路都十分困难,哪做得了放火的勾当?”
岳珂道:“当然不可能是贾兄。这人能伪造刑部公文,以假乱真,一定是官场上的人物。”
贾涉道:“但我想不到官场上会有谁这么恨吴曦,他从来都是舍得花钱巴结所有要害官员的。”
宋慈道:“唯一能追踪那人的证据就是刑部公文,可目下三省六部官署完全瘫痪,文书卷宗尽毁,这件案子不会再有头绪,只能暂时这样了。贾兄,你身上有伤,需要好生休息。你是要回去丽春院,还是你自己的住处?我们送你一程。”
贾涉自然是想返回丽春院西楼,以有更多机会亲近佳人,可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便道:“不劳烦二位,我自己乘车回去客栈就行。”
送走贾涉,宋慈问道:“岳兄当真认为秦大移尸这件事,是想搞垮吴曦的人做的么?”岳珂道:“不一定,这件事很有些诡异,内中疑点极多。我那么说,只是敷衍贾涉,不让他再卷入其中而已。你怎么看?”
宋慈道:“这个人,姑且叫他某甲吧,一定是官场的人,所以能伪造出刑部公文,这一点是不错的。”
岳珂道:“六部办公流程,长官签署好的公文,会按紧急、加急、普通等不同级别,分别放在不同的箱筪中。属吏会定时查验箱筪,取出公文,分派下去执行。”
宋慈道:“所以某甲不但能伪造以假乱真的刑部公文,还能自由出入刑部官署,而不被旁人留意到。”
岳珂道:“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嫌疑人实在太多,三省六部官署连在一起,每日出入办事的属吏、差役数以千计。况且目下物证尽被焚毁,无论是这个人有意放火,还是巧合,唯一的线索也失去了,追查起来实在太难。”
宋慈道:“但秦大的案子并未张扬开去,知道秦大尸首停放在殿前司军营的,只有韩太师、吴曦及他们身边的人。”
岳珂道:“那样嫌疑人也不少,仅韩太师门下,堂吏、书吏、差役便有数百,都能自由出入三省六部。吴曦手下人也不少,况且京城禁军只有一小部分归他统属,诸班直都不服他。秦大当晚行刺,射伤了禁军最高长官,这种小道消息很快就会在各司禁军内部传扬开去。”
宋慈道:“那么就只能从动机来追查了。实话说,我真不明白某甲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将秦大等刺客尸首移往刑部。尸首被焚毁后,你我当然会怀疑吴曦,但吴曦亦能解释清楚。如此,某甲的苦心安排,不全是白费了么?”
岳珂蓦然得到了提示,道:“某甲一定知道秦大的真实身份,他移尸后又设法焚尸,只是要引你我去怀疑吴曦。我们进一步追查案子,必然能查到秦大其实是金人,之前又曾多次出入过吴府,与吴曦相识。而他能够免予刑讯,寻到机会自杀,也是因为吴曦心有顾忌,主动去除了他身上的镣铐。这些真相大白后,吴曦便有勾结金人的嫌疑,跳进黄河也就洗不清了。”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倒真像是贾涉复仇。他父亲贾伟便是被吴挺以暗通金人、图谋不轨的罪名逮捕,之后莫名死在狱中。”
宋慈道:“贾涉为人莽撞,且不说其能力,他亦没有这份心机。我们推理出秦大是金人后,他还说:‘难不成吴曦竟会与金人勾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岳珂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是贾涉做的。但推断起来,某甲处心积虑地安排一切,似乎就是想让吴曦曾与金人秦大交结一事败露。”
知道秦大真实身份的,只有金人一方和吴曦及心腹。金人应该没有这个能耐,况且移尸刑部当日,韩器之正忙于捕捉我来也,好要挟他去办事,当晚他亦守候在我来也家中,等待对方盗回证物。如此,嫌疑人某甲范围便缩小到吴曦周边人身上。即便如此,追查起来仍是不易,吴曦身边仆从如云,一一排查,亦需要相当的时间。
岳珂道:“盲目追查,如同大海捞针。不如等高琼娘丧事了后,我们设法找艳歌行了解一下。”
宋慈道:“甚好。”又道,“刚才岳兄提及丧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昨晚我被人绑到某处后,曾听到过丧乐的声音。”
岳珂道:“啊,你与我来也是在吴山城隍庙分的手。城隍庙往西即是清波门,往东即是御街,而我来也住在城隍庙往北,他救了你之后,不可能反其家方向而行,所以你被关的地方应该是在城隍庙往南,那就是吴山一带了。姜夔姜先生府邸在清波门外往南,正好符合你的描述。”
宋慈道:“居住在吴山一带的都是权贵,难怪我来也说绑我的人不是普通人。”岳珂道:“既能推测出你被关的位置,应该不难追查。你能听到丧乐,必然是在吴山西面。”
宋慈道:“嗯,那个地方,四周都应该有人家,所以审问者才没有用刑拷问于我,想来怕惊动了左邻右舍。他的侍从也曾建议,称要带我到僻静无人处拷打。”
岳珂道:“四周有人家应该不大可能,吴山本就是权贵住处,以豪宅居多,住家极少。不过吴山西自清波门往钱湖门一带,兵营居多,如教骏营、架子营、亲兵营、虎翼营、步司衙、牙兵寨等,都在那一片。绑你的人既然害怕惊动旁人,很可能你们当时的位置就在兵营附近。”
宋慈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审问我的人曾交代过手下,要用老法子解决我,还特意叮嘱要埋得深点,别再让野猪拱出尸首来。听起来,应该他们曾经杀了人,埋在山上,却被嗅觉灵敏的野猪找到,将尸首刨了出来。岳兄可记得临安府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岳珂道:“我还真听过一起无头女尸案。一年多前,有游客到吴山游玩,听到林子中有动静,大着胆子过去一看,是野猪在啃一具无头女尸,遂将野猪驱走,报了官。官府派了人来,据女尸皮肉和骨骼来看,是个年轻女子,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只被一条粗布床单裹着。身上有许多青紫的瘀痕,手脚上有厚厚一圈血痂,似乎是被镣铐长期锁过,死前应该受了不少苦楚。不过因为没有了首级,难以辨别身份。临安府张贴了告示,寻找适龄的失踪女子,却始终没有人揭榜。想来那女子多半是卖身到富贵人家的侍妾或婢女,因事得罪了主人而不幸遇害。后来因为没有苦主来认领尸体,临安府只好作为无头悬案结案,将残尸抬到城外乱坟岗葬了。”
宋慈道:“我记得有人取重斧往我颈中比划过,还说要砍下我的头。作案手法如此之像,应该就是同一伙人了。可惜不知道那死去女子的身份,不然可以有更多线索。”
岳珂道:“既然能判断出你被关的大致位置,就不难追查。回头我去了解一下都什么人在吴山西一带有私宅,应该可以找到你被关之地。”
议过一回,二人便先回来王家饮子铺,预备稍事休息后再去找独孤策,看他是否安顿好了宋易安。不想刚一进门,便被余月月拉进后院,低声告道:“不是宋姊姊杀的人。”
宋慈问道:“月月姊见过宋易安的人了?”
余月月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柄大理短刀,道:“刚刚宋姊姊来还刀给我,说是她收拾床铺时在枕头边发现的。我当然不会相信,直接问是不是她帮我杀了韩器之,她说不是。我还是不相信,就用宋慈你教我的法子,将短刀拿去了茅厕中试验。”
岳珂奇道:“这是什么古怪的试验法子?”余月月道:“宋慈说刀子沾过血后,即使用水洗净,依然还是有残留的血腥气,只不过人嗅不出来,得借助天下第一灵鼻之物——蝇虫。”
宋慈道:“月月姊试过后,可有发现血迹?”余月月道:“半点也没有。茅厕苍蝇那么多,没一只来叮我这把刀。”
宋慈道:“也许宋易安用了她自己的刀子。她是厨娘,随便取一柄剔肉刀便行。”
余月月道:“宋姊姊说她没有杀人,不信你自己问她去。”引着宋慈和岳珂来到自己房中。
却见内堂坐着一男一女,正是宋易安和独孤策。二人正在逗小龙女说话,看起来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余月月招手叫道:“来,小龙女,我们到外面去玩,让叔叔阿姨们说话。”
小龙女应了一声,怯生生地看了宋慈一眼,这才跟余月月出去了。
独孤策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还是娘子自己说吧。”
宋易安便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道:“你们都认为是我杀了韩器之。不错,我昨晚是要赶去杀他,但我到他家中的时候,他人已经死了。我还觉得奇怪,正俯身查看时,有一群人打着灯笼进来。后来又撞见独孤公子,说那些人都是金人,韩器之是金人奸细,我一时不明所以,也难以置信,便自己回家了。适才独孤公子又找到我,说韩器之曾在丰乐楼寿宴当晚设下香炉毒局要暗杀韩太师,然后嫁祸于我,联想到往日他种种异常之处,我这才相信原来他的真实身份是金人。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
宋慈道:“我相信宋家娘子的话。之前韩器之设下毒局,想嫁祸于娘子。娘子若是去找他,他必然会有所警惕,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在台阶上。”
岳珂道:“娘子起意去杀韩器之,是因为月月么?”
宋易安反问道:“岳公子以为呢?”冷笑一声,道:“不瞒各位,昨晚我看到韩器之被杀,还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宋公子下的手,后来想到宋公子连月月生日晚宴都没空参加,怎么还会有那等闲暇工夫!月月在她生日当天经历了那样的事,别说宋公子是她的未婚夫,稍有正义感的男子,都会义愤填膺。宋公子却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忙碌得一夜不归。”
岳珂正色道:“娘子这是在责怪宋慈么?他昨晚被人绑架,险些丧命,并不是有意爽约。月月昨日经历的不幸,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独孤策忙问道:“宋慈兄昨晚遇险了么?是什么人绑架了你?”
宋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又道:“无论如何,娘子昨晚赶去韩器之家中,是为月月出头,我很是感激。但请恕我无礼多问一句,娘子既然知道韩器之昨晚已被人杀死,为何今早不及时告知月月?”
宋易安冷冷道:“宋公子以为那恶人死了,月月所受的伤害便会就此平复如初么?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韩器之这个名字。宋公子聪明绝顶,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宋慈一时无言以对,竟而感觉宋易安远比自己了解未婚妻子的心思。又觉得对方句句话里都有指责自己之意,他亦不由自主地自责起来,好像他对月月所遭遇的不幸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如果他没有发现香炉毒局的奥秘,韩器之就不会找上月月,她也不会被那伙人玷污了清白。他默默地思忖着,只觉得心头一点一点疼痛起来,堂内气氛亦憋屈得很,令人难以忍受,便转身出去了。
岳珂忙问道:“娘子到韩器之住处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宋易安奇道:“难道岳公子还想找出杀死韩器之的凶手不成?无论对方是谁,都是帮了你们的大忙,也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们不顾月月的感受,非要死死纠缠住这件案子不放,到底是何居心?”
独孤策忙道:“娘子别生气。韩器之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是金人间谍。他在金国使者来访之前突然莫名被杀,这不是很奇怪么?岳珂兄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
岳珂也道:“我不是说韩器之不该死,而是目下凶手杀人动机不明,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于公于私,都必须找出这个人。”
宋易安道:“如果韩器之是因为私人恩怨被杀,那是他咎由自取。如果是因为金人间谍身份被杀,那自然是朝廷派人下的手,还有什么可查的?抱歉,我什么异常之处也没发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独孤策忙阻拦道:“昨晚那些金人亲眼看到娘子站在韩器之面前,他们又不清楚其实不是你杀人,必然还是要将这笔账记到娘子头上。如果找不到真凶,娘子处境堪忧,暂时不能再抛头露面。”
宋易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敢烦劳旁人操心。”冷冷扫了岳珂一眼,拂袖而去。
独孤策道:“岳珂兄,我跟去看看。如果能从宋家娘子口中问到真凶的线索,我再来告诉你。”岳珂道:“也好。”
岳珂送独孤策出去,却寻不见宋慈,在前院也只见到余月月和小龙女。想了一想,转身回来自己住处,果见宋慈坐在堂中发呆,便上前劝道:“你别因为听了宋易安的话而自责,月月的事,根本不关你的事。”
宋慈摇摇头道:“如果不是我在丰乐楼觉察到香炉毒局,加上对韩器之毫无警惕之心,当着他的面取走了证物,他大概也不会寻到月月头上。”
岳珂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首领,他知道月月外祖父王医师曾做过金人间谍,岂能不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他找上月月和你,是早晚的事。”
宋慈这才略略宽慰了一些,心道:“对了,韩器之是猛哥的亲弟弟,他恼恨王医师刺死他兄长,肆意荼毒月月,是为了报杀兄之仇。此人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潜伏临安多年,低调行事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他此次不惜自暴身份,将自己的来历当面透露给月月,大大有违于常规,大概是久有复仇之心,已强行忍耐了许久。想想也真真可怕,竟然有这样一双恶毒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月月,我不但毫无觉察,反而一度对韩器之生出好感来,可谓识人不明了。”
又想到幼年时曾见过猛哥胸口有形状古怪的大块伤疤,想来那里原先是契丹族人特有的狼头刺青。而福建夏季炎热,男子多赤裸上身,他为了不引人注目,不得不用药和器具强力去除了刺青,是以在胸口留下疤痕。
岳珂见宋慈依旧闷闷不乐,便想用查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不管怎样,韩器之昨晚被杀太过蹊跷,我们还是得设法找出真相。”
如此考虑,自然是基于韩器之金人间谍组织首领的身份,怕是有什么人或是什么势力在其中兴风作浪。
宋慈问道:“宋易安可有提供什么线索?”岳珂道:“宋易安说她没有任何发现。她恨死了韩器之,对凶手感激还来不及,即使真发现了什么,应该也不会说出来。她这边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她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我,韩器之有可能是因为个人恩怨被杀,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间谍身份。宋慈,你一向敏锐,你怎么看?”
宋慈道:“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极小。在昨晚之前,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应该没有暴露。吴曦受到金人威胁后,利益攸关,肯定派了心腹追查秦大这伙人的落脚处,凡是跟金人沾边的都会受到他手下人严密的监视,连他都不知道韩器之是间谍首领,朝廷中更不会有人发现。这是其一。其二,如果朝廷发现了韩器之的间谍首领身份,上上策不是派人暗杀他,而是将其秘密抓捕后囚禁起来,拷问间谍组织其他成员下落,如此,比简单地杀死他要有用得多。”
岳珂道:“分析得极是,那么韩器之被杀一定还是出于私人恩怨了。但此人心机颇深,丰乐楼楼长蒋进等人行贿贪污,他从来不参与,对手下人也还算友善,口碑颇好。我们在丰乐楼查案,他忙前忙后,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将你我二人全都骗过了。”
宋慈道:“他既然另有一重身份,平日必然刻意掩饰本性,对周围的人也不会太恶劣。我适才说韩器之多半是因个人恩怨被杀,跟朝廷无关,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在走下台阶时被杀,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料不到来者会杀死他,那么来者肯定是熟人。”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韩器之将院门虚掩,自己坐在堂中灯下等待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的到来。他大概对当晚的会面相当重视,将手下人尽数派出接应。但就在完颜弼等人到达前,有人先行到来,他听到声音,即赶出来迎接,却被来人连捅三刀,杀死在台阶上。凶手离开后,宋易安又寻上门来,意外发现韩器之已死,惊愕异常,俯身查看究竟,此即完颜弼一行及独孤策到达时所看见之情形。
韩器之本人兼有双重身份,一重是丰乐楼采办,负责采买酒楼所需物品,打交道的以商贩居多;另一重则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交际人群无非是其上级、下属。这些人同处在敌营腹心,不大可能自相残杀。凶手既与韩器之相熟,令其毫无防备,很可能是在丰乐楼工作的人,或是跟他来往紧密的商贩。
岳珂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一直下落不明的厨房杂役刘大?”宋慈道:“似乎不大可能。除非刘大跟韩器之是一伙,才有可能出其不意地杀死他。而刘大在丰乐楼出事当夜便已失踪,当时香炉毒局尚未暴露,毒局的设计者韩器之都没有逃亡,他怎么可能先行消失呢?从这点上推测,刘大绝不是金人一伙,他也不会知晓香炉毒局内中的奥妙,更不知道韩器之陷害了他,更谈不上深夜冒险杀人。最大的可能是,韩器之收买了刘大,让他往鱼羹配料中加了彼岸花叶,之后又派手下人杀了他灭口。我有九成把握,刘大早已经死了,只不过尸首尚未被人发现罢了。”
二人又议过一回,实在理不清头绪,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在金人使者将至的节骨眼儿上杀了韩器之。
岳珂道:“不如我们再去看看韩器之尸首,也许能从伤口中有所发现。”
正说着,连世荣忽跨门进来,笑道:“你们猜我刚刚遇到谁了?弄潮儿顿筑。”
岳珂道:“这倒是稀客。顿兄人呢?小连为何不请他进来坐上一坐?”连世荣道:“顿兄说他只是凑巧路过这里,等改日有机会再来拜访你们二位。”
宋慈问道:“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和岳兄住在这里啊,是小连告诉顿筑的么?”连世荣道:“没有啊,他直接就那么回答我的。我还以为你自己告诉过他。”
宋慈道:“不对。”忙赶了出去。却见小龙女正独自守在店铺门前,忙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月姨呢?”小龙女道:“刚刚月姨看到一位叔叔经过,样子突然变得好奇怪,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去追赶那位叔叔了。”
宋慈问了方向,匆匆追了过去。跑出不远,便见到余月月正与顿筑站在街边说话。余月月转头一见到未婚夫,便急忙推攘顿筑,似是催他快走的意思。
顿筑叹道:“月娘适才见到俺,都能从俺眼神中猜到事情经过,宋官人绝顶聪明,一定也已经猜到了。”
原来余月月昨日惨遭韩器之等人奸污后,身心俱损,直奔到钱塘江边。神志恍惚之下,几欲跌入水中,幸亏被路人拉住。那及时救下她的男子正是弄潮儿顿筑。他日夜与水为伍,大部分时间都在钱塘江边,昨日凑巧在候潮门一带徘徊,远远见到一名女子痛哭不止,似有轻生之意,便留了心思。又见她踉踉跄跄地踱向江中,忙赶过去将其拉住。他不善言谈,只略微劝慰了几句。
后来余月月转身回城,顿筑见有人暗中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还是不大放心,便也一路跟了过来。直到余月月与连世荣一道进了大瓦子王家饮子店,他向附近店家打听,才知道对方就是太学生宋慈的未婚妻子,一时惊愕异常,也不知道余月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既然回了家,应该不会再有事,遂离开大瓦子去办自己的事。
再凑巧不过的是,顿筑办完事归家时,正好又看到余月月提着食盒独自在大街上行走,担心她有事,便又悄悄跟上了她,一路来到丰乐楼厨娘宋易安家中。他本不是多事之人,但见余月月还在敲门时就已痛哭流涕,便想弄清楚究竟,于是暗中潜入宋家窗下,由此偷听到余月月和宋易安的谈话。余月月虽未提及韩器之的金人间谍身份,却将被其奸污的经过如数告知了宋易安。顿筑本人曾有过一段伤心往事,其未婚妻子亦是被歹人奸污后自缢身亡。他虽不知道韩器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余月月,却对其禽兽行为极为痛恨,立即离开了宋家,向熟人打听了韩器之住处,赶来荐桥一带。
彼时韩器之正坐在堂中灯下等待金国使节完颜弼的到来,院门虚掩,顿筑推门进来时,他已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手下人五子回来了,扬声问道:“五子,人到了么?”顿筑回答道:“是我,顿筑。”
顿筑号称“第一弄潮儿”,临安城中无人不知其大名,是男女老少疯狂膜拜的英雄人物。韩器之虽不知对方来意,但顿筑这样的人可是平时无论如何都难以巴结上的,登时又惊又喜,起身迎了出来,道:“弄潮儿大驾光临,不知……”
一语未毕,便被顿筑挺刀刺中小腹。他惊愕之极,抓住对方的左膀,问道:“你……你……”
顿筑不愿意废话,又补上两刀。韩器之颓然坐倒在台阶上,歪头死去。顿筑便往他身上擦了血迹,转身离开,自行回去家中,换了血衣,洗净凶器,喝了一通酒,美美睡了一觉。
今日午后,顿筑才起床,到码头办完事,天色已是不早。他心中尚惦记韩器之一案,虽则此人死有余辜,但又怕官府牵连无辜,遂赶到荐桥打听消息。
当时宋慈、岳珂已在荐桥绸缎铺被禁军长官吴曦撞见,并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之。吴曦旋即派人封锁了绸缎铺和韩器之住处。顿筑到时,只见巷子口布满了禁军卫士,闲人想要靠近一步都不可能。幸好有卫士认出了他,才暗中透露消息,说韩器之是金人间谍,上头来了命令,要压下这件案子,不得对外泄露。
顿筑愈发惊奇,便想来找宋慈问明经过,哪知先在饮子铺前遇到了连世荣,闲聊时,又见到余月月出来。他是因为偷听到余月月和宋易安对话才怒杀韩器之,对她的经历一清二楚,不愿意再面对这个身遭不幸的女子,以免引发她伤心的回忆,遂转头就走。
余月月却一眼认出顿筑正是昨日在江边救了自己的男子,忙追上来道谢。她亦是聪慧过人的女子,见到顿筑吞吞吐吐、难以自处的表情时,便立即明白了究竟——是这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杀了韩器之,为她报了大仇,登时热泪盈眶,便要盈盈下拜。顿筑急忙扶住她,道:“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只多劝小娘子一句,为了爱你的人,切莫再寻死。”
余月月垂泪道:“是。郎君两次救了我,我自当珍惜这条性命。”正不知该如何向对方道谢时,忽转头见到宋慈追来,心下大急,忙道:“我未婚夫来了,他和岳珂正在追查杀死那恶人的凶手。郎君快走,由我来应付他。”
顿筑料想宋慈既已追来,多半发现了蛛丝马迹。他是个耿直坦率之人,不愿再行回避,径直上前问道:“宋官人是来捉拿俺的么?”
宋慈追得太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口气,等气息略略平复些,才道:“顿兄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恩不敢言谢,何来一个捉字?”
余月月登时转忧为喜,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顿筑道:“宋官人小小年纪,便受韩太师之命,以太学生身份调查丰乐楼的案子,其过人之处,不待人言。”
宋慈道:“月月姊跟我提过,她在钱塘江边遇到的男子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江面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眷念渴慕之情。但如果不是顿兄适才从王家饮子店门前经过,我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你身上。”
此时暮色已浓,街道两旁店铺人家陆续点燃灯火,透出浓浓的暖意来。
余月月忙道:“天色不早,何不请顿郎到店里坐上一坐。我也略微置办几个酒菜,聊表谢意。”
顿筑尚在踌躇中,宋慈连连摆手道:“暂时不行。我受韩太师之命追查丰乐楼的案子,目下京师盯着我的人太多,顿兄不宜跟我及我身边的这些人走得过近。顿兄,我是不希望事情牵涉到你,还望你体谅。”
顿筑问道:“韩器之当真是金人间谍么?”宋慈道:“是的。”大致说了经过情形。
顿筑长吐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当真是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俺激愤之下一刀杀了他,倒是便宜他了。”又道:“人是俺杀的,宋官人大可不必为难,拿俺向韩太师交差便是。”
宋慈道:“韩器之之前曾设下香炉毒局谋害韩太师,而今他身份已经泄露,又有金国使者牵连其中,事情变得相当复杂。出于大局考虑,顿兄还是隐瞒这件事为好。”
顿筑道:“朝廷素来对金人极尽谄媚之能事,难道不会因为要向金国使者交代,胡乱抓捕一个无辜人士充当替罪羊么?”
宋慈道:“这件案子太过敏感,朝廷应该不会按照常规来处置。”见顿筑困惑,便又进一步解释道:“韩器之正好在金国使者完颜弼到达之前被杀,完颜弼亲眼看到宋易安站在尸首前,多半以为是她杀了人。即使澄清了事实,与宋易安无干,完颜弼也会以为是朝廷派人动的手。但韩器之的间谍身份不能张扬,完颜弼自己昨晚到过韩家的事更不能泄露半分,所以他只能绝口不提此事,甚至要否认认识韩器之。而朝廷其实并没有派人杀韩器之,目下也不知道真凶是谁,只能从金国使者完颜弼到过韩家一事推测他必然牵涉其中,出于两国邦交考虑,亦不会公布韩器之的身份。所以这件案子的最后结果,多半会被压下来,不了了之。即使有事,也由我一力承担。”
顿筑道:“如此,岂不是会牵连宋官人自己么?”余月月忙道:“郎君放心,宋慈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他既然让郎君隐瞒这件事,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正好连世荣追了过来,远远叫道:“饮子店来了禁军卫士,指名要带你去南园。”
宋慈忙道:“请顿兄务必听我嘱咐。”顿筑沉吟道:“好,就听宋官人的。”
宋慈道:“等风头过去,我再向顿兄好好道谢。”拱手谢过,携了余月月,与连世荣一道返回饮子店。
果见店里有两名卫士候着,称奉韩太师之命召岳珂和宋慈前去南园问话。宋慈料想是为韩器之的缘故,便向余月月交代了几句,自己和岳珂随了卫士出来。
半路上,岳珂问卫士可有人在吴山西面军营驻扎过。一名卫士道:“小的驻过西营。”
岳珂便问他可知道军营附近一带的私宅。那卫士笑道:“那一带不比别处,住户极少,倒也有几处私宅,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官们的。”
“大官”即是对皇宫中有权有势的宦官的尊称。宋慈一听到这两个字,立即想到了入内内侍省都知高知味——他是姜夔红颜知己高琼娘的亲弟弟,而高琼娘新逝,宋慈昨晚听到的丧乐很可能就是来自姜夔家中。
岳珂也是一般的想法,立即问道:“那么内侍省高知味高都知可有私宅在那一带?”卫士道:“有。高都知的宅子就在宝山半山中。”
宝山位于清波门和钱潮门中间,再往西的城墙外,恰恰就是姜夔的宅子。如果宋慈昨晚是被关押在高知味的私宅中,刚好可以听到姜夔府中传出的丧乐。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高知味大不简单?可他是宫里的宦官,虽然能够亲近皇帝,权力不小,但其为人谨慎,极少与外臣交结,为什么会派人绑架宋慈呢?跟丰乐楼任会行刺案又有什么关联呢?
倒是宋慈已从余月月口中得知高琼娘、高知味是假柔福帝姬的后人,丰乐楼变故当晚,这姊弟二人正好都在楼里,是巧合,还是精心安排的?会不会高知味就是任会背后的真正主谋?他与皇室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解恩怨,祖母被重杖活活杖死,自身亦沦落到阉割为宦,好不容易爬上内侍省高位,又为何会卷入行刺本朝太师一事?
岳珂低声道:“这件事居然牵扯出了高知味,实在离奇。不如改天我们一道去他私宅看看,也许你可以凭感知判断到底是不是那个地方。高知味嫌疑虽重,究竟还是要眼见为实。”宋慈道:“甚好。”
沿着御街一路南行。路过中瓦子时,只见街道两边的茶肆酒楼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又有妓馆传出的歌乐声,不时夹杂着阵阵放纵浪荡的大笑。难怪陆机有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京师是个风俗浇薄的地方,若是随波逐流的话,便容易玷污了人品。
陆游曾有诗云:“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远坊寂寂门尽闭,只有烟月无人行。谁家小楼歌恼侬,余响缥缈萦帘栊。苦心自古乏真赏,此恨略与吾曹同。”
徘徊在临安的大街小巷,悠游乐闲,朝歌暮舞,却终究挥不去心底的哀忧。朝堂之上,众官吏黄缘奔竞,以期荣升,俨然一间名利场;京城之内,人们喜谈风花雪月,追求享乐,人心、世风日趋浮华萎靡,仿若一座大戏台。杨柳如烟,湖云似梦,竟酌美酒;一歌一曲,前殿金莲,后庭玉树。风流不老,令人忘记了今夕是何年。倏忽之间,旧人零落,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就此流失在蹉跎岁月里。
宋慈来京师已有一段时日,尽管日日进进出出,但从未真正驻足留恋过。此刻行走在御街上,街道两边千般繁华、万种风情一一展现,他却陡然感觉与这座城市疏离了起来。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诸多仁人志士扫荡胡尘、建功立业的理想,最终都消磨在眼前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中。
一行人径直来到南园阅古堂。未近许闲大厅,即听到有丝竹乐声传来。有女子曼声唱道:“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正是韩侂胄心腹堂吏史达祖之名作《绮罗香》。
岳珂和宋慈相顾愕然,临安新近刚刚发生了大火灾,不仅三省六部化作废墟,更有无数百姓家园尽毁,无家可归,不得不流离失所。外面还是断壁残垣,这里是所谓的朝堂枢纽之地,却也跟中瓦子等市井闹市一般,瞬间忘记了灾难带来的苦痛,换上了歌舞升平,足见在当朝最大权臣韩侂胄的心目中,平头百姓不过是一群蝼蚁,丝毫不足挂怀。
大厅中亮如白昼,芬芳扑鼻,所点数十支香烛全是用龙涎沉脑屑与蜡混合而成。
北宋年间,宣政宫中每每盛宴,均用此烛。两行列数百支,艳明而香溢。南渡之后,宋室再无此等财力。唯在韦太后回銮祝寿时,宋高宗破例用宣政故事,点了十数炬龙涎香烛,已是极天下之养。韦太后却似根本不以为意。高宗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此烛不惬圣意么?”韦太后道:“你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支,诸阁亦然。”高宗皇帝这才知道母亲是嫌灯烛点得太少,后来私下对人道:“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而此时许闲大厅所点巨烛数目,虽不及昔日宋徽宗时铺张,却也远远超过了高宗皇帝为韦太后贺寿的规模。再比照外面官厅街一带的废墟焦土,愈发令人感慨了。
韩侂胄与宰相陈自强并排坐在上首,交谈甚欢。左右两边宾客不多,均是韩、陈两家的亲眷。今晚大约是韩侂胄特意为恩师补过生日而设了私宴。
厅中一队歌伎正伴着乐声起舞,领舞的女子娇羞妩媚、风情万种,正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她非但人美,舞姿更美,身姿曼妙,柔若无骨。
领头卫士令宋慈和岳珂先等在门前,自己进去禀报。岳珂一眼瞥见厅中情形,登时脸色大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什么人。
宋慈见好友神情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岳珂却是不答,仅摇了摇头。
宋慈料想是因身旁尚有卫士、交谈不得其便之缘故,亦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堂吏史达祖先出来,引着岳珂和宋慈来到书房,道:“请二位稍候。太师正陪陈丞相补过寿宴,随后就到。”又取出一截铁枪头交给岳珂,道:“这是邓友龙邓御史使金时,有神秘人夜叩驿所,托他转交给岳郡马的。邓御史将这件事禀报给了太师,太师一时好奇,便命邓御史先呈到南园,如今原物奉上。”
岳珂道:“邓御史可有查到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史达祖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人既是有物件转交给岳郡马,想来你应该知道。”
岳珂道:“这个……下官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山东杨安国、杨妙真兄妹使用铁枪作兵器,也许神秘人跟他二人有关。但来人到底为何要特意托邓御史转交这铁枪头,下官实在猜不到究竟。”
史达祖又转头问道:“宋公子,你如何看这件事?”
宋慈道:“当年在建阳时,杨氏兄妹与我们一路不打不相识。但从始至终,与他们兄妹最为投契的是武学生孙应龙。如果神秘人真是杨安国手下,或许铁枪头其实是要让岳少监转给孙大哥的,之前他和杨妙真之间有什么约定也说不准。如果神秘人跟杨安国无干,我就想不通其中缘由了。”
史达祖沉吟道:“我信得过宋公子的推测。如此,怕是要专门派人走一趟闽北,向孙应龙打听铁枪头的来历了。”
宋慈道:“之前邓御史向岳少监提及铁枪头一事,我已想到此节,已经请人带信给孙大哥,不久他即会赶来京师相会。”
史达祖既惊又喜,连声赞道:“难怪人人都说宋公子心细如发,聪明绝顶,果然如此。还能事事预料在先,当真是个稀罕难得的人才。”
正好韩侂胄进来,闻声笑道:“宋慈,你能得史先生满口夸赞,可真是不简单。史先生极少夸人的。”
宋慈忙道:“学生愧不敢当。学生犯下了大错,正要向太师请罪。”
岳珂料想他是要说出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曾为金人奸细一事,大吃一惊,然其话已出口,来不及阻止。
韩侂胄却不以为意,道:“宋公子是说丰乐楼香炉毒局一事么?哎,这件事你和岳珂处理得极好。若是当时就大肆追查,张扬开去,那罪魁祸首韩器之肯定早就逃走了,甚至无法知道他就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对了,说起韩器之被杀这件事,宋公子怎么看?老夫今晚召二位来,就想听听你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宋慈顾虑颇多,一时不敢回答,只支吾道:“韩器之身份复杂,这件案子涉及两国邦交,学生不敢妄言。”
韩侂胄使了个眼色,史达祖便解释道:“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首领,他意外被杀,虽则金使不敢公然承认韩氏是他们所派的间谍,不会说什么做什么。但无论官府如何处置,找出替罪羊也好,抓到真凶也好,金使怕是都要将这笔账算在我方头上。万一金人由此认为我大宋敌意已现,立即开始备战,那么形势将对我大宋不利,这可是太师不希望看到的。宋公子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宋慈道:“金人未必会认为与朝廷有关。这其中另有情由。”当即说了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为了替未婚妻子余月月出头、赶去杀韩器之而被金使完颜弼看到一事,甚至连余月月被韩器之要挟曝光其外祖父金人间谍身份都原原本本地说了,随即躬身请罪道:“王医师身份一事,几年前学生在建阳时便已经知道,我却一直隐瞒了下来,此即大错。”
韩侂胄听说金使亲眼看到宋易安提刀站在韩器之尸首前,很可能以为是她因私怨杀人,登时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王且光曾为金人奸细之类的事,忙道:“王且光父子曾为金人效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月娘是老夫的救命恩人,竟受到韩器之荼毒,当真可恨。老夫会专门请圣上下一道圣旨,赦免王家之前所犯过错。如此,即使韩器之在临安还有余党,也不能再威胁宋公子和月娘了。”
自韩器之公然要挟余月月以后,王且光父子曾为虎作伥之事便如同一根芒刺,插入了王、宋两家人的后背,令人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宋慈表面宽慰未婚妻子,其实心中亦是忧虑不已。他选择今晚将实话托出,心中其实也忐忑难安,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却实在料不到韩侂胄毫不在意,竟一语轻松带过,愣了一愣,才上前道谢。
韩侂胄道:“宋公子大可放心,老夫担保不会再有人拿金人奸细一事来败坏宋、王两家的名声。”他对这件事毫不关心,话头一转,又道:“宋嫂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不过既然她没有杀人,到底是谁杀了韩器之呢?”
岳珂道:“既是金使已认定是宋易安杀人,太师又何必过分追究?万一追查了真凶出来,哪怕跟官府有一丝一缕的联系,又要被金人大加利用了。”
韩侂胄虽然心中好奇真凶是谁,但转念想到要以大局为重,忙道:“岳郡马说得极是。不过宋嫂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史先生,你找个去处妥善安置宋嫂,等金使离开临安后再做安排。”史达祖道:“遵命。”
韩侂胄心头顾虑既去,便好言抚慰了宋慈、岳珂几句,挥手令二人退出,自己则重新回去宴会。
岳珂叹道:“临安新遭大火,蜀中大帅新亡,这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韩太师念念不忘的却是为陈丞相补办寿宴,唉。不过他总算同意赦免王医师,你和月月从此可以安心了。”
宋慈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黯然道:“话虽如此,可我心中却总有不祥的感觉。月月她……”
岳珂猜想他还是不能对未婚妻子横遭污辱一事释怀,这种事旁人也不好安慰,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宋慈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岳兄适才为何在大厅前露出那般古怪的表情?”
岳珂道:“不是我古怪,而是我看到了古怪的事——艳歌行……她的舞步跟卿卿一模一样。”
卿卿曾是辛弃疾侍妾,奉其主人之命潜伏在辛弃疾身边数年,目的是要寻找一件所谓关乎皇室重大机密的信件。艳歌行歌舞学自高琼娘,卿卿舞步既是与她一样,该是出自同一师傅了。
宋慈闻言极是骇异,与岳珂对视一眼。二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莫非之前卿卿死活不肯透露姓名的神秘主人,就是大宦官高知味?那封所谓牵涉的宫廷机密和大宋江山的锦囊秘信,究竟是什么?之前绑架并险些杀害宋慈的人,是不是高知味手下?他处心积虑,想要遮掩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