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动岑寂
钱塘之潮,天下伟观。每每八月涨潮之时,有善泳者手持大彩旗,踩水于江潮中,溯迎潮水而上,以迎海神伍子胥。有绝顶高手号称“弄潮儿”,能作弄潮之戏,出入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表演各种技巧。
云卧衣裳冷。看萧然、风前月下,水边幽影。罗袜尘生凌波去,汤沐烟江万顷。爱一点、娇黄成晕。不记相逢曾解佩,甚多情、为我香成阵。待和泪,收残粉。
灵均千古怀沙恨。恨当时、匆匆忘把,此仙题品。烟雨凄迷僝僽损,翠袂摇摇谁整?谩写入、瑶琴幽愤。弦断招魂无人赋,但金杯的砾银台润。愁殢酒,又独醒。
——南宋 辛弃疾《贺新郎》
宋慈尚未来得及说出张镃可疑之处,便听到岳珂称“真是奇怪”,不明所以,忙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岳珂道:“张镃家有南湖园,是天下最有名的私家园林,号称赛西湖。他本人性情豪阔,最喜热闹,今日却独自来到丰乐楼,不奇怪吗?”
张镃字时可,号约斋,因仰慕北宋名士郭功甫,又改字功甫。他出身富贵,是循王张俊曾孙。本人亦才华横溢,能诗擅词,又擅画竹石古木,曾向大诗人陆游学诗,跟尤袤、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诗词大家多有交游。
然张镃之扬名京师,并非其文章才华,而是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有“甲天下”之称。他在临安艮山门内白洋池畔建有一处园林,名南湖园,占地百亩,构筑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财力。名士姜夔曾作《喜迁莺慢》,庆贺张镃新第落成,词云:
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
居士,闲记取。高卧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
时人称南湖园“匠生于心,指随景变”,足见园中景点之多、规模之巨。园区分为东寺、西宅、南湖、北园四大片,东寺为光宗皇帝赐额广寿慧云禅寺,俗称“张家寺”;西宅为安身携幼之所;南湖则管领风月;北园林泉花卉钟萃,最为秀美精致,专供娱宴宾亲之用;此外还有“亦庵”“约斋”供晨居昼读;又有众妙峰山,供畅怀林泉,登赏吟啸。整处园林“幽当北郭之邻,秀踞南湖之上。虽混京尘,而有山林之趣;虽在人境,而无车马之喧”,宛如人间仙境。南宋名臣史浩年高致仕时曾到南湖园一游,赞不绝口,直称乃神仙宅邸。
自从南湖园建成,其风头毫不逊于西湖,成为京城中文人雅集的另一处中心,名流如云,如朱熹、辛弃疾等均到过南湖园。
绍熙五年(1194年)三月,张镃邀请中书舍人楼钥、陈傅良以及待制黄裳、起居舍人彭龟年、将作监黄由、著作郎沈有开等人齐聚南湖园,欣赏满园春光,即席酬唱。张镃作《木兰花慢》词曰:
清明初过后,正空翠、霭晴鲜。念水际楼台,城隅花柳,春意无边。清时自多暇日,看连镳、飞盖拥群贤。朱邸横经满座,紫微渊思如泉。
高情那更属云天。语笑杂歌弦。向啼声中,落红影里,忍负芳年。浮生转头是梦,恐他时、高会却难全。快意淋浪醉墨,要令海内喧传。
又有诸多美妓名姬以歌舞侑酒助兴。富贵之余,宴游高会,湖山歌舞,极意奢华。
宋慈听说张镃豪阔无比,沉吟道:“是有些古怪。不过既是韩太师亲自叫走了张镃,想来对其十分信任。”
岳珂道:“张镃与韩太师关系不错,时常邀他到南湖园宴游,与堂吏史达祖更是交情匪浅,曾专门为史氏的《梅溪词》作序。”顿了顿,又道:“这也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张镃与韩太师、陈丞相关系都不错,他肯定收到了邀请帖子,不去三楼凑热闹,却独自待在二楼阁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连世荣笑道:“收到了陈丞相寿宴的邀请帖子,却又托词不去,还悄悄来到丰乐楼,躲在二楼阁子中饮酒的可不只张镃一人,郡马爷你不也是吗?”
岳珂一时语塞,居然无话可答。
连世荣忙道:“岳兄不要在意,小弟只是开个玩笑。关键是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刺客的目标人物到底是谁。如果刺客要杀的是韩太师,张镃当然没有嫌疑,他今日出现在丰乐楼中,或许只是巧合。但如果刺客的行刺对象当真是荣王,这个就很难说了。”
宋慈道:“听起来张镃是个风流浪荡的人物,一向对朝政毫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来丰乐楼,我们虽不清楚,但我觉得回头可以从韩太师那里得到答案。既然韩太师信任他,便暂时可以将他排除在嫌疑之外。至于行刺对象到底是韩太师还是荣王,从目前的物证来看,实在难以明确判断。我们只能利用仅有的线索,从刺客是如何安置机关来着手追查。”
他虽年纪最小,阅历、经验远远不及岳珂丰富,却总能从千丝万缕、纷繁复杂的头绪中拎出一根最重要的主线来,这便是旁人最佩服他的地方。
岳珂点点头,道:“正该如此。”
丰乐楼采办韩器之早领着楼长蒋进、管库蔡扬、账房张瑞到来,见宋慈三人低声商议事情,也不敢惊扰,只静静候在一旁。
宋慈转头看到,忙招了招手,叫几人过来。又见除韩器之外,其余三人皆惴惴不安,便安慰道:“各位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蒋楼长,你最近有否请过船工来疏浚丰乐楼附近水域?”
蒋进结结巴巴地道:“有……有……这是临安府赵知府……赵知府亲自签字批准了的……”
连世荣道:“蒋楼长向临安府递了文书,申请了经费,赵知府也批给了你,这我们知道。我们问的是,你有没有真的请船工来疏浚湖水?”蒋进道:“有……”
连世荣见他满头大汗,不免半信半疑,又问道:“真的有吗?”
蒋进吃了一惊,居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牙齿不断打战。
还是账房张瑞道:“禀报二位官人,丰乐楼不敢虚报经费,真的请了船工。”宋慈道:“那好,烦请张翁告诉我那领头船工的名字。”张瑞迟疑道:“这个……”
岳珂道:“行刺韩太师的机关安装在水中。这船工嫌疑重大,你难道想包庇他吗?”张瑞吓了一大跳,忙道:“不敢,不敢。领头船工名叫任会,不过这个……”
岳珂道:“这个什么?”张瑞道:“这个……本来要请的不是他,文书上写的是顿筑的名字。”
岳珂道:“顿筑?是那个有名的弄潮儿吗?”张瑞道:“原来岳官人也听过他的名字,正是他。”
弄潮儿是指娴习水性、技术高超的戏水游泳者。杭州东有钱塘江,钱塘之潮,天下伟观,每年八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最盛,苏轼曾有诗云:“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潮水从远处奔来,刚出海门时,仅是一条银线。往近来时,酷似千万匹白色骏马奔腾咆哮。瞬间到达眼前,变成了一堵立在滔滔江面上的高墙,吞天沃日,浪花飞溅,玉城雪岭,震撼激射,声大如雷,势极雄豪。
自汉代以来,当地民众便有钱塘江观潮的风俗。每每八月涨潮之时,有善泳者手持大彩旗,踩水于江潮中,溯迎潮水而上,以迎海神伍子胥。有绝顶高手号称“弄潮儿”,能作弄潮之戏,出入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表演各种技巧,而旗尾一点也不沾湿。此即北宋名士潘阆“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诗句所描述情形。
到南宋时,观潮成为京师一大盛事,上至皇帝大臣,下至文人百姓,无不倾城而出,争睹钱塘江潮水风采。江岸上下十余里间,车马塞途,珠翠罗绮挤满两岸,饮食百倍于往时。而弄潮儿因以生命为戏,被视为英雄人物,受到市民的狂热崇拜。有人作《看弄潮诗》云:
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飐飐白旗轻。
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
顿筑便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弄潮儿,其戏水技术无人能及。闲暇之余,他也兼营些水上、水下打捞之类的营生,但由于他的名头极大,酬金自然也比旁人贵出许多。
自从一个多月前宰相陈自强临时决定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后,楼长蒋进便想从中捞上一笔,他特意向上级官署西子库、点检所和临安府递交了文书,申请一笔疏浚丰乐楼附近水面的经费。临安府心中也有小算盘,欣然同意,还火速向朝廷请批了一大笔钱。最初蒋进递交的申请文书上,拟定的疏浚船工便是顿筑,经费当然也是比照弄潮儿的酬金申请。但是款子拨下来后,蒋进并没有如文书上所言去请顿筑,而是另找了一名极便宜的船工任会。本来预定工期半个月,蒋进也只给了任会三天工期和工钱,不过是勉强做了个样子而已。如此,省下的大笔钱,便可以中饱私囊了。
宋慈弄清楚经过,这才明白为什么楼长蒋进一直如此紧张——想来他见到毒箭自水中而起时,便已猜到事情可能与之前聘请的船工任会有关,他贪污公款一事也将因此暴露。只是也一时顾不上追究楼长蒋进贪污之事,问道:“这任会是什么时候来疏浚水域的?”张瑞道:“就是前几天。”
连世荣道:“一定是晚上开工的吧?”张瑞道:“是。因为白天客人太多,所以只能让船工在酒楼打烊后干活儿。”
任会既是丰乐楼专门请来的船工,他入水办事,即使旁人看见,也不能说什么。如此,他可以从容来安排水中的机关,在目前的情况下,正是头号嫌疑人。
宋慈与岳珂商议几句,忙请罗日愿派人去找船工任会。又命卫士扣下丰乐楼楼长蒋进、管库蔡扬、账房张瑞等丰乐楼首脑人物,将各人分开关押起来,以免他们互相串供。只放了韩器之一人。
韩器之却不肯走,道:“小的在丰乐楼做了二十年,这里就是小人的家,而今丰乐楼有事,小的不能就此撒手离去。”
患难时刻见真情。旁人见他以楼为家,不愿意在丰乐楼落难之时袖手作壁上观,均很受感动。
宋慈道:“如此也好,丰乐楼是临安第一大酒楼,即使歇业,也要有人打理,便暂且由韩采办代理楼长一职。丰乐楼事宜具体要如何处置,等明日我禀报过韩太师后再做定夺。”韩器之道:“是。”
忽有卫士来禀报道:“弄潮儿顿筑求见。”
岳珂道:“弄潮儿顿筑?”卫士道:“正是,他人就候在门外。”
众人意外之极,宋慈忙道:“快些请进。”
片刻后,卫士引着顿筑进来。他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子,却是瘦削强健,面皮黑瘦,穿着也甚是朴素,布衣短衫长裤与田间劳作的农夫并无二样,就连最普通的临安市民的服饰也比他要华丽。他如此声名,却是貌不惊人,众人一见,均是一愣。
顿筑被卫士引见给宋慈等人,他见对方均是年纪轻轻,居然也很惊讶,问道:“哪位官人是负责案子的?”连世荣忙道:“宋慈,这位就是。”
顿筑上下打量宋慈一番,狐疑问道:“宋官人是韩太师什么人?”
旁人见他憨直得可爱,一齐笑了起来。
宋慈忙介绍己方三人,又道:“我们跟韩太师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凑巧赶上了,才临时被指派负责这件案子。”
顿筑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凑巧赶上,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又朝岳珂打量一番,道:“不过俺倒是听过岳官人大名,你是岳飞将军的孙子。”
岳珂道:“顿君有‘第一弄潮儿’美名,在临安城中闻名遐迩,今日当真是幸会。却不知道顿君来见宋慈有何要事?”他见顿筑年纪甚轻,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干脆尊称为“君”字。
顿筑道:“什么顿君顿君的,怪别扭的。俺虚长你几岁,岳官人不嫌弃,就称俺一声‘兄’好了。”这才说起了正事,道:“俺在太平楼饮酒,听说丰乐楼出了大事。适才回家路过这里时,正好见到门前的卫士是相熟的人,便向他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说了一大通,俺虽然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似乎是有什么竹竿从水中弹出,机关发射出的弩箭射中了韩太师,对吗?”
宋慈道:“不错,大概情形就是这样。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关,要等天明具体查验过才能知道。”
顿筑也是个爽快性子,直截了当地道:“不瞒各位官人,半个月前,丰乐楼出钱请俺在楼西水下打了两个铁桩。俺刚才听到卫士说起机关后,怀疑那件事跟今晚的行刺有些干系。明人不做暗事,俺听说韩太师指定负责案子的人还在楼里,便想进来告知,这该算是主动报官了。”
宋慈几人本来刚刚怀疑到船工任会头上,却没想到弄潮儿顿筑主动寻上门来,还承认是他往水底打了桩,这多半就是用来固住竹竿的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宋慈忙道:“多谢顿兄坦诚相告,还请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
顿筑便说了大概原委——大半个月前,丰乐楼有人找到他,请他在指定位置打两个铁桩,酬金是五十金,先付一半,完成后再付一半。临安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不超过二十贯铜钱,五十金相当于五百贯钱,算是一大笔钱。顿筑又刚好需要一笔钱来买条新船,当即心动,便答应了下来。来人遂取出两个桩子,一个是一根粗长的铁管,另一个则是一个巨大的铁钩,均是沉重之物。铁管一半和铁钩三分之一处各带有长长的翼耳,显是考虑到水下泥沙松软,以重石砌上翼耳,便可加固。
来人又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是要秘密进行,不能让旁人知道,因为铁桩是丰乐楼楼长蒋进用来给宰相陈自强贺寿用的,要的就是到时有意外惊喜的效果;第二是两个铁桩必须准确地打在指定的位置,铁管打在离楼西正中一丈远的地方,铁钩则打在离楼西正中十丈之处,偏一分都不行。铁桩入泥沙后,要打到桩上的标记处,即翼耳部,少一分都不行。
顿筑慨然道:“俺既答应了你,一定做得到。十日内,等俺好消息。”
他自认为能到惊涛骇浪中立于潮头,手中的红旗一点不湿,在西湖湖底打两个铁桩,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次日一早,顿筑将船摇到丰乐楼附近,命徒弟看好船,自己口中含了独门制作的软管跳入水中。那软管用动物肠子接成,长达数丈,一端套在一截竹管上,竹管上缠有数枚鱼鳔,可以浮在水面,带动竹管朝上露出开口,这样他潜水时可以照常呼吸,是他替人打捞水底物品时的专用工具。一路泅渡到丰乐楼西面水域后,查看水下情形。本来西湖湖水不浅,水下浮力太强,人体难以沉到水底,但他天赋异禀,会一种奇特的呼吸之法,只要吐尽胸腹之气后暂时闭住呼吸,就能径直沉到湖底。他用事先准备好的长线量好位置,作下标记,这才从容离开。
当晚,顿筑再次乘船来到丰乐楼,将铁管和打桩用的锤子、打桩塞丢进了楼西的水中,又将铁钩和另一副铁锤丢到十丈远的地方。他的私船看起来跟普通货船一样,旁人即便看见,也以为他是来丰乐楼送货的。
隔了三日,正是西湖一年一度的游船会。游船会自北宋以来就成为杭州的一大盛事,始于名臣苏轼。苏轼任杭州知州时,公务之余,常约宾朋共游西湖。大概的次序是:早晨,先在山水最佳的地方吃饭。饭后,再让每位客人领着几名妓女,各挑乘一只船,随便游览。午后,以锣声召集众船,重新集合在一处,登上望湖楼、竹阁等处欢闹,一直到深夜一二鼓,才点着烛火回城。参与游船的妓女人数多达千人。归还回城时,个个华服纵马,踩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下界,引得人们夹道观看,遂成胜景。
后来的游船会再无地方长官出面组织,却成为各权贵富家子弟争相炫耀比拼的传统盛会,呼朋唤友,各携美妓,游船画舫,齐齐出动。每到这一天,西湖水面上船只往来如梭,锣鼓喧天。顿筑亦携了徒弟驾船混杂在其中,趁船多聒噪之时跳入水中,仍然用软管泅渡,先到了丰乐楼西,沉到水底捡了铁管和铁锤。这次有了铁锤的负重,他便可以蹲在水底,照常用软管呼吸,也不会被水力浮上去。打完铁管,他回到船上休息了一会儿,再接着下水打铁钩,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虽然打桩也费了不少力气和时间,但这活计比起在风头浪尖弄潮要容易多了,在他看来远远达不到惊险刺激的程度。而丰乐楼客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全在远处竞渡的游船上,丝毫没有留意有人在眼皮底下做手脚,还以为那“咚咚”声是岸边助威的鼓声。
打桩一事办妥后,隔了三日,丰乐楼来了人,称已经派人下水看过,楼长蒋进非常满意,将剩下的二十五金尾款结清。又特意叮嘱顿筑一定不要事先泄露。顿筑道:“俺跟太平楼楼长交好,而今为了银子替他的对头丰乐楼打桩,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告诉旁人做什么?”果然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适才意外得知丰乐楼事故,他才想到那两枚铁桩很可能跟行刺机关有关。
宋慈听顿筑讲述了经过,大概测算了一下距离长度——丰乐楼一楼高二丈半,二楼和三楼各高二丈,加上地基高于西湖湖面的一丈,算来三楼屋檐距离水面距离大约七丈半。楼西水域稍浅,大约有一二丈深,那铁桩距离丰乐楼一丈远,铁钩距离十丈远,铁桩和铁钩之间的距离是九丈,竹竿长度应该不低于这个数,超过十丈更为保险。如果将竹竿一端插入空心的铁桩,另一端弯下后,用绳索牵在铁钩上。斩断绳索,十余丈的竹竿弹跳起来,差不多正好可以撞到丰乐楼三楼的屋檐。眼下有了顿筑的证词,可以肯定地说,那花费重金请顿筑打下铁桩的人就是刺客。
岳珂问道:“顿兄接下这生意时,没有想过铁桩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顿筑道:“空心铁桩能做什么用?不是用来插彩旗,就是用来装填火药发射爆竹烟花之类的。至于铁钩,俺一时想不到用处。不过俺接过比这单古怪得多的生意,也没有感到特别奇怪。”
宋慈道:“来找顿兄的人是谁?”顿筑道:“丰乐楼的蒋平啊,听说是楼长蒋进的侄子。”
宋慈忙命卫士立即赶去蒋家逮捕蒋平,又让人带来蒋进,将顿筑的话说了一遍。蒋进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岳珂道:“蒋楼长,你也算是食官家俸禄的人,见过世面,该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自保尚且极难,更不要说庇护你侄子了。”
蒋进道:“小的知道……小的该死……可这……这真的不可能。”
宋慈道:“蒋楼长的意思是,不是你派令侄蒋平去找顿筑的?”蒋进道:“不是,当然不是。”他忧惧到极致,反而镇静下来,定了定神,道:“而且也不会是小人侄子。他哪里去弄五百贯现钱?”
连世荣道:“临安府批了两千贯钱,供你疏浚水域用,绝大部分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吗?”蒋进道:“不,不是。那两千贯钱……”
他见事已至此,再也难以隐瞒,便交代了实话——原来临安府批了两千贯钱,拨到丰乐楼的现银其实只有一千贯,另外一千贯是丰乐楼给临安知府赵师的孝敬,赵师直接扣下了。这一千贯钱,蒋进又取了四百贯孝敬顶头上司西子库和点检所,再取了四百贯孝敬相关上级官署。最后剩下的二百贯,则由楼里的几位首脑人物平分,包括他自己、管库蔡扬、账房张瑞,再加上挂名的蒋平、苏汉,每人到手才四十贯。付给船工任会的三贯工钱,实际上是从丰乐楼账面另外支出。
旁人只听得目瞪口呆。饶是宋慈聪明绝顶,也想不到官库中出来的两千贯疏浚费,到了真正干活儿的船工手里,已是不剩分文,三贯工钱还得东挪西借才能解决。这两千贯现钱,可抵得上临安一千余普通民户一年的收入,就这样被层层瓜分,一文不剩。丰乐楼不过是一座自负盈亏的官营酒楼,已是如此腐败,朝廷官署更是可想而知。一时间,心凉透顶。
岳珂到底久在官场,不似宋慈那般感慨惆怅,忙问道:“顿兄肯定来找你的人是蒋楼长的侄子蒋平吗?”
他倒不是相信蒋进,而是这一群蛀虫只知道贪污官库,中饱私囊,连三贯铜钱都舍不得,又怎肯拿出五百贯来做行刺重臣的冒险勾当?
顿筑道:“来人自称是蒋平啊,俺只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丰乐楼楼长的侄子,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并不是真的认得他。”
岳珂道:“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人冒名顶替了。”忙命卫士连夜赶去临安府,去找擅画人像的画工来。又道:“麻烦顿兄再多留一些时辰,天亮后自有画工到来,会根据顿兄的描述画下那蒋平的相貌,再与蒋平真人对比,便可知真伪。”
顿筑道:“好,正好俺明日也没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俺多少有些责任,几位官人不是也在等天亮查验机关吗?俺倒是可以效劳。”
岳珂大喜过望,道:“如此,实在太好了。”又问道:“顿兄下水需要些什么物事?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顿筑道:“那根竹竿还立在水中,俺上下可以借助竿身,不需要特别之物。”想了想,又道:“还是准备一根长绳吧,俺的铁锤、打桩塞都还沉在水中,正好可以一并捡回来。”
岳珂应道:“是。”又特意为顿筑安排了一间阁子休息,请采办韩器之取了一些酒水来招待。
连世荣是个旱鸭子,对顿筑出入海潮、湖水如履平地之水技十分佩服,自愿作陪,要向这位名动京师的弄潮儿请教游泳之术。
顿筑摇头道:“不是俺想藏私,俺还真没什么可教你的,游水弄潮这些,俺天生就会。不过人各有所长,你是太学生,会写文章,这些俺就不会。”
连世荣忙道:“我可不是天生就会写文章,也是自小勤学苦读,为此没少挨长辈的骂。不如这样,我也不学什么水技了,顿兄谈谈你的弄潮经历,或许我可以将其写成一篇文章,他日若能流传,后世也可知你弄潮儿顿筑的美名。”
顿筑道:“俺风里来,浪里去,不定哪天就跟着海神走了,还要那些名声做什么?”
他虽质朴淳厚,不过人终有虚荣之心,还是乐于谈论生平得意之事,当即挑了一件事谈了起来。
岳珂见顿筑、连世荣二人似是颇为投缘,倒也难得,微微一笑,自下楼来。却见宋慈独立西窗,扶栏而站,目光深沉,凝视着湖水,忙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宋慈叹道:“我现在才明白曾祖父当年弃官不做的心情。”
宋慈曾祖宋翔从小就有“神童”之称,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年)中进士,曾为名将张浚参议官。后因见朝政腐败,有志之士难有作为,便主动辞官归隐。
岳珂料想宋慈是因临安知府赵师等人贪污公款一事而失望,便道:“官场总是有正邪对立的两方存在,自古便是如此。若正义之士总是因为失望等原因而隐忍退让,那么邪恶一方的势力便会越来越大。你心中早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答应韩太师,接下这桩案子。”
宋慈叹道:“我当然不会退让,只是有时候……心中忍不住难过。”
忽有夜鸟自丰乐楼俯冲而下,张翅掠过水面,猝不及防,吓了二人一跳。
岳珂心有所感,随口吟诵道:“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得几时?不见而今汾河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又见宋慈抬头观月,生怕引起他伤怀,忙自我解嘲道:“而今春光正媚,花不尽,月无穷,李峤这句诗太不应景了。”
宋慈却丝毫没有留意“花前月下”之类,道:“岳兄,我想到一件事。那竹竿不会自动弹起,必定是有人触发,对不对?”
岳珂道:“当然,只有如此,才能准确把握时机。这个不难做到,只需一名善泳之士游到铁钩上方,斩断绑住竹竿的绳索,由于在十丈开外,距离丰乐楼甚远,又是夜晚。对方不但不会被人发现,还能从容逃走。”蓦然想到宋慈言外之意,失声道:“要把握准确时机,必须得有人在楼上向湖中人放出信号。”
宋慈道:“正是如此。”叹了口气,道:“我事先未曾想到这一点,处置不当,居然亲手将刺客内奸放走了。”
岳珂道:“我也没有想到。若是明日韩太师怪罪下来,我与你同担责任。”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看来,张镃反倒没有嫌疑了。”
机关上的箭瞄准的是首席正中的座客,若是目标人没到,或者人到了,又没有坐在首席,一切苦心便白费了。所以一定有内奸在三楼,亲眼看到目标人物坐在首席后,这才向湖中同伙发出信号。
如此推测,便能肯定刺客的目标一定是韩侂胄了。无论在朝在野,是官是民,都能想到这样的场合,一定是韩侂胄坐在首席。荣王到来只是个意外,大概刺客之前也未料到。还好荣王赵曮虽是皇子身份,却也不敢与本朝太师争座,这大概与他究竟并非宁宗皇帝亲子有关。而韩侂胄之所以大难不死,全在他尚有一点尊重恩师之心,拉了宰相陈自强并排同坐,原先正中的座位被往北挪了两尺,由此才避免了毒箭直入胸腹的命运。
而司农寺丞张镃固然有种种可疑之处,但他人在二楼阁子中,对三楼的情形一无所知,也无从向湖中人发出信号,断然与行刺事件无干了。
韩侂胄邀请恩师并排同坐,三楼的内奸亲眼看到,但仍然向湖中同伙发出了信号,原是这行刺方案事先筹备多时,花费了无数金钱力气,甚至请到了顿筑这样的弄潮儿,方能安置妥当,若是就此放弃,岂不太过可惜?而内奸亦知道小箭上涂了毒药,只要射中目标,即使不在要害之处,也会毒发身亡,所以才冒险一试,按预定计划发了信号。
岳珂道:“可三楼宾客如云,除了官员外,还有警戒的禁军卫士,服侍上菜的酒保,助酒的当红妓女,叶适一类的文人雅士,甚至还有假叶适这样不请自来的人物,算起来不下百人。我这里的名单,第一份登记的是三楼宾客及侍从,第二份登记的是一楼大厅和二楼阁子的客人,第三份则是丰乐楼供职人员,但事实上,第一份和第三份名单上的人当时都可能在三楼,也都有可能是行刺的内奸。这要如何查起?”
宋慈道:“机关装在湖西,湖中人也是在楼西十丈之处,要发出信号,必须得走到西面围栏。这样,有些人是可以排除掉的,譬如艳歌行,她当时正站在韩太师身后,不可能走到围栏去发信号。我只是打个比方,艳歌行自己也中了箭,受伤最重,当然绝无可能是内奸。”
岳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竹竿弹起时,陈丞相正要说祝酒词,因而大多数人都是各就各位的,比如荣王坐在韩太师右首,谢丞相坐在陈丞相左首。”
宋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些官员可以直接排除掉。寿宴既已开始,各人已就座,再走去围栏观赏月色风光便会显得十分奇怪。还有一点,内奸到西面围栏,向湖中同伙发出斩断绳索的信号。这信号到底是什么呢?是事先约好的手势?还是灯火烛光之类?无论是什么,肯定会显出异样来。当时三楼在场那么多人,总有人会留意到这些怪异之处。”
岳珂道:“有了头绪就好办了。我们只需按照名单,一一向当时在三楼现场的人问话,逐一取证排查,再比照各人证词,迟早可以揪出内奸来。”
宋慈道:“但取证得暗中进行,一旦被旁人知道我们问话的目的,内奸多半会因此编出谎话来。第一份名单怕是要由岳兄你亲自出面,你是朝廷官员,与他们是同僚,问上几句表示关切,他们也不会疑心。”
岳珂道:“我还可以请德武兄来帮手,他是陈丞相的侄子,身份比我更有利,与这些官员议论丰乐楼发生的事,旁人更不会疑心了。”
宋慈道:“嗯,这第三份名单,就由我来负责吧。”
岳珂道:“你尚有许多事要忙,何不请韩器之帮手?他为人重情重义,又有担当,当年还不远千里到建阳王氏医铺求医,跟你也算得上有缘。也可以叫上月娘,她本性开朗,还为宋易安治过病。眼下大伙儿都知道韩太师指定你专门负责调查行刺案,寻常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月娘出面可比你方便多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她卷入这些事,但你人在这里,她就放心得下吗?”宋慈想了想,道:“也好。”
由此及彼,一提到月月,岳珂忽然想到远在江州的妻子赵师滢来。他自从与赵师滢成亲,便是聚少离多,他人在外奔波,赵师滢则一直留在江州老宅与公婆同住。他来京师上任,本也想接妻子前来同住,但想到赵师滢是堂堂郡主身份,自小养尊处优,奴仆成群,而自己为官清贫,在京师还是临时租住的住处,她跟着自己,只会吃苦,不如留在老家,尚有亲人可以互相照应。
宋慈见岳珂忽然出神不语,料想他正怀念江州的妻子,心中居然怅然起来。身边的这些朋友,陈址娶了岳璎,陈成父娶了辛,岳珂娶了赵师滢,而他也将要娶余月月。他们这几对人人称羡的才子佳人,是真的两情相悦吗?师滢,她远在他乡还好吗?
夜凉如水,思绪渺然。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他好像又重新变回了几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她仍然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清风缓缓拂过湖面,吹动岑寂,在深深的夜里传播开来。月色多么美好,却不一定为世人所钟情。千里婵娟,离别愁苦,在黑夜的映衬下便是一份煎熬。可此时的月夜,宁静祥和,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莫名的抚慰。但抚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的心,还是她的心?
天光微明时,赶来逮捕船工任会的卫士先折返回来,称根本找不到任会这个人。任会与丰乐楼签有契约,上面登记有住处,卫士按照地址寻去,却是城北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宅子,人称“断肠宅”。
岳珂闻言心中一动,忙问道:“断肠宅?莫不是女词人朱淑真的旧宅?”卫士道:“是曾住过一个姓朱的女子,后来投水自杀了。”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杭州钱塘人氏,宋孝宗时期在世。她出身于官宦家庭,小时候家境富足,受过良好的教育,通音律,能诗善画,加上天生丽质,是名动一方的美女,被誉为“文章幽艳,才色清丽”。少女时,她爱上了寄居在朱家读书的一名士子,然终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一名文法官吏为妻。官吏不通文学,夫妻因志趣不合而不睦。朱淑真失望之余,将一腔幽怨诉诸笔下,抱怨道:“鸥鹭远洋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依。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她终日郁郁寡欢,含思凄婉,只能吟诗作词打发时日,又有诗云:“朱粉慵调倦理妆,知音难遇有情郎。可怜一片西湖月,只向深闺照断肠。”
后来丈夫纳妾,朱淑真便与他分居,自行回到娘家居住。寂寞之余,曾作《生查子》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诗中记录的便是朱淑真少女时与情人的约会。最终,她又与昔日恋人旧情复燃,重新好上。然人言可畏,情人承受不了风言风语的压力,还是与朱淑真分手。她遂悒悒抱恨投西湖自尽,其墓在杭州青芝坞。
尤为可惜的是,朱淑真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直到二十年前,士子魏仲恭辑录朱淑真的残作,刻印出版,取名《断肠词》。朱淑真死后,父母迁居他处,旧宅日久荒废,被人称为“断肠宅”。
岳珂跟随辛弃疾学习文学时,亦曾读过朱氏《断肠词》,虽是女流之辈所作,却是清新婉丽,一唱三叹,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堪比女词家李清照。他虽来京师日久,却时时困于公务,不及游览诸多名胜,忽听卫士说任会留的住处便是朱淑真旧第“断肠宅”,不免意外之极。
宋慈道:“分明是个假地址了。这丰乐楼签订契约的人实在糊涂,居然没有看出端倪来。”忙上来二楼阁子叫醒顿筑询问。
顿筑道:“临安的船工没有俺不知道的,但从来没有听过任会这个人。”
宋慈道:“任会自称从前是跑船运的,也就是最近来到临安落脚。”顿筑道:“俺几乎日日在码头厮混,船工也好,船运也好,都没有听说过任会。”
宋慈又命卫士带来楼长蒋进,问他是如何找到任会这个人的。蒋进哭丧着脸答道:“是小人侄子蒋平找来的,说他做活儿好,工钱便宜。”
正好卫士捕来蒋进的侄子蒋平,宋慈命人将他带到顿筑面前,问道:“请顿兄打桩的人是他吗?”顿筑道:“不是。那个人比他矮,看起来比他结实多了。”
宋慈遂与岳珂找了间空阁子,命卫士带蒋平进来,又请连世荣从旁记录。
蒋平人在城中,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丰乐楼,只见内外禁军密布,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被带来二楼阁子时,见叔叔蒋进亦苦着脸被卫士押在一旁,还以为之前贪污事发,一进来阁子,便慌忙跪下磕头求饶。
宋慈道:“你先起来。我问你,你是如何找到任会的?”
蒋平道:“任会?”岳珂道:“就是你寻来疏浚水域的船工任会。”
蒋平见这两位官人虽不苟言笑,态度还算和蔼客气,也让自己站起来说话,忙道:“小的愿意说实话,愿意将功赎罪。这次的事,全是任会起的头。”
原来蒋平喜欢喝花酒,时常流连中瓦子一带的妓馆,但他毕竟不是挥金如土的豪门公子,因此欠下了不少债务。前些日子,他在丽春院认识了一名男子,名叫任会,二人一见如故。任会甚是大方,主动替蒋平还了酒债。蒋平心中感激,与任会称兄道弟,又问起对方来历。任会自称刚来临安,手下有几艘船,原先是专替人运货的,现在想在京师安顿下来,但临安人极其排外,他深感难以立足。
蒋平拍着胸脯道:“我叔叔是丰乐楼楼长,认识的官员不计其数。下个月,陈丞相的生日寿宴还要在丰乐楼举办呢。有机会的话,我叫我叔叔把你引荐给那些权贵。”
任会连声道谢,称蒋平是生命中的贵人,奉承得他心花怒放。又问道:“听说每年朝廷要拨一笔款子疏浚西湖,哥哥可能帮小弟接到这个活计?”蒋平为难地道:“疏浚西湖是临安府的事,我们丰乐楼一点插不上手。”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哥哥告诉你实话吧,朝廷确实有款子拨给临安府,临安府却从来不找专业船工,而是征发民间役夫,只给极少的工钱,大部分钱全落临安知府自己腰包了。而且就算能托人接到这差事,钱又少,活儿又苦,哥哥不缺钱花,何必出头揽这事?”
任会笑道:“赚不赚得到钱还在其次,那名声可就大了,不是正好还可以跟临安知府攀上线吗?我任某人从此也能在临安有一席之地。”蒋平恍然大悟道:“原来贤弟深谋远虑,倒是哥哥我比不上了。”
任会道:“小弟倒有个主意,哥哥不是说陈丞相下个月要在丰乐楼办寿宴吗?何不让丰乐楼出面,向临安府请一笔款子,专门用来疏浚丰乐楼附近水域,好为陈丞相寿宴做准备。临安府拨下的钱,小弟一文不要,只求哥哥能将这差事让给我,好让我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哥哥得了实惠,小弟则得了名头,一举两得。”
蒋平细细一想,觉得这主意极好,有赚无赔,何乐而不为。便立即来丰乐楼找叔叔商议。楼长蒋进也是敛财黩货之辈,不但飞快地按照任会的建议往临安府递交了申请款子的文书,还特意强调为慎重起见,预备请弄潮儿顿筑来主持疏浚之事。当然,他亲自去递交文书时,亦求见了临安知府赵师,说明疏浚的“必要性”。赵师心领神会,不几日就批下了款子。相关人等分了钱,疏浚活儿自然就装模作样地交给任会。蒋平还特意与任会立了契约,写明工钱两千贯,其实实付只有三贯。
一旁记录的连世荣听得勃然大怒,将笔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怒道:“你们这些人当真是贪心不足,整整两千贯现钱,居然能贪得一文不剩!”
蒋平连忙跪下,连声道:“小的有罪,小的该死。”又咬牙切齿地道:“这全怪那任会,有心引诱小人贪污,他才是罪魁祸首。”
岳珂问道:“你可知道如何能找到任会?”蒋平道:“小的没去过他住处,我们平日都是在丽春院碰头。”
宋慈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命卫士带蒋平出去,单独关押起来,等画工来了画出任会的相貌,再做处置。
岳珂道:“看来一切都是这个叫任会的人精心布置的。有意亲近蒋平,又用极为牵强的理由说服他申请疏浚款子,其实一切都是在为他自己创造安装机关的机会。”
宋慈道:“其实任会的计划漏洞甚多,只要稍微警觉一点就能发现,可惜,蒋平不但听进去了,居然连蒋楼长也完全照办。”
岳珂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头时,人便极容易被蒙蔽住眼睛。所谓利欲熏心,即是这个道理。”
连世荣道:“任会这个人也不简单,谋划周密不说,还能花大价钱请动顿筑打桩,财力一定非同小可。”
岳珂道:“这个人不光是财力雄厚这么简单。竹竿上机关用的弩箭是专门定制的,工艺上乘,堪比军器监最好的箭矢,这是专业工匠的手艺,非一般铁匠可比。我大宋禁止民间私藏兵器,任会能请动军匠为他冒险,一定大有来头。”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任会这般能耐,能请人制作出工艺精良的箭矢,为何箭头上抹的毒却是普通的砒霜呢?”
砒霜号称“阳精大毒之物”,民间常用其来药耗子。人中砒霜毒后,一般不会立即死去,而先是感到口渴、恶心,接着出现剧烈腹疼与呕吐,再不及时解救的话,一个时辰后就会虚脱昏迷,直至死亡。因为砒霜最为常见,民间解毒之法颇多,如萝卜须、防风、白矾、甘草等,调制服用得当的话,均能解砒霜之毒。
而军中武器装备,乌头为标准配置毒药,中毒者会立即眩晕、肢体麻木,丧失活动能力,比砒霜毒性更强,毒发更快,也更难解。昔日三国名将关公中乌头毒,神医华佗亦无药可解,只能采取开刀刮骨疗伤的方式。
任会费尽心思,安排下如此周密的计划,一定跟韩侂胄有深仇大恨,非要他死不可,然而世上的毒药千种万种,为何不用更厉害的、中毒立死的毒药,一定要用最常见的砒霜呢?
连世荣道:“也许任会料想韩太师一定会独自坐在首席,这十二支箭对准了他的胸口要害,绝不会落空,毒药从一开始就只是后备计划。”
岳珂道:“这次行刺事件,从安排到施行前后有一个月时间,但任会起码为此谋划了好个月。他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一定事先考虑过种种可能性。即使毒药只是后备计划,也该选用更为致命的毒药,至少不该是砒霜。试想一下,如果小箭上涂的是乌头,中箭的三人还能活到现在吗?”
宋慈道:“韩太师三人能被及时施救,当场缓解了过来,其实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他们中的毒剂量并不大。那机关绑在竹竿上,深埋于水中,而砒霜是可溶于水的,即使机关外裹了油纸,但水无孔不入,那箭上的砒霜之毒还是会慢慢淡去。如果是乌头,就另当别论了。此毒不能溶于水,所以才被选作军用,风雨中战斗时也能使用。”
岳珂道:“正因为弩箭很像是出自军匠之手,我才觉得箭头涂上乌头更为合理。”
宋慈道:“如果箭上真的涂的是乌头,艳歌行中箭最多,中毒也最多,必死无疑。就算月月及时上来开刀抢救,也只能在韩太师和陈丞相中选一人,另一人很快也会死去,而被救的人也未必能活,这全要看运气了。”
连世荣道:“但不管怎样,箭头上涂的确实只是砒霜呀,这是事实。也许你们两个都高估了任会,他自认为计划万无一失,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用毒药杀人。”
岳珂道:“世上的确有一些人是不屑于用毒的,像我们昨日在丰乐楼门前遇到的毕再遇毕叔叔,他生平最反感使用毒箭,认为军人就该真刀明枪,以武力一决胜负。”
连世荣道:“有没有可能任会也是毕将军这种人,他只是定做了机关箭矢,但他手下人觉得不保险,临时买来一包砒霜,涂在了箭头上?又或者任会本来选了一种遇血即死的毒药,却被什么人用砒霜调了包?”
岳珂笑道:“这些都是我们凭空猜测。不过我不得不说,我们三人中,以你想象力最为丰富。”连世荣道:“多谢郡马爷褒奖。”
岳珂道:“好在蒋平见过任会多次,可以请画工根据描述画出面貌来,再设法追捕。”转头见宋慈又开始出神,忙问道:“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宋慈道:“岳兄适才说,任会起码为行刺这件事谋划了好几个月。我在想,这整件事中,最难做到的是什么呢?”
连世荣道:“最难的当然是安装机关了,尤其是打桩,那可是水底打桩,而且还要在众人眼皮底下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任会不是花重金请出顿筑,怕是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宋慈道:“安装机关固然极难,但却不是最难之处。如果陈丞相没有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任会的这一切心思不是都白费了吗?”
岳珂蓦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任会也跟说服蒋平一样,出面游说过陈丞相或是他身边的人,建议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
宋慈道:“陈丞相虽住在官宅,但想来宰相府的园林应该也不小,他为何一定要将寿宴选办在丰乐楼呢?丰乐楼固然风光秀丽,堪称杭州之冠,但包括太师、宰相在内的众多官员齐聚在城外,本身就是大忌,安全、警卫都难免会有疏漏。”
岳珂道:“丰乐楼是官酒楼,算是临安府下辖的机构,或许只是临安知府赵师为讨好韩太师和陈丞相而主动提出来的建议。陈丞相贪财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在自己家里操办寿宴,一切花费都得自掏腰包,若是改在丰乐楼办,花销很可能就由丰乐楼、也就等于是官库出了。如此,能省下一笔钱,还能收取价值不菲的贺礼,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他命卫士带来楼长蒋进,一问果是如此——此次寿宴由临安知府赵师交办下来,开销全是丰乐楼垫钱,先行记账,寿星陈自强没掏一文钱。
连世荣连声赞叹道:“郡马爷,了不得,你到底是官场上的人,这么精深的门道,你瞬间便能猜到。”
岳珂道:“但宋慈提醒得对,为保万全,任会一定还是会游说赵师或是陈丞相。当然他是不会自己出面的,多半也收买了什么人。要想更快地查出三楼的内奸是谁,可以从这方面着手。”宋慈道:“如此,就必须得请德武兄帮忙了。”
连世荣见左右并无外人,低声道:“有一句话,虽然明知道不该问,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们当真要帮那位太师去捉任会吗?”
自韩侂胄当权以来,把持朝政十余年,信用私人,任意卖官,导致吏治混乱,满朝小人。也就是最近他有意兴兵北伐,才开始松弛党禁,笼络天下士子,又擢用如辛弃疾之类的力主恢复之士,但朝政腐败依旧。天下盼其倒台的人不计其数,偏偏宁宗皇帝极信任他,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韩侂胄亦知道朝野之间非议他的人极多,干脆学起昔日奸相秦桧,下令民间禁修私史,又让心腹主修国史,想通过篡改历史来掩饰自己的“政绩”。宋慈家乡建阳以刻书闻名,建本名扬四海,韩侂胄一道禁修令下,许多书坊因被官府查抄、罚款而破产,天下爱书人无不恨韩入骨。
连世荣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像韩侂胄这类奸臣,早该早日倒台才对,任会行刺他,即使是出于私仇,其实也是在为民除害。如果任会被捕,势必遭受最残酷的刑罚,最终被判磔死,下场奇惨无比,这可不是许多正义之士希望看到的。
宋慈一时无语。还是岳珂道:“大宋天下有律法。任会行刺现任朝廷命官,触犯了律法,理该受有司制裁。我们如果放他一马,等于也触犯刑律,自己受罚还在其次,韩太师必然还会另外派人追查这件案子。若换作临安知府赵师来接手……”
连世荣极反感这位狗吠知府,忙道:“快些别提这个赵师了。两千贯钱他都能贪污一半,再让他来接手这件案子,他肯定要将所有相关、甚至不相关的人直接抓进临安府拷问,给得起钱的就放人,给不起钱的就冠上个与刺客通谋的罪名,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算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们还是努力去捉这个任会吧。”
宋慈道:“嗯。别的不说,我既答应了韩太师,必当竭尽全力,查清楚这件案子的真相。”
连世荣道:“不过这赵师贪污疏浚公款一事证据确凿,如果我们告诉韩太师,他应该当不了临安知府了吧?”
岳珂道:“你人不在官场,不熟悉官场上的那一套。你当那一千贯钱全落赵师自己腰包了吗?肯定也是要拿出一部分来上供的。这位狗吠知府,可没少拿民脂民膏来向上司溜须拍马。”
连世荣道:“这么说,即使我们有了人证、物证,去向韩太师告发赵师,他也不会有事?”
岳珂道:“当然了,你用贪污公款这件事去告发赵师,那是绝对扳不倒他的。但如果去跟韩太师说,是赵师主动提议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其人居心叵测,这类的话倒可以令他迅速去职。”连世荣道:“太好了。回头韩太师再询问案情,我们就如此叙述一番,让这位狗吠再也做不了知府。”
岳珂见他当了真,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事实上,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如果我们也要使用诬良为娼的手段,跟那些小人又有什么分别?”
连世荣道:“那照你说,该怎么办?”岳珂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置吧。”
连世荣道:“你夫人师滢是朝廷郡主,跟赵师同辈,论起来你和他沾亲带故,他还是你顶头上司,你可千万不要徇私。”岳珂道:“这个你大可放心。贪污这件事不足以扳倒赵师,但用它来做文章救人总是可以的。”
连世荣一愣,正要问他想救谁,忽有卫士来禀报道:“顿员外已经下水了,罗统制命小的请几位官人下去。”
三人闻言,急忙赶来一楼散席大厅。
天已经大亮,东方曙光已露,尽是红灿灿的朝霞,看样子今日会是个艳阳天。顿筑当真是水性奇好,动作又快,宋慈几人到回廊时,卫士正用绳索将他自水下捡到的铁锤拉上来。却见水面上空空如也,丝毫不见人影。
等了一会儿,忽见顿筑从竹竿处冒出头来,大声道:“前面铁钩处,俺已经查看过了,这是铁钩上绑着的残余绳索。”一面说着,一面举起绳索抛将过来,旋即潜下水面。
卫士急忙取钩挠将绳索打捞起来,搭在栏杆上滤水。
又隔了一会儿,顿筑重新冒出头来,道:“竹竿底端大小正好与铁桩内环差不多,再上面一短截一短截的竹子互相套接起来,套得很紧,人力难以拔出。岳官人,借你腰间宝刀给俺一用。”
岳珂便摘下长刀抛了过去,顿筑举手抄起,再度潜入水中。片刻后,只听见竹竿“嘎嘎”响了两声,略略摇曳了几下,便朝西倒了下去。顿筑冒出水面,拖着竹竿来到岸边,早有卫士守在码头,七手八脚将竹竿拉上岸来。
岳珂早已命人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衫,忙亲自捧了毛巾和衣服去迎接顿筑,又道:“画工已经到了,还要麻烦顿兄再多坐一会儿。”
顿筑道:“无妨。”将长刀还给岳珂,又道:“俺已从底部将竹竿斩断,但那铁桩打得极深,四周又有好几层条石压死了翼耳,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是取不出来了。”岳珂道:“现下已然不碍事,船只可以照常来往,铁桩就暂时留在水底吧。”
他命卫士引了顿筑去见画工,自己则到岸边来查看那绑在竹竿上的机弩。那弩弩臂比寻常的军弩要小,用销子卡在竹身上。弩弓上有个封闭的铁盒,内有上、中、下三排共十二个卡槽,用来安装弩箭。奇异的是,边上三排卡槽各向左、右微偏,显是要覆盖更大的射击范围;弓弦竟是钢丝;弩机则用极细的钢丝牵引到竹竿顶部。当竹竿撞上丰乐楼边缘,钢丝受力收紧,便会打开铁盒,牵发弩机,射出弩箭。
连世荣道:“岳兄,你执掌军器监,算是军器行家,依你看,这弩也是定做的吗?”
岳珂点点头,道:“这种弓弩设计,我从来没有见过,非但是行家,还是大行家所为。即使是我辖下的一流工匠,也没有这等水平。我若知道设计这弓弩的人是谁,一定要请他来军器监做事,只为刺客设计机关实在太浪费了他的才华。”
又来看绳索,也是藤丝所织,既轻且韧,也不是寻常集市上所能买到的物品。
这任会谋划这一切,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他在施行了种种谋略后,终于促使宰相陈自强同意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又调动了天下水性最好的弄潮儿顿筑,动用了最高明的工匠设计机关,在丰乐楼发动惊天一击,却最终功亏一篑。回想之前林林总总的心血,瞬间付诸流水,颇令人遗憾。也令人感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周密精确的计划,也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人算究竟不如天算啊。
再回来大厅。那一大早被从被中强拉出来的画工是临安府专职画师,极有经验,很快根据顿筑的描述画出了假蒋平,又根据蒋平的描述画出了任会的相貌。比照一看,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宋慈心道:“接近蒋平的任会,和去找顿筑的假蒋平,都是口才极佳之士,具有相当说服力,应该就是同一人,可偏偏画工画出来两张完全不同的画像。嗯,蒋平麻烦缠身,恨不得要立即抓住任会,他是绝对不会撒谎的。顿筑是有名的弄潮儿,官府也曾慕名请他去教习水军水技,却被他谢绝。他虽为人憨厚,却知道官场黑暗,是非极多,很有可能对那行刺韩侂胄的刺客生出同情之心,故意对画工乱说,画出另一个完全不像的人来。”
心如明镜,口上也不道破。转头去看顿筑,正好与他目光对上。他眼睛闪出一丝异样,迅疾扭转了头,拱手告辞。岳珂忙谢了顿筑,亲自送他出门。
连世荣道:“虽然顿筑事先并不知情,可究竟是他帮刺客打了铁桩,算是帮凶,韩太师知道后必然不会放过他。岳兄有没有提醒他,让他暂时先躲起来?”
岳珂道:“顿筑打桩一事,只有他自己和那假蒋平知道,他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以他弄潮儿的盛名,也决计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他却主动来告知真相,令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算是自首。况且他还下水助我们取回竹竿等证物,足以将功赎罪。”
连世荣道:“但听闻韩太师其人睚眦必报。当年太学生敖陶孙仅因醉酒后题诗讽刺了他,便被他派兵千里追捕。另一位华岳因上书忤逆了他,更是差点被他整死,至今还关押在建宁府圜狱中。昨天的事非同小可,他几近丧命,没有立即狂性大发,搅动全城,搜捕凶手,全是因为宋慈出面制止了他,可他心中愠怒未平,绝不会轻易放过涉入行刺一案的人。”
岳珂道:“顿筑处境的确不妙,韩太师是要重罚他,还是轻松放过,就要看我们如何向他禀报了。依我看来,韩太师那个人极好面子,当年太学生敖陶孙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免受刑罚。目下韩太师急欲提高声望,只要强调顿筑自首有功,又是京师第一弄潮儿,赦免他可以收揽人心,韩太师应该会顺水推舟。”
昔日太学生敖陶孙在三元楼饮酒,酒酣之时于屏风上题诗,大力嘲讽韩侂胄。敖陶孙酒醒后知道大祸即将临头,逃出临安,一路奔逃回福建家乡,最终还是被追兵追上,押回临安受审。敖陶孙连称三元楼屏风上的诗非他本人所作,又大力吹捧韩侂胄如何如何。韩侂胄遂展颜一笑,不但放了敖陶孙,还准他重回太学。而今敖陶孙早已中进士,步入仕途为官。
连世荣嘟囔道:“怎么能将顿筑与敖陶孙那软骨头相提并论。”但目下顿筑身陷困境,要想救他,也只能采纳岳珂的办法了。
宋慈也道:“我会特别向韩太师说明这件事,请求他对顿筑从宽发落,免予追究。”
岳珂道:“既是现在有了任会和假蒋平画像,发出通缉告示捕人要紧,我先和罗统制将证人、证物移交去临安府,再回来这里与你们会合。”宋慈道:“好,我留在丰乐楼,与连兄一道整理一下笔录文书。再到四周看看,也许还会有什么发现。”
岳珂刚将楼长蒋进、蒋平等一行人押走,采办韩器之便慌里慌张从楼上下来,叫道:“宋官人,你快到三楼看看。”
宋慈见他脸色诡异,料想出了大事,急提一口气,奔上三楼一看——一只大花猫侧躺在首席桌案上,已然死去。它的脑袋正对着那钵最大的桂鱼鱼羹,唇边、胡须上犹有鱼羹残迹。
韩器之颤声道:“鱼羹……韩太师的这碗鱼羹有毒。这下……这下我们丰乐楼谁也脱不了干系了。”
宋慈走到桌案边,一摸花猫,身子已然僵硬,死去至少已有两个时辰了。应该是昨晚所有人下楼后,那花猫闻见鱼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了上来,偷吃鱼羹后中毒而死。可那瓷钵上沿的一圈银线并没有变色,表示钵中的鱼羹无毒呀。
当然,世上也有一些无色无味的麻痹一类的毒药,能躲过银线的检验,然而那都是极为难得的奇药,普通人是决计弄不到的。如果真有人将银线不能验出的毒药下到了鱼羹当中,想要对付的应该就是韩侂胄。可惜的是,昨晚寿宴之时,韩侂胄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钵鱼羹,西湖水中机关便已发出,寿宴一惊而散。而这钵所谓专门为韩太师精心烹调的桂鱼鱼羹,实际上只有余月月一人尝过,当时她立即有所反应,声称中了毒,但旋即采取措施自我催吐,将吃下去的鱼羹呕吐了出来。因为汤钵上的银线并没有变色,岳珂怀疑余月月有中毒反应是因为之前吸毒后余毒未清所致。虽然余月月仍有疑虑之色,但也同意了岳珂的看法,大概她不希望在有真凭实据之前给丰乐楼的宋易安等人带来灾祸。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刀子嘴,豆腐心。
但最终证明鱼羹无毒,还是余月月盛了一碗拿下楼去喂野狗,而狗吃后并没有事。难道是月月撒谎了吗?这当然不可能。难道是昨晚宴会散后,有人趁三楼无人之时,有意往鱼羹中下了毒,再放猫上楼,想以此证明鱼羹有毒,然后嫁祸给什么人?鱼羹有毒,首先受怀疑的当然就是宋易安,由她延展至丰乐楼其他人。然而她虽然厨艺高超,名闻京师,究竟只是个厨娘,什么人会用能避开银线检验的难得奇药来陷害她呢?
宋慈一时难以想通。他昨晚离开三楼时,曾留下一名卫士把守,预备等天亮后再过一遍现场,以免遗漏线索,忙招手叫过负责留守的卫士,问昨晚他和岳珂几人下楼后,可有人来过这里。
卫士道:“韩采办半夜来过一次,问可要收拾一下三楼的残羹冷炙。小的说宋官人特别交代过,三楼的一切物事都不能动。”
韩器之道:“可小的昨晚上来时还没这只死猫啊。”
他本一直不敢看那只死猫,此时语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立即全身一抖,慌忙转过头去,神态仓皇之极。丰乐楼出事后,上下人等自知难逃责罚,无不惊慌失措,唯有他临危不乱,处事冷静,还帮了宋慈不少忙。此时他却如此畏惧一只死猫,旁人看到不免奇怪。
连世荣问道:“韩采办,你到底是怕这只猫,还是因为鱼羹中有毒,怕担责任呀?”韩器之道:“不怕官人见笑,小的自小就怕见到猫。”
他身为男子,却肯公然承认怕猫这等丢脸的事,也足见为人坦荡。
连世荣忙安慰道:“没事,人人都有怕见的物事,我最怕鬼了。”
韩器之勉强一笑,定了定神,才道:“昨晚宋官人命小的暂时代理丰乐楼事务后,小的就四下收拾了一下,后来又到三楼,问需不需要打扫一下。卫士说了宋官人交代过,小的也就算了。不过小的也没有立即离去,因心中好奇,特意走到围栏处,想看看那竹竿上到底是什么机关。看了一会儿后,就直接下楼了。小的离开时,真的还没有死猫出现。”
卫士也道:“当时小的也在场,可以证明韩采办说的是实话。”顿了顿,又道:“不过,半夜时楼上曾有过声响。”
他奉命留在三楼保护现场,因为三楼再没有旁人,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大厅,又是狼藉一片,很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便下了半层楼梯,坐在楼梯口。到半夜时,忽然听到三楼有声音,急忙赶上来,却是一只夜鸟展翅掠了下去。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宋慈沉吟道:“夜鸟惊飞时,我和岳珂兄正在一楼围栏处,也有留意到。花猫应该是那个时候爬了上来。”
韩器之道:“既然再无旁人上来,会不会早有人往鱼羹中下了药?”一语既出,他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猜测,道:“这不可能呀。就连宋嫂本人都没有下毒的机会,旁人怎么可能下毒?”
宋嫂鱼羹是丰乐楼的招牌菜,宋易安自然也是丰乐楼的头牌厨娘,她有六个供她专用的杂役,烹制时,总是候在她左右,随时为她递上所需的佐料。宋易安以女子之身,能在酒楼业有如此地位,自非浪得虚名之辈,她本人也是精益求精,每锅鱼羹入汤钵后,她都要自己先品尝一口,以试火候和口味如何。昨晚的桂鱼鱼羹也好,草鱼鱼羹也好,她都一一亲自品尝过,厨房几十号人亲眼所见,之后便带领酒保端鱼羹上楼。这期间,连路上多停一刻的机会都没有,楼长蒋进更是要求宋易安亲自捧上桂鱼鱼羹,好借她的名头奉承韩侂胄,没有任何人有下毒的机会呀。
连世荣却蓦然想到一事,失声道:“不对,有人有机会。”一时心中起伏不定。
他想到的有机会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临安名妓艳歌行。他虽然人不在寿宴现场,却在行刺案发后负责笔录,他也趁机向卫士多方打听艳歌行在寿宴上的言行表现,虽是出于私心,却对各种细节知道得远比旁人清楚——宋嫂鱼羹上桌后,丰乐楼楼长蒋进说了一番话,韩侂胄便令众人趁热品尝宋嫂鱼羹,还亲自动手为宰相陈自强盛了一碗。正当陈自强举勺时,艳歌行上前阻拦,称要先为寿星敬酒。于是陈自强放下碗勺,举酒站了起来,恰在此时,西湖水中机关发起,最终打断了寿宴。此时仔细回想这一经过,艳歌行上前阻止陈自强品尝鱼羹,未免太过凑巧。或许是她知道鱼羹中有毒,若是陈自强先行品尝,便会立即毒发身亡,而真正的目标人物韩侂胄断然会立即离去,事先的计划全泡了汤。她既知道鱼羹中有毒,很可能就是那个下毒者,自从宋易安将鱼羹摆上首席,靠近过桌案的只有她和韩侂胄、陈自强三人。可她是京师当红妓女,历来靠侍奉权贵生活,为什么要谋害时下大宋最有权势的韩太师呢?外人盛传她背后有极厉害的贵人,莫非是她背后所谓的贵人要与韩侂胄争夺朝政大权,所以派她出面毒害对手?
韩器之忙问道:“谁?谁有机会?”连世荣踌躇道:“这个……其实我也是瞎猜……”
他毕竟还是爱慕艳歌行的美色,不愿意就此说出她的名字,因为一旦说了出来,即使她仅仅是涉嫌,也会被立即逮捕下狱拷问。美人受此荼毒,就算劫后余生,怕再也不是什么美人了。
韩器之却不肯罢休,追问道:“到底是谁?是寿宴上的人吗?”
宋慈却道:“不会是寿宴上的人下的毒。昨晚我未婚妻子还在这里时,也偷尝了一口鱼羹,并没有什么事,而且之后为了进一步证明,她还特意盛了一碗鱼羹拿下去喂狗,狗也没事。”
连世荣忙道:“对对,是我想错了,我倒是将这一层给忘了。”
宋慈道:“如果真有人下毒,一定是在我们所有人离开三楼之后。”卫士道:“可小的一直守在楼梯口,除了韩采办外,没有旁人上来过呀。”
众人一时猜不到其中关窍,陷于苦思沉默中。
韩器之忽道:“小的想到一个人,那个人能做到,我来也。”又特意补充道:“我来也能无声无息地窃走丰乐楼的楼匾,迄今逍遥法外,这等本领,怕是天下没几个人能做到。比起偷楼匾,趁无人时潜上丰乐楼往鱼羹中下毒,不过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