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元吉恶意赠烈马 世民怒言道曲直
李渊览罢诸州报来的秋熟表章,见收成较去年增加了三成,心中大乐。因思这是推行均田两法的功劳,遂对当初修订两法人员厚加赏赐。李世民见到此诏令,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刘文静的影子,若论修订均田两法的倡议者,首功应推刘文静。如今新法已见成效,惜刘文静已逝去数年,墓木早拱矣。
此时距离杨文干反叛已历三月,事情早已平息下来,东宫与天策府两帮人员固然各怀心事,暗中不免变着法较劲儿,然毕竟较以往收敛许多,朝中显得很平静。如今秋收又获大熟,李渊高兴,群臣的脸上也皆绽开喜庆之容,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歌舞升平的气氛之中。
李渊怕官吏妄报收成,就想出外巡视一番。这日他令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兄弟三人随同,一帮身前近臣自然跟随,他们名义上去终南山狩猎,其实也想沿途查看百姓收成情况。
李渊此次不乘辂车,与众人一起乘马,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前呼后拥出了明德门。出城后,即见官道两旁阡陌纵横,一捆儿一捆儿黄色粟秆散布于田间。长安周围八百里间,土地肥沃,人们又引来渭水导渠灌溉,庄稼岁岁皆能大熟。现在正是播麦种之时,只见田间有人收起粟米秆儿,再驭牛耕地,熟耕数遍后再撒上草粪,最后架耧将麦籽儿播下。
李渊看着田间繁忙的景象,对三个儿子说道:“朕一茶一饭,每每思其来之不易。想我李家坐定天下,这不误农时,劝人稼穑,为治国之根本。大郎此次力主推行均田两法,收到如此好的效果,甚合吾意。”
李建成对道:“儿臣经略河北时,见那里田园荒芜,百姓流离。这里是京畿之地,父皇恩情可以就近泽被。而国土之远,能否如眼前繁华?想来必有差距。”
李渊赞许道:“大郎能虑远事,实属不易。二郎、四郎,你们两人要多随太子,多想些勤政爱民之事,我一日比一日老,将来这个天下毕竟要由你们三人来操心。”
李世民和李元吉齐声答道:“儿臣谨记在心。”
他们这样边走边看,不觉就过了午时。尚食官几次催着李渊进膳,李渊兴致勃勃不愿就食。这时,他们已出了京畿平原,官道渐渐抬高,两旁已成山丘。李渊瞧见拐弯处有几座青色房舍,挥鞭指向那里,对马三宝说:“三宝,我看那里有山有水,风景不错,午膳就在那里用吧。可让其余大队人马就地不动,不要惊吓了百姓。”
那里果然是几户山间人家,房舍无疑是新造的,房顶不用茅草,却用一色的青瓦铺就。李渊慢慢走过来见到屋上青瓦,奇道:“没想到这山坳之中竟然用瓦造房,三宝,这房子里的人呢?把他们叫过来见朕。”
马三宝事先将这里的百姓都赶了出去,没想到李渊要见,遂慌不迭地叫回他们。
李渊令群臣一起在院内的青石板上共同进膳。
膳食甚是简单,主食为稻米饭、铧锣,配上几个精致的小菜,食来很是清爽。李渊性格简慢,对饮食要求不高,觉得吃饱就行,遂诏简易菜谱,这样简来简去,就成了寻常的家常饭。
李渊吃完,马三宝带领一群人走了过来,李渊见领头的是一位年约六十的老翁,遂招呼老翁过来并让尚食局人员赏给那些人果子吃。
这名老翁胡须银白,面色红润,他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站立在那里哆哆嗦嗦,一时不知该讲些什么话。
李渊和颜悦色,指着面前的青石凳说道:“嘿,你怎么傻傻地站在这里?到了你的家里,莫非要我给你让座吗?”
群臣听后轻笑不已,那老翁闻言慢慢坐在青石凳上。
李渊问明这位老翁姓张,今年六十二岁,就说道:“我就称你为张翁吧,你比我大了两岁,我俩年龄差不多,你也称我为李翁吧。”
群臣平时见了李渊,那是皇帝威风,不敢妄说一语。没想到李渊今日见了这名老翁却如此随和,不免诧异万分。
老翁渐渐回过神儿来,瞅着李渊的面庞说道:“李翁,你仅比我小两岁,我看着不像,总觉得你才五十出头呢。”
李渊笑容上脸,老翁说自己年轻肯定不是恭维之词,当是真情,心想自己这些年狩猎划舟,还是没错的。他又说道:“你的精神头儿也不差呀,看你的身子骨还挺硬朗,还能到田里劳作吗?”
“能,你看我能吃能睡,再不干点活儿来,岂不成了废物吗?前些年家里有些薄田不算太忙,到了冬天我还要去烧炭。这几年朝廷又给分了不少地,忙着呢,你看,田里的麦子还没种完呢。”
“你家现有多少田地呀?”
老翁扳起指头算了一阵,点头道:“有三百来亩吧,我有两个儿子皆已娶妻,算来也是一个大家。”
李渊目视李建成,李建成点点头。按照均田制,丁男、中男给一百亩,妇人四十亩,其中的十分之二为世业田,可由儿孙继承,其他的为口分田,若其身死则入官另行分配。
“收成还好吗?”
“好,好,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多得都吃不完。李翁,看你的装束,定是京城里的大官,肯定见过当今皇上。当今皇上好哇,我经历过前朝,那时候的收成还不够交租子呢,现在朝廷每年仅收我十几石的租子,剩余的都是我自己的。看,我这房子用上了新瓦。李翁,要说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能活几天?只要手头有东西,享受享受也不为过吧?”
李渊平日听臣子颂扬,心里虽很高兴,然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如今听了面前这位老翁颂扬自己,那是真情流露,没有一点假的成分,遂大喜对马三宝道:“好哇,赏他。”
马三宝见李渊仅说打赏,并未说赏赐数量,有心想问又不敢,就令人捧出二十匹潞绸,二十个银锞子拿到张翁的面前。
李渊指着这些赏物道:“张翁,你说得对,不能光过苦日子。你现在有粮吃,有瓦房住,回头再让你的巧手媳妇儿为你做上几套衣裳,拿这些银子到京城里的东西两市逛逛,那才叫不虚此生呢。”
张翁见这么多东西横在面前,一时惊呆了,他颤声道:“这——这——这如何能够?李翁,你家在什么地方?回头我带些粟米和山珍去答谢你。”
裴寂在旁插嘴道:“还不跪下谢赏,你面前的即是当今皇上。”
张翁一听,吓得“扑通”跪地,那边的家人也齐刷刷地跪下来,都颤栗不已,再也不敢说话。
李渊不悦地瞪了裴寂一眼,斥道:“多嘴!这样还有什么趣味?”他复对张翁说,“你到了京城,看哪儿的房子最大,就可进去找我。”说完,招呼群臣离开。
李渊和张翁的这段对话,后来在京城内很长时间被传为佳话。张翁被李渊赏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地方官另眼相待。那块被李渊坐过的青石凳,后来被当地人称为“青龙石”,有好事者起一小庙将之供起,周围人来此顶礼膜拜,香火甚旺。
李渊一团高兴来到狩猎的地方,瞅着三个儿子,他忽然来了情绪。令人在四角设了箭垛,让三兄弟骑射比武,言称优胜者有赏。
封德彝明白李渊的苦心,知道他想竭力弥合儿子之间的裂痕。那一时刻,封德彝不免笑李渊的天真:都什么时候了,现在再来做这些表面文章,不是有点晚了吗?
群臣围在一旁,静静看着三兄弟在那里比武。只见他们披挂上马,然后催开了马蹄,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一会儿工夫就分出了高下:李世民和李元吉战成平手,李建成的武艺毕竟差了些,有三箭竟然脱靶。
三兄弟齐齐来到李渊面前复命,李渊哈哈大笑,令马三宝捧出两套黄金甲赏给李世民和李元吉,然后对李建成道:“太子,知道朕为什么没有赏你吗?”
李建成低头道:“儿臣武艺低劣,因此不赏。”
李渊敛容道:“错了,你以为朕没有赏你吗?”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赏何物?”
“你有两个英武能战的弟弟,将来能保你江山稳固,有了他们,又有什么赏物能比呢?朕赏他们,其实就是赏你!”
李建成大为感动,涕泣道:“父皇恩重如山,儿臣……恐有失父皇重托。”
李世民和李元吉也明白了李渊的意思,齐齐跪在李渊面前,顿首道:“父皇谆谆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此生为父皇和太子的臣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渊又哈哈一笑:“你们明白就好,起来吧。今日出来狩猎,朕心情甚好。朕就在这里观猎,你们兄弟一同,可以纵情,去吧。”
此后五坊使撒开鹰犬,漫山遍野间响起了人声。李建成兄弟准备上马驰骋围猎。
李元吉对李渊今日的举动很是不解,心想二郎的脾气谁人不知?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谁都难拉回头。杨文干谋反,明明就是二郎捣的鬼,可父皇不痛不痒地将韦挺三人流放蛮荒,每人各打五十大板,就此丢开。外人看起来,东宫里被逐两人,而天策府仅走一人。错儿还是大哥的为多,父皇明显处置不公。现在父皇又在这里做戏给众人看,不想法把各人的心结儿解了,净搞些表面文章,能成吗?
看到两位兄长在前面神态亲热地边说边走,李元吉心中涌上一层对李世民的厌恶之情。这时,他看到前面那群马匹,忽然计上心来,有心要给二哥一个难堪。他大声叫道:“二哥。”李世民扭过头来,问道:“四弟有何话说?”李元吉紧走几步,说道:“二哥,外人皆说你最善驯马,敢是张万岁传你的把式?我这里有一匹新进的烈马,我和大哥两人折腾了好几天,谁都驯不了,怎么样,敢试试吗?”李世民听出了李元吉话中有激将的意思,心想什么样的烈马自己没见过,嘴里还谦道:“这么厉害的马呀,大哥和四弟尚且驯不了,我恐怕也难成。”
李建成不想多事儿,说道:“两位兄弟,父皇让我们去狩猎,现在也不是驯马的时机。”
李元吉将头仰了仰,说道:“二哥,你看,我已把这匹马带过来了。”
李世民扭头一看,见一马被拴在树干上。只见这匹马通体红毛,身材高大且肥硕,四只蹄子比寻常马蹄要粗上一圈,耳朵挺直,显然不是中土之马。他不禁来了兴趣,问李元吉道:“四弟,此马从何得之?”
“说起这匹马呀,还真有一番来历。一名波斯商人来长安贩货折了本儿,无钱回家,只好将这匹马牵到东市上卖掉。然出的价钱太高无人愿买,好事之人就找到我了。我看此马挺特别,就没再还价把马牵回来。谁知道这畜生性子烈得很,不让我们上它的背,我花了大价钱却买回一个废物。”
“四弟,若我能将此马驯服,为兄就恕不还你了。”李世民见马心喜,不禁跃跃欲试。
“当然,当然,我情愿奉送。二哥,你且在这里慢慢驯马,我和大哥去那边狩猎去了。你爱马,我爱猎,我们就各取所好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上马,自向西首狩猎。两人走出不远,李建成即埋怨道:“四弟,你怎么如此多事?这匹马性子暴烈,二郎万一有失传入父皇之耳,父皇定然怪你不怀好意。”
“我就是不怀好意,真是摔他个头破血流,他就没有空儿再琢磨坏事了。”
“那怎么可以?父皇刚刚还说让我们兄弟同心,你又来生事,父皇肯定会怪你。”
“你别管,有我呢。父皇在那里异想天开,你也就当真了,莫非又犯了老毛病?大哥,不可仁慈啊,你现在想善待二郎,可他呢?他是这样的主吗?”
李世民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然后走近红马前仔细观看。那马儿见有人近前,突然振鬣长嘶,四蹄交替弹起,似想显露自己的威风。
李世民走近树干,一手搭上绳扣儿,眼中盯着红马的移动方向,待马儿离自己稍近,他忽地跃起,一手拉开绳扣儿,另一手飞快拽上马项上的缰绳,身子已落在马鞍之上,时刻方位把握得不差分毫。那马儿一惊,发力狂奔,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然后猛然急停,前蹄扒地,后蹄弹起,想将李世民蹶下地来。
李世民感觉此马力大,若硬生生地紧贴马背,弄不好人马会一同摔到地上。他松开缰绳,顺势从马头上飞去,在空中转了一个身位,然后轻巧巧地落在四步之外。其时,一些人见李世民驯马,都走过来观看,在外面远远地围了一圈。看到李世民轻身飞出化险为夷,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红马好像要跟李世民较劲似的,它并不跑开,鼻子里甩出重重的响鼻,前蹄猛踢,接着挑战。李世民镇定一下心神,先是稳步不动,继而慢慢行了两步,见红马转身就要移动的当儿,他猛然发动,斜刺里飞身又跨上了马背。那马儿故伎重演,还想把他蹶下地来,李世民又是一个空中轻轻的翻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这马儿显然觉得遇到了对手,开始烦躁起来,它先是直身站立长嘶一声,然后迎着李世民冲了过去,想将他撞倒在地。李世民双目圆睁,觑准了它的来路,稍一侧身,人又飞上了马背。
红马两度蹶而无功,遂变换了招式。它狂奔乱跃,时而前足人立,时而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一般,想把背上之人颠将下来。李世民紧抓马缰,双腿夹紧马腹,将自己牢牢贴在马背上。红马无法,只好兜着圈子狂奔,不觉就奔了小半个时辰。
李世民先是让红马随意奔跑,一手渐渐控紧马缰绳,一手抓紧鬣毛,强制导引其奔跑方向。红马一开始不乐意,毕竟忍受不了因违拗而招致的疼痛,无奈只好接受李世民的指挥。到了最后,李世民发现红马已遂自己的心意,可以调控自如,心道:“成了。”他翻身下马,见自己和马的身上皆冒出一层汗水,如用水浇了一遍。那马儿知道遇到了真正的主人,模样显得温驯,还伸出舌头,来舔李世民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
周围掌声雷动,几名天策府卫士走过来,接过马缰绳,递上汗巾让他擦汗。
到了这会儿,李世民才想起李元吉不安好心。这匹马如此暴烈,若换了别人来骑,轻则伤损皮肉,重则伤筋动骨。他一面挥手向喝彩的人们示谢,一面忿忿道:“这个黑心的四郎,心地竟然如此坏!”
李世民抬头向天,悠悠言道:“哼,你四郎不安好心,想以此来伤折我身。可惜呀,死生有命,我不是一点都没有受伤吗?”
及至李建成、李元吉他们围猎回来,见李世民果然驯服了此马,且毫发无损,不免惊讶。李元吉心里不是滋味,面子上还假惺惺上来夸赞几句。李渊在那边观猎,早就知道二郎在这面驯马,见面后也夸道:“二郎,要说起爱马,普天之下,除了那个张万岁,恐怕就要数你了。”
李世民谦道:“儿臣但知爱马,不知养马,这就比张万岁差得远了。想父皇太原首义之时,可用的战马仅有几千匹,如今出征,动辄可得战马数十万匹,其中的大半儿功劳,当归张万岁。”
“是呀,若论养马,张万岁居功至伟。对了,张万岁久在陇西,少来京城。算下来,朕至少有五年时间未见到他了。”
大队人马疾步向京城赶去。李渊在路上又起了一个念头,就是来年也要在这终南山上造一处离宫。有了离宫再来狩猎,时间上就从容多了。
李渊自从听了那名张氏老翁的夸赞,好几日心情极好,似觉身体也是轻飘飘的。
翌日,李渊召见尹、张两人侍寝。两人久未沾皇上雨露,今日见召,弥觉珍贵,放出了百般手段,将李渊侍候得妥妥帖帖。事毕之后,李渊又把张翁的言语问两位妇人,她们答得果然巧妙。尹德妃道:“陛下仁政治国,天下率土来归,百姓安居乐业。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又善修身养体,这年龄嘛,当然越活越年轻了。那名老翁说得不对,依臣妾看来,陛下才刚刚入壮年呢。”张婕妤的话中不免就夹有酸味儿:“陛下这些年不爱理我们,偏爱和那些年轻的在一起,分明是返老还童了。”李渊听来,只觉句句入耳,就是张婕妤说出这等微含忌妒的话,也不为怪,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在那里说得甚是畅快。
他们又提到前日那场狩猎之事,两妃对李渊当时谆谆教导三名皇子的手段夸赞不已。这时尹德妃忽然提到:“陛下,臣妾听来一段话,觉得大违陛下本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渊答道:“但讲不妨。”尹德妃道:“事关秦王,臣妾委实不敢讲呢。”李渊用手分别拍了两人一把,佯怒道:“我们夫妇一体,还有什么话可以遮遮掩掩?”
尹德妃方小心翼翼说道:“陛下,那日齐王送了秦王一匹烈马,可有此事?”
“不错,二郎驯马有方,当场将之驯服,朕还夸他有张万岁之能呢。”
“可秦王以为,齐王送马与他,本意想害他。他下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太为狂逆。”
“什么话?”
“秦王说:‘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渊听后大怒,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孽畜,朕诚心让他们兄弟和睦,他怎能如此不知好歹?尹妃,这句话确实吗?别是你编来哄骗于朕?”
“臣妾不敢,秦王说这句话时,有数人听见。陛下若不信,自可找他们验证。”
李渊此夜,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心中恼极了李世民,决定明日把他召来好好问问。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渊忽然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他翻身起床。宫女忙穿梭服侍李渊洗面、漱口、梳头。李渊看着铜镜,只见自己双眼松弛,眼中布满了血丝,细究原因,还是缘于二郎所致。他心底里一股无名火又复涌起,就一面令尚食局摆早膳,一面令通事舍人:“传太子、秦王、齐王速来见朕。”
就在李渊行将用完早膳的时候,门外通事舍人禀报:“太子、齐王奉旨觐见。”李建成、李元吉离太极殿较近,他们过来要比李世民迅捷得多。
李渊没好气地说:“没看见朕正在进膳吗?让他们门外等候。”他继续慢慢进膳,一时吃完,方才对尹、张两人道:“你们去吧。”尹德妃、张婕妤低头退出门外,见李建成、李元吉正立在那里等候,两人一齐将目光射向李建成,微微地点点头。原来她们昨晚给李渊吹的枕头风儿,原是李建成的授意,经裴寂带话给这两名妇人依计行事的。
李渊倚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入室,眼睛微微张开,说道:“你们先候着,等二郎来后再说话。”
很快,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音。李世民脸上热腾腾的,显是正在晨练的当儿被召,因而疾步赶来。李世民入室后伏地道:“儿臣奉诏来到,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不耐烦地说道:“起来吧。什么万岁不万岁的,我若能活这么久,岂不让你们兄弟急死?”
这句话明显有气,且不是专指李世民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听言后,急忙同时跪地叩首道:“请父皇息怒,不可伤了龙体。若儿臣有错,就请父皇重重责罚就是。”
李渊哼了一声,厉言道:“你们嘴里说得好听,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三人又复叩首,齐声道:“儿臣不敢蒙蔽父皇。”
李渊立起身来,来回在三人面前踱步,骂道:“你们三人到了我的面前,嘴都甜蜜得令人发腻,背后呢?你们互相拆台,培植各自势力,又拼命拉拢老臣,这样勾心斗角为何呢?不就是瞅着我这个位置吗?我现在还没死,你们这样做,太令我心寒。”他忽然停步,手指点道,“为了保全你们的脸面,那次杨文干谋反之事,我不追究你们,仅将韦挺三人流放了事。我这样隐忍不发,你们以为我已经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吗?”
三人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大郎,你既身为太子,本该勤勉办事,心无旁骛,却与四郎一起,又是选幽州甲士,又是搞什么‘长林军’,将京城里弄得乌烟瘴气。你们这样做,莫非想趁我不留神的时候将我打入冷宫吗?妄想!我告诉你们,从今日开始,每人府中只允许配属五百人。若多了一人,就是想图谋不轨。听到了吗?”
三人齐齐叩首道:“谨遵父皇圣谕。”
“大郎、四郎,平日里你们能说会道,今日怎么一声不吭了?”
“禀父皇,儿臣以为听父皇训诫,须默记在心,不用多言。”李元吉代李建成答道。
“哼,看你们两人这样儿。须发不整,脸上睡意惺忪,肯定刚从被窝里出来。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须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你们年纪轻轻,现在就学会享乐了?”李渊看见两人没有精神头儿,心里顿时又来了气。
“儿臣昨晚与四弟一起,逐章审阅各地秋熟数字,又一一汇总,忙到三更才睡,望父皇明察。”李建成辩白道。
“如此说,还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两人起来吧,站到一边去,我有话问二郎。”
两人又叩了一下头,口称:“谢父皇恩典。”
“二郎,我问你,那庆州杨文干谋反之事,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李渊厉声问道。
李渊一开始训斥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时,他们心中不免惴惴。他们本来接到了尹、张二妃的暗号,知道告发了李世民所说的言语已惹父皇动怒,没想到今日一入门,父皇先给他们两人来了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在父皇令他们兄弟两人站立一边,转而问二郎,这才是今日的主要话题,之前的那些问话不过是一些铺垫。两人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互相使了一下眼色,然后静等好戏登台。
李世民抬头道:“父皇,那日在仁智宫闻听杨文干起兵,父皇令儿臣领兵去剿,将其一举剿灭。儿臣返京后,已将这件事儿报与父皇。要说儿臣扮演的角色,皆是父皇交办的呀。”
李元吉在旁边插了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渊斥道:“我在这里问话,用得上你插嘴吗?再说话,就把你给叉出去。”他对李世民道:“你以为这场戏做得天衣无缝吗?二郎,我实在看不出来,你那真诚正直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心机,差点儿将我骗了过去。”
李世民顿首道:“父皇说什么,儿臣委实不知。”
“不知?我问你,当初我让你将杨文干生擒至京,你为何违抗我的命令仅带回杨文干的尸首给朕?”
“此事已禀父皇知悉,那杨文干惹动众怒,被百姓活活打死,儿臣实在弹压不住。”
“哼,弹压不住?你所带军马何止五万?庆州百姓不过三万,且手无寸铁,他们竟能撕破层层护卫击杀杨文干。听说你那时派尉迟敬德看守杨文干,这尉迟敬德勇冠三军,能单枪匹马入敌阵斩夺敌旗,为何连一个小小的杨文干都保护不了?杨文干之死,我看是别有隐情吧?”
“儿臣并无隐情。”
“你还嘴硬。大郎,你来说。听说事发之时你曾派人与杨文干联络,那杨文干是怎么说的?”
李建成跨前一步,朗声道:“父皇,为辩儿臣冤屈,儿臣曾派去一人与杨文干联络。据杨文干当时说,他接了儿臣一书令其造反。儿臣当时送他一些旧甲戈是实,然未有片言书信。”
“好,二郎,你可曾见到这封书信?”
“儿臣曾令人细细搜了杨文干的府中和身上,未见有任何书信,想是他怕留下证据,早已烧毁。”
“烧毁了,这岂不成了无头案子?”
李建成急急接话道:“父皇,儿臣的字迹和图章皆有特征,若果有书信,可细细对照,即可辨出真伪。”
“没你的事儿,你退回去。”李渊接着问道,“二郎,我再问你,这尔朱焕、桥公山两人,现在到了何处?”
李世民摇头道:“当时儿臣还在庆州,这边发生的事儿,儿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尔、桥两人被劫,其中大有奥妙,望父皇增派人手,早日将这两人搜出才好。”
李渊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跺脚厉声骂道:“好你个孽畜,还想在我面前做戏吗?那天你在仁智宫,苦苦在我面前替大郎恳求,摆出一副忠厚敬兄的样子,你内心里到底作何想呢?不是想早日把大郎赶下太子的位置由你来坐吗?你口是心非,口蜜腹剑,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你的戏法高明,我一直会受你蒙蔽吗?妄想!”
李世民听后忽然流下泪来,抽泣道:“父皇这样说,实在让儿臣无地自容。父皇啊,儿臣自从太原首义开始,这些年来东征西战,不过想为父皇出一把力。其间言语坦直、性情率真,盖缘于既处大事不顾小节的心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此招致一些人的猜忌和忌妒,那是避免不了的。外人所传,言说儿臣觊觎太子之位,其实父皇心里最明白。当初父皇亲口许我为太子,是儿臣力辞才免。儿臣若想当太子,当时为何不顺水推舟?请父皇明察。”
这番话说得李渊很是尴尬。李世民当着李建成的面提起这件事,李建成心里又作何想?李渊斜眼瞟了一眼李建成,见其脸上透出一分不自然。他不好抵赖,遂强辩道:“不错,当时未立太子时,我的确有这样的考虑。然如今已立大郎为太子,你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我问你,那日狩猎之时,我赐你黄金甲,婉转嘱你维护兄长之意。你为何一转脸,就在背后大发妄言?说什么:‘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世民除掉冠带,伏地连连叩首,大哭道:“儿臣终日勤勉谨慎,岂能说出这等妄语?父皇,这等诬陷之言,您也信吗?”
“你若没有一连串的乖张行为,我焉能相信?二郎,你多读经史,应当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你求之何急耶!”
“父皇,这传言者定是心怀叵测之人。儿臣也望父皇查个明白,请即时将儿臣下狱,让有司具案查验,瞧瞧儿臣那日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抬头向李元吉道:“四弟,你那日送我一匹烈马,到底安了什么心?终南山坡陡峭怪,那日若换了别人来驯这匹烈马,不给摔个皮烂骨损才怪。”
李元吉又插话道:“是你自恃骑术了得,如今怎么又怨了我?”
李世民复对李渊道:“父皇,那日儿臣驯罢烈马,因怨四弟心毒,就说了几句话,却不是传言之人杜撰来的不臣之言,唯望父皇查个明白。”说完,因他跪伏时间太长,双膝已是麻木,忽然一个趔趄,歪倒一旁。
李渊想不到此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心里又有反复,遂退往椅子上坐定,长叹一声道:“原来都是你们这帮孽畜弄的玄虚。二郎,你也起来吧。”
李世民右手撑地,缓缓地站起身来。李建成和李元吉看着他那困难的动作,身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伸手相扶的意思。
李渊也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们小时在一起,何等亲密,就是入了长安之后,也遇事互相商量,依旧亲善。我看着你们,心里着实欢喜,常对臣下自诩,说我李家后继有人。何至于现在天下方定,你们就开始施展鬼蜮伎俩,全没了一点兄弟之间的情分呢?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还不如做一富家翁足矣,这样也不会有今日的烦恼。”
三人见李渊动了真情,都低下头,不敢再接话。
李渊止住泪水,断然道:“我们父子四人今天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儿必须说个明白。我心已定,只要我还活着,这太子之位由大郎承之,你们两个不得再有任何妄想。二郎,大郎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君主,今后若再发生如杨文干之类的事儿,我不必查验,即断你为图谋不轨,此罪如何处之,《武德律》里说得明明白白,你心自度之。四郎,你今后要善待兄长,大郎和二郎都是你的哥哥,你要一样对待,不可区分轩轾,不要再帮着大郎来算计二郎。”
李渊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父子的情分占了上风,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谆谆告诫儿子,而非皇帝威严断之。三人何等聪明,早听出了李渊已较刚才变了口气,遂又伏地叩首道:“儿臣谨遵圣谕,今后定当兄弟和睦,忠心办事。”
李渊仰头道:“你们今后真的能这样做,那就太好了。我只怕你们口是心非,现在答应得好,下去后依然各行其是。”
“儿臣不敢。”
李渊现在压根不信三人的承诺,他明白三人的性子,岂能一句轻轻的言语就能痛改前非?他又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二郎、四郎,我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李世民和李元吉依言退下,房内仅剩下李渊和李建成两人。李渊柔声对李建成道:“你过来一些,我有话说。”
李建成怯怯地行到案前。
李渊道:“当初我曾想立二郎为太子,是瞧中他能临机决断,所战能捷。不过为太子者,须宽仁为本,能容兄弟,这一点上二郎比不上你,遂立你为太子。你明白我的心意?”
李建成低头流泪道:“儿臣蒙父皇恩宠,常常惶恐不已,实怕自己能耐太小,辜负了父皇的重托。若论理事能力,儿臣比不上二郎,若父皇议立二郎为太子,儿臣并无怨言。”
“你——你怎么也学会了二郎那样说话?言不由衷,即是诛心之语。”
“儿臣不敢,儿臣明白治国之君唯贤是举。”
“好了,不管你说的是真心话或是虚言,我不再追究。唔,我单独把你留下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既为太子,就应该有个太子的样儿,不可效妇人之仁,这样会误国误民。”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打从今儿起,我逐步将朝中之事交你掌之。譬如人事安排及批阅奏章等,你可先拿一个主意,我皆照准。你理解我的意思吗?盖为君者,须经历诸多磨练方能成器,你可慢慢为之。”
李渊上来先给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顿训斥,让李建成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到了最后,形势却急转而下,父皇在这里主动向自己交权。这让李建成大喜过望,有心想再推让恭维两句,又觉得这样做显得矫情,遂拱手言道:“谢父皇信任,儿臣定当鞠躬尽瘁,忠心为之。儿臣若理朝政,有一事儿相求。”
李渊微微颔首,鼓励他说下去。
李建成道:“三省之中,以尚书省事务最细最烦,总理国务皆赖此省。儿臣不敢隐瞒,这些年二郎担任尚书令之职,他若出征在外则理事颇顺;他一回来,则掣肘甚多,政令难以上通下达。儿臣想求父皇,能否将二郎的位置调一调?”
“可以,你有什么具体方案?”李渊很干脆地答道。
“儿臣以为,封德彝谋虑周到,他现任中书令,虽位在中枢,惜未尽其才。能否将他和二郎的位置调一调?这样,儿臣今后办事就方便多了。”
李渊沉吟道:“封德彝能识机变,是一个治事儿的好人才。唔,这样很好,就将他任为尚书左仆射,专管尚书省的事务。还让二郎挂一个尚书令的名儿不用管事,另补他为中书令,可以多管一管中书省的事儿。不过四郎的位置也要动一动,现在陈叔达忙于治史,门下省的事儿忙不过来,可将四郎进位为侍中,先主持一段门下省的事体。这件事儿嘛——你可让颜师古先拟诏,后日早朝时候再宣布。”
李建成谢恩后退下。
唐于武德七年重新修订了官制,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次御史台,次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为九寺,次将作监,次国子学,次天策上将府、次十四卫府。这些都是“京职事官”,为唐朝的中央机构。这其中,三公地位最高,多为亲王或文武大臣加官,是一种荣誉职务。六省中,秘书省负责图籍管理、殿中省为皇帝的衣食住行服务、内侍省管理宦官,与政权无大关系;另外三省负责全国的政务管理,像尚书省,主管一切庶务,其首脑为尚书令;门下省,掌出纳帝令、相礼仪,其首脑为侍中;中书省,掌佐天子执大政,而总判省事,其首脑为中书令。这三省长官皆为宰相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起初,他们常常集于门下省之政事堂议事,及至后来李世民常常出外征战,李建成居京城监国,议事的地方就改为东宫的显德殿。
尚书省下设六部,即秦汉以来形成惯例而设的吏部、民部、礼部、户部、刑部、兵部,总理全国的具体政务。后世人常说的“三省六部”,即是指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之下设的六部。大唐建国以来,李世民一直任尚书令,其出征在外时,六部例由李建成统摄;其回京后,李建成感到诸事不顺,早想把李世民扳下此位。可惜李渊一直想维持几个儿子间的平衡,李建成数次言语试探都被挡了回去,他不敢再提。今日见李渊倾向自己,因轻轻提出,没想到李渊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总算去掉了李建成心头上的一块心事。这样将李世民改为中书令,仍为宰相之职,然仅掌诏旨制敕,玺书册命,每字每句须由李渊过目,那是没有多大实权的。
李建成回宫后高兴异常,即把李元吉召来告诉这个好消息。两人在那里密谋了半天,决定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彻底击败李世民。李建成又令人将史万宝找来,嘱他不用再寻尔朱焕、桥公山两人。他认为父皇有现在的态度,则是一次完胜。再去寻找尔、桥两人,无疑是画蛇添足。
李世民当时退出房门,神情恍惚,身后的李元吉气昂昂地走了,把他落在后面。他呆立门前,想不透父皇今日为何火气如此大,且一波三折,最终明确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自己的身边人出了奸细,因为那天自己说话时,身旁只有府内的三名近侍听到。他看着李元吉渐渐走远的背影,心想能拉拢自己身边人者,主谋的就是四郎,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儿将自己人收买过去的呢?李世民实在想不通,平时他自诩能够善待下人,这一闷棍把他打蔫了,心里变得空空落落起来。
李世民出了太极殿折向北行,地上是一溜儿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甬道两旁植满了花草,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可以闻到飘来的一阵阵花香。
李世民无心观看这些美景,他低着头迈着大步沿湖边甬道前行。从这里走到池北首,那里建有一殿,名为临湖殿,即是宫城最北的一座殿宇。临湖殿正对宫城玄武门,出了玄武门,即可跨马返回府中。李世民边走边想,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把那三名近卫逐出。另嘱长孙无忌将府中之人细细考核一遍,不能再让四郎他们钻了空子。
然防四郎来拉拢府中人还算是容易的,眼前父皇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敢深想。为夺太子之位,自己连使了两步招儿,然皆败下阵来。眼瞅着大郎的太子之位日渐稳固,父皇对自己日渐警惕,到底再使什么法儿来改变这种颓势呢?李世民思来想去,心里一片混乱。
他这样边想边走,不觉就来到了玄武门前。
宫城北墙有三个门,玄武门为通向宫禁中的唯一门户,居于宫城北墙之西;墙东首有一门名为玄德门,即是东宫的北门户,中间的安礼门则是李元吉居住的承庆殿之出口。臣子朝见李渊的时候,按例应从南边的承天门进入。而皇子们被临时召见的时候,李渊恩准他们可以从玄武门入内。像李建成和李元吉从玄德门和安礼门出来后,西行不远即是玄武门;李世民居于西墙根处的弘义宫,从玄武门进入宫禁之内,也很方便。
玄武门的城楼建得很是雄伟,厚厚的青砖砌就了门楼,留出了一个阔大的门洞,门洞里有三重门,皆用终南山上的千年椴木制成,并用阔如手掌的青铜钉镶嵌。
李世民无心看玄武门,目不斜视大跨步欲走出门外。守卫的宿卫见秦王走来,早已挺直了腰板齐刷刷地排成两行。这时,只听身后一人叫道:“秦王请留步,容小人参见。”
李世民愕然回过头来,就见身后站立一人。只见他身穿裆甲,右佩胡禄,左佩弓袋,头戴兜鍪顿项,看到李世民转过身来,他急忙屈膝为礼。又见李世民愕然的神色,那人除掉兜鍪顿项,笑道:“秦王,小人名叫常何,难道殿下不记得我了?”
李世民细观他的容貌,喃喃道:“常何——常何——噢,我想起来了。当初征讨宋金刚时,我在雀鼠谷内送你羊腿。是你吗?”
常何笑容满面,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算来已过去四年了,难得殿下还记得小人。”
李世民走前几步,拍了拍常何的肩膀,笑道:“若我们行在路上,我断然不会认出你。你在雀鼠谷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如今你脸上胡须这么长,我实在不敢认啊。”
“殿下见过那么多的人,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记得小人的名字。人言秦王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果然如此。”
“不要再张嘴闭口称呼自己为小人了,看你的装束,现在必有品秩。我这些年来久不典兵,一直不知你的音讯,你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禀秦王,小人自从离开殿下指挥后,又随太子扫平刘黑闼,因积有微功,被太子简拔为校尉,后又入东宫宿卫。昨日,又被任为左羽林军兵曹,专掌玄武门守卫之事。”
“噢,想不到你还有如此的际遇。”李世民胡乱应了一声,思绪又飞开了去。心想大哥这些年果然忙碌,手伸得很长,竟然能把常何这样的人物都笼络怀中。
“唉,要说这些年蒙太子垂青,又蒙皇上圣眷,小人忝列近卫之侧,心里应该满足才是。然小人是个急性子,总想随秦王上阵劈杀,以此博取功名,这样才来得畅快。日日守在这宫禁之中,把人都快憋死了。”
李世民仔细观看常何的神色,见他满脸真情,眼光中不似作伪,看样子他还真是好武厮杀,依稀像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的脾气。这样一个人物被大哥网罗过去,实在可惜。他不禁有些后悔,嘴里说道:“你年纪轻轻就升为禁军兵曹,一般人难有如此际遇,那是你拼杀积功所得。这玄武门位置重要,事关父皇的安全,岂能委之常人?你守此重地,今后要小心谨慎,不能有微小差错。这件事若做好了,可比你上阵斩将夺旗的功劳要大得多。”
常何道:“小人谨记秦王训诫,今后不敢马虎。”他见李世民神色游移,不敢再多说,遂问道:“秦王的马在门外吗?容小人为殿下牵马。”
“不用,那里有人侍候。”李世民见常何的殷勤劲儿发自真心,其对自己的恭敬与雀鼠谷时无异,一直紧绷的精神稍有松弛,展颜笑道:“常何,我看你与我府内的程咬金、尉迟敬德的性格相仿,你有空闲时间可入天策府与他们会会,相信你们定会谈得投缘。”
常何点头道:“一定去,一定去,程将军和尉迟将军是我早就心仪的人物,只怕他们不肯与我结交呢。”
李世民嘴唇又动了动,有心想问你这样做太子会不会高兴?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就在常何陪同下出门,然后上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