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杜淹求官宴韦挺 秦王作画赞学士

武德四年八月,中秋节将近,秋高夜澄。李渊眼见全国渐趋一统,龙心大悦,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于京城南郊大祀天地,并赐酺天下。大酺期间,百官、庶民共同宴饮欢聚,并开百场戏。那几日,长安城里百戏竞作,人潮如涌。

天阔云舒,树绿水碧,秋风抚慰下的曲江池显得更为妩媚。自晋昌坊开始,渠水汇集成股名为曲江,沿岸风景秀美为游乐胜地,朝中各衙署在这里修筑了许多亭馆台榭。

曲江沿岸的亭馆台榭中,以青云楼和芙蓉苑最为著名。不说周边绿树环水,烟水明媚,就是园内的珍木异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别说这里闻名天下的珍馐美馔了。像青云楼,就是朝中大型宴会的指定地点。青云楼由于声名显赫,且有官供的支应,日常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达官贵人。这里的酒费昂贵,寻常百姓不敢轻易登门。却说这日午时,从城内奔来一匹白色高头大马,骑手头戴一顶皂绢幞头,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脚蹬乌皮六合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视,脸现倨傲之气。到了青云楼门首,只见他驭住马,一跨腿蹦到地上,将马缰绳扔给门房,疾步入了园门直奔楼上。后面的门房显然认识他,脸上早就堆出了谄笑,乖觉地将马绑在拴马桩上。

这人入了阁门,一名胡姬迎上前来,她轻启红唇,操着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韦爷,您来了,这一阵子忙什么呀?我们都想着您呢。楼上那人已经等您半个多时辰了。”原来此人名叫韦挺,现在东宫任太子左卫率。其父曾仕隋为民部尚书,韦挺少时在长安与当今的太子李建成成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贵为太子,早将韦挺引为心腹,是其第一红人。

韦挺脸上浮起笑容,看得出来,他与眼前的胡姬甚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脸蛋,柔声说道:“小蛮,想我吗?”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复又将韦挺向楼上引,嗔道:“韦爷,我想您有什么用?今天若不是楼上那人相邀,您会来这里吗?会想起我吗?”

胡姬将韦挺引到“翠涛阁”前,阁门正开着,想是听见了韦挺的声音,里面马上迎出一人,只见他拱手道:“韦兄弟,有劳大驾践约,为兄感激不尽。”韦挺也急忙拱手,说道:“既蒙杜兄召唤,小弟焉有不从之理?累杜兄在这里久候了。”在他举手之间,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闪身下楼。

先来此人名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杜淹伸手请韦挺入席,韦挺迈入阁内定睛一看,只见案上已经摆满了各色果蔬,中间的一只双鱼纹四曲银碟上摆着六只缕金龙凤蟹。韦挺还是识货的,他知道这是由吴中转运而来的糖蟹,厨工用洁布擦净壳面后,再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在长安实属珍品。韦挺向藤椅子上坐定,眼光拂过窗外的曲江风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礼,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团花纹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赐宴,让我如何消受呀。”

杜淹连声道:“韦兄弟能给拙兄如此大面子,不胜感激。来,韦兄弟,这是酒楼新进的蒲桃酒,请满饮此杯。”

青云楼里的酒器甚是讲究,饮蒲桃酒用的是玛瑙兽首杯。韦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口味辛,那凉意如一缕缕温火,片刻间四体融和,遂赞道:“好酒!”

韦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从入了长安,眼见昔日洛阳同僚纷纷入阁,自己久不得调,心中焦急万分。有心想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诸事忙乱,没有时间想起他。秦王府众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愿意帮杜淹说话。东宫和齐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亲叔叔,也没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尴尬,还有一个因素。杜淹年轻时候博闻能辩,有心出仕想走终南捷径,就与好友韦福嗣共入太白山隐居。隋文帝洞察了两人的心机,将两人召来申斥一番,然后把他们谪戍到江表以示惩罚,这件事情在长安被传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宠后威权自重,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世人甚为不齿。韦挺素来傲慢不羁,对杜淹也很不以为然。然他和杜淹素有旧交,又颇信袁天纲之语,当初袁天纲给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语,隐隐然三人似乎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来邀,他虽不十分乐意,还是来了。

韦挺夹过一只糖蟹,揭开盖子,见蟹壳内蟹黄灿然,遂叹道:“秋来蟹肥,让我又想起吴中美景。”他话锋一转,“杜兄,你知道我是一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请说吧。”

杜淹脸上已有皱纹,黑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说道:“上飞刀鲙鲤。韦兄弟,听说这鱼还是洛河里的鲤鱼呢。”所谓“飞刀鲙鲤”,就是将鲤鱼切成细丝然后生食之,青云楼里的庖厨能把鲤鱼肉切得如轻纱一样薄,如丝线一般细,时人誉之“縠薄如丝,轻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韦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馔也视若平常。

杜淹察言观色,知道韦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弯弯绕,遂长叹一声:“韦兄弟,为兄已入长安两月有余,同来的人都有了地方,独我一人没有着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还想请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早日为我谋一差使。”

韦挺并不直接回答,轻轻一笑:“杜兄,你的亲侄子现在天策府颇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带回来的,怎么反来求太子呢?”

“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当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杀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经死在洛阳了。现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势,能容下我吗?我不想去碰那冷钉子。”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韦挺突然来了气,忿忿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实在是不识时务!现在的秦王风光得很呢。知道吗?那日太子带领众皇子观看百司酺宴,秦王多么抢眼啊。”

杜淹点点头。这件事刚过不久,长安城里的好事之人谈起来口沫横飞。此次大酺首日,李渊带领身边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舆沿着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观看酺宴盛会。第二日,李渊令李建成率领众皇子出行,让他们“体会民情,与民同乐”。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开。过往之处,观望士民见了太子皆低头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顿时“秦王”喊声雷动,人人脸上皆现兴奋之色,纷纷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风采。李建成和李世民虽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个子稍矮,这些年又静多动少,身子已经微微发福,而李世民长身玉立,脸现英气,加之他近时战功卓著,长安百姓早将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现在受众人欢呼,人群簇拥使他难以前行,前边的李建成扭头看了一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向李元吉等人一挥手,先行离开了。那几日,长安百姓纷纷以见到李世民为荣。李世民当街受拥的消息传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为这是李世民的功劳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里却酸溜溜的。

韦挺得知了这个消息,忿忿地对李建成说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皇上也太宠秦王了。”李建成脸色阴沉不吭一声。

此后数天,只要一听李世民的名字,韦挺心里就憋气。

杜淹观察韦挺的神色说道:“这些年来,秦王东征西讨,所战皆捷。尤其是此次围洛阳,他敢于分兵堵截窦建德,这种胆魄非常人所有,难怪百姓拥戴他了。”

“秦王确实功劳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脸也让人生厌。此次皇上又封他为天策上将,杜兄,他连太子也视若无物了。还有他的那帮府属,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吗?昨天,房玄龄路过尹德妃父亲尹阿鼠门首的时候,尹阿鼠正站在门首送客,房玄龄连马也不下就想一驰而过,让尹阿鼠指挥门人把他拉下马来打断了手。”

杜淹淡淡一笑,说道:“这还是在洛阳时惹的气,当时尹德妃奉圣旨去洛阳接收内宫,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宝贝一无所获,都让秦王分给有功将士了。听说尹德妃和张婕妤当时就气鼓鼓的,觉得秦王把好东西都独吞了。房玄龄太没眼色,放着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从尹阿鼠的门首经过,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该有人挫挫他们的骄气。”

韦挺一听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转头向隔壁喊道:“何处高人,能来一聚吗?”

对方回答说:“谨遵台命。”只听脚步声响起,那人起身向这边走来。青云楼里的阁室皆以连地屏风相隔,装饰甚美,然并不隔音。

片刻之间,隔壁之人已走了过来,只见此人长身壮健,英气逼人,拱手施礼道:“晚生杨文干,适才唐突,万望恕罪。”

韦挺已经认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识得他吗?此君正是新科举子杨文干。杨文干,闻喜宴已散,你为何还滞留在长安?”

六月,全国士子齐聚长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调充斥店肆。这些士子参加过礼部主持的贡举试后,礼部放榜,及第举子先去拜谢礼部知贡举的知遇之恩,随后在曲江边凑钱举办一宴会,邀请礼部知贡举参加,名为闻喜宴。韦挺和礼部知贡举刘立甚是友善,这日刘立拉着韦挺参加了闻喜宴,韦挺也就在宴会上认识了河间举子杨文干。

三人寒暄一阵入席坐下,杨文干开口道:“两位大人在上,学生冒昧了。学生这些日子也多闻秦王名声,甚是佩服其功业胆识。不过听得多了,反生出一些疑问来。”

看到韦挺坐在对面向自己点头,杨文干好像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王虽与皇上为父子,与太子为兄弟,然终为臣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即使皇上万年之后,亦当由太子继承大统。如今秦王功高显赫,还慨然受之,若发展下去,当成大唐祸乱。文干多读史书,知宫中变故,皆缘于此也。”

韦挺甚是喜欢,说道:“文干不愧为饱学举子,很有见地。”杜淹在一旁不作声,心想这杨文干乳臭未干,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想不出他缘何对秦王如此反感。想到这里,杜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听说当初皇上曾经许秦王为太子,因为秦王力辞,才有太子今日之位。”

韦挺的脸红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拍案子,大声道:“一派胡言!我久在太子身边,也多听皇上言语,从没有听到这样的混账话,分明是秦王府里的那帮人造的谣。杜兄,我看你还有点相信呢。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为通例,且当今太子的文才武功也不比李世民差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要在朝中帮助皇上处理政事,无暇外出,诸种风头才让李世民抢了去。”

“是,是,为兄久在洛阳,不了解长安之事,所言皆是道听途说。”看到韦挺发火,杜淹忙不迭地解释。

“这就对了,要知太子为人淳厚,平素干得多,说得少,不愿意与别人争一日之短长;反观李世民和他手下那一帮人,边干边吆喝,实在是鹰视狼顾,咄咄逼人呀。杜兄,你若入了东宫,要能够忍辱负重才行。像我这样的脾气,又口无遮拦,天策府里的那一帮人早将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杜淹默然。

一旁的杨文干按捺不住,接过话茬儿说道:“韦大人此言差矣!与人相争相持不能靠口舌之力,关键还要靠实力。如今皇上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处置,六部政要皆过其目,官吏任用皆过其手,可谓总揽大局。仅此一点,秦王万不能比。至于外出征战,太子或亲自出征,或选出数名上将代征,只要兵强马壮,一样能打胜仗。韦大人,这就是学生说的实力。”

杜淹见杨文干在那里侃侃而谈,其中观点不乏偏激,然也有相当见地,不由哂道:“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整日握笔磨墨,还有一番到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念头。如此看来,你是文武双全哟。”

杨文干并不推却,朗声道:“学生虽读诗书,然也粗知兵法,枪棒使得不十分娴熟,也能到战阵里厮杀一阵。”

杜淹轻笑道:“嗬,可惜现在不开武状元科,否则你就成了双料举子了。”

韦挺已经听出了杜淹言语中的揶揄之音,遂接口道:“好哇,不愧为新科举子,有见地也就罢了,难得还有一身好武艺,将来朝中还要倚靠你这样的人才呢。文干,你近日返家吗?”唐依隋制,及第举子要在来年二月通过吏部的关试,方能具备做官的资格,铨选授任。

杨文干点点头:“学生准备明日动身返乡,年后正月再到长安参加关试。”

韦挺好似发现了一块罕见的宝玉,说道:“你该回去了,‘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待你关试之后,若有兴趣就来找我,我替你向太子引见,如何?”

杨文干大喜,起身拱手道:“早晨房前喜鹊登枝,学生知道今日定会遇到贵人。学生深感韦大人大恩大德,我这里有礼了。”

韦挺连连摇手,三人接着饮酒。韦挺和杨文干谈兴甚浓,好像久违的知音,反把杜淹晾在一边。午时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走出青云楼。韦挺显然对杜淹的事儿不太上心,仅淡淡答应帮忙,除向太子举荐外,也找知事吏部的封德彝说项。杜淹心里透出些失望,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连连称谢。他们出了门首,韦挺跨马而去,杨文干则背着手绕池而行。杜淹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转身唤来一赁驴小儿,点钱五十文付与他,然后骑上驴背,怅然而归。

安定坊位于宫城西首,北接城墙,居于北墙光化门和景曜门之间。坊内地势北高南低,矮丘洼地错落有致。当李世民收复并州之时,李渊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下旨在安定坊内营建弘义宫,准备赐给李世民为其居所。当李世民从洛阳凯旋的时候,弘义宫已经建成。

李渊对李世民甚是尽心,知道李世民酷爱山水,遂令工匠依安定坊内的地势,做成三座小山,并引水成渠,宫中正殿左右各成一池。宫成之日,长安百姓纷纷前来观看,盛赞长安又多一景。

李世民从承乾殿迁居到弘义宫,俨然是耸动长安的一件大事。早朝之时,李渊亲手将一金匾赏赐给李世民,上面有他亲笔书写的“天策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并下特旨,启大驾卤簿,着百官将此匾送往安定坊,言“如朕亲临”。李世民听后大惊,为送一块匾而动用皇上的大驾卤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而跪地力辞。看到李世民如此坚决,李渊同意降为简仗。

如此简仗也非同小可,需动用三千人。从朝廷重官到侍从护卫、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等等,前后排列计有一百二十多列,耸动了半城百姓。车驾到了弘义宫前,先由太子李建成主持,将金匾立在大门之上。之后,李世民满面春风,拱手将百官迎入府内,里面,早已经准备好了酒席。种种宴乐之欢,不一一细表。

此后数日,李世民将承乾殿里的家什搬入弘义宫内,居中的正殿仍然名为“仁文厅”,又将左池名为迎阳湖,右池名为翠光湖。殿后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溪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这日李世民带领房玄龄在宫内漫步,观此美景,深为满足,笑道:“玄龄,我有意揽众文学才俊在仁文厅里说诗谈文,这样的环境,不枉我这番心思吧。”

李世民奏请李渊,要求众文学才俊为天策府学士。李渊这些日子眼瞅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心里由衷喜爱,当即准奏。不数日,群贤毕集仁文厅,他们是:府属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文学褚亮,文学姚思廉,太学博士陆德明,太学博士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天策仓曹李守素,记室参军虞世南,参军事蔡允恭,参军事颜相时,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许敬宗,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薛元敬,太学助教盖文达,军咨典藏苏勖。

李世民在天策府延揽四方文学之士,也轰动了整个京师。士大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可见其位望之殊。

这十八名学士定位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分为两班,在仁文厅里更日值宿,讨论经典,为他们供给珍膳,恩礼甚厚。李世民在朝谒公事之闲暇,常到仁文厅里,与他们讨论文籍,漫谈时事,经常说到半夜时分方才就寝。

这日秋日景明,阳光射入天策府内,将夜来的凉意压下去,庭院里依旧温暖融融。出仁文厅向东,沿着迎阳湖畔之曲廊向前,就到了一假山处,上面翘立一亭,亭名为“画境”。亭旁生长一棵百年银杏树,树枝亭亭如盖,树叶婆娑繁茂。从远处看,这里碧水、秋树、静亭,与天空上的瓦蓝相映照,端的是合了秋高气爽四字。

这会儿的画境亭里人声鼎沸,李世民等人正在观看一名画师为人画像。画像之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白净面皮,双眉入鬓,凤眼朝天,一身白色襕衫,胸前已经溅满了点点颜色。此人名叫阎立本,乃当朝尚衣奉御阎立德之弟。两人还在隋朝时候就以丹青驰名天下。阎立德出名早,及至到了武德年间,朝中的衮冕大裘等六服和腰舆伞扇,图样皆出其手,他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此次天策府十八学士毕集,李世民一日忽然想起要为他们每人作画一幅,以彰显当代,传之后世。本想请阎立德来此,无奈他宫内事情太多,无法抽身。这时虞世南建议道:“秦王,我观立德之近画,碍于宫体御制,日显呆板,少了生动灵气。其弟立本之笔法,随类赋彩,气韵生动,骨法清奇,我意不如请他来作。”李世民从其意,派人将阎立本请入府内为十八学士作画。其画能够抓住各人的特点写意,被画之人颇觉满意,今日正轮到为苏世长作画。

对面的苏世长正襟危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皱纹一览无余。这苏世长乃雍州武功县人,隋文帝时任长安令,隋炀帝时为都水少监,与李渊甚是友善,两人正好同龄。此公天生聪明,生性大胆,有学问且能说会道。平素不端架子,还爱喝些酒。李渊当了皇帝,他在李渊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常爱进谏,而且谏得滑稽巧妙。一次他跟随李渊去泾阳打猎,此行猎获甚多,李渊兴致颇高,回到长安问群臣:“今日畋乐乎?”苏世长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说道:“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李渊一时气得变了脸色,接着又笑了,问苏世长:“狂态发耶?”苏世长得理不让人:“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李渊有一样好处,就是相当念旧、讲交情,并不怪罪他。几件事情下来,朝中之人多说苏世长有点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他所以被李世民列为十八学士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看重他与李渊深厚的交情,且他不像裴寂那样令人讨厌。

苏世长在那里已经坐了半天,阳光射得他眯着眼,就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对阎立本说道:“阎画师,人人说你画技如神,我看也不尽然。从早上到现在,你让我在这里一直端坐不动,怎么动作如此慢,莫非存心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吗?”

阎立本不理会他的茬儿,凝神观察苏世长的神态细微,依旧一笔一笔地认真作画。看到苏世长不耐烦的样子,李世民不禁好笑,说道:“苏先生少安毋躁,你的面部已成,马上就好了。”

虞世南和苏世长最是熟悉,两人见面常常开些玩笑。看到苏世长那猴急的样儿,虞世南忍不住取笑道:“老东西,你就如猴子一样沉不下心来,想当初你在陕州多忍耐一会儿,也就成为一位罕见的良吏了。”

众人一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典故,也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一个笑谈。去年李渊派苏世长任陕州长史,这位老先生说嘴天下无敌,真正去管地方政事的能力就差了一些。两个月下来,他难驭下属,又多判错案,民怨甚大。怎么办呢?苏世长想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自我责罚,让人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打自己。没有想到,这位执鞭的衙吏也恨苏世长仅有嘴上的功夫,平日里不干实事,竟然假戏真做,下手格外狠,鞭鞭见血。苏世长痛得受不了,大喊着逃之夭夭,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李渊闻讯,将苏世长召回了长安,其时这个消息已经传入朝中,百官见了苏世长都忍不住要笑。

李世民先止住笑,责怪虞世南道:“虞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揭起疮疤来也刀刀见血,今后不可再为了。”

那边的苏世长并不恼怒,也随着众人大笑,这会儿开言道:“世南,就你的这把瘦骨头,还不如我呢。一鞭子下来,恐怕早把你打昏了。我们不要说嘴,小许子,去拿皮鞭来,打他一鞭子试一试。”虞世南生就一副书生相,文质彬彬,清瘦柔弱,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内里禀性正直刚烈。

褚亮这时缓步走出人丛,说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我为你的赞语不少犯难,这会儿我倒是想起了。”

李世民当初让阎立本为每人作画,又嘱褚亮为每人写一条十六字的赞语,再让虞世南题在画上,即完成了《十八学士写真图》。褚亮这些天已经将前画之人的赞语写出,计有: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当官励节奉上忘身(房玄龄)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杜如晦)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虞世南)道光列第风传阙里精义霞开掞辞飙起(孔颖达)志苦精勤纪言实录临危殉义余风励俗(姚思廉)苏世长一听,急忙站起身来,他显然很在乎褚亮给他下的赞语,连声问道:“为我作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快快讲来。”

场中一时静寂无声,褚亮悠悠吟道:“军咨谐噱,超然辩悟。”

苏世长点头道:“是好话,我聪明能辩是大家都公认的,下两句呢?”

“正色于庭,非躬之故。”

苏世长一听,疾步上前执起褚亮双手,边摇边道:“好哇,知我者,褚亮也!小许子,拿酒来,我为此语当饮尽一大盏。”

虞世南哈哈一笑:“褚亮,你这句话说到这老家伙的心坎上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向你行了贿?”

李世民微微一笑:“褚先生此语甚是恰切,苏先生多次在朝堂向父皇谏诤,无非是一个‘忠’字,忠于我朝。”

说话间,阎立本作画已成,众人细细观看,只见画中的苏世长长髯飘飘,显得庄重超然,眉宇之间露出一丝诙谐之气,皆赞甚是传神。

之后阎立本为许敬宗作画,众人三三两两或观看,或回厅内喝茶。李世民也不与他们谈天说地,任由他们自由行动。这会儿房玄龄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沿着曲廊信步到了后园。

后园里的菊花开得正浓,将园内装点得甚是娇艳。李世民见房玄龄的左手臂还打着夹板,关切地问道:“玄龄,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房玄龄说道:“快好了,医生说后日即可去除夹板。”

李世民脸现薄怒:“尹阿鼠太不给我面子,仗着尹德妃之势,竟然敢打我的人!玄龄,你说,他到底受什么人的指使?”

房玄龄摇头道:“都怪玄龄没有眼色,不该从他门首经过,又恰恰尹阿鼠站在那里。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根子还是当初在洛阳时,尹德妃索要金珠宝贝未曾到手,所以怨恨至今。”

“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下子把我给恨上了,她们太不识大体!父皇有旨,将这些金珠宝贝赏给有功的将士,后宫之人怎能妄取呢?”

“女人心最是狭隘,秦王你拿下了洛阳,她们就以为你掌握了金山银山,理应分她们一杯羹!不过这件事情倒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后宫不可忽视,她们日日身处皇上身侧,谗言多了必然成祸。”

李世民面色凝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房玄龄观察李世民的神色,说道:“秦王,这些天我有一些忧心,如晦也有这样的心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一愣,说道:“玄龄,怎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话就讲。”

房玄龄缓缓言道:“俗话说‘日盈则昃,月满则亏’,我们自从洛阳归来,秦王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天有些闲言碎语,我和如晦细细盘查,发现这些闲言都是从东宫和齐王府里传出来的。言语中说秦王趾高气扬,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还记得打洛阳时,我们两人在涧水边的那一番夜谈吗?所谓‘功高震主’,这里的‘主’并非指皇上,而是指太子。前次大酺之时你当街受拥,我在一旁,就见太子和齐王的脸难看得很呢。如今嫌隙已成,现在这里又为十八学士作画写赞,引起士林耸动,恐怕又要加深猜疑。我知道秦王你素来谨慎,如此大举炫耀,大违你往日做派,我和如晦甚是不解。”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这就对了,我就是想要这种效果。”

“玄龄,那日晚上我们涧水夜谈,事后我想了许久。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格局已成,不容我再打退堂鼓,我必须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当初父皇曾经许我,我推却不受,现在想来,是过于仁弱了。一者,大唐初兴,要承父皇之英烈,光大大唐基业,我最合适;二者,如今嫌隙已成,我手下众多文士猛将因我而折翼,太可惜;三者,我素宽仁,能容兄弟,反观他们,因我盛名天下,他们断不能容我。基于此,定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怎样争取呢?就是要以才能韬略服众,以奇功伟绩打动父皇之心。玄龄,普天之下,我这心里话仅向你一人说知。”

房玄龄凝视眼前这位年少主人,心中热乎乎的,他如此坦诚向自己交托心事,这番信任自不必说,感觉最为沉重的是自己肩上那份责任。

李世民又长叹一声,道:“所谓箭在弦上,跃如也。玄龄,你说是吗?”

“秦王有这般心事,须深藏不露,何必如此张扬呢?”

“你还是不明白?我这样做,都是让父皇看的。若能兵不血刃达到目的,又维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当是上策。现在让大郎、四郎他们有些不安,实属正常。玄龄,这件事情你和如晦今后不可再谈,如何把握尺度,我自有分寸。”

房玄龄不再说这个话题,他从胸前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李世民,说道:“秦王,洛阳所获物品都记在上头。”

李世民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玲珑白玉带三十围光白玉带三十围夜明珠三百颗白玉玩件一百件马蹄金十万两赤金首饰二百六十件银锞二万锭金、银盏各二百副潞绸一千匹金簪、银簪、玉簪,金钏、玉钏、银钏、琥珀钏若干。

李世民看完后问道:“这些东西放在何处?”原来表上所列的东西是从窦建德营中和洛阳城中得来的,李渊曾让李世民将所得物品赏赐给有功将士,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到如此多的战利品,心中若有所思,说服李世民从中挑选了一些保存起来。

“还记得如晦之弟杜楚客吗?他不愿意跟随如晦来长安,想找一个地方隐居。我为他想了一个地方,就是新安城里的那座避暑庄园。我一提起,杜楚客很有兴趣,就去那里当了庄主。这些东西现正藏在那座庄园的秘洞里。”

“好,让楚客看管这些东西,我最放心。不过这些潞绸、簪、钏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也无用,时间长了会腐烂、褪色,你派人将这些取回长安,交给嘉敏,让她再转送万贵妃。我想,后宫之人还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自从李世民将菁儿所生的李宽过继给死去的李智云,万贵妃满心喜欢,常常让长孙嘉敏和菁儿带李宽入宫,一呆就是一天。万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尹德妃和张婕妤虽然在李渊面前恃宠,但到了万贵妃面前还是要收敛一些。李渊此人好念旧情,对万贵妃,虽不常与她同寝亲热,但还是将后宫之事委托她管理,这样心里最觉放心。万贵妃闲下来的时候,一边像对待亲孙儿那样逗弄李宽,一面与长孙嘉敏、菁儿闲话,日子过得并不寂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李宽长到两岁的时候,一场恶疾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那些日子,三个女人相对垂泪,万贵妃反比菁儿还要伤心。待她们情绪平复下来,互相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一有空闲时间,万贵妃就将长孙嘉敏召入后宫。

房玄龄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重重点了一下头。李世民又叮嘱道:“运这些东西入城时要隐秘一些,最好选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入府才好。我晚上还要告诉嘉敏,让她慢慢地分批送出。像这些事情,还是少张扬为好。玄龄,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是和如晦有关,他的叔父杜淹,秦王还有印象吗?”

李世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唔,我还记得他。想起叔父对待亲侄子竟然会这般绝情,我心里都透出恶心。你知道我,与人交往,尤重其德。这杜淹在什么地方?”

“杜淹自从随秦王来到长安,一直赋闲,尚未理事。昨日封公见我,悄悄说道,杜淹这些天正在托人打通东宫的路子,想到东宫谋一差使呢。封公让我告诉秦王,说这杜淹还有些歪才,若他入了东宫,对天策府而言,是一个小小的损失。”

“杜淹能有什么歪才?他既然愿意去东宫,随他好了。”

“不然,当初杜淹欲走终南捷径,被隋文帝恶之谪戍江表,不久起复为雍州承奉郎,隋炀帝时官至御史中丞;及至他到了洛阳,那里百官云集,鬼蜮伎俩甚多,杜淹在那里如鱼得水,获得了王世充的信任,被任为吏部侍郎。由此观之,不说他钻营逢迎,若没有些真能耐断不能久。他久处倾轧争斗环境之中,须有相当手腕邀宠蒙下,方能生存。我看他为虎作伥的本领已炉火纯青。若在天策府里,这里正气凛然,人才毕集,他断难翻起风浪;若他入了东宫,在太子面前出一些坏主意,将增加不小的变数。我意请如晦出面,招杜淹入府,权当养他在这里。其实东宫和齐王府那里,碍于他是如晦的亲叔叔,也顾虑重重难下决心。此事请秦王三思。”

李世民心里一震,觉得房玄龄所说很有道理,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去办,如今府里的兵曹参军还空着一个位置,就委予他吧。”他站在那里又若有所思,“封德彝在这件事情上还想着我,玄龄,人言封德彝狡诈多变,此次洛阳一战,他在关键时刻回长安说转了父皇退兵的念头,说起来,他还是有功劳的。此次又主动提起杜淹之事,你说,他的心向着我吗?”

房玄龄想了一会儿说道:“封德彝的态度到底如何,我实在有点拿不准。皇上身边的几个老臣在对待你的态度上,萧瑀、陈叔达、颜师古他们自不用说,一直都支持你;裴寂与你性情不合,特别在处理刘文静事件上,你们其实已经互相厌恶对方,只不过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和睦;至于封德彝,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吃不准,还是边走边看吧。”

李世民忽然转颜一笑,说道:“玄龄,我这些日子忙着文学馆的事儿,又在这里作画为赞,好几天没有与那帮武将们在一起了,这些天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呀,都在那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呢。昨儿我遇见了程咬金,秦王你猜,他说些什么?‘秦王现在不要我们了,只顾在那里吟诗作赋,别惹得我老程火起,趁黑夜将那群老夫子劫持到北境大漠,看秦王还到什么地方找他们。’”

“哈,这个口无遮拦的程咬金。不过我也真的有点想他们,明日,我就领他们到九宫山狩猎一回。歇了这么长的日子,久不骑马,身上的肉都有点痒痒。仗嘛,今后还是有得打的,这帮人别闲出事情来,要找个地方,让他们静心研究研究战法。打仗也不能仅靠力气啊,要让他们多点智慧。”

房玄龄点头称是。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长廊中响起,就见几个丽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小孩子。李世民定睛一看,认得是姐姐李婉娘和倩紫等三个丫头。又见倩紫的腰身笨重,显然是她与马三宝成婚之后有了身孕。那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自是李婉娘刚生下的儿子。

李世民疾步上前,说道:“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也好让小弟和嘉敏迎接你呀。”

李婉娘生产后腰身明显又胖了一圈,然脚步还算利索,她见李世民迎来,笑容早已上脸,说道:“你现在是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怎么敢惊动你呢?我来这里,只想悄悄找嘉敏叙叙话儿,还想让我先拜见你不成?”

李世民也开起了玩笑:“别说好听话儿,我还不了解姐姐的山大王脾气吗?莫非想偷偷摸了我的寨子?”

李婉娘未及答话,就见一群女人如风般围上前来,自是长孙嘉敏带领众姬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