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开科举学子竞才 抗天灾刺史立功
眼见会试日期一日日临近,房玄龄和杜如晦开始忙碌起来,褚亮现为吏部尚书,自然也不能清闲。
唐代学校以官学为主,私学为辅。官学中又分为两类,即中央官学和地方州、县官学。中央各类官学皆隶属于国子监,计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其生徒名额及入学身份资格皆有严格的规定。如国子学,生徒名额为三百人,入学者为文武官三品以上子孙,或从二品以上曾孙,以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之子。其余州、县官学生徒名额也有限制。每年的会试,各类官学中参加考试的生徒居于多数。其他举选因不从学校中选拔,而是先在州县举行预考以选人,称为乡贡。这两类人就构成了参加每年会试的举人。
举子们聚集京师,皆身着白色的麻衣,成为京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时人曾誉之为“麻衣似雪”。他们要分别参加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目的考试。这其中,因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做不了高官,历来不为士子所重。唯有进士、明经二科为人才选拔的主要途径,为士子所趋,来参加此二科目会试者占总数的十之八九。考试的科目大体分为四类,即帖经、经义、策论、诗赋。
房玄龄、杜如晦和褚亮既然主持此次会试,李世民又表示亲自参加闻喜宴,对此次会试极为重视,三人自然不敢怠慢。参加会试的生徒,因其入学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其背后大多有显赫的家世。至于经乡贡入围的人,因有上州为三人、中州为两人、下州为一人的限制,乡贡考生也与州府长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武德年间以来,这些考生到京城之后,须打通考场内外的各种关节。他们除了向所司投递牒文、状书进行登记等例行公事之外,还有行卷、温卷等名堂。所谓行卷,即是考生将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之高下写成文卷达于主司,其中最关键的是将自己的背景告诉主考官。过了数日后,他们将该文复制一份再送一回,名为温卷。在这个过程中,有重权的家庭要向主考官打招呼,大多数人要想法拜见主考官,并奉上金帛。房玄龄三人先是下令废止行卷、温卷等旧例,又由褚亮提议此次考试采用“糊名”制度。
以往举行帖经、经义、策论、诗赋等考试时,考生将名字填在卷子上,考官阅卷时,可以看到该卷的主人。若考生与主考官串通,极易在试卷上做手脚。褚亮建议,考生将名字写上卷子之后,由贡院派专人在其名字之上糊纸加封,并盖上贡院的印鉴。考生交卷后,将所有卷子次序打乱再编上号码,阅卷及排定成绩时皆以号码为标志。放榜之前一个时辰,再由主考官及御史台、大理寺派员当场监督开卷,然后放榜。
李世民很赞成这样做,这日他来到弘文馆,赞扬褚亮道:“褚卿多读书而不僵化,此次发明‘糊名’之制可谓大功一件。看似小事,其实可以彰显我朝诚信、公正之精神。”
陆德明、孔颖达、颜师古等人都很兴奋,以前他们见到科举腐败,虽怒其弊然也无招,此次能够凭能取士,也是他们多日的理想。陆德明说道:“新朝气象须在科举中体现,选士如何盖发于此。老臣这些日子也接触了几名来会试的举子,听他们的言谈,对此次会试充满了信心。以前会试之后,每每有落第举子当街痛哭,痛骂考试不公。这几名举子说,即使此次不中,心情也会释然,毕竟考试对每人都是公正的。”
李世民向房玄龄、杜如晦、褚亮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采用‘糊名’方式,只是考试的第一道环节。现在诸贤毕集,朕今天来,是应玄龄、如晦之请,要与你们商量下一步的事儿。往年考生抱怨最多者,是答案不标准。陆卿,你以为呢?”
陆德明稍作思索,答道:“陛下,以往答案非一,主要有两种原因:一者是人为的。若主考官受人请托,定会牵强古意以为答案;二者,秦始皇焚书坑儒,前人经典残缺不全、亡佚散尽。虽经汉代诸人修补,然百孔千疮。其后战乱不断,经籍文字讹谬越积越多。以《五经》为例,现在天下流传的版本何止数十?陛下正行清明政治,此次会试又由房、杜仆射主之,则人为原因可以免之。唯经籍文字讹谬,若匡救之,非数日之功啊。”
孔颖达、颜师古显然深受其弊,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世民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所谓百业待兴,是说积弊太深啊。若历朝皆为太平盛世,则经籍典章顺利传承,不用再从头收拾了。嗯,这件事儿不可小视,须细细考究。南北朝之后,因南北对峙,各有师承,因袭旧说,在流传过程中不免以讹传讹。到了隋世,刘焯、刘炫开创统一经学的先河,惜隋世国祚短促,未能完成。此后隋末战乱,先代之旧章,往世之遗训,扫地尽矣。现在天下渐平,该是统一经学的时候了。颜先生,你少传家业,博览群书,精研训诂,这考定《五经》一事自然由你担当了。”
所谓《五经》,即是《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五部古代经籍。正如李世民所言,《五经》因流传日久,文字多讹谬。加上南北分裂、版本不同且各自倚为正宗。如今天下一统,《五经》必然成为生徒学习的课本及考生们的考试所本,因未有统一的版本,使生徒和考生们莫衷一是。所以,现在考订《五经》,改变学生求经无所适从的苦恼,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颜师古从家学中继承了研究经学的基本功,早就感受了《五经》版本不一的切肤之痛,闻听李世民钦定自己主持考订《五经》,心想这是流芳后世的美事,不由得大喜,从椅子上立起躬身道:“陛下如此重视臣下,师古唯有感激涕零。”
李世民道:“秘书省、弘文馆内的所有图书任你览取,朕另要下诏,令百姓士子争相献书,以备考订之需。颜先生,你既然领下这件事儿,中书省的事儿就不要多管了。温卿,颜先生的官职还挂在中书省,具体细务可交给别人办理。”
“臣遵旨。”温彦博、颜师古齐声答应。颜师古现任中书侍郎,为正三品,是中书省内中书令之下的最大官员,承担着大量的日常事务,繁忙自不必说。
陆德明说道:“陛下考订《五经》,徇是耸动学林的一件美事。老臣浸润经籍日久,欣喜自不必多说。老臣想,待师古考订《五经》之后,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事儿要做,即是要对经书进行统一的注疏。如今儒学多门,章句繁杂,科举之时往往缺乏统一答案,即缘出于此。”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想过这件事儿,只不过《五经》尚未考订,不好为之注疏。好吧,既然陆先生这样说,现在也要着手来做。孔先生,你深明《五经》,隋末时曾与名重海内的经师刘焯辩难经义,可见你对南北经学深有造诣,对《五经》进行注疏一事就由你主之了。你可精选天下名儒以为助手,先做一些前期工作。待颜先生事毕,也让他来助你。名目嘛,现在也可定下,颜先生考订的《五经》可名为《五经正本》,你依此注疏可名为《五经义疏》。”
孔颖达也欣喜过望,躬身领旨。
李世民定下了这些事儿,忽然想到远水解不了近渴,遂说道:“至于眼下的会试,只好多依人力了。像命题、判卷、审核,就由玄龄、如晦、褚、陆、孔、颜、虞等先生辛劳一番了。取贤选士为国之大业,不可有任何懈怠,想你们不会枉费朕的这番心思。”
陆德明拱手道:“陛下即位以来,虽时日短促,然励精图治,诸事渐有端倪。命题、判卷及审核事关取士大业,臣等不敢怠慢。老臣以往常常爱钻牛角尖儿,遇到这等大事不敢含糊,一章一句定与他人剖说明白,不敢擅专。”
陆德明年纪既长,名气又大,在儒林中有着泰斗的地位,遇到学术纷争时,他常常一锤定音。他的结论未必使每人都服气,然碍着他的名气大家不敢吭一声。今天他当堂表示与别人积极沟通,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儿。周围人听到后,不免心生感激,李世民也赞同,笑对他点了点头。
会试有条不紊地举行。考试之日,举子们自备蜡烛、饮食,以及各种考试所用之物,通过层层关口,鱼贯进入贡院。这些举子自晨开始入院考试,至暮方退。唐制规定,举子们到了晚间还没有交卷,许烧烛三条。若三条烛用完,则必须交卷。
李世民这日早朝之后,轻车简从来到贡院对面的城楼上观看。就见一千余名举人手携脂烛餐器,肩扛单席,听到吏员呼其姓氏则入于内。其时天色尚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移入贡院。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忽然纵声大笑:“天下英雄,尽入我囊矣。”
放榜之日,榜前万头攒动。就见进士科黄榜上,褚遂良以头名得中,成为新科状元。人群中有人知道褚遂良的来历,不免嘀嘀咕咕:“知道这褚遂良是谁吗?他是现任吏部尚书的公子啊。都说此次会试公正无偏私,看来也未必呀。”
其实褚遂良得中状元,尚费一番波折。
考生们经过帖经、经义、策论、诗赋考试之后,陆德明等一班人认真地阅卷、复核,其中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综合分数列为第一,成为进士科的状元。放榜前一个时辰,房玄龄、杜如晦、褚亮以及御史台、大理寺人员来到贡院,监督揭名的过程。进士科作为最显赫的科目,其状元姓甚名谁自然引起众人的注目。两名吏员小心翼翼揭下一百一十七号试卷的糊纸,他们认真地核对了一遍,然后喝道:“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名为褚遂良。”
房玄龄等人听到褚遂良得中进士科头名状元,纷纷拱手向褚亮道贺。杜如晦说道:“褚先生,所谓书本网、将门虎子,令郎今日是也。令公子曾蒙皇上夸奖,今日又得中状元,果然名副其实。”
大理少卿孙伏伽今天代表大理寺到场监督,拱手祝贺道:“褚尚书,令郎脱颖而出,足见你教子有方。杜仆射所言不错,当今皇上即位后的第一任会试,让令郎折桂,更显得不一般了。”褚亮看到儿子得中状元,自然欢喜异常。听到众人的道贺之词,渐渐冷静下来,说道:“这件事儿不妥。我现为吏部尚书,却让儿子得中,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房玄龄摇摇头,说道:“褚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令人赞叹,然这样想就有些太过了。皇上多次说过,用人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令郎此次折桂,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出来的,且此次采用‘糊名’之制,最是公平,我想是不好做手脚的。”
杜如晦也说道:“对呀。褚先生这样想,岂不把我们陷入不义之境地吗?”
褚亮大惑不解,问道:“不义境地?你不要危言耸听。”
“此次会试,皇上要亲自参加闻喜宴,又让我们三人为主考官。另陆、虞、颜等先生谨慎命题,认真阅卷。若到头来,因为令郎得中状元而说此次会试不公,我们今后还有何面目办事?”
褚亮坚持己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然犬子为进士科状元,影响太大。要不然这样,让他降为十名之后,影响就会小一些。”
房玄龄、杜如晦摇摇头,坚决道:“不可。”
孙伏伽催促道:“褚尚书,房杜仆射既然这样说,你就不要再固执了。如今贡院外学子翘首以盼,不可耽误了放榜的时辰。”
褚亮想了一下,然后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我要找皇上辩说明白。”
李世民此时正在政事堂里,在场的人有高士廉、温彦博、长孙无忌、魏征,大理卿戴胄也刚刚赶到这里。
戴胄来见李世民,显然有急事要奏。他向李世民行礼后,急促说道:“陛下,那两名冒牒参加会试者,其实罪不当死。”
此次会试,考生云集京城,前面已经说过,能够成为举子来参加会试者,皆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和预选程序。武德年间因管理不严,请托之门大开,时人谓之曰“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各种舞弊现象随之而来,他们或伪造身份取得会试资格,或考试时夹带图籍乃至请冒名假手代考,种种花样,不一而论。所司虽屡加纠绳,然不能止绝。李世民深知这些流弊,事先发出了数道诏令,要求令行禁止。像诡资荫冒牒取得会试资格,诏许自首后可以退回原籍;若不自首,一经发现,其罪当死。
新皇帝诏令一出,自然令许多人悚然而退。然有两名胆大的依然大摇大摆来参加会试,妄想侥幸得中。大理寺负责审查考生资格,戴胄是名极认真的主儿,他从吏部请来数人帮助审查,一下子将此两人从中筛出,顿时将他们下狱。李世民听说了这件事儿,嘱咐戴胄道:“放榜之日,可将此两人押之朱雀门前当衙枭首。这样得中举子欣喜,作伪者伤悲。”
戴胄当时点头答应,毕竟是皇上的金口圣谕,那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然他回衙后翻看《武德律》,发现律中规定对作伪者的最高处罚为流放,罪不至死,于是急急忙忙来找李世民请旨。
李世民正一脸高兴与高士廉等四人谈论此次会试,被戴胄撞入打断,未免有点大煞风景。他瞪着戴胄道:“朕以前的诏令中让他们自首,若不自首则当死。朕曾亲口对你交代过,你也点头答应,怎么又变卦了呢?且朕诏不自首者死,而今又要流放他们,是示天下不以诚信,莫非你想卖狱吗?”
“陛下若立刻杀之,臣不敢说什么。只是陛下将罪人交给臣处理,依法办理为臣的本分,臣不敢有亏于法。”
李世民望了一眼魏征,心想这戴胄也成了魏征第二,遂说道:“魏卿,你多次谏朕要以诚信待人,如今戴胄要守法,却使朕失信于人,你看这件事儿如何处理?”
魏征沉吟片刻,答道:“皇上以诚待天下,那是不会错的。臣想戴卿这样,自然有他的道理,且这件事儿上,守法与失信并非矛盾。”
“嗯,戴卿,你接着说。”
“陛下,法者,布大信于人,言乃一时喜怒所发。陛下以一时忿怒欲杀之,既而知不可,使其从法流亡,此乃忍小忿,存大信也。如此,更使天下之人知道陛下心存诚信。若陛下杀之,即是存小忿而违大信,臣实在为陛下可惜。”
魏征击掌道:“好呀,戴兄此言实为至理。陛下,国之大莫大于法,且维持法制精神即为维持陛下自身,臣以为陛下应当从戴兄之言,将罪人改斩为流。”
李世民聪明绝顶,岂能不明白其中的事理?他一转念之间已经有了主意,说道:“也罢,既然有《武德律》在前,就按律量刑。只是《武德律》颁布已久,其中条格繁复,当初太上皇鉴于隋世苛政,因以宽仁待人。今天看来,是否有些过于仁爱了?似有增删的必要。”
高士廉道:“太上皇当初制定《武德律》,其意在宽简,取便于时。如今天下一统,应以宽仁之心待人,更应以威刑严法约束于人。如此一宽一严,方为治国之本。”
魏征不以为然,说道:“法为国家之本,若施以威刑严法,再口头上空喊宽仁,这样岂不矛盾?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若想以宽仁治天下,务必慎于刑法。太上皇起兵太原,广布流恩,终于使天下归心,克成一代大业。陛下,还记得年初时臣与封德彝等人争论的情景吗?若想抚民以静,须以教化手段施政。再以威刑严法加于百姓,即与宗旨不符。”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说得有理,太上皇与朕一脉相承,使用威刑严法非我本意。只是武德年间政法荒弛,使《武德律》流于形式,执法者欲罪则罗织罪名,欲放则避重就轻,可见执法的重要。戴卿,我用你为大理卿,是看重你有忠直、秉公办事的长处,律令执行得如何,大理寺首当其冲。”
“臣不通经史又无学术,对如何制订律法,不敢妄加指摘。臣的本分是依法办案,做到敢于犯颜执法,案无滞留。陛下刚才怀疑臣行卖狱之事,臣断不敢为。”
“哈哈,你怎么学得和魏卿一样,有一股不依不饶的劲头?你以为你做得没有一点缺失吗?我问你,你为大理寺的主官,应当对律令倒背如流。缘何朕要杀此两人的时候,你连连点头,不提反对意见,还要回府后扒开书本再找根据呢?”
李世民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且所言也甚有理,弄得戴胄一时语塞。
温彦博打圆场道:“陛下,《武德律》洋洋数十万言,若让戴胄倒背如流,这个……这个……”李世民一挥手道:“罢了,你不用替他说情,我这样说,其实想看看他为难的样子。戴卿,你一笑释然吧。你能拯朕之量刑过失,相信即使法有所失,你一样也能正之,朕心甚慰。只是律令还要修订,无忌,玄龄这几日忙于会试之事,待闻喜宴过后,你可与他召集一批学士法官,以意在宽仁的精神厘改法律。戴卿,新律未成之时,你还依《武德律》执法吧,至于律中缺失之处,须以宽仁的原则正之,不可泥古不化。”
戴胄、长孙无忌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道:“戴卿,你是相州安阳人吧。算来你为官时间也不短了,现在的官位也不低,缘何京城人往往说你家境最穷呢?”
“陛下,臣家中老小皆赖臣之官俸,且每年还要资助安阳家中亲友,因此有些入不敷出。不过粗茶淡饭亦能生活,臣并不感到困窘。”
魏征插话:“戴兄自前隋时开始做官,始终奉公执法,不肯徇私,又因为家中拖累,又爱周济他人,所以贫困至今。”
李世民感叹道:“戴卿官居高位,困窘如此,难能可贵啊。朕刚才说你卖狱,是朕一时性急口不择言。做官清正若此,实为天下官吏的楷模。温卿,可拟一诏使天下官吏知之并效之。不过你家贫如洗,你的官声不错,朕的脸面却无光。魏卿,你说这件事如何处之?”
魏征微笑道:“君子取财有道,则一招一式皆循王法。陛下心起爱意,臣其实不用多说。”
“哈哈,知道朕要破财,你倒推得干净。戴卿,朕今日赐你十万钱,你可拿这些钱修缮一下住宅,还还旧欠,让家人衣服光鲜起来。你们为朕的臣子,若大家皆衣衫褴褛,亦非朕之本意。”
戴胄躬身谢恩。
魏征道:“戴兄,皇上赐钱予你,是让你家境好起来,切莫一心济贫。家境未有任何改变,就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对呀,朕的家底也有限,你别指望朕再因此赏你了。”
几人听后不禁轻笑,戴胄躬身就要告退,褚亮这时正好走进来。
李世民听完褚亮的诉说,反问道:“玄龄、如晦他们如何说?”
褚亮将房玄龄、杜如晦以及孙伏伽的话复述一遍。
李世民笑道:“褚先生,你与玄龄等人一样是读书人,缘何一遇到自己的事儿就犯糊涂?你为吏部尚书,是朝廷的命官,令郎今日进士及第,亦是按朝廷的规制亦步亦趋。至于他脱颖而出得中状元,那是他个人的本事,你何必要硬行攀扯呢?我看玄龄他们说得不错,他们的话也正是朕想说的话,就按例发榜吧。想来现在应该放榜了,这会儿左右无事,大家随我出去观察一回。”
果然时辰一到,房玄龄、杜如晦令即刻放榜,褚遂良名列进士科第一。贡院那边一拨拨报喜的人出门而去,只听锣鼓喧天,观者甚众。李世民行在半路的时候忽然想起此事,扭头让褚亮回府等候:“家中出了一名状元,是很难得的事儿。褚先生,你赶快回去吧,报喜之人还等着你赏喜钱呢,这样的时辰不可错过。”
得中的举子本来就已经欢喜异常,又听说当今皇帝要亲自主持闻喜宴,不禁喜极而狂。那些日子,京城中每每有衣服光鲜之人傲首游历,周围人油然而行侧目。能得到这种殊遇者,不用问,自然是新中的举子。
转眼冬去春来,已是贞观二年的春天了。老天爷似乎要接着和李世民过不去,春节过后,久旱无雨,田亩中因干旱裂着大大的口子,无水滋润的禾苗渐渐干枯,乃至枯死。
贞观元年时因天旱加上蝗灾,秋收仅有往年的六成。百姓虽不用缴租赋,然家中存粮难以支持到来年,所以大地渐暖之后,北方受灾严重的诸州百姓已经断粮,又见天旱春播无望,遂背井离乡,结伴向南方乞讨活命。
李世民闻讯忧心如焚,他一面诏令南方诸州不许拒绝灾民流入,一面诏北方诸州刺史设法安抚本州百姓,立刻设立赈灾粥棚,并想法补种以实行自救。闲暇时候,他常常绕庭院漫步,遥望晴朗的天空祈祷早日下雨。一日,他忽然想要举行祈雨仪式,遂派人召李淳风、袁天纲前来。
原来李淳风、袁天纲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名山大川,李世民登基即位后,着力将两人寻回,授李淳风为太史丞,袁天纲为太常寺少卿。太史局掌察天文,稽历数;太常寺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李淳风通群书,明步天历算;袁天纲通《周易》,善阴阳之术。李世民让他们两人在这里任职,可谓知人善任。
片刻间,两人入宫觐见。李世民劈面说道:“天遭大旱,苦无雨水,朕欲行祈雨之事。二公精于历法天文,通晓阴阳五行,你们以为用何法最为灵验?”
李淳风任职以来,见每至春天即遭大旱,正在琢磨这件事儿。为了排定天文历法及弄清星际规律,他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制造浑天仪。李淳风搜索古来资料,凭借自身智力,终于完成了浑天仪的模型。他见李世民眉头紧皱,显然忧思良深,抢先答道:“天旱亦即天时,非凭人力也。陛下,臣近日做成一件小玩具,以此来说明天象宇宙,很是简略,请皇上能够御览一番。”
李世民知道李淳风虽口头上说得轻松,却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物件,遂唤人去取。其实李淳风来的时候已经将浑天仪带至宫外,出门取物的太监片刻即回。他们小心翼翼将浑天仪放在殿中间,然后揭开蒙在上面的丝绢,一架用黄铜制成的精致仪器顿时映入众人的眼帘。
李淳风躬身道:“陛下请移步到近前一观,容臣细说究竟。”
李世民起身过来,边走边说道:“看此模样,似与书中描绘的浑天仪差不多。该物湮灭已久,难得李卿将它又造了出来。”李世民近来读书不辍,对张衡的事迹也有涉猎。
袁天纲赞道:“皇上好眼光,这的确是浑天仪。淳风兄大体上依张衡浑天仪模样而造,又穷尽心力,将天体演变做得更为细致,较以往更进了一大步。”
李世民走到浑天仪面前仔细观赏,只见居中的黄铜球体两端用轴固定着,上面显示黄道、赤道、北极、南极等位置;球体周围,横亘着数条轨道,上面嵌着固定的青铜小球,代表月亮、北斗星等星体。下面的球座亦用黄铜造就,不是整体一块,而是采用水车的原理,做成了相连的齿轮系统。浑天仪的旁边,另立着一座巨大的漏壶。
李淳风说道:“陛下,且看臣开始演示。”说罢,他唤人取水注入漏壶中。
漏壶中的水滴入斜槽中,水带动其中的叶片开始转动。这时,只听浑天仪轻微作响,就见上面的大球和小球开始缓缓转动。
李世民看到现在,已经非常明白了浑天仪的原理,不由得赞道:“妙。”
李淳风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刚才问臣的话,这个物件其实已经帮臣说得很分明。”
李世民不解:“浑天仪和天旱又有什么关系?”
“天地一静一动,皆有常式;地上风云变幻,并非无常性。譬如雨水,一年中可见其多寡,然将之放入宇宙之中观察,则相对稳定。简言之,去年与今年少雨,明后年必定雨多。天造万物,须使诸物大致平衡。”
“依卿所言,这雨水早晚就会下来,其实不用祈雨,是吗?”
“雨还是要祈的。方今天下大旱,皇上亲自祈雨,能定民心。听说数日之后,皇上还要亲耕籍田。祈雨与籍田仪式,其义共通,皆有示范天下之意。臣这样说,无非请皇上宽慰圣心,不可因少雨而忧劳。”
李世民若有所思,缓缓点点头,既而问道:“袁卿,这祈雨仪式就由你主之,你以为何时为吉呢?”
袁天纲道:“陛下,往年春分之时祭祀于东郊,其中有祈雨的成分,然而仪式短促显得一般。今年欲定民心,祈雨仪式须盛大一些。臣想好了,可在京城朝日坊之东置九宫贵神坛,以祭祀太一、天一、招摇、轩辕、咸池、青龙、太阴、天符、摄提九神,祈其降伏水旱,功佐上帝,德庇下民,以期嘉谷岁登,灾害不作。至于吉时,臣以为后日寅时为宜。”
祈雨的日子一定下,太常寺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袁天纲被钦命为仪式的主事者,自然最为忙碌。这日到了祈雨的时辰,自宫城至春明门的街道两边,宫中宿卫手持火把以为警戒。李世民身着大裘冕,率领文武百官缓缓东行。这里对诸种繁复的祭祀仪式不一一细表,李世民在袁天纲的导引下完成了仪式,此时东方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李淳风的一番言语,使李世民明白了天象的平衡。然到了正式祭祀的时候,李世民亲临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心里油然生出圣洁及虔诚的祈祷,把李淳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默默地祷祝九神,乞求他们伸出神灵之手,早日降下甘霖来。到了最后,李世民的眼眶中竟然含满热泪。
数日后,袁天纲又主持了籍田仪式。还是在京城东郊,李世民亲祭先农,此后立于千亩之甸。就见耕根车载耒耜到了身侧,司农卿取之跪送至面前。李世民取耒耜就耕位南向而立,既而耕三推。此时,京中百官及京城百姓皆围观,将耕籍之地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看到李世民开始耕作,顿时跳跃欢呼起来。李世民耕作之后,三公、诸王、尚书、卿等依顺序入田耕作。
不日之间,李世民亲自主祭祈雨仪式和亲耕籍田仪式的消息传遍天下,当此受灾之际,他的行动给百官和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忙于农事,力图自救以求有所补益。
北方诸州毕竟歉收太多,地方官吏虽努力赈灾抚慰,然百姓家中无隔夜之粮,倒有一大半人出外逃亡乞讨。像受灾最重的蒲、虞两州,因接连几年少雨,去年粮食颗粒无收。这里的官府虽设了不少粥棚,无奈人多粥少,百姓依然饥饿,最后还是选择出外乞讨活命。年关之后,这两州的百姓基本上出外殆尽。只见千村万户萧瑟寂静,等闲难闻鸡犬之声。
这两州的刺史眼见辖下百姓越来越少,再也坐不住了。要知道李世民的诏令甚为严厉,地方官吏须照顾好辖下的民户,不得令其星散,并以此作为年底考功的一项重要指标。眼下百姓纷纷逃散,田地无人耕种,到了年底考功之时无法向吏部交代。其间若被人奏上一本,也许不到年底,自身的官职就保不住。这两名刺史虽远隔数百里,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收拾行装,沿着流民逃散的路线去寻找他们的踪迹。
两人所行道路不一,然沿途所见情景大致相同。只见道路两旁刚刚冒出青芽儿的漫坡上,每每有着一堆堆的新土,不用问,那里面自然埋葬着因饥饿而倒毙的流民。愈往南下,坟堆愈多,两人的心境也日日沉重起来。他们眼望前方的萋萋蔓草,心想这些流民最终要逃归何处呢?
数日后,他们几乎同时到了邓州的地界。流民到了这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踪迹,道路两旁再也见不到新修的坟堆。他们急忙寻来当地人询问,来人答道:“本州陈刺史仁慈为怀,已令官府和民户腾出住所,收纳流民,并给予饮食,他们不用到别处流浪了。”
蒲州在邓州的偏西北方向,虞州在邓州的偏东北方向,两州距离邓州皆有八百余里。两位刺史不禁纳闷,邓州也同样遭遇灾年,何以就五谷丰登能接纳流民呢?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换上官服,前去拜见邓州刺史陈君宾。
原来陈君宾去年所施行的数条措施果然收到奇效。邓州去年虽遭遇天旱,陈君宾下令百姓依水边耕种,以便于汲水。为了对付连日的干旱,陈君宾又令各县征集能工巧匠,统一到各县衙前集合,然后就地取材,让他们日夜赶造水车。水车甫一造成,立即被分往各乡安装,既而开始车水。这种水车可并排站立十人,他们蹬动脚下的叶片,大轴开始转动,带动了伸入水中斜槽里的桨叶向上扯动,即将下面的水不绝地车入渠中以灌溉土地。那些日子,邓州境内热火朝天,田亩中每隔不远即有一架水车在那里不停地工作,场面煞是壮观。男人们换班休息,不让水车闲着,女人们做好饭菜,将之送到田亩旁男人的手中。陈君宾在最酷热的日子到各县巡视,看到嫩绿的禾苗在茁壮地成长,心里很是舒坦。到了南阳县,他又把县令刘铁立夸赞了一回:“本州人丁兴旺,皆赖你当时发现的大粮仓。如今本州人丁短短半年之间,已经增加了两倍,若没有那些粮食吸引,是难见成效的。有了这些人,荒芜的田亩可以开垦,抗旱之时,车水也无缺人之虞。嗯,你的这件功劳,本官会牢记在心的。”
刘铁立一直怀着心事,怯怯说道:“陈大人,粮仓的事儿按例应该向朝廷禀报,我们私自瞒了下来,万一上面怪罪下来,下官怕吃不消啊!”
“不妨。只要今年秋收大熟,我们将等量的谷物再贡献给朝廷就是,上面不应该再怪罪我们。毕竟,仓中的粮食未入你我的私囊,而是入了百姓的口中,就是当今皇上知道,想他也不会说什么。”
此后北方诸州有蝗灾起来,陈君宾闻讯加倍小心。他令各县组织男丁到河汊沼泽等地,尽去其中丛生的芦苇和杂木,尤其对北境一带最为小心。男丁们手持柴刀,在其间拉网剥离,使蝗虫没有栖息之地,这样修成了一道阔大的隔离带,以与蝗灾之地相绝。是岁,邓州境内因防范缜密,果然蝗灾不起。
秋收之后,邓州全境大熟。百姓收获之后感谢官府之恩,加倍将原赊欠之口粮和种子归还官府。一时间,各县的义仓及南阳县的官仓皆储满了粮食。尽管这样,百姓家中的粮食仍然充足,因无法妥善收藏,甚至发生多起储藏不善使谷物霉变之事。此年,方圆诸州以邓州的谷物最便宜,外州的商贩纷纷来这里收购粮食。陈君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允许将谷物卖给他州流散天下。因李世民下诏给复天下一年,陈君宾不敢采取租赋形式征收谷物,思索了数日,终于想出了一条好计。他将州、县中的衙役们尽数遣出,令他们全力搜索商贾,每抓住一名,即令其退出钱粮之后方能离开。他又派人在交通要道上设立卡子,严厉查处私自贩运粮食之人。邓州这样一闹,一下子遏制住了粮食外流的势头,这样又带来了一个后果,即是粮食价格更贱。
如此过了数日,邓州全境内贴出了陈君宾刺史的告示。其中言称官府为了解决百姓储藏粮食难的问题,特议价敞开收购百姓手中的余粮。其所定收购价格为当时邓州境内的市价,比国内的市价要低上一半。百姓看到有处卖粮,且是自己感恩戴德的官府出面收购,他们留足口粮和种子之后,纷纷踊跃卖粮。
陈君宾获得粮食之后,先是设法储藏了一大半,再将剩余的粮食悄悄运往外地贩卖,这样赚回来的钱正好弥补了因购粮而垫支的官银。陈君宾在那些日子高兴异常,眼瞅着自己手中如今有钱又有粮,他连睡觉都觉得分外踏实。
年关之后,春旱依旧。陈君宾一面下令各县继续抗旱搞好春播,一面不停地到各地巡视。他现在比起去年来显得踏实多了,然而不久,各地灾民纷纷前来乞讨。面对此情况,陈君宾对其属下说道:“邓州能有今天,虽是官民共同努力的结果,然追根溯源,南阳县的粮仓使邓州受益匪浅。如今天下灾民流离,我们能看着不管吗?可令州、县、乡衙逐级设立粥棚,所需粮食由官仓拨给。另说服百姓依据自身能力,分出房屋并给食四方流民。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国家尽一份心力吧。”
流民们听说到了邓州有房住、有饭吃,顿时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扶老携幼前来,其中以蒲、虞两州灾民最多。
蒲、虞两州刺史一前一后来到邓州府衙前,投递名刺求见陈君宾,却见州衙里冷冷清清,仅有三人在那里支应。一名主事来回他们:“事情真是不巧,陈大人这会儿正在田亩里劳作,至晚间方回。这样吧,请两位大人先到驿中歇马,等陈大人回来之后,小人立即通报。”
蒲州刺史姓张,虞州刺史姓皇甫。两人听说陈君宾在田亩中劳作,不禁面面相觑,脸现古怪之色。他们刚才在堂上等候的时候,彼此已经互相道过台甫,得知对方来邓州也为寻找辖下流散的民户,不禁哑然失笑,又不免脸现尴尬之色。他们显然急着要见陈君宾,皇甫刺史问主事道:“不知陈大人耕作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就在州衙北面的湍河边上,离此仅有六里。”
“如此就相烦引路,我们有急事请见陈大人。”
陈君宾去年所种的庄稼也喜获丰收,所获谷物足够全家二年之用。小女儿养的牛又诞下了两头小牛犊子,加上养的大群鸡鸭,陈君宾的家里可以说是“五谷丰登,鸡鸭成群”。小儿子参加了去年的会试,喜中明经科第二十七名。陈君宾现在将本州事务理得井井有条,又加上家务亦顺,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会儿身着短裤夹褂,正挥锄清理垄间杂草。小儿子参加关试之后,正在家中等待吏部铨选,这一年间的田间生活,将他原本稚嫩的身子锻炼得很壮健,他也并排和陈君宾一起劳作。他们在那里耕作很专心,并未发现一群人向自己走来。那群人到了田垄旁,主事紧跨几步向陈君宾禀报,陈君宾方才停锄抬起头来。听说是蒲、虞两州刺史来访,他扔掉锄头,一边用衣襟擦汗一边迎上前去。
张刺史、皇甫刺史听说这位农夫即是大名鼎鼎的陈君宾,急忙拱手道:“下官越境来访,请恕失礼唐突。”
陈君宾哈哈大笑:“两位大人太谦虚。若说失礼之处,本官身着葛衣短裤与你们相见,实在有失官体了。”
皇甫刺史真诚地说道:“陈大人躬身稼穑,仅此一节就知道邓州所以兴旺的原因。本官与张大人前来,就是想来向陈大人请教如何行兴农大计。望不吝赐教。”
陈君宾谦让道:“好说,好说。两位大人,这里无可坐之处,请回州衙深谈如何?且时辰已近午时,你们远来疲惫,我也要聊备几杯水酒以为洗尘才是。请,请。”
张刺史眺望湍河两岸风光,见两岸支有无数的水车,因说道:“陈大人,吃饭的事儿不急。我与皇甫大人一直在纳闷,眼下诸州皆受天旱之忧,邓州为何独独能抗水旱于无形?”
“邓州山川湿润,加上河汊较多,地貌有明显的优势。说到底,本官还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当然,巧法儿也想了一些。像眼前的水车,就是对付天旱的一件利器。张大人,蒲州那里两面皆临河水,你若依此水车的式样加以建造,汲取河水以灌溉农田,也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张刺史摇摇头:“蒲州虽临河水,然境内山冈起伏,不似邓州以平原为多,仅引水一项就要大费周折。若使全境皆受河水之益,其实不易啊。”
皇甫刺史说道:“张大人,邓州的做法须活学活用,不可生搬硬套。若让我说呀,还是让陈大人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做法告诉我们,我们再细细推敲,总能学到有用的地方。”
陈君宾为两位刺史洗尘的酒宴很是简单,仅有数道山野果蔬,以及陈君宾从自己家中提来的鸡、鸭各一只,所喝的酒为南阳产的大坛“卧龙春”。陈君宾举盏祝道:“两位大人,今天的菜也就罢了,所饮之酒还是有一些来历的。知道吗?相传‘卧龙春’是诸葛武侯躬耕南阳时所酿,其酿造之法传于今天。来,请饮一盏。”
可惜两位刺史食不甘味,他们本来就满怀心事,现在又见了邓州这里兴旺的景象,心事又加重了一层。他们见陈君宾诚心相劝,遂捧盏心不在焉饮下。
皇甫刺史叹了一口气,说道:“提起诸葛武侯,他也是我心仪已久的人物。这次难得来南阳,本来应该到卧龙岗瞻仰一回才是。可惜呀,眼见灾民到陈大人这里托庇,我心中有愧,实在无颜面去游山玩水。”
张刺史说道:“邓州山川秀美,人杰地灵,诸葛武侯遂隐居于此。陈大人,你此次调职算是来对了。我听说邢州那里,今年沙河断流无水,旱情不轻啊。你若依旧在邢州任刺史,恐怕要比现在费心费力多了。”
陈君宾见这两位刺史心情不好,知道他们既怕上面怪罪丢官,又有些怨天尤人,心想就由着他们说。过了一会儿,他抬箸示意道:“来,尝尝小女养的鸡。此物辅以山间的野菇来煨,滋味最佳,最好趁热来吃。”陈、皇甫两人听言,只好停下话头,伸箸夹起野菇慢慢咀嚼。陈君宾抬起头来,悠然说道:“本官自去年号召所有官吏自耕自足,一开始许多人不解,说是官吏靠官俸养家为古制,实际上他们是难受其苦。现在谁若再问他们,嘿嘿,他们谁也不愿意丢掉家中的耕地了。他们说,吃自家种的粮,食亲手种的菜,是最快活的事儿。”
皇甫刺史赞扬道:“陈大人的这个法儿委实不错。各级官吏居家自耕,一是为百姓树立了榜样,使人人以兴农为第一要务。最近朝廷颁布了《籍田诏》,皇上还在京城东郊亲耕籍田,亦是示范天下之意。二是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官吏能够自足,不用向百姓征收,则增加了粮食的数量。好,好,本官回去之后也要在本州推行此法。”
陈君宾感叹道:“人活在世上,皆靠大地来养。我耕种一年有余,方悟大地对人最不吝啬。一分耕种,一分收获,田亩一点都不会亏待你。国内诸州山川不一,形势不同,只要你耐心来侍弄这块地儿,总会有办法的,也定有收获。两位大人,这不是我陈君宾在这里卖嘴,只要你们将全部心思用在兴旺农事上,定有效果。从岁数来说,我比两位要年长许多。想起在隋朝为官的时候,还要用心去对付他人,以防止官场倾轧。当今皇帝诏令以农为本,提出抚民以静,我们为地方大员,则可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农事上,这样做即是遵从了皇上的圣意。君宾说的这些,两位大人不妨一试。”
张刺史答道:“陈大人所说的皆是至理,奈何蒲、虞两州已成空壳,举目境内,村落萧疏。我也想使农事兴旺,然无人无粮,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皇甫刺史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想我就任之初,也想干出一番成绩来。奈何天不与便,到头来竟然成了空壳之州。有时候我忽生奇想,觉得不如将自己锁往京城,让朝廷依律问罪,这样最干净,强似在这里苦受折磨。”
陈君宾摇手道:“皇甫大人,不可。须知事在人为,你若一味消极,那是没有出头之日的。眼下遭旱灾的非你蒲、虞两州,相信其他州的刺史同样焦头烂额,你岂能轻言放弃呢?邓州能有今日,一者占了山川的便宜,二者去年以来,各级官吏和百姓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才办成了一些事情。你们只要从现在开始踏实地办事,相信也会有结果的。眼下诸州的情况都不好,皇上也一时瞧不出什么差异来,你若自己送上门去,就让逮个正着。”
张刺史苦笑道:“我们已经一筹莫展,望陈大人能够指点迷津。”
陈君宾沉吟片刻,然后说道:“两位大人既然来了,就先在这里小住几日。一来蒲、虞两州灾民散居乡里,我派人前去统计,需要一些时间。两位大人正好借此空儿,各找到辖下民户访贫问苦。二来你们可以抽空到各县走一走,实地看看各县的做法。当然,你们沿途若遇到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也不妨游览一番嘛,譬如武侯祠。”
皇甫刺史道:“我在这里小住几日也可以,反正现在回去无事可做,正好在这里看看陈大人的政绩。至于游览山水就免了。张大人,你有心情游览吗?”
张刺史沉默不语。
陈君宾见这两人心情难释,知道不是能用言语相劝的,也就不再说话。他伸箸夹过鸡头和鸡项,然后有滋有味地将其啃食。很快,其项下的案上出现了一堆碎小的鸡骨头,上面已经没有一丝皮肉。张刺史见此光景,凑话道:“想不到陈大人爱吃鸡头和鸡项,按说这里无肉可寻,其中有什么妙处吗?”
“咳,我觉得鸡身上以这里最有滋味。你想呀,汤里的鲜味浸润于此,在啃食时候可以余味无穷。且这里的肉最为鲜嫩,因其肉少,尤为可贵。哈哈,可惜它们都让我享用,你们今日不能再享其口福了。”
张、皇甫两人对鸡头和鸡项素来不爱,心想不吃也罢,有什么好可惜的,然脸上都露出无端的讪笑。
陈君宾饭后起身送客,到了门外,他对两人说道:“两位大人这几日尽管住下来好了,不要再愁闷不已。难道大事临头,一味愁闷就可以解之吗?本官现在有一个初步想法,待你们游历各县之后我们再谈。我敢说,届时定让你们一展愁眉。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只要我们认真去做,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
两人连连点头,满嘴说着客套话告辞而去。他们回到住所,都暗自猜测陈君宾有什么高招可以让自己一展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