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渭水便桥退突厥 弘文书馆辩治乱
李世民登基之日,颉利和突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兵马进犯至武功县。李世民闻讯大怒,斥道:“乘人之危!突厥以为我国中有大变,朕又刚刚即位,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哼,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敬德来了没有?”
尉迟敬德出班奏道:“臣在。”
“朕授你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可带领十万兵马速速出城,前去迎击。”
“臣领旨。”
李世民又将目光转向杜如晦:“如晦,你可拟旨让李靖、李世提兵前来。另飞鸽传书给张万岁,让他暗暗转告无忌领兵回京。有了这两路兵马,只要敬德能抵挡一阵,谅颉利也讨不到好处去。”
杜如晦和尉迟敬德转身出殿。
看着他们两人走出的背影,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感叹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颉利就不用说了,像突利刚刚与朕盟为兄弟,明知朕新近即位,理该庆贺才是,没想到他却选择这样一种庆贺方式。”
萧瑀拱手道:“陛下,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盟为兄弟?那是作不得真的。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以牙还牙,方能灭其威风。”
这时,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萧公观点。如今陛下刚刚登基,天下不平,国内还未安定。突厥虽兵临城下,却不宜大动干戈。臣以为,兵不血刃。”
萧瑀瞪了魏征一眼,斥道:“你懂什么?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魏征神色安然,淡淡说道:“微臣现在忝为谏议大夫,提出自己的意见是本官的职责。”不软不硬把萧瑀碰了回去。
李世民神色严峻,轻轻哼了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说道:“兵不血刃?如今突厥兵临城下,难为其能啊。下步行止,要看敬德这第一仗打得如何。”
尉迟敬德不负李世民的重望,他领兵悄悄到了泾阳,在突厥兵犯京城的必经之地设伏,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一万兵马。消息传回京城,全城人皆为之振奋。
然而颉利受挫之后并不减弱进攻的势头,他重新调整了部署,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尉迟敬德毕竟没有为帅的经验,勇猛一击之后再无后续之力,难以招架突厥的三路大军,只好且战且退,一直退过了渭水。待突厥的进攻势头缓了下来,他才扎住阵脚。
颉利站在渭水边遥望长安,扭头唤道:“传执失思力。”执失思力和其父执失武曾经跟随过李世民,那是建唐之初攻取霍邑的时候,他们父子二人被始毕可汗派来帮助李渊。执失思力今年二十七岁,勇力过人,更兼思路敏捷,能言会道,是突厥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执失思力现正在军中效力,闻听召唤,急忙来见颉利。颉利说道:“你入长安城去见李世民,就说我和突利将兵百万,很想入城看看。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
执失思力不带从人,单骑潜往长安。此时长安城内杂居各色人种,进出一位异域人氏并不惹眼,执失思力轻易就混入城内,很快来到朱雀门前。此时已近薄暮时分,执失思力对宫门守卫说:“我是突厥汗国的特使,容请向鸿胪寺通禀,就说我有急事相见。”
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闻听突厥特使来京,鸿胪卿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将此消息通报给尚书左仆射萧瑀、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两人此时正在显德殿内与李世民一起议事。李世民听说后,抬眼道:“执失思力?想不到颉利派他为使。说起来,他还是朕的故人。嗯,传他进来。”
殿内,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也在场。
李世民道:“颉利兵临渭水边,想来觉得自己有些资本了。你们猜猜,执失思力的来意是什么?”
封德彝笑道:“颉利肯定还是老一套,无非威胁几句,索要些金帛。”
李世民道:“不错,他肯定会这样。唉,敬德这次虽得首捷,毕竟没有挡住颉利的进攻势头,让他有些得势了。如晦,看样子敬德只是一员虎将,让他全盘掌握军机,可能有些勉强。”
杜如晦答道:“事起仓促,敬德率领并非趁手的队伍,取得一次大捷已经不易。毕竟突厥军数倍于他啊。”
说话间,通事舍人入殿禀报,说执失思力已到殿外。李世民正襟危坐,脸现严肃之色,然后召执失思力入内。
执失思力入殿后并不行跪拜礼,拱手揖道:“唐皇在上,本人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唐皇申达大汗之意。”
李世民神色严峻,森然道:“执失思力,你来得正好。朕与颉利、突利新盟不久,朕刚即位,他们就带领兵马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不过想问问既有当初之盟,为何所贡金帛拖延至今未见?”执失思力所说中土之语甚是流利,朗朗上口并无阻碍。
一旁的封德彝斥道:“颉利太过贪婪!我朝岁岁按例输入金帛,以馈其乏,缘何动辄加码?我朝已非昔日困顿之时,你们那区区二十万兵马何足道哉!我皇素以英武著名,若驱动天兵,谅颉利万无藏身之地。我皇隐忍至今,不愿擅动刀兵因而扰民,你们难道不能体会我皇的这番慈悲胸怀吗?”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示意封德彝等臣子不可再插言,和颜悦色道:“执失思力,你与乃父当初随朕征战之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如今颉利大军压境,欺我新近登基立足未稳,此事若让你来评判,你认为合适吗?”
执失思力脸现羞愧之色,头略略低下。他默言良久,然后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请屏退左右,我有话说。”
待众人退出殿外,执失思力伏地叩道:“陛下,刚才小人忝为特使,不能全礼,望乞恕罪。”
李世民走过龙案,上前将执失思力搀起,温言道:“朕知你心,不枉我们当初征战时结下的友谊。起来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不敢平身与李世民相对而坐,而是欠身半坐,一副很局促的样子。他以前与李世民相处的时候,李世民仅是军中主帅,待部下很亲切,执失思力和他年纪相仿,又是异域之人,李世民就又多了一番客气。眼前的李世民已为大国皇帝,一身赭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执失思力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
李世民让宫女为执失思力奉上一盏香茶,说道:“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都是毛头小伙子。时间过得真快,如今我已年逾三十,算来你也该是二十七岁了。现在有了几子几女?”
李世民这样问话,令执失思力一阵轻松,答道:“禀陛下,小人现已有三女,无奈命运不好,尚未有一子。”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塞北苦寒之地,气候使然啊。”忽然又哑然失笑,“看我想到哪里去了,生育之事怎能与气候扯上关系?哈哈。”
执失思力也陪同笑了起来。
李世民慢慢敛起笑容,直视执失思力道:“你让我屏退左右,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执失思力站起拱手道:“陛下,大汗让小人传话儿,刚才已经说过了。小人还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单独说给陛下听。”
李世民挥手道:“不要多礼,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并不坐下,侃侃而谈:“陛下,大汗此次领兵犯境,就是瞅准了陛下登基不久,立足未稳。大汗此次尽出精锐,若让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的两支兵马来相抗,恐力不从心。陛下若想大获全胜,非倾国中一半兵力不可。这样,就需要调兵的时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颉利就是瞅准了这个空当,想有所图。你对我说实话,颉利到底想图什么?”
“很简单,他就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他私下里曾经对属下说过,陛下此次若给予大汗岁贡之倍,定会退兵。”
“哼,乘人之危!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性,朕遇强则强,若示以威风想捞些便宜,那是没有结果的。不错,无忌和敬德的两支兵马,合起来不足十五万,然我还有后续之兵,李靖和李世的大军已经开始南下。我再率京畿之兵亲征,则我军不下四十万,颉利能是对手吗?大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国内诸贼皆平,国力倍增,颉利若想逞强,尽可放手过来。”
“然则如此一来,京师之地征战之后定会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然陛下国土破碎,亦恐非陛下之愿啊。其实此次大汗唯索金帛,而陛下想休民生息,这场战事说什么也打不起来。何况,陛下现在送给大汗的金帛到了塞北无可花费的地方,大汗将之贮于库房,终有一天,这些金帛还是陛下之物。”
李世民大惑不解,瞪大眼睛问道:“你这句话让我犯糊涂了,又作何解?”
执失思力黯然一笑,凄然道:“小人父子从征陛下多日,亲眼目睹了大唐的兴起,衷心佩服太上皇和陛下的英武绝伦。反观我国,境遇每况愈下。如今各汗之间猜忌严重,颉利与突利、郁射设之间矛盾重重,各行其是。尤有甚者,颉利可汗轻族人重外人,与薛延陀等部落打得火热,那薛延陀狼子野心,颉利可汗这样做,无异是引狼入室。唉,外人看来汗国貌似强盛,然内部危机四伏。小人和父议过,不出数年,汗国就会分崩离析了。小人此次出使,其实也存有私心,万一将来真的这样,望陛下能伸出援手,使我们有一方托庇之地。”
执失思力的这番话让李世民极度震惊。以前他也曾听说过东突厥内部不和,不料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他又想起了秦二世、隋炀帝等人,看来一个大帝国分崩离析的原因不在于外力,关键还在于内因!这使他忽然萌发了一个朦胧的想法,今后对付东突厥的手法要有所变化,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静待其乱,再定下步行止。
李世民心里这样想,脸上并未现出异样的颜色,好半天才慢悠悠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上次在豳州时,突利也曾与我盟为兄弟,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好,我答应你。太上皇曾授尔父为右卫大将军,从今日起这个封号由你继承,朕另授尔父为大上将军,你以为如何?”
执失思力闻言后立刻下拜,叩首道:“谢陛下,小人此生定当追随陛下左右,再无二心。”
李世民笑眯眯道:“平身。今后你不可如此多礼,朕与太上皇一样,性子是比较随便的。尤其单独面对时,你如此多礼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执失思力又叩首道:“小人虽生于荒蛮之地,也知道君臣的礼仪。今日既被陛下授以官职,即是大唐之臣,敬君礼上,那是一点也不能乱的。”
“好了,起来吧。朕向来没有华夷之防,只要是大唐之臣,朕都一样看待,你尽可放心。史大柰原是西突厥子弟,现在一样成了大唐的重臣。”
“臣明白。”执失思力又叩了一下头,然后慢慢立起身来。
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外面夜色已浓,因说道:“你风尘仆仆而来,肚内定是饥了,晚上就同朕一起进膳吧。来人,传膳侍候。”
烛光下的膳案边,李世民一面吃一面与执失思力说话,心中也形成了此次对付颉利的大计。执失思力诚惶诚恐进完晚膳,然后低头告退。
次日早朝时分,只听景阳钟声中,净鞭啪啪啪三响,百官鱼贯入朝。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入殿就座,接受百官朝拜。
唐俭首先出奏道:“陛下,颉利兵临渭水,现派来特使执失思力候在殿外。”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
执失思力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进入显德殿,依突厥习俗向李世民施了礼,然后将颉利之语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颉利与突利二汗将兵百万,今已至渭水,专候陛下回话。”
李世民听罢大怒,拍案而起,斥道:“朕与尔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犹昨日耳。如今尔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难道于我无愧吗!执失思力,你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左右,先把他拉下去立刻斩首,让颉利明白朕的态度。”
执失思力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说道:“陛下,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陛下念小人对唐积有薄功,乞饶一命。”
萧瑀、封德彝也急忙出班,请李世民息怒,言称为维持大国风度,不能斩了执失思力,应当以礼遣送。
李世民慢慢坐回龙椅,脸色依然严肃,忿忿说道:“执失思力,看在你往日曾经从我征战的情分上,萧公、封公又替你求情,朕暂时饶你一命。然现在把你放回去,颉利必然认为朕怕他,愈益骄横。这样吧,高侍中,先将这人囚于门下省,由你严加看管,不许出外一步。”
高士廉领旨将执失思力引出殿外。
李世民又站起身来,说道:“众卿要奏别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说。如晦,兵调得怎么样?”
杜如晦奏道:“遵陛下旨,臣已派人持符急调六军前来,计有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现在城外候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如晦办事不错,他们来得还算迅速。秦叔宝、史大柰、段志玄。”
三人同时出班,齐声道:“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沿渭水西行,即刻出发。”
“臣领旨。”三人到杜如晦那里取了兵符,立刻出殿。
李世民又唤道:“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
“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自京城南向北包抄过去。”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三人领旨出殿。李世民这会儿站在显德殿内,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名新即位的皇帝,倒似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中主帅。
安排了这些事儿,李世民颜色稍和,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请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萧公、封公、高侍中,还有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到阵前走一回。”
李世民不带仪仗,背后仅带领甲士五百骑。经过玄德门的时候,李世民看到常何带领部下向自己跪伏行礼。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玄武门”三个大字,回思不久以前在此门后发生的事情,心内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眼睛有些湿润,遂一挥马鞭猛叩马腹,队伍加速了前进的步伐,从城内一驰而过,急速冲出了开远门。
田野上正是秋熟的季节,黄色的粟米秆、红色的黍米秆横躺在田间,其枝秆上的穗已被农夫剪下,脱粒贮藏。田间有许多忙碌的人影,他们要将粟米秆和黍米秆收集到一起,以为冬用薪柴。一些人开始深耕晒垡,再耕耙收墒,以备播种冬麦。李世民指点着田间对萧瑀说:“萧公你看,百姓刚刚收获,若任由颉利纵兵大掠,百姓就会缺粮无食。看来颉利此来也是处心积虑啊。”
萧瑀忧心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战一开打,这里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不错,不误农时为百姓之根本。我刚刚即位,又岂能兴兵使生灵涂炭?”
“然则陛下调兵甚急,已经摆好了决战的架势,臣观此战不可免。陛下,你仅带这数百骑与颉利相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凶险之地,还是慎重一些好。”
“不妨,这里是京畿之地,不是他颉利的地盘,即使遭遇不测,放手一搏,我也有胜算。萧公,你已随我多日,我如今年龄渐长,岂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
身后的封德彝等人见李世民如胜券在握,虽知他是一位谋虑周全之人,然颉利大兵压境,以这区区数百人前去相抗,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妙计,心中的疑惑一时难释。
群马一路向京城西北方向疾驰,转眼间他们已到了渭水南岸,这里的河面上原来搭有一座木桥,唐军撤退到这里的时候,被尉迟敬德下令一把火烧掉了,水中还残留着黑黑的桥桩。李世民停马向北岸望去,只见那里旗幡猎猎,突厥兵马已经凭地势扎下了许多帐篷。李世民稍一凝神,转头道:“如晦,你派两个人涉水过去,通知颉利和突利过来,我们隔水对话。”
渭水并不算深,两名甲士涉水过去,最深处仅及脖项,只不过水流甚急。两人张开臂膀奋力划水,斜斜地到了下游一里处方才登岸。
封德彝在马上向左右观看了一阵,并不见唐军踪影,忧心道:“陛下,颉利系豺狼之人,若无势相迫,愈益猖狂。我们仅有这数百人,万一他大驱兵马,我们岂不束手就擒?”
李世民道:“他不敢!我扣下执失思力不令其归,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如今两国正面相对,我朝又非无实力,在此京畿之地,颉利知我不会摆空城计的。你们尽可放心,我自有主意,呆会儿你们听了我和颉利之语就知端的。”
杜如晦道:“敬德退过渭水之后,臣已令他收缩兵马隐于山中,现在也正带兵向这边运动。有了这三支兵马,谅颉利不敢妄动。”
说话间,只见对面营盘里驰出一群马匹,马蹄过处扬起了一片尘埃。瞬间,他们由小变大,已经到了对岸,为首两人正是颉利和突利。那颉利刚刚站定,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好一个李世民,大军前来你不主动来拜见,反而扣下了孤的特使。”
李世民反唇相讥道:“当初我们豳州之盟时,已经说好互不侵扰。大唐早已不向你称臣,实为睦邻友邦。朕刚刚即位,你应该具礼前来祝贺才是,缘何撕毁盟约,擅自兴兵,莫非欺我大唐无兵马?”
颉利道:“孤已经见识过唐军了,那尉迟敬德号称中原的第一虎将,已经败下阵去。”
李世民不理颉利的茬儿,微微侧头对突利说道:“突利兄弟,你知为兄登基,是想来亲自庆祝一番了。”
李世民的这句话语含讽刺,突利不好作答,一丝羞色染红了脸庞。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转向颉利,说道:“不错,敬德是吃了败仗,不过他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劲头儿。瞧,他又来了。”
众人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的鼓钲声音。这声音一开始似远在天际,沉闷而又飘渺。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增强,其中又杂有如风的马蹄声响,似卷地而来的雷霆。很快便能看到,在李世民的身后,有三股唐军呈扇面向渭水边齐头并进。
李世民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就见颉利和突利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由远而近的唐军队伍。他不再主动与他们说话,两岸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颉利此来,本意想李世民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强迫李渊退位,刚刚当了皇帝,不能很快平复国内的各派势力。自己大兵压境,他定会措手不及的。谁想李世民一点都不示弱,先是派出尉迟敬德主动迎击,继而扣下执失思力,再亲自来到渭水边,仅带数百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颉利知道李世民的性格:虽然勇猛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必然伏下厉害的后援。眼前漫山遍野而来的唐兵,即是很好的注脚。
颉利看到唐军身影的时候,已令手下摇动红旗,招呼大队突厥兵马来渭水边排阵。一时间,渭水两岸,两军人影幢幢,一派忙碌的景象。看到双方队伍稍稍排定,颉利大声道:“李世民,我们就今日决战一回如何?”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兵者,凶器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岂能擅动刀兵?我们以前曾有豳州之盟,毕竟是友邦。颉利,你今日虽犯我国境,朕还要待你以礼。我们两人先单独谈谈如何?若谈不拢,再开打也不晚。”
颉利没有想到李世民来了后援之后,反而变了态度,他一时踌躇起来。李世民不待他回答,扭头大声道:“侯君集,速速派人搭起一座便桥来。”
侯君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手,就见从其身后的队列中冲出一行肩扛木料之人。
高士廉轻声问萧瑀道:“侯君集奉命来打仗,他带来这么多的工匠干什么?还随军携带了这么多的木料,不怕累赘吗?”
萧瑀也大惑不解,摇摇头。
一旁的封德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世民,轻声道:“皇上出征,不论巨细每每谋虑周到,谅侯君集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沿岸两军看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座新桥就此搭成,不免叹为观止。李世民见工匠已退回阵内,桥面上空无一人,就伸手示意道:“颉利,请吧。”说罢,他跳下马背,缓步向便桥行去。
颉利迟疑了一下,也跳下马背,示意突利同往。突利不愿意再近距离面对李世民,就坚决地摇摇头。这样,颉利晚了几步,还是李世民最先走到桥中央。
颉利默默地走近,到了离李世民有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两人默然片刻。还是李世民先说话道:“颉利,我们曾有盟约,有什么话派人来传即可。如今你劳师远征,何苦呢?若妄动刀兵,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颉利一时语塞。
李世民接着道:“你想说的话,执失思力全都告诉我了。唉,其实还是你的性子忒急了些。我刚刚即位,本想这几日派人北使,将一些金帛送去。我知道,塞北渐至冬天,用得上这些东西。”
颉利道:“今年我那里遭遇大旱,所养牲畜比往年减了三成。我知道你刚刚即位,有些难处,然岁贡之物要加倍,否则我难以渡过难关。”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行,你一下子增加许多,我难以筹措。这样吧,自今年开始,往输之物可以增加三成,以补其歉。”
颉利摇头道:“不行,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我辖下部落甚多,东西太少则难以兼顾。”
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摇摇头,颉利也不作声,顿时出现了冷场。
颉利凝视着李世民的脸庞,只见坚毅之中现出沉静若定的神色。颉利比他小了几岁,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去。颉利的目光又漫过李世民的身后,那里是排列整齐威武站立的唐兵。他的心思不由快速转动,心想若就此翻脸,两军对阵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这里紧临长安,唐军后续之兵绵绵不绝。想到这里,他顿时为之气馁。
颉利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想你刚刚即位,也有许多难处,就先按你说的办。我立刻退兵,你要按承诺年年贡来。还有,执失思力要立即放回。”
李世民神色严峻,说道:“我知道草原男儿最重诺言,我们既有此盟,断不可再有反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我的兵马脚步也不会出境向北一步。你呢?会不会动辄来犯我疆土?”
颉利拔出一支箭羽,“啪”的一声将其折断:“鹰坠箭折,为我汗国誓言中之最重。我若违盟,犹若此箭!”
“好的,我们就当着两军之面,刑白马而盟。你以为如何?”
两人寥寥数语,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李世民答应送出金帛,用钱物维持了国内的安定;颉利此来本意就是索求金帛,看到威武的唐军,他也无胜算,实在不愿意开战。两人各有所获,就在这便桥上达成了盟约。
一匹白马被拉到桥边,侯君集手持利刃欲斩其头,以取血盟约。李世民挥手止住他,说道:“我们既免战事,不用杀马以为牺牲。可刺其股取血一盏,即可盟约。”
须臾,侯君集遵旨刺马取血。两名兵士手捧玉盏,里面装着七成满的“土窖春”酒。侯君集将马血混入,清澈的美酒顿时变成红色。
李世民手端玉盏,面向颉利大声说道:“终我们两人一世,两国再勿相侵扰。”
颉利也大声道:“就是这话。”
两人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他们饮酒的时候,两军寂静无声,唯听到渭水的哗哗声音。两人饮完酒,随手一掷,将玉盏投入桥下水流中。这时,两军同时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李世民目视颉利感叹道:“你听,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打仗。顺乎民意为君主的第一要旨,不可逆势而行。望我们各自珍重吧!”
颉利闻听如雷的欢呼声音,先是诧异,继而茫然,不解其中之味。他迟疑了一阵,拱手道:“如此,我就北归了。望你记着今日之盟,早日将金帛之物送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金帛之物由执失思力带回,你尽可放心。你现在北归,恕我不远送了。”
两人拱手作别,回到各自军中。随后,两军后队变前队,缓缓班师。
李世民回到军中,众大臣拥上来询问究竟。萧瑀关切地问道:“陛下刚才与颉利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陛下挺身而出,有轻敌之嫌,我们实在担忧。孰料陛下胸有成竹,三言两语就说服颉利退兵,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
李世民说道:“颉利所以敢倾巢而来,直抵京城郊外,则因我国内刚靖其乱,朕又新即位,以为我们不能敌。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又振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这就出乎颉利意料之外,使之犹豫不决。颉利入我地既深,四周皆我士民,其必有惧心。朕敢于轻骑独出,不为行险,是已经料定了颉利的心机。”
萧瑀又问道:“然事先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实在疑惑得很哪。既而颉利自退,其策安在?”
“朕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刚才若跨水进击,势如拉朽。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豳州以待之,突厥若奔归,伏兵迎击,大军蹑其后,取得胜利如反掌之间。所以不战的原因,朕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应当以静抚之。若开战,所损甚多,又与颉利结怨更深,突厥必然惧而修备,防范更严,且动辄犯境。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努力养威伺畔,一举可灭之。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就是这个道理。”
封德彝拱手赞道:“陛下神机纵横,臣等实在不及。陛下能体恤百姓,以智驱敌于无形,为我大唐天下之福。”
李世民眼望对面缓缓退走的突厥兵,似自言自语道:“天下之福?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他微一侧头,目视臣下道:“朕自幼爱枪习箭,生性善战,这几年又出征较多,看来跨马征战似为朕所长。如今太上皇将天下交给了朕,要治理好天下,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这些日子以来,朕辗转反侧,忧虑良多。众卿家,如今突厥的威胁暂时消除,大家都要倾全力来治理国事。至于如何治理法,朕还没有清晰的想法,还要听听众人的主意。”
李世民又沉思了一会儿,目视房玄龄道:“玄龄,明日早朝之后,诏京中三品以上文官及众学士,入弘文馆议事。”
次日早朝之后,群臣散去。三品以上文官在宫内用过早膳,就遵旨到了弘文馆。群臣入馆片刻,就听馆外一声大喝:“皇上驾到。”群臣急忙列队迎候,就见李世民不乘步舆,健步迈入馆来。他一进门,先挥手道:“众卿不用多礼。今后入馆来议事,不用像上朝时那么严肃,散漫一些最好,此为今后的成例。”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刚刚被立为太子时,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奏事时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雷霆震怒,因此言语行动之间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李世民起初看到臣下战战兢兢向自己奏事,有点好笑,又有些得意,觉得树立威严应该从点点滴滴做起。这种状态持续数日后,王珪上疏一道请其改正。其中谏道:“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这使李世民惕然警觉,当即赏赐给王珪帛一百匹。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每见臣下奏事,不再以严肃之色相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李世民用目光在馆中扫了一圈,朗声说道:“朕刚即位,突厥即兴兵来乱,遂有渭水之盟,如此算是暂时将边疆之事稳定下来。太上皇在位之时,朕与众卿家南讨北征,终于一统天下。以上这两件事儿已定,从今日开始,大家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治国之上。”
杜如晦奏道:“陛下心怀仁慈,不愿兴兵扰民,可那朔方的梁师都这几日蠢蠢欲动。无忌来报,说那梁师都整军已毕,准备兵犯我境。”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昨天归京的路上,朕已与大家说过,所以不愿与颉利开战而和者,唯想以静抚民也。梁师都蕞尔小丑,值得我兴兵吗?如晦,可由兵部传令各州,让他们务必坚守,不让梁师都犯境即可。以后这几年,朕不想再妄动刀兵了。
“朕今日让众卿家来此议事,这就是原因之一。炀帝暴政,使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在座之人,多历两朝,对炀帝之失感触良深。萧公,褚亮,等一会儿你们可就此话题多说两句。唉,这些年群雄混战,虽被太上皇一一扑灭,然山河破碎,百姓凋敝,可谓民不聊生。目前除京畿之外,其他各地百姓逃散,田园荒芜。经户部统计,现在的民户数目,不及前隋最盛时的五分之一。昨日我与颉利盟约的时候,颉利说归去后要献马三千匹,羊万只,被我拒绝了。我让颉利归还所掠中国户口,并让他放回温彦博。马、羊皆由人所养,若人口不旺,何谈其他呢?”
温彦博是李渊派往突厥的使者,他出使的时候适逢玄武门之变,颉利起心侵扰中原,遂将温彦博扣下。
李世民接着道:“原因之二,是我朝的吏治不好。太上皇这些年将精力放在征伐上,他性格简慢,将国事多委以臣下。臣子中不乏忠谨之人,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背着太上皇自行其是。”说到这里,李世民向坐在前排的裴寂扫了一眼,裴寂看到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来。这时,李世民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隐太子帮助父皇辅国,然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肆意放纵臣下,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紊。唉,这吏治之道,为何就不能清明简约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武德之初,李密降唐。京城之官欺他是一名降人,又以为他家中有金山银山,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前去勒索,这分明是前隋遗风嘛!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虞世基毫无二致!对了,如今天下民户不及前隋五分之一,然我看各级官吏却不比前隋少。玄龄,你将这件事儿好好查一查,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该裁撤的就要坚决裁撤!”
李世民的音调一高,吓得群臣不敢多发一声,待他话音一停,满馆寂静。这使李世民又觉察到自己的严厉,遂展颜一笑,说道:“瞧我,一激动就跑了题儿。我刚才说的两个原因: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因之形成了今日纷乱的情形。这正是我们今日要议论的话题:如何治理当今的天下。嗯,萧公,你先说说。”
萧瑀缓缓说道:“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譬如租庸调令和均田令订于武德七年并推向全国。现在看来,此两法在京畿收到了效果,而在京畿之外效果甚微,盖缘于时日太短。一项田亩制度尚且如此,要彻底改观天下之容,那是需要许多时日的。陛下让臣谈谈前隋之事,虽是过眼烟云,然恍在昨日。文帝将江山交给炀帝的时候,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计口四千六百零一万;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永丰仓、太原仓及天下义仓充满,京都及诸州库,布帛各数千万;且四夷宾服,输贡者众。自秦汉以来,未见有如此富庶之朝代者。”
李世民插话道:“你提到秦汉,令我想起了这秦朝和隋朝,确实有相似之处。其祚运者短,又遇上暴君。不同的是,秦始皇首先是削平六国的雄主,其次才是肇始秦亡的暴君。隋炀帝和他相比,就显得一无是处了。”
萧瑀点点头:“陛下所言不错,秦隋祚运太短,和暴政休戚相关。臣曾经计算过,炀帝恃天下富饶,因而劳役不息。如建东都,开运河,修长城,进攻高丽,到各处巡幸等,十余年间,共征用人力……”说到这里,萧瑀记不准数字,一时语塞。
褚亮接口道:“合计用人口约三千零一十二万人。”
褚亮此语一出,举座惊叹。以前他们皆知隋炀帝滥用人力,但不知确切数字。隋最盛时人口为四千余万人,隋炀帝这样使用人力,基本上将国中丁男用过三遍。加上其后诸强争斗,伤亡又多,人口当然要锐减了。
李世民道:“然大乱之后能否实现大治?萧公刚才言道有待时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还有,若实现天下大治,要采用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说道:“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陛下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天下大治。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今偃武修文,以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瑀冷冷说道:“三年?房中书以为这是一场战事吗?何期其速耶?须知治国与征战是两码事儿。你以前多随皇上出征,未曾理政,这怪不了你。然不可妄发空言,若因言误国,那就是大罪了。”
这句话让房玄龄面红耳赤。一段时间以来,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自恃为老臣,将房玄龄等人不放在眼里,议事的时候往往当庭驳斥。李世民理政要倚重他们,且想房玄龄等人也的确需要历练一番,就并不在意。但萧瑀刚才的这番话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丝不舒服,本来今天来议事就是自由讨论,不拘对错皆可说出。然萧瑀自恃老臣,以训斥的口气动辄给房玄龄扣帽子,言语中也透出刻薄,就不合平等议事的初衷了。
这边的陈叔达点点头道:“对,若说三年实现大治,时日太短,臣看至少要有十年。须知打破一件东西容易,然建成一件东西就难了。”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观众人神色,赞成萧瑀、陈叔达观点的倒有一大半人。
房玄龄不同意萧瑀、陈叔达的观点,说道:“不错,两法令于武德二年初定,然武德七年以前,征战频繁,无暇顾及。七年以后,皇上刚刚说过,隐太子不专其事,放纵大臣,未将全力用在以静抚民上。若拿过去的老眼光来看现在,什么都一成不变,不是积极的态度。”
李世民微微颔首。
这时候封德彝插进话来。房玄龄抬出了李世民刚刚说的话,他不好在此问题上继续纠缠,遂变换角度说道:“不错,房中书说得有理。如今陛下专事以静抚民,然不能像房中书认为的那样,搞什么教化百姓。要知道,秦始皇灭六国,隋文帝取代前朝,他们若采用教化的方略,断不能成。陛下,臣以为,天下大乱之后,若想取得大治,必须采用严厉决然的手段来训导百姓,而不是采用渐进之教化手段。如此,臣以为三年之内可以实现大治。”
封德彝的这番话引起了萧瑀、陈叔达的不满,以为这是他惯用的左右逢源手段,两人都重重地哼了一声。
群臣复又低头议论,只听馆内充满了嗡嗡的人声。这时,从馆内最后面冒出了响亮的声音:“若依封公此言来治理天下,则陛下与秦始皇、隋炀帝有何不同?莫非想陷皇上于不义之境地吗?”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后排缓缓站起一人,却正是谏议大夫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