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猛药吞腹入歧路 英主托辅奔黄泉

贞观二十三年春节过后,李世民的身体极度虚弱。白日里,殿堂内炭火极旺,将室内烘得如同春日,李世民还要穿上一重又一重的厚袍,深怕受凉。李世民去岁服用那罗迩娑婆寐所献春药之初,感到精神健旺,不免白日黑夜里抖擞精神,鏖战不已。如此数月过后,再服此药似乎无效用,李世民也就丢开不服。停药之后,李世民萎靡不振,感到无精打采。

李世民身体虽虚弱不堪,犹强撑着身子接见来使。

大唐这几年连续派兵袭扰高丽,弄得高丽人疲惫不堪,盖苏文忙于应付,也就无心再派兵去攻伐新罗,如此让新罗喘过气来。这年春节,新罗女王金贞德派其弟新罗相金春秋入长安朝贡,金春秋之子金文王也同行。李世民强撑着病体,会见了他们。

金春秋恭颂皇上对新罗之恩,并奉上贡物,其中以数十枚高丽参最为瞩目。金春秋恭祝道:“新罗臣民唯望陛下龙体康健,万寿无疆,特奉上高丽参以表心意。”

李世民咳了一声,说道:“新罗远隔数千里,莫非也知朕身体呈虚象了?”

这句话让金春秋难以回答,李世民身子的虚弱之状,一搭眼就能瞧得出来。他现在感到直言与虚言皆不好,其心中稍微一计较,缓缓答道:“新罗臣民虽远隔数千里,然对陛下的敬仰之情与中国人一般无异。这次奉上高丽参,唯有一门心思,即是陛下日常服用,除了永葆万寿无疆之外,亦可使精神更加健旺,使陛下感受到新罗臣民的崇敬心情,说不定哪日到新罗巡视一番,即为新罗国之福。”

李世民及在场大臣心中皆赞金春秋会说话。

李世民微笑道:“万寿无疆?说如此恭颂之语还行,人寿夭有期,别说万岁,百岁之人能有几个呢?朕今年五十有二,身子如此模样,恐怕难攀百岁吧!”

金春秋急忙道:“高丽参确实有延年益寿之功效,陛下若从此长期服用,别说百岁,再延寿一纪亦未可知。”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罢了,高丽参若果有如此功效,定成人间极品。当初秦始皇为求长生,派徐福东渡求药,他为何不就地取材呢?嗯,朕身子有点乏了,无法与宴,就由高卿陪你吧。”

高延寿答应道:“臣奉旨。”

李世民转对褚遂良道:“新罗孤悬海边,多年来对中国忠贞不贰,其志可嘉。遂良,你速速拟旨,授金卿为特进,其子为左武卫将军。”

褚遂良躬身领旨,四边诸国入朝觐见时,李世民往往授予唐朝官职,以示恩宠之意。金春秋此次被授为特进,列文散官一品,颇为荣耀。

金春秋父子急忙跪伏谢恩。金春秋谢恩毕,抬身奏道:“陛下,臣入中国地面后,发现男女所着衣服颇为灿烂,又见朝中官服有新朝气象,臣心内羡慕不已。臣奏请陛下恩准,新罗今后改用大唐章服。”

新罗人此时说汉话,用汉字,与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金春秋现在奏请改用大唐章服,李世民自然准奏,让高延寿通知少府监赠予章服图样。

接见完金春秋父子,李世民又见了自西域来的龟兹王诃黎布失毕。李世民此时神情疲惫,无心与其说话太多,仅寥寥地斥责了其数句,然后授其为左武卫中郎将,令其与家人一起在京中居住。

李治看到李世民的疲态,忧心如焚,下来后召见王玄策和崔敦礼,询问炼药进展情况。他年轻无甚见识,见李世民近来颇信丹药之能,就将丹药视为灵验无比,觉得应该督促炼药进度,以表自己仁孝之心。

李治对二人说道:“你们也都见到了,父皇近些日子神情疲惫,急需进用丹药。我问你们,那名天竺人炼药进度如何?”

王玄策道:“此事由崔尚书督促,臣近来历练新职,未问此事。”

李治目光视向崔敦礼。

崔敦礼禀道:“殿下,臣自从负责监造炼药,在金飙门内辟出法场,造高台三层,又按照方士所列单子,采来国内奇药异石。近日,那方士已开始炼药,仅每日焚龙脑、薰陆诸香,需数斤之多,又作乐于台下,昼夜声音不辍。”

龙脑、薰陆诸香身价昂贵,每日需焚香数斤,所费不少。李治闻言,不解地问道:“炼制丹药,与焚香、奏乐有何干系?”

“方士坚执这样做,说只有这样方能求得大还丹。”

李治点点头,又问道:“如此,丹药何日才能炼成?”

“如今诸物备齐,唯缺象牙及诃梨勒二物。”

“这有何难处,两京皆有胡商,其手中定有存货,再不然,派专人去广州港取来即可。”

当是时,长安与洛阳交通便利,商业繁荣,为胡商聚居的首选之地。许多外国商人定居于此,来往穿梭买卖香药、珍宝、陶瓷诸物。这些货物除了从陆路运输外,许多货物还从海上运输,广州作为当时中国的最大港口,帆樯林立,商货繁盛。港口里泊满了婆罗门、波斯、昆仑、大食国的船舶,上面多载香药、珍宝诸物。崔敦礼摇头道:“天竺方士说道,象牙必须选用天竺二岁龄的母象之牙,诃黎勒必须用拂林国所产,不能随便取用。”

“哦,还有如此讲究啊。既然如此,你速速派专人前去采买才是。”

“臣二日前已派出两路人马前去采买,算着日期,再有月余即可返回。”

“太慢,太慢了。你速速以我的名义告诉安西都护府,待这些采买人员一入国境,立刻快马将货物传送至京。父皇身体如此,时日不能耽搁太多。”

两人躬身听命。

那罗迩娑婆寐实为一装神弄鬼之人,其自言已活二百余岁,纯粹是鬼话,不料王玄策深信不疑,李世民父子也随之相信。他所称的炼丹之术,不过是懂一些炼制春药之术而已,现在为示自己的方术玄妙,装模作样地摆足排场,不惜耗费大量的钱物。

崔敦礼和王玄策出宫后直接来到炼药场,就闻香风弥漫,细乐阵阵,那天竺方士端坐在高台上,微闭双目,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念念有词。二人不敢惊动他,恭恭敬敬地在台下候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这时音乐停,这名方士在四名妙龄少女的簇拥下步下台来。

崔敦礼问道:“大师,刚才皇上召见我们,问丹药何时能成?”

王玄策也道:“太子已传令安西都护府,若象牙等物一入境,立刻用快马传送至京。”

那罗迩娑婆寐深知这班官吏现在宠着自己,无非想让自己早日将丹药炼成。他自己故弄玄虚,深知所炼丹药不能延寿长生,也就故意摆出架子,拼命扯长炼药时间,以图多赖一日是一日。他见二人前来催促,慢悠悠地说道:“物料也就罢了,如今有一件最要紧事,须马上办成。”

“有何要紧事?”崔敦礼急忙问道。

“丹药合成之日,须以天枢承露以润之。”

“天枢为何物?”

“此天枢高九十尺,下以铁山为脚,铸铜为两麒麟,以镇四方,上有铜盘,径三丈,以承朝露。”

崔敦礼和王玄策见他说出如此一个题目,皆惊呆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王玄策道:“建造此物费时费工,三月难成,能用他物代之吗?”

那罗迩娑婆寐摇摇头。

崔敦礼自从干了这个差使,早被这名老头儿弄得七荤八素,老头儿张口说一句话,即是奇异古怪之事,很难侍候,弄得他苦不堪言。然为了求得丹药,纵有千难万难,崔敦礼只有唯命是从,四处忙乎。老头儿现在又说要造天枢,仅筹备如此多的铜铁亦非一日之功,然他说此为炼制丹药最后关头的关键,崔敦礼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离开炼药场,崔敦礼满脸不耐烦,问王玄策道:“你当时怎么想起带回来这样一个宝贝?还好,他仅说炼药需一年时间,万一他说要用十年时间,定将我朝国库耗空。”

王玄策道:“我当时听说他有长生之术,又想炼药非大动干戈之事,因把他带回国。唉,谁料想这名老儿会有如此大的折腾劲儿,闹得我也看不过眼。”

“你当时肯定受了他的蒙骗,哼,什么二百零三岁,纯粹是蒙人!自从设立药场之始,他就让我为他配上数名妙龄处女,说取药、加药必须用处女之手来做方有效。不到一年时间,他早将那些处女轮流糟蹋了多遍。你说,他若是二百余岁的年龄,还有此般能耐吗?”

王玄策早知此老儿爱房事,只好苦笑着连连摇头。

崔敦礼愤愤道:“哼,再过几日,说不定他又让我为他再换女人呢,没准还要处女。”

王玄策道:“崔大人瞧如今的光景,已到炼药的最后关头,不管他有何要求,就遂其意吧。万一他炼药不成,将事攀在我们身上,那就说不清了。”

崔敦礼颇含深意地看了王玄策一眼,说道:“他果真将药炼成,却无效用,到时候,嘿嘿,王大人,太子怪罪下来,恐怕你难逃干系吧。”

王玄策现在深悔自己当初将这名老儿带回国,以致事越闹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事到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万一药成无效,太子怪罪下来,那也怨不了别人。”

那些日子,金飙门内成为京城的一道风景线。高耸的天枢下面,香风阵阵,乐声柔绵,那罗迩娑婆寐间或到高台前绕行一圈,在那里指指点点,引得京城中人络绎不绝来此观摩。

到了三月,丹药终于炼成。崔敦礼带领那罗迩娑婆寐入太极殿向李世民呈丹药。

崔敦礼躬身奏道:“托陛下洪福,经天竺大师巧手调配,丹药于昨夜子时炼成,现呈御前。”

那罗迩娑婆寐双手托着一个金光灿灿的盘子,上面放着三只锦盒,其中一只打开了盖子,露出一粒粒的黑药丸。李世民走到他的面前,低头观看这些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丸子,疑惑地问道:“此丹药果然有效吗?”

那罗迩娑婆寐眨动着小眼,恭敬地说道:“陛下,此药采天下精华,又以甘露为辅,实为小人此生炼制的最好灵药。陛下慢慢服用,日积月累之后,即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

李世民转问崔敦礼道:“此药可曾让太医署过目?果然为长生灵丹吗?”

崔敦礼颇不好回答。昨夜丹药成后,在场的太医令让人吞服试用,吞服之人言说此药入腹后,腹中如暖烘烘盛了一团烈焰,非常想房中之事。太医令观其情状,知道所成之丹为一种非常厉害的春药,就与崔敦礼商议,能否让人试用数日后,以验其药效,再呈皇上。崔敦礼摇摇头,叹道:“皇上将此人敬为天人一般,皇太子又在那边催促不已,今夜丹炉停火,天明之后满城人皆知丹药已成,若不进献,皇上和太子怪罪下来,我们实在吃罪不起。”太医令心中也有可惧之处,怕不明药性亦遭怪罪。崔敦礼道:“你看此人服药之后,神采奕奕,劲头颇健旺,没有中毒之状。皇上近来神态疲惫,其服药后若有了精神,定会夸赞此药灵验如神。如此,我们就一同交了差。”现在李世民询问丹药功效,崔敦礼心里明白此为春药无疑,既不敢吹嘘丹药灵验,又不敢说此药无功,遂小心说道:“陛下,夜来药成之后,太医令当场派人试用。臣一直在旁观察,只见此人服用之后,神情健旺,周身有力,可见此药定然有效。只是能否长生,因药成不久,无法验证,臣不敢断言。不过臣想,此名天竺大师能活二百余岁,他此次又倾尽心力炼成丹药,则丹药灵验应该不会差。”

李世民很满意崔敦礼的答话,遂点点头,又转问那罗迩娑婆寐道:“此药若果有灵验,朕现在能服否?”

“能服,能服。小人炼制此药近一年时辰,许多时日一直盼望的就是让陛下早服丹药。”

“如何服此药呢?”

“陛下,此丹药采尽天下精华,其药效甚烈,不可多服,每日一粒即可。此锦盒所装丹药,足够陛下一年用量。陛下服完后,小人再进呈新丹,届时可服二粒。如此渐行渐积,陛下龙体日健年康,定然万寿无疆。”

大凡方士经世之术,往往有极好的口才,说得天花乱坠,惹人上当。此老儿颇有吹嘘的本领,如今丹药炼成,宛似成就大功一件,其神态中露出无限得意之色,牛皮愈发吹得山响。

李世民一生睿智,不料如今被病情所困,对这名老儿所言极为虔信,遂说道:“哦,原来锦盒中所装仅为一年之药,如此你就无法休息,还要替朕炼下年之药。崔卿,其所有用度,你还要妥当为其备齐。”

崔敦礼为户部尚书,这一年忙于炼药之事,只好将户部庶务交给侍郎负责,自己则专力应付这名老儿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心中早已非常不耐烦。现在听说老儿还要继续炼丹,心中叫苦不迭,然又不敢违背圣旨,遂躬身答道:“臣奉旨。”

李治一直候在李世民身侧,这时说道:“父皇,如今丹药已成,儿臣以为可为这名天竺大师及有功人员予以赏赐。”“嗯,你看着办吧。”

那罗迩娑婆寐又被赐予一处豪宅,另有黄金一千斤。崔敦礼及有关人员亦得到不同赏赐。王玄策因引荐有功,也连带得到一些赏物。

是夕,性急的李世民吞服了一粒丸药。半个时辰过后,其腹中如笼了一团烈火,将周身烘得热腾腾的。他来不及召妃嫔前来侍寝,随手扯过身边一位面目俊秀的宫女,就按在榻上大弄起来。在那一时刻,五十二岁的皇帝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的毛孔里全部透出精力,宛似手挥大砍刀抢入敌阵挥杀不已。李世民自从当了皇帝,再没有机会以猛将之态到敌阵中呈勇,也只有在女人丛中鏖战不已,方有拼杀的滋味。

那宫女日侍宫中,眼见皇上有众多的美丽嫔妃,说什么也不敢想到自己有被皇上临幸的机会。现在蓦然间感受到了暴风骤雨,心里有恐惧,有兴奋,然更多的还是撕裂的痛苦。李世民暴睁圆眼,身子一直大动,直弄了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宫女下身先是如涓涓细流汇出了鲜血,渐渐殷红的血痕浸透了床榻。宫女起先强忍着,最后终于痛哭失声。李世民此时正在极度兴奋,听见此女的哭声愈觉兴奋。其兴尽之后翻倒一侧,那宫女竟然脸色蜡黄,昏厥过去,被人抬将出去。

李世民歇息片刻,只觉下面依旧涌动着激情,遂再唤太监奉上册子,以图选人。

主事太监观李世民刚才的动静,知道其为服药之故,其阅历甚多,十分老成,不敢再奉来稚嫩的弱女,遂轻声道:“徐妃离此较近,将其召来如何?”

李世民想起徐惠那姣好的面庞,点头同意。

片刻之间,徐惠被召入内。她看到李世民那饱满的精神头,与往日的疲惫之态反差甚大,不明白到底是何缘故。

李世民轻轻抱过徐惠,伏在其耳边说道:“惠儿,朕今日服过长生丹药,感到心舒体盈,因想与你共度良宵。”他不待徐惠问询,自己先露了底儿。

那罗迩娑婆寐在京城中炼药动静甚大,持续近一年时间,京城中无人不晓,徐惠自然也有耳闻。后宫之中,徐惠毕竟为有见识之人,对此不以为然。她听说李世民已服过药,叹道:“臣妾知道丹药其实无益,陛下以往亦深恶痛绝,缘何如今又信之呢?”

李世民道:“丹药其实亦有妙处,不可一味弃之。朕近来身体一直不好,今日服了丹药,已见了效用。”

徐惠微微摇了摇头,心道一样的理儿,为何差异如此之大?这时,李世民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开始摩挲起来,其虽被李世民宠爱,然临幸的次数毕竟不多,现在心里渐渐升起热望,身子也变得瘫软起来,遂不自禁地轻轻褪去身上的亵衣。

李世民今夜梅开二度,其持续的时间更长。一番疾风暴雨,徐惠起初还沉浸在享受之中,到了最后也经受不起,眉头微微皱起,心中盼望李世民能够早点结束。

到了子夜时分,李世民方才一泻如注。他颓然滑下徐惠的身体,侧躺着缓缓喘息,其头上大汗淋漓,可见已尽了全力。

徐惠现在乐苦参半,她待李世民气息稍平,轻轻舒展玉手抚摸李世民的手臂,关切说道:“刚才陛下说与臣妾行房,今夜已是第二次。臣妾听说,色欲其实为利斧,最伤身体。陛下如今年龄非复青壮之时,宜节制房事,不可接连临幸。”

李世民微闭双目,并不直接回答,过了片刻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先用手梳理徐惠那略显紊乱的鬓发,再轻轻抚过其有些汗珠的脸庞,最后将其手停驻在她的胸前,爱怜地说道:“惠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人生乐事,无过于此,让朕如何能够割舍得开?太医令曾对朕说过,房事是否过度,以第二日身子是否疲劳为准。朕今夜临幸二次,意犹未尽,可见并不过度。嗯,朕有些困了,来吧,我们就此睡过。”

帐外的宫女闻声将灯烛光线调暗,徐惠顺势滚入李世民的怀抱之中,枕着其臂膀,渐渐沉入梦乡。

从此夜开始,李世民每晚服食一粒丸药,该药果然有效,保持李世民的性欲极度旺盛,基本夜夜都有美女侍寝。到了白日,李世民的精力颇旺,可以临朝视事,臣下纷纷恭维道:“天竺丹药灵验如神。”李世民闻言,心中甚喜,转对那罗迩娑婆寐又赏赐一回。

转眼间到了四月中旬,日子一日热于一日,又到了避暑的时刻。此时,阎立德奉旨建造的翠微宫新成,李世民今夏不去玉华宫,带领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薛仁贵等人驾临翠微宫。随行之人中,自然少不了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后宫妃嫔。

李世民一路劳顿入了翠微宫,想是因为一路颠簸,其入宫后感到有些疲惫,无心观看宫内外的美景,晚膳不久即沉沉睡去,也没有召人来侍寝。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后感到精神有所恢复,虽不能跨马出外狩猎,还是兴致勃勃地在宫内外巡视了一圈。到了晚间,其在温泉里沐浴,想是因为温水的滋润,让他又想起那些肤如凝脂的美女身体来,于是他让太监唤来新进的龟兹美女来侍寝。

翠微宫含风殿内,凉风习习,红烛劲烧,红纱帐里,一丝不挂的龟兹美女如一条小白鱼一般,静等大唐皇帝前来临幸。李世民对自己当初遣走那几名龟兹美女甚为追悔,现在观见阿史那社尔选来的美人,一点都不比上次的差,其心内大喜。一番缱绻之后挺直而入,其心中美妙乐不可言。于是,他很快一泻如注,然而事到中途,他忽然感到下体刺痛,其流出的精液无止无歇,他大叫一声,翻身倒撞榻上。只见其下体流出的非为白色的精液,而是殷红的鲜血。

龟兹美女见状大惊,不知所措,只好大哭起来。

再看李世民,已昏厥过去。

含风殿顿时惊闹起来,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很快步入殿中。李治毕竟少遇如此突发之事,他看到李世民昏倒在榻上,下体还流出鲜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流泪。长孙无忌还算镇静,其将手探在李世民鼻下,觉得还有气息,心里一宽,急令御医们紧急救治。

御医们不知病因,不敢胡乱用药。他们手脚忙乱,试用针灸、热敷诸法,力图先把李世民弄醒再说。

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方才睁开无神的双眼,然无力说话。

一时间,翠微宫里外忙作了一团,自京城至此的路上,络绎不绝地行走着各地名医以及负药之人。太医令把太医署之人悉数召来,以就地会诊李世民病情,对症下药。

经过数日诊治,李世民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其虚弱的状况依旧,然下体不再流血,可以开口缓缓说话。

初夏的炎热渐渐弥漫开来,尤其是午间阳光直射时更显酷热,然翠微宫内清凉如春。李世民来此避暑,本意想来享受这些清凉以及幽静,不料突发此病,其体内有着无尽苦楚不说,身上还冒出一层又一层的虚汗,实在难有避暑的趣味。

经过这番折腾,人们忘记再给李世民服用丹药。这日晚间,宫女奉上丹药请李世民服用,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太医令急忙奏道:“陛下,此药不用也罢。”

御医们遍索李世民的病因无果,最终怀疑到丹药身上。太医令悄悄向长孙无忌说道:“那天竺术士所炼丹药,名为延年益寿之丹,其实为春药。皇上上了年纪,经此猛药一激,御女无度,由此耗尽了精力,终于酿成大病。唉,若下官所言不错,再想调治皇上此病,实在太难了。”长孙无忌道:“皇上从此停药,再以法调治,难道也不成吗?”太医令答道:“皇上去年服用天竺方士的丹药,已种下病根。下官听说皇上服用一段时间后,其丹药已经无功,可见此药已耗尽皇上精力。此次再下猛药,将皇上仅余的一点精力悉数耗尽,并引发下体流血,可见此药实在太猛。若以药石延治,下官恐怕皇上体内无以接引。”

于是,长孙无忌和太医令从此将丹药视为李世民病情的罪魁祸首,现在看见宫女奉药,不禁同时谏止。

李世民无神地看着这粒黑黝黝的药丸,心想自己因服此药,一月来享受了多少快乐,而现在突发此病,恐怕此药也立了“大功”,遂轻轻说道:“不用也罢。”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无力说道:“无忌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太医令等人躬身退出殿外,李世民唤道:“无忌,来,坐到我身边来。”并轻轻抬起手来,指向自己的身侧。

长孙无忌虽为国舅,亦知规矩,说什么也不敢坐在龙榻之上,自己搬过来一张圆凳放在榻前,与李世民面对面坐下。

李世民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无忌,你们说得对,看来确实为此药惹的祸。这些日子,我感到精力四泄,身子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唉,我恐怕难逃此厄了。”

长孙无忌流泪道:“陛下怎么说出这等话?人生一世,孰能无病?大凡疾病来势汹汹,而去病如抽丝,陛下慢慢静养,终有一日会好起来。”

李世民费力地摇摇头,说道:“唉,去岁我与玄龄等人诀别,看到他们躺在病榻上的难受劲,其实不知他们内心的真正苦楚。我如今躺在这里,方才体味到了他们当时的心境。无忌,我身子苦楚,然神志尚清,知道大限将至。看来魏征说得对,为君主者权力无限,要想治国有方,须克制己欲。二十三年来,我努力克制己欲,终于造就一个花花世界。可是呀,自从嘉敏逝后,后宫无人主持,我在后宫可以恣意纵欲,无人敢谏,最终酿下祸端。”

长孙无忌恨恨地说道:“都是这名招摇撞骗的老儿惹的祸,还有那王玄策,自作聪明将其引来。陛下,臣传令大理寺,要将此二人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你就是将此二人杀了,难道能治好我病吗?何况,杀了他们,世人定会说我的病由他们而起,更为不美。”

王玄策和那罗迩娑婆寐因此逃过一劫。数日后,崔敦礼奉令封停药场,并令那罗迩娑婆寐即日离京回国。那罗迩娑婆寐正为李世民炼制下年丹药,其在京吆五喝六,风光无限,好不畅快。现在突然被逐出京,不明其原因,遂向崔敦礼问询。崔敦礼其实亦不明就里,只好说道:“让你走你就走,何必啰嗦!这里有为你备好的盘缠,若再不走,瞧我不把你乱棒打出京城才怪!”一年多的时间里,崔敦礼被此名老儿折腾得七荤八素,此时方出了一口恶气。

那罗迩娑婆寐见不是势头,遂带足一年来攒好的珍宝财物,仓皇离京。可叹李世民一生英雄,最终将性命断送到此名老儿手中,实在可悲可叹。为了不使国人及天竺人传为笑柄,竟然隐秘将此名老儿礼送回国,不加治罪,未免迂腐可笑。

李世民在含风殿内苟延残喘。这日傍晚,李治轻步进入殿内向其禀报,李靖于昨晚在宅中逝去,时年七十九岁。

李世民闻言,眼圈一红,叹道:“又去了一个!”李靖一生建功无数,为大唐立下了大功,其军机兵法冠盖天下,隐然成为与孙子并列的兵法大家,其所著《卫公兵法》堪与《孙子兵法》媲美。李世民对其相当推重,然在玄武门之变前夕,李靖不肯投奔李世民阵营,使李世民一生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对其有所防范。现在闻听其死,心中忽然觉得为之一轻,李靖的诸般好处又浮上心头,遂对李治道:“传旨有司,赠其为司空、并州都督,谥曰景武,可给予班剑、羽葆、鼓吹待遇,让其陪葬昭陵。”

李靖因此获得了无尽的哀荣。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忽然又怔怔地缓缓说道:“去岁玄龄等人陪葬昭陵,今日药师兄又将前去为伴。治儿,瞧如今的光景,我离大限之日已经不远,也该和你母后及诸大臣黄泉会面了。”

李治闻言大哭道:“父皇怎能说出这等不祥之语?父皇如今正在壮年,一场小病何足道哉,您难道忍心把儿臣孤零零地撇在世上?”说罢,伏在李世民身上大哭不已。

李世民伸手擦去李治眼泪,说道:“不许哭!”李治急忙止住抽噎,李世民接着道:“我早就说过,这副重担迟早要落在你的肩头之上。经过这一段历练,你成熟了许多,将来再有你舅舅等人辅佐,那是不会错的。治儿,人寿夭有期,为父为母者终有一日要离儿女而去,此为无法更改之事。你天性仁孝,定会长期想念,我与你母今后长眠地下,则心中足矣。”

李治依旧轻轻啜泣。

“如今国内事务已入正道,四境安定,你可在大臣辅佐下,依《帝范》所教行事,应该不会有偏差。”李世民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不安。他停下不说,凝神思索不安来自何处,过了片刻,他从李靖之死想起李世来,方才知道来源,遂说道:“治儿,我一生推崇光明之举,不行阴谋权术之事。缘何如此呢?我平定天下又进位天子,文才武功卓著,天下之人不敢有觊觎之心。你自小长于深宫,不识人间深浅,难有我的际遇及威信,不过你今后在无忌等人辅佐下,终无大碍。然有一人,你不可不防。”

“不知父皇所指为何人?”

“兵部尚书李世。”

“李尚书行事谨慎,又屡立大功,他难道敢有异心吗?”

“他现在没有,将来也许没有,然他才智有余,又为勋臣,手绾兵权,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则有迹可寻时,无法克制!嗯,我一生不行权术之事,为了你今后皇位稳固,也只好来一遭了。”

“请问父皇,该以何法制之?”

“我若有一口气在,他不敢有任何异动。然我死后,你对他无一丝恩德,时间久了,定有变数。这样吧,我明日下诏黜之,若其接诏后不发一言,立刻赴任,待我死后,你可擢其为尚书左仆射,并亲之任之,可为你所用;若其接诏后徘徊顾望,不肯赴任,你可遣薛仁贵立即擒之,当场斩杀,以绝后患!”

李治当然言听计从。

第二日,薛仁贵领从人携带李世民诏命奔赴京城,他们来到兵部衙门,当堂向李世宣读圣旨。李世听到圣旨中贬自己为叠州刺史,他跪在地上不禁大惊。因为自己现在虽为兵部尚书,然贞观十九年时被授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实为宰相职,现在自己并无过错,却一下子被贬为正四品下,他一时难明其意。

薛仁贵宣读完圣旨,将之交给李世,李世双手接过,问道:“薛将军,皇上还有其他言语吗?”

薛仁贵摇摇头,说道:“下官今晨拿到圣旨,即飞骑前来向李大人宣读,并不知其他言语。”薛仁贵所言并不是谎话,他确实不知道为何原因将李世贬官,一路上还为此纳闷。至于后面的隐情,他不敢向李世托出。其临行前,长孙无忌将他召到一间密室里,吩咐道:“你午前须赶回京将圣旨向李世宣读,日落之后,他若还在京中,可持此金牌将其擒拿,并就地斩杀。”说罢,交给薛仁贵一面代表皇权的金牌。

李世又问道:“薛将军此来,是专程来宣读圣旨吗?”其边说边立起身来,显得问话很随意。

“不错,下官遵长孙大人之命,前来宣旨。”

李世一生用兵多筹谋,其料敌应变,皆契事机,现在突然被贬,实在毫无理由。薛仁贵为皇上近侍,仅有卫护之责,而无宣旨之职,他却受长孙无忌委派前来宣旨,实在透出蹊跷。李世在此一闪念间,已洞悉了李世民的意图,他近日对李世民病情早有耳闻,明白李世民如此做其实为身后事安排。想到这里,李世对薛仁贵道:“薛将军今日还回翠微宫吗?”

“下官明日方回。”薛仁贵老老实实答道。

“如此,请薛将军上复皇上、皇太子及长孙太尉,就说我深深感激圣恩。现在接了圣旨,立刻往叠州赴任。”

“莫非李大人连家都不回了吗?”薛仁贵见李世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不禁诧异问道。

“是啊,皇上如此紧急下诏,想叠州那里定有要紧事,还是早日赴任为好。薛将军,我要忙于收拾行装,马上就走,如此就不能与你叙话了,请多担待。”

薛仁贵惊讶得张大着嘴巴,想不透他为何如此匆忙。不过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吩咐自己的事不用办了,倒免了一番手脚。

片刻之间,李世已整顿结束,仅带领两名随从,跨上马向薛仁贵拱手作别。

李世民听说李世的这番举动,不禁叹道:“唉,他毕竟识破了我的心机。不过他竟然不停顿一下,连家门都不入,未免露出了痕迹。”

李世民自知大限将至,这日将褚遂良唤来,让其代拟遗诏。三日后,褚遂良将遗诏拟成,送入含风殿请李世民过目,此诏写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于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昔者乱阶斯永,祸钟隋季,罄宇凝氛,昏辰象,绵区作梗,摇荡江河。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虽复妖千王莽,戮首车,凶百蚩尤,衅尸军鼓。垂文畅于炎野,余勇澄于斗极。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再维地轴,更张乾络,礼义溢于寰瀛,菽粟同于水火。破舟船于灵沼,收干戈于武库。幸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至于比屋黎元,关河遗老,或赢金帛,或赉仓储。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诊;忧劳庶政,更起沉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玄泉,夫亦何恨矣!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文武官人三品以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以下,临于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于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昔者霸陵不掘,则朕意焉。太原无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褚遂良体会李世民心意,拟诏时数易其稿,逐字斟酌。李世民阅后非常满意,说道:“可在‘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一句之后,加上‘濮王、莱王,不在来限’。”

褚遂良急忙答应,当即在稿上注上此八个字。李世民不让李泰回京奔丧,深怕昔日魏王党再有异动,如此对新皇帝不利。

李世民闭目养神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遂良,此诏拟得过于华美,像其中所言:‘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又曰:‘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后人若见此等词句,定会讥朕自我吹嘘。你应该知道,此诏虽由你所拟,毕竟为朕之言语,对其中过于溢美之处,可以略作改动。”

褚遂良急忙答道:“陛下,臣拟诏之时,往往笔悬纸上难以下笔,深恐不能表达全貌。臣下笔之时,实际上已将陛下之功抹去不少,若再加改动,臣实在不敢奉旨。”

李世民此时无力多讲,就轻轻挥挥手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此诏就如此定稿,待朕宾天之日,可立即颁行天下。”

“陛下……”褚遂良听到“宾天”一语,顿时泪如泉涌,有心想说话,终久不敢再说,遂躬身退出殿外。

李世民的担忧其实为多余的,后世史家写此,由衷赞道:“甚矣,致治之君不世出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类,庶几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至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然《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

世人常常爱求全责备,然后人提起李世民,往往多溢美之言,对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等诸多所谓的缺失,常常视而不见,由此可见后人对其极为爱戴。

李世民一日又一日躺在含风殿内,身上苦楚未有一丝减轻,反而日益加重。御医们百般调治,终久束手无策。李治向长孙无忌说道,不如将李世民搬回京城诊治,也许会有结果,长孙无忌坚决不同意,说李世民如此虚弱的身体,哪经得起如此折腾。

五月过后,李世民的身子更糟,其周身浮肿,面孔肿得变了模样。长孙无忌见诊治无效,对太医令大发脾气,骂道:“你们往日里自恃医术高明,皇上如今有病,你们怎么越治越糟?哼,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问罪你们。”

太医令也无计可施,心道皇上食丹中毒,无药调治,怎能独怨我们!长孙无忌现在权倾朝野,当此盛怒之时,他不敢与其犟嘴,只好小心回答,然后再苦思疗法。

其实李世民到了现在,任何药石用在他身上也毫无功效,其强撑至今,无非靠其肌体自身维持罢了。到了五月八日,李世民召长孙无忌入殿,想独自对他说一些要紧的话。孰料长孙无忌一进殿门,看到李世民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模样,不禁悲从心来,就此呜呜大哭起来。二人从小为伴,后来又成为至亲,诸般情谊混杂在一起,非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长孙无忌的面庞上,替他拭去泉涌似的泪花,叹道:“无忌,我唤你前来,有大事要说。你如此哭哭啼啼,我们如何说话?”李世民说完,忽然明白长孙无忌如此大哭,实为悲己将与之永诀,也不禁哽咽起来。

长孙无忌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见到陛下如此模样,实在心痛如割……”

李世民此前与人诀别时,其最大痛处即是今生再难与人相见。现在自己病重,心里早知道离辞世不远,与长孙无忌等人相见的时辰无几。那一时刻,他不禁悲从心中来,也陪着长孙无忌流泪不已。

他们相对而泣,实在无法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方才止住哭泣。然经此一折腾,李世民又耗去许多精力,没有力气对长孙无忌说话,遂让长孙无忌退出,说道:“我今日歇息歇息,你明日带治儿和遂良入殿说话。”

第二日为五月九日,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早早地候在含风殿之外。殿内,太医令带人正为李世民侍候汤水。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令等人方才出来。太医令将长孙无忌拉到一边,小心说道:“瞧皇上的光景,今日很不好,你们入内后拣要紧的话说,不能让皇上耗力太多。”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与二人一起入内。

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微闭双眼,看到三人入内,轻声道:“你们来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李治不禁轻轻啜泣起来。

李世民轻轻地摇摇头,说道:“不可再哭!”李治急忙止住哭声。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示意二人靠近一些,将手抬起拉着二人之手,殷切地说道:“我自知大限将至,今日召你们来,要将大事托付给你们。”

“陛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里非常明白李世民离死不远,有心想再宽慰几句,又觉得于事无补,唯有流泪不止。

李世民费力地抬起右手指了李治一下,说道:“你们当初言称治儿仁孝,极力推荐他继为储君,我遂群臣之意立治儿为皇太子。治儿入东宫以来,勤勉学习,练达政事,堪称仁孝,可为大唐天下之主。无忌、遂良,我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然无力说出。一句话,治儿毕竟年轻,你们今后要好好辅佐他,将天下事办好。”

两人心里明白,皇上临终之前,指明自己为顾命大臣。长孙无忌既为勋臣又为国舅,当然为顾命大臣;而褚遂良为朝中新贵,新进位为中书令,却能成为顾命大臣,他事先实在难以想到。两人齐齐地跪在榻前,向李世民叩首道:“臣遇此大恩,愿尽心竭节,鞠躬尽瘁,全力辅佐太子。”

“起来吧。自今日开始,你们二人就依此办事。”李世民又将目光视向李治,说道:“若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李治也跪下叩首道:“儿臣奉旨。儿臣今后每遇大事,定事先与其商量。”

李世民让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人,即是被贬出京的李世。后来李治即位,果然召李世回京,授其为尚书左仆射。有此三人辅佐李治,保证了大唐延续贞观年间的做法,使大唐国势保持了蒸蒸日上的势头,后世称此段史事为“永徽之治”,此为后话。

李世民说完这些话,已是大汗淋漓,无力多说。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褚遂良说道:“无忌随我多年,忠心耿耿,我有天下,多其力也。只是他性格耿直,不知世人心内幽暗。我死以后,你要多替无忌操些心,不能让小人进谗言以毁之。”

褚遂良躬身领旨,然心里纳闷,长孙无忌现在实为首辅,又为国舅,何人敢打他的主意?

李世民一生识人用人,实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现在嘱咐褚遂良让他保护长孙无忌,实在大有深意。后来李治即位,武媚娘渐渐专权,许敬宗也在朝中大行其道,许敬宗秉持武媚娘的意思,捏造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意图谋反,一下子扳倒了二人。这样,褚遂良自身难保,更谈不上保护长孙无忌,则李世民可谓一语成谶。

三人见李世民神情疲惫,无力说话,遂躬身退出。李世民这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唤回李治,嘱咐道:“我死之后,你千万将《兰亭序》放入墓中。我一生独爱此帖,就让它陪葬吧。”李治含泪答应。

是夜,李世民崩于含风殿,终年五十二岁。其死后,有司为其上谥号曰文皇帝,庙号曰太宗,后世从此称李世民为唐太宗。

李治遵从李世民遗愿,将《兰亭序》放入其墓室枕前,并将其母长孙皇后与李世民合葬一起。这样,李世民一生最爱的人和最爱的物件,从此又归于一室。

墓室前,镶嵌有六块石画,即是有名的《昭陵六骏》。

李世民驾崩,天下闻此噩耗皆为之举哀,四夷之人入仕于朝者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他们依本族风俗剪发、面、割耳,以致流血洒地。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人痛哭流涕,向李治请求,要求杀身殉葬,李治坚决不许;松赞干布闻听此讯,极为哀伤,以婿礼遣使吊祭,献金银珠宝十五种,请置李世民灵前,并致书长孙无忌,表示效忠李治,其中写道:“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李治感于这些人对父亲的一片忠心,就召来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二人,让他们画出归附中国的十四位外国君长之像,再琢石为像立于昭陵之前,此十四人为:

突厥颉利可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咄苾;

突厥突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什钵苾;

突厥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

突厥答布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

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新罗乐浪郡王金贞德(女);

吐谷浑乌地也拔立豆可汗诺曷钵;龟兹王左骁卫大将军诃黎布失毕;焉耆王左卫大将军突骑支;

于阗王右骁卫大将军伏阁信;

高昌王左武卫将军麴智勇;

婆罗门帝中天竺王阿罗那顺;

林邑王范头黎。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李治即皇帝位,即是后世所称的唐高宗,次年改元为永徽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