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后宫多少喜悲事 老臣纷纷凋零逝

那罗迩娑婆寐所献丹药其实为春药,李世民每隔三日服食一次,其性欲恢复到壮年时状态,于是夜夜春宵,喜乐无穷。这一日,他想起那数名放出宫外的龟兹美女,因未尝其趣不禁生出悔意,遂传旨尚在西域驻扎的阿史那社尔,让他在那里挑选西域美女,尽快送入宫来。

阿史那社尔接旨后不敢怠慢,组织人力遍访未破瓜的美女,准备挑选后速送京城。

李世民此时在宫中也没有闲着,他让人将后宫中未曾临幸过的佳丽引到自己面前,挑选其中可意者备用。李世民现在偏爱那些有着稚嫩面庞和轻盈身材的美女侍寝,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李世民拥着这些稚嫩胴体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占有的满足,且仿佛在花朵儿妙龄少女的浸润下,自己也焕发出青春。

诸般美女的滋味,自古以来唯有皇帝可以自由品尝。李世民刚即皇帝位时,将李渊留下的宫人裁撤数千,此后又逐年入宫了许多新人,到贞观末年时,其后宫之人已达三万余人。如此多的宫人,李世民纵然夜夜贪欢,受雨露滋润之人毕竟为少数。

那深宫之人,绝大多数要长期忍受着寂寞,像曾被李世民临幸过的武媚娘,一直未得李世民再度宠爱,因有册封在身也难以出宫。到了这年,因一则民间传言,险遭噩运。

是年初,太白金星屡屡在白日出现。司天台(又名太史局)依此占了一卦,其卦云:“女主昌。”是时,民间盛行一本《秘记》,其中有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史令李淳风将这些异兆禀报给李世民,早年不信异兆之事的李世民,此时心态亦有变化,从此有了心事。一日,李世民与群臣宴饮时行酒令,让人皆言小名。玄武门之变中的功臣李君羡此时任左武卫将军,封爵为武连县公,行令到其前,其自言小名为“五娘”,众皆大笑,李世民也笑道:“你赳赳武夫,怎么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晚间就寝时,李世民忽然又忆起了这件事,因思李君羡封邑中有“武”字,小名又为女子之名,就将所占之卦及《秘记》所言与其联系在一起,认为其预言正应在李君羡的头上。

李世民决定斩草除根。

一月后,监察御史奏李君羡与妖人交通,图谋不轨。李世民接报后准奏,诏有司将李君羡斩首,籍没全家。

办完了这件事,李世民以为已绝其患,然还不放心,又将李淳风召入宫内秘密问询,问道:“《秘记》所云,似应在李君羡身上。朕现已将其斩首,则此预言可破吗?”

李淳风对李世民的作为不以为然,委婉说道:“记得隋炀帝之时,民间传言李姓将据有天下。炀帝妄杀数人,终不能止,最终还是高祖夺得天下。”

“依卿所言,《秘记》中语可以信之吗?”

李淳风叹道:“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且为陛下亲属。自今开始不过三十年,此人当王天下,杀陛下子孙殆尽,其兆如今已成矣。”

李世民断然道:“其兆既成,朕将疑似者皆杀之,以绝其患。卿以为何如?”

贞观年间,李淳风、袁天罡以秘技驰名天下,二人实有真才实学,所以被天下人推重。是时,袁天罡已逝,李淳风因明天文推演,知星辰测算被人奉为圭臬,李世民也对其言听计从。

李淳风抬头向天,默默沉思顷刻,然后答道:“陛下,天之所命,不能违也。此人不死,徒然多杀无辜。臣默察天文,此后三十余年时,此人年龄已老,也许颇有慈善心肠,为祸尚浅。陛下若将疑似者杀尽,此人正好在此内,上天再降生年轻者替此人,臣恐怕陛下子孙,从此再无遗类。”李淳风的意思很明白,大唐皇帝遭此祸端为天命所归,人力不可逆转。若强行将此人斩杀,弄不好天降他人,大唐皇帝遭受的荼毒也许更深。

李世民非常信服李淳风之言,他默然片刻,然后说道:“李卿如此说,朕从此再不问此事。”

若李世民掘地三尺,定要将武氏之女找寻出来,武媚娘是时还在后宫,定然被轻易查出,如此就搭上一条命。

其实李淳风所说之话句句指向武媚娘,她后来因为机缘被李治宠爱,渐成后宫之主。李治逝后,她总揽朝政,后来干脆自己当了皇帝,改国号为大周,即为则天女皇帝。武则天为了推行革命,大肆斩杀李唐宗室子弟,到了其晚年,又想将自己的皇位传给武氏娘家。这时,有大臣问她,儿子与侄子孰亲?她方才开悟,恢复大唐的国号,传位与儿子。其经历与李淳风所言丝丝入扣,后人考证此事认为是虚言假托。然不管正史及野史记载,李君羡之死确实冤枉,完全是李世民疑心所致,则李淳风的预言不虚。

李淳风和袁天罡在贞观之时就被世人尊为神人,其预言及相人无不中。唐代以后,世上流传一本名为《推背图》的奇书,据说是李淳风和袁天罡合著。

袁天罡在世之时,一日曾为马周相面,他观罢说道:“马君伏犀贯脑,背若有负,贵验也。近古君臣相遇未有及公者。然马君面泽赤而耳无根,后骨不隆,寿不长也。”

袁天罡说马周的际遇之奇与官职日隆,后来一一应验;说其寿不长久,也不幸而言中。马周到了贞观二十二年,是时四十八岁,久病之后,于此年春天逝去。

马周得病之后,李世民认为他积劳成疾,需善加调养,遂让阎立德选择气候宜人且风景优美之地为其建造休闲之所;并让太医署派人日日问视,精心调药;又嘱皇太子李治代自己入府探视。

虽有李世民父子的百般关心,御医们进行多方调治,然马周沉疴积久,难有起色,其病情一日重于一日。到了其病逝前几日,马周知道大限将至,遂在病榻上挣扎起身,唤人将自己入仕以来的所有奏章取至榻前,然后亲眼看着这些奏章在一只大铜盆里焚毁。家人不解,惊问其故。

盆内火光熊熊,照亮了马周那张枯瘦的脸以及无神的眸子。他默默无语,一直看着最后一道奏章在盆中燃尽,方才颓然躺下身来。其喘息一阵,方才说道:“我这一生富贵,皆为皇上赐予。我唯有生前尽心竭节为皇上效力,这些奏章皆是因事而上,今我将死,留下此物再无用处,不如焚尽干净。”

家人流着泪,说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可以让后人瞻仰。

马周叹口气道:“正因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其中多谏皇上之失,我才不愿意将这些奏章传之后世。管仲、晏子贤名传之后世,其事迹多暴露君王之过而显己能,我不为也。”

贞观十五年之后,马周的地位日渐显赫,实为朝中重臣。像其主持政事堂一事,与温彦博相比,其往往一锤定音,分量颇重。其所上奏章无数,多切合时政,指出利弊。马周现在焚其奏章,表明自己的一生为李世民尽力,绝不留身后之名。后来贞观名臣流传后世的事迹甚多,唯马周的事迹流传甚少,与此举大有干系。

后来马周逝后,李世民闻听马周此举,大为感动,流泪说道:“马周想事过于偏颇了,朕一生纳谏无数,岂畏露己之短?他仅想一心辅佐我,难道忘了还有太子及其后人吗?可惜,这些奏章未留底稿,世人再难见到了。”马周逝去,李世民赠其为幽州都督、高唐县公,让其陪葬昭陵。

贞观二十二年注定是让李世民悲伤的年份,自马周逝后,高士廉、萧瑀也先后辞世。这二位老臣皆与李世民沾亲带故,在李世民谋取皇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又同辅朝政,成就盛世之业,李世民对他们的感情自然不同一般。

比较而言,李世民对高士廉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些。萧瑀性格执拗,且多偏见,后来为李世民所不喜。像他曾向李世民告状道:“玄龄辈朋党盗权,若胶固然,只不过未反罢了。”李世民对房玄龄何等信任,又知房玄龄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过分的地方,遂斥道:“知臣莫如君。朕虽不明,也知道玄龄绝对不会反。”萧瑀见李世民不理他的茬儿,认为其偏听偏信;而李世民见萧瑀如此固执,且屡与自己争论,纯粹没事找事,对其非常恼火。萧瑀逝后,李世民赠其为司空、荆州都督,让其陪葬昭陵,给予其无尽的哀荣。然在谥号一事上,李世民坚持自己的主张。当时太常寺拟谥号为肃,李世民认为不准确,没有表达出其性格全貌,遂改其谥号为贞褊,既赞扬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之坚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狭之意。萧瑀此时长眠地下,无法再与李世民争论,只好任由李世民评判自己,其若地下有知,少不了又要怒发冲冠一番。

高士廉辞世时,李世民闻讯,少不了痛哭流涕,并要亲往送葬。房玄龄此时也有病在身,他撑着病体入宫谏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药,不宜临丧。”按照道家规矩,人服食丹药后,不宜近丧,否则相冲,与人不利。

李世民不听谏言,说道:“我与他有旧故姻戚之重,君臣之分,岂能不送他一程?我知你身体不好,不用临丧,不要再劝我。”

房玄龄流泪道:“皇太子已代陛下临丧,望陛下善视龙体,不可临丧。”

李世民不听,当即带领数百骑出宫,前往高士廉的宅第。

长孙无忌作为高士廉的亲外甥,一直在高士廉宅中守灵。这日为出丧之时,长孙无忌正在那里主持起灵事宜,这时飞骑过来,告知皇上已出宫门,欲来临丧。长孙无忌闻言大惊,急忙扯下丧袍,飞身上马,向前疾奔。他驰骋一会儿,就望见李世民的车仗辘辘而来。他到了其前滚鞍下马,跪在道中,大声喊道:“陛下不可再前行了。”

李世民在车内探出头来,看到长孙无忌拦在车前,知道其来意,将手指向房玄龄,说道:“无忌,你想说的话,玄龄刚才已经说过。你勿复拦阻,赶快让开路,我们一同前去,不要耽搁了时辰。”

长孙无忌叩首道:“陛下,舅舅临终之时,臣一直侍候在榻前。舅舅弥留之际,独对臣说道:‘无忌,我死之后,皇上定要前来临丧,届时你一定要将我的遗言告诉皇上。’”

“什么遗言?”

“舅舅说:‘陛下身体不好,近来又服丹药,千万不能让皇上前来。’陛下,此为舅舅的原话,臣不敢说错一字。”

“嗯,我知道了。你让开吧,我自有道理。”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听劝阻,遂伏地大哭道:“陛下心爱臣子,至此已足矣。请陛下念及国家大计,勿伤龙体,就此回宫吧。若陛下不答应,臣一定在此长跪不起。”

长孙无忌位列三公之职,为朝中重臣之首,如今当街伏地,痛哭流涕,两边观望之人及随行宿卫见之,不禁唏嘘动容,随之发出一片抽泣声。

房玄龄蹒跚来到李世民面前,与长孙无忌并排跪下,奏道:“陛下,高仆射临终遗言透出一片至诚,臣等再拜陛下,希望陛下念及苍生大计,就此回车。”

两旁观望之人和随行宿卫也随之齐刷刷地跪下,齐声喊道:“请陛下回宫。”

李世民被现场气氛所感染,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叹道:“如此简单之事,你们定要百般拦阻。也罢,朕就此回宫吧。”

车仗缓缓掉头返回宫城,行至半途,李世民又指示直驶西内苑。他入苑后步上高台,南向望着高士廉起灵的地方痛苦志哀。高士廉之灵起运后,直驶昭陵,李世民赠其为司徒,并州都督,谥曰文献。

高士廉为长孙无忌和长孙嘉敏的舅舅,又佐李世民取得玄武门之变成功,此后担当大任,忠心耿耿辅佐李世民理国治世。其实李世民如此坚持要去送葬,还有更深的含义。他是感激于高士廉收留妻子一家,并玉成了自己的婚姻。由此来看,李世民其实为性情中人。

李世民晚年时,每至夏日,定要带领李治及众大臣入玉华宫避暑。京中的庶务,照例交给房玄龄办理。

因马周逝去,李世民授褚遂良为中书令,负责文书诏敕的起草。这日,李世民欲授司农卿李纬为民部尚书,嘱褚遂良起草授任诏书。这时,李世民想起了房玄龄,非常想听听房玄龄对此授任的意见,遂派人前去问询。

此人入京面见房玄龄,第二日即返回玉华宫。

李世民询问结果。

此人道:“小人面见房大人,见他身体不适,说话非常费力,不敢耽搁太多时辰,急忙将圣旨传给他。”

“房玄龄如何说?”

“房大人什么也没说,仅说李大人有一脸好胡子。”

李世民闻言大笑道:“这个玄龄,愈老愈谨慎起来。什么好胡子,无非不认可罢了。”

李世民毕竟非常在乎房玄龄的意见,他现在听房玄龄仅赞扬李纬有一脸好胡子,其隐言即是说李纬没有任户部尚书的才干。李世民唤来褚遂良道:“遂良,将李纬改任太子詹事吧,另授崔敦礼为户部尚书。”

太子詹事负责东宫十率府之政令,和户部尚书一样,其品秩皆为正三品。然户部尚书负责全国事务,而太子詹事仅为东宫属官,其孰轻孰重一比便知。

李世民接着道:“遂良,你办完这件事,就与太子一起回京去吧。朕听来人说,玄龄身体状况不好,让他主持京中庶务,是不恤其身体了。你回京后,可佐太子总理庶务,让玄龄好好静养一阵。”

褚遂良躬身答应,第二日一早,即陪伴李治返回京城。

此年夏秋的转换非常短暂,时间进入八月,本来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然秋雨绵绵,似乎无止无歇。如此持续数日,早将夏末的暑气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越来越凉的寒意。人们居家抑或出外,早早地将夹衣穿在身上,即使如此,疾风刮来,仍感浸凉。

房玄龄猛然遇到如此剧烈变化的天气,非常不适应,竟然病倒在榻上,不能行动。李世民闻讯,急忙亲入其府探望。

七十岁的房玄龄躺在榻上,忍受着病魔的折磨,身子枯瘦,脸色憔悴,愈显老迈。

李世民坐到榻前,房玄龄挣扎着说道:“陛下近来龙体欠佳,不宜轻动。臣近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怎可劳动大驾?”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知你有旧病,此次因风寒引发,其势汹汹,怎么能说无大碍?唉,玄龄,说到底,是我不恤你了。夏日之时,你其实已有病之前兆,我不该让你留守京中,以致被庶务缠身。多少年来,你在我身边默默无闻,不着痕迹将诸事理顺,我用你顺手,而忘了你已是年老多病之身。”

李世民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高阳公主此时也候在堂内。她端来一盏茶奉给李世民,李世民摇手不接,转对她说道:“高阳,你入了房府即是房家之人,须奉事舅姑,小心侍候。你家翁为我朝重臣,你未出生时他已随在朕的身侧,此刻卧床不起,更要加倍侍奉。”

高阳公主答道:“自家翁病卧榻上,女儿与驸马一起移居家小,以便小心侍候,女儿不敢忘父皇多次教诲。”

李世民点点头,表示满意。

房玄龄大为感动,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今生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李世民伸手拉起房玄龄之手,抚之曰:“玄龄,这么多年来,我们难道仅是君臣之间吗?其实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心中始终把你当成一位宽厚的兄长。你勿提感激之言,要说感激,我还要多感激你。”

侍立堂中的房家之人闻听皇上说出这等掏心窝之语,不禁唏嘘动容。房玄龄躺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高阳公主见状,急忙持干巾为其揩去泪水。

李世民见房玄龄神情憔悴,深怕扰了其清静,遂轻轻放下其手,说道:“玄龄,你好好静养吧,不要过于劳神。你将病养好,还要上朝,我还有许多大事要与你商量。”他立起身,对随行的李治说道:“治儿,你嘱太医署派人来此值守,早日将玄龄之病诊好。”

李治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转对房玄龄道:“玄龄,你病好后入朝,我准你乘舆行走。”

乘舆在宫内行走,本来为皇帝的特权。房玄龄被准乘舆,实为莫大的宠荣。

房家人闻言,急忙跪倒谢恩。

太医署日日将房玄龄的病况禀告给李世民,每至房玄龄病情有些起色的时候,李世民立刻喜形于色。

当秋季过半的时候,秋雨方才停歇。明媚的阳光露出头来,渐渐驱散空气中浓厚的水汽,还大地一个朗朗的晴天。随着气温的回升,房玄龄的病情大有好转,偶尔能够乘舆入宫。李世民见之大喜,因过几日即为中秋节,遂对房玄龄道:“中秋将近,我们一同赏月如何?”

房玄龄自然满口答应,但忧于自己病体未能康复,不能在夜里坐太久,深恐扰了李世民的兴致。

李世民道:“我这些年也偏爱清静,届时我们在芙蓉园内小坐一会儿,不叫其他人,有小半个时辰即可尽兴。”

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不叫别人,仅与房玄龄一起在芙蓉园里相对赏月。夜幕张起来,如镜的曲江水中央,映照着月亮的清影;对面繁密的绿树,静静地在月光下现出一片清幽。李世民观看此景,喟然叹道:“玄龄,多少年来,我们没有如此安静相对的时刻。记得洛阳之战时,我们二人沿涧水漫步,屈指算来已近三十年了。”

房玄龄也大为感叹,答道:“是啊,陛下那时勇冠三军,那是何等的胆魄!不料这些年过来,陛下操劳国事,也日渐憔悴。陛下,臣年龄已老,死不足惜,唯望陛下自惜龙体,则为天下之福。”

洛阳之战时,李世民年仅二十余岁,其身挎长剑,腰悬长弓,手持青偃回龙大砍刀,每至对阵之时,往往一马当先率先杀入敌阵中。再观李世民此时的脸色和缓慢的步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昔日的雄风。

李世民眼观水池中的倒影,缓缓说道:“是啊,玄龄,人在岁月长河中不过一瞬,岁月催人老,那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么多年过来,我们都老了。”

房玄龄坐直身体,以满怀感激的目光直视李世民道:“陛下雄图大略,待属下诚恳,使天下归心。臣等幸运,遭遇英主,又逢盛世,则一生足矣。”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早就说过君臣共治的话,天下之大,君主不过一人,若没有群臣辅佐、百姓拥戴,难成其事。我今天与你单独赏月,心里呀,其实念起多年来随我征战天下和共治国家的老臣。这些年来,文臣如刘文静、如晦、戴胄、薛收、魏征、温彦博、王珪、岑文本、虞世南等,武将如罗士信、秦叔宝、张公谨、段志玄、长孙顺德、刘弘基、李大亮等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今年以来,马周、萧瑀、高士廉也相继撒手西去。没有这些人浴血奋战和勤勉理政,我再多出几双手来,又有何用?”

大凡一个国家或者一方地域,只要有一名英明主人出现,其手下各色人才定然群星灿烂。李世民取得贞观盛世,遂成就一代贞观名臣。人们常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凡人能否成就一番大业,除了其自身才能为基础外,以上三要素也缺一不可。房玄龄四十岁前郁郁不得志,缘何遇到李世民之后而大放异彩,成为一代名相?盖缘于此也!李世民现在说君臣共治,房玄龄心里对其更为感激。这时,一阵夜风拂来,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到水面上,激起细微涟漪。所谓一叶知秋,房玄龄眼神定定地看着水中的浮叶,心中大起悲音:莫非此为与李世民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吗?房玄龄想到这里,眼中忽然溢出几滴浊泪。

李世民未体察房玄龄的内心,也未注意其落泪。他忽然耸起耳朵,说道:“玄龄,你听!何处飘来的乐声?实在美妙。”

从水面上隐隐飘来阵阵箫声,其呜呜咽咽,将天地间的肃穆和明月的纯净裹挟在一起,似一阵清风,荡涤着赏月者的心灵。

房玄龄是时已经耳背,他凝神听了片刻,难辨其音,遂颓然道:“陛下,臣耳背,实在听不见此乐声。”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房玄龄颓然的神态,其心思如电,知道他心中所思,遂说道:“玄龄,我刚才忆起旧事,又想过我们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觉得此生不枉。”

房玄龄揉了一下眼睛,默然片刻,答道:“臣跟随陛下三十余年,有时心想,哪怕仅跟随陛下三年,则此生已足矣。”

李世民微笑道:“玄龄,你此生确实不枉。知道我最推重你何处吗?”

“臣不知。”

“你事我三十二年,天下大计,多由你我和如晦一起定之,那日我说过,我们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我们亲密如此,你又多年为相,官至三公,权柄可谓重矣。然三十余年,你无迹可寻,其德却惠及天下。王珪、魏征善谏诤你能让其贤,李靖、李世能将兵你能行其道,所有这些功劳,你从未一语争功,皆将之归功于我身上。唉,三十余年如一日,玄龄啊,从古到今,又有哪位臣子能如你这样?”

“陛下,此为臣子的本分,亦为人臣之德,臣不觉有什么特别。”

“至于你的其他功劳,数不胜数。世人说我能招贤纳士,他们其实不知,我自当秦王开始乃至当了皇帝,这选人一节,皆由你主之。前些日子,我欲授李纬为户部尚书,得知你对他‘好胡子’的评价,我当即改授。玄龄啊,网罗人物,选贤任能,实为你的头功;第二件,你总揆百司,尽心竭节,闻人有善,若己有之,明达吏事,不欲一物失所,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敛,无隔疏浅,所以有‘贤相’称谓;第三件,你与无忌一起审定法令,意在宽平,制定《贞观律》;第四件,你总修国史,成就《北齐书》、《周书》、《梁书》、《陈书》、《隋书》、《晋书》六部正史。玄龄,你有如此成就,此生确实不枉。”

李世民说到这里,房玄龄已老泪纵横,其涕泣道:“陛下,这些事其实皆由陛下旨意而成,臣实在不敢言功。”

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玄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言功为人之美德,然太过于谨慎了。你能善建嘉谋,忠诚勤勉,这是你的好处,然你不能像魏征等人那样犯颜直谏,此为你的缺失。我非昏君,知道纳谏能够匡正过失的道理,然三十余年来,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强项直谏一回?没有,你从来没有。玄龄啊,这么多年来我曾经责罚过你,你一味顺从,不知辩解,我其实多为此生气。皇后临终之时,说你‘小心缜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让我‘苟无大故,愿勿弃之’。其实不用皇后劝我,我永远不会舍弃你的。除非,你弃我而去。”

“陛下,臣早就下定决心,此生永远追随皇上。”

李世民内心将房玄龄看成贴心的人,像辽东之战时,李世民让房玄龄留守长安,下诏曰:“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将其比作西汉时的萧何,由此可见对房玄龄的信任。李靖要求致仕归家,李世民仅虚让一下即同意;而房玄龄深恐权隆招嫌,遂以年老为由要求致仕,李世民坚决不许,下诏道:“让,诚美德也。然国家相眷赖久,一日去良弼,如亡左右手。愿公筋力未衰,毋多让!”所以房玄龄自从在泾阳投奔李世民后,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三十二年间,除了数次被遣居家思过以外,一直伴随在李世民的左右。这样日积月累,李世民将房玄龄比为左右手一点不为过。

房玄龄佝偻着身子,眼中噙着泪花,说道:“陛下,臣十八岁时举为进士,被授为羽骑尉。此后二十年间,臣困守薄俸,苟全性命,如此苦熬至三十八岁。若遇不到陛下,臣一生定会默默无闻,郁郁而终。臣如今耄耋老矣,体弱多病,自知时日无多。回思往事,尤其后半生位显绩彰,皆因陛下之故。陛下,臣就是现在死了,亦会含笑九泉,感到此生不枉。”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陛下责臣不敢直谏,此为臣缺失之处。只是……只是臣今后领会圣意,恐怕如此机会也不多了。”

房玄龄说出如此不祥之语,令李世民怦然心动,两人对视,皆知道此为无法挽回之事。

李世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仰望当空的皓月,叹道:“大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如此仲秋月明之夜,我们应该赏月联诗,不该对答如此悲语。玄龄,我们应该说些高兴的事。”

两人对坐此时已近一个时辰,房玄龄久病之后,身子太虚,已现疲惫之状。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老脸上顿时现出几丝苦楚。只是缘于夜色较暗,李世民未曾发现。房玄龄强忍苦楚,脸上挣扎着露出笑容,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想月宫中的嫦娥,身边仅有玉兔银蟾相伴,我们不该再添落寞之情。陛下,若言高兴之事,臣以为如今天下安澜,百姓富足,为最大之乐,所以方能以恬然心境赏月联诗。”

房玄龄的这句话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他立刻变得眉飞色舞,答道:“不错,就是此话。我回忆往事,觉得此生主要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即是佐高祖取得天下;第二件,面对破敝山河,我们君臣协力,共同打造盛世。你说得对,人一生寿夭有期,我们此生不是碌碌无为,就是现在死了,也该含笑九泉。”

两人今晚的话题始终脱不开一个“死”字,许是他们冥冥之中,感到死亡的阴影在步步逼近,以致言发心声。

四周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洒在曲江的水面上,洒在池畔的树木丛上,显得更加幽静。一阵轻风过来,引起树丛间的一阵骚动,枝叶低垂,仿佛向水面倾诉自己的密语。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了房玄龄的疲惫之态,仰望天上的月亮,自责道:“噢,我只顾自己高兴,一味与你说话,却忘了你大病刚愈,是不恤你了。玄龄,我们君臣难有如此清静单独赏月的时候,有此一聚,亦尽了我们君臣、兄弟之谊。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房玄龄颤悠悠地立起身来,倒身相拜,说道:“陛下,请受老臣一拜。臣今后到金殿面圣的日子,眼见是越来越少了。”李世民急忙将房玄龄搀了起来,眼中也滚动着泪花。

自中秋节过后,房玄龄的病情加重,不能入朝。李世民闻讯,殷勤前来探望。房玄龄的宅第坐北朝南,其府门面南而立,李世民若来探望,需绕一个大圈子方才入门。如此数回后,李世民感到非常不方便,召来阎立德吩咐道:“玄龄病重,朕去探望需绕行一圈,太费时辰。你今日立刻派人,从其东墙之北打开一门,以便朕能就近探望。”

阎立德躬身领旨,午后即将此门建成。京城之人眼见皇帝御驾一趟趟地出入房府,又见房府新开东门,唏嘘声中,更叹皇恩浩荡,房大人此生实为荣光。

房玄龄躺在病榻上,想起李世民责己不善直谏一事,遂挣扎着在病榻上写就一道奏章,让高阳公主入宫送至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阅罢,流泪对高阳公主说道:“乃翁病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

那日房玄龄沉睡之后,刚刚睁开眼,对侍候在身边的房遗直、房遗爱说道:“我刚才睡梦之中,好像到了辽东战场,满目所及皆为火光及地下横躺着的尸体。唉,我受主上厚恩,现在天下无事,唯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我若知而不言,死有余责。”说罢,他令房遗爱取来笔纸,自己口述,由其记录。奏章中写道:“《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愿陛下许高丽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臣旦夕入地,傥蒙录此哀鸣,死且不朽!”

自从李世民决意征讨高丽,房玄龄一直不赞同,其间虽出声反对,然毕竟委婉。及至李世民铩羽而归,其盛怒之下决意誓报此仇,群臣见此,再无人敢出声反对。房玄龄重病之中写此奏章,实乃呕心沥血之作,其忠君忧国之情溢于言表,李世民阅之,不禁动容。

深秋的凉风吹黄了树上的叶子,一场寒潮过来,黄叶飘然而落,树木成了光秃秃的枝干。既而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气温随之而降。房玄龄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太医令告诉李世民,房玄龄近日来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其脉象虚弱,难以撑过三日。李世民闻言大惊,匆匆来到房玄龄的病榻前,只见房玄龄躺在那里虚弱不堪,眼神暗淡无光,其看见李世民前来,有心想欠起身来,然无力坐起。李世民察知其意,伸手轻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玄龄,不可轻动,好好躺着。”

房玄龄断断续续说道:“陛下……陛下……忙于国事,不可……不可为臣……操心……操心太多。”

李世民伸手将其手握着,流泪道:“玄龄啊,你病笃如此,何必再忧劳国事呢?你的那篇奏章,我仔细看了数遍。我今日来此,就是来告诉你,我决意罢辽东之事。”说罢,他转头对随行来的李治说道:“你马上告诉兵部,让其拟诏罢辽东之事。所遣舟师及陆上兵士,让他们各还旧地。”

房玄龄眼中泛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手紧了一紧,谢道:“臣……臣感谢陛下……采纳臣言,臣代天下苍生……谢……陛下圣恩。”

数日后罢辽东之事诏书发出,程名振、张俭接诏后领兵退回国内。唐军奉命袭扰高丽数年,早弄得高丽山河破敝,人们苦不堪言。如今唐军撤兵,其压力骤降,使高丽人获得了喘息时机。李世民本想在有生之年,待高丽破败之后再给予其奋勇一击,现在经房玄龄之谏丢开手来,无法完成其当初宏愿。李世民逝后李治即位,后来遣李世和薛仁贵征讨高丽国,一举破灭之,以此慰李世民地下亡灵,此为后话。

李世民凝视房玄龄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想起数日之后,这位如同宽厚兄长的老臣要撒手离去,心里一阵收紧,就想再安慰他一番。他抬眼看到房遗直、房遗爱哥俩,心中有了计较,遂面带笑容说道:“玄龄,我们一直忙忙碌碌,不觉得年龄已经老了。人寿夭有期,那是勉强不来的。然人之生命可以通过后代传续下去,亦为人生之一大安慰。你看,治儿在你的教导之下,现在越来越练达了。遗直、遗爱二人一文一武,将来定会成为我朝的栋梁之臣。我前来之时已吩咐吏部,让其授遗直为右卫中郎将,遗爱为中散大夫,此事未事先征询你的意见,你觉得还算妥当吗?”

房玄龄明白,皇上此举的唯一目的,即是宽慰己心。他大为感动,有心想推辞,然稍一激动,顿时大咳起来。那边,房家人见一下子升了哥俩的职,顿时大喜,齐齐地拜伏谢恩。

李世民见房玄龄情绪激动,深怕在此扰了其清静,遂想离去。他用双手紧紧握着房玄龄之手,说道:“玄龄,好生养着吧。过上二日,我再来看你。”

君臣二人现在重重握手,实为诀别。后二日,房玄龄病重不治,到了夜晚子时,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世民闻听此噩耗,为之垂泪不已,并决意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朝廷为房玄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送往昭陵归葬。李世民赠其太尉、并州都督,谥曰文昭。

李世民后来数次到西内苑,遥对昭陵方向,想起长眠在那里的长孙皇后以及群臣,尤其思念刚刚逝去不久的房玄龄,叹道:“你们一个个离去,将我孤零零地撇在这里。你们应该知道,此生再难见你们一面,为我心中的最大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