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麴文泰闻惊身死 侯君集尽礼鼓行
李大亮闻知侯君集大军将至,即让人携带粮草,亲自到碛口来迎。待辛獠儿带领前锋队伍与之相遇,李大亮看到他们人马疲惫,神情委顿,回顾左右道:“西征人马至此,未与敌人谋面,却已经先经历了一番劳苦。”
碛口左前方,有一口甜水井。李大亮事先已让人将井水贮入石槽,供西征人马饮用和洗面。将士们这些日子在戈壁滩中穿行,饱受饥渴之苦,此时闻听可以开怀畅饮清水,顿时欢声雷动。他们一窝蜂拥到石槽前,美美地饱饮一回,有的人除去头上的兜鍪,用之盛水向自身及坐骑淋去。前面的人呆在石槽前不愿走,后面的人挤不到石槽前,眼见前方有水而不能用心急如焚,渐渐大声喝骂,纷纷向前猛挤,场面一片混乱。
侯君集在中军处行走,看到行进队伍忽然停顿下来,急问究竟。待听说前方因争水而混乱,不禁大怒,他取出令旗让人到前方传令:“统统就地列队,不得取水,违令者斩。”
唐军队伍纪律严明,闻听此令,人人慌不迭地离开取水处,在指定地点列队,场面渐渐变得整齐起来。后续队伍又可缓缓前行,既而编队站立。
侯君集见李大亮在此相迎,急忙下马见礼。李大亮说道:“侯尚书领兵一路劳苦,大亮简备一些粮草前来劳军。此去高昌不远,望大军焕发精神,一举克平高昌,不堕了我朝威风。”
侯君集谦虚道:“伊州远在西境,粮草转运困难,李将军何必如此?我们一路行走仅数月而已,哪儿像李将军长久在此戍边,其种种艰难之处难以言表。”李大亮文武全才,频立军功,朝野之人甚是推崇,李世民也很倚重他,侯君集虽有高傲的性子,然见到李大亮,言语中非常客气。
这时,薛万均也行了过来,侯君集吩咐道:“薛将军,你来得正好。这帮人刚才为争水混乱不堪,你去,让他们列队取水,不得停顿。”
李大亮眼望取水的人马,感叹道:“此去京师太远,大军到此太难,加上皇上不愿意轻易兴兵,所以麴文泰这种小人方敢无礼。侯尚书,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侯君集道:“降服这等小人,何足道哉!李将军,不瞒你说,皇上对此次出征极为持重,非让我带足十万人马。我到了玉门关,将那五万兵马留在当地,仅带五万人马前来,咳,对付此等小国,其实有三万人马就够了。”
李大亮神色凝重道:“按说对付麴文泰,有三万兵马就足够了。然皇上所以这样持重,自有他的道理。依下官看来,对高昌之战,势关西域大局,不可有一丝闪失,此其一;二者,麴文泰身后有西突厥支持,高昌与可汗浮屠城互为犄角,侯尚书此去攻打高昌,对西突厥不可不防。”
侯君集觉得自己与李大亮话不投机,不想说得太多,遂哈哈一笑道:“是了,我会谨记此点。李将军,五万人马拥入伊州城内,恐怕会将城池撑破吧,就让他们在城外宿营吧。大军随带的粮草还算充足,不足为虑,唯清水需李将军妥善供应。”
“下官得知大军到此,早已准备停当,请侯尚书勿虑。城中已为侯尚书、薛将军等人备下住处,现在就请入城如何?”
“好吧,我们走。李将军,不知这里是否备有葡萄?皇上每年照例将葡萄赐给臣下品尝,毕竟太少。我出京之前,就想此次西域之行定能过足葡萄瘾。哈哈,该是如愿的时候了。”
“当然,除了绿色葡萄干儿,还有地窖中贮藏的鲜葡萄,侯尚书尽可放开来吃。”
西征大军在伊州稍作休整,即继续西行,前面不远有一小镇,名为柳谷,即是为高昌所控制的地盘。
麴文泰听说唐军来讨,心里不免惊惧,然其面子上依然强悍,这日对其朝臣说:“唐朝京城离我国七千里,其间的沙碛戈壁占有两千里。戈壁之上,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么能行大军呢?我以前往长安之时,见其秦、陇以北,城邑萧条,较隋朝之时,破败许多。其若来伐我国,发兵多则粮草不继;若发兵在三万人以下,岂是我的对手?”他这样说,无非是为臣下打气。
为了防备来袭,麴文泰调集举国兵力在东面布防,不惜使西境空虚。他这日站立城墙之上,手指东面道:“唐军若来到城下,我们按兵不出,不到二十天,唐军必食尽而退走。到这个时候,我们打开城门乘胜追击,必获全胜。瞧瞧你们那一张张的脸色,为何紧锁眉头?”
高昌的臣属听说唐朝大军来讨,皆满怀惊惧,将诸多忧色堆在脸上,不像麴文泰那样能够强作镇静。
过了数日,一首童谣传遍全国,其词曰:“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这首童谣渐渐传入宫内,渐渐传入麴文泰的耳中。
麴文泰闻此童谣大怒,他唤来近臣,怒声吼道:“查、查,查出此语是何人所造!诛灭九族。”
那几日,高昌国的所有衙署不再办理政事,如狼似虎的官吏们带领从人,在全国各地追查造童谣之人。数日之间,牢狱中人满为患,他们皆是拘来的嫌疑之人。
麴文泰此举,使其国内形势雪上加霜。
长安那里,李世民抚民以静,轻徭薄赋,推行清明政治;而高昌的麴文泰却不然,他虐用其众,几可是隋炀帝的继任者,与唐朝相比反差极大。国人积怨已久,现在听说唐朝起兵来攻,私下里皆欢欣鼓舞,这首童谣的出现,显示高昌人渴望早日被大唐一统,从此脱离麴氏王朝的统治。
却说高昌官吏穷索传言之人,牢狱已满,新获之人竟然无处看押。大臣麴雍感到无从收拾,就向麴文泰请示如何处理这班人。
麴文泰问道:“找到造谣的正主儿没有?”
麴雍答道:“臣等抓住传话之人以后,采取严刑逼供手段,迫其说出上线之人。一些人招架不住,只好招供。我们顺藤摸瓜,满想能很快找出主使之人。可是呀,事越办越难,反让臣等招架不住。”
“他们人人皆似主使之人,又皆非主使之人,实在难查。现在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新捕之人又络绎不绝地送来,如何处之呢?”
“哼,大敌当前,我哪儿有心思纠缠这种事?罢了,从中择出一批人当街杀掉,看还有何人敢再胡说八道!”麴文泰说到这里,眼中不自禁地露出凶光。
“一批?到底要杀多少人?”
“将牢狱中的一半人杀掉!其余人也要杖责五十!”
第二日,高昌国二十二城的主街上,牢头押送此案犯人赴街口行刑,午时三刻,只见刽子手大刀一挥,全国共有三百余人被斩下头颅。
高昌国共有人口一万七千七百人,此三百余人被斩,几乎与各家各户都有关联。那几日,各家各户关门抱头痛哭,送葬之人哀号遍野,说不尽的凄惨人间悲景。
麴文泰用此高压手段,将国人整治得缄口不语。他看到国内已经安静,就动身前往可汗浮屠城,欲与阿史那步真共商大计。
麴文泰上来就老调重弹,说唐军不会大兵压境,欲宽慰阿史那步真之心,最后又轻轻说道:“文泰此来,是想与叶护商议。若唐军果然提兵来袭,其进入高昌境内已成疲兵。这时,叶护若与我国联手夹击,定然大胜,我们进而将其逐向东去,顺手攻下伊州,如此就夺取了唐朝在西域的立脚根本。从此以后,唐朝不敢轻易西犯。”
阿史那步真茫然不解:“陛下既然说唐朝不敢提兵来袭,缘何又要我联手夹击?这样岂非多事吗?”
“为图万无一失,须谋虑周全。唐军可能因顾虑路途艰辛不来袭,然其袭破东突厥、吐谷浑的时间不远,万一他们真的来袭,我们不可不防啊!”
阿史那步真面露惊惧之色,颤声道:“唐军真的来攻吗?若如此,我要向大汗禀报,以定下步行止。”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如此神色,明白他此时的心境,遂急促说道:“想是叶护不知,可汗当初曾郑重与我相约,若唐军来攻,他定施以援手。”
“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肆叶护可汗现在对大唐的态度可谓又敬又恨。敬的是大唐国运昌盛,所以始终将自己放在从属地位,坚持求得与大唐交好;恨的是大唐最终抛弃自己,转而支持泥孰可汗,使自己的势力大为削弱,只好向西退去,将天山以东的地盘让给泥孰可汗。他现在开始将自己的势力向东扩展,招降了原臣属泥孰可汗的处月、处密部,让阿史那步真屯兵可汗浮屠城,与麴文泰联手攻破焉耆国,其目的是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以引起大唐的注意,想让大唐舍弃泥孰可汗转而支持自己。由此来看,肆叶护可汗压根就没有想到与大唐公开叫板。肆叶护可汗当初许诺麴文泰遭到唐军进攻时施以援手,非当真之言,无非哄着麴文泰与自己合力削弱泥孰可汗势力,仅是权宜之计。
可惜麴文泰不能权衡形势,高昌国自从与大唐交好,利用自己的通商地域优势,在西域诸国中渐渐形成了尊崇的地位。时间一长,麴文泰心理渐生变化,认为自己的地位举足轻重,大唐和西突厥都会倾力拉拢自己。殊不知,高昌国在李世民的心中,仅处于一个从属地位,李世民最为关注的还是西突厥,而非高昌。所以李世民可以不考虑麴文泰的感受,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并允许泥孰可汗的属国焉耆另开西域通道,打破了高昌的垄断地位。李世民这样做,其实是想用自己册封的泥孰可汗来控制西域形势,从而达到不用出兵来间接维持西域形势相对平静的目的。不料后来肆叶护可汗挥师东进,与高昌联手,将泥孰可汗势力大为削弱,逼迫李世民出兵来应对西域的势力变化。由此来看,李世民此次出兵固然是讨伐高昌,然其真正的矛头直指肆叶护可汗。当间接控制西域形势的打算落空之后,李世民出兵到西域,显然想来直接控制了。
麴文泰见阿史那步真神色恍惚,不禁焦急起来,又急促说道:“叶护,汉人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说到这里,他用手掀动嘴唇,露出里面的牙齿,“叶护请看,唇若被破,牙齿就会露出来。现在我与叶护,正如唇齿,若失其一,另者亦难存留。唐军若来袭,定然采取两种举措:一者,分兵齐头并进,同时袭击我与叶护;二者,专攻一家,待击破之后,再攻另者。叶护,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阿史那步真摇摇头,似乎茫然不解。
此后任麴文泰说破了喉咙,阿史那步真也没有回应一句囫囵话。麴文泰心中有气,愤愤想到:“突厥汗国昔日何等强盛,最终分崩离析,难成大事者,还是缘于你们内部瞎折腾。像现在危急关头,推诿塞责,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看到阿史那步真那茫然的样子,麴文泰心中浮现出古人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为谋!”遂平缓说道:“如此,就请叶护上复可汗,为抗唐军要预作准备才好。毕竟,唐军来攻,我们休戚相关,还要精诚团结才是。”
阿史那步真方才爽快答道:“请陛下放心,我今日即派人快马去见大汗。”
麴文泰遂黯然告辞而去。
他回到自己的都城,一面留心东面唐军的动静,一面派人探听肆叶护可汗对自己的态度。
这日晚间,麴文泰不召侍姬独自入睡。恍惚间,自己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所在,周围是繁茂的森林,森林后面是一圈黑沉沉的陡坡,再往上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峭壁,夜在森林与峭壁间阴沉沉地爬着,似是阎王那张可怖的脸。麴文泰回首,发现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之人,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惊惧,他大喝一声:“快来人呀。”声音在森林间空洞地穿行,无人应声。忽然,他听到四周有人走路的声响,急忙瞪目四望,就见从树干间影影绰绰走过来无数身影。想到这是随从们应声而来,麴文泰大喜,骂道:“好奴才,为何不早应声?”四周来的人依旧默默,令他十分纳闷。很快,这帮人聚拢过来,将麴文泰围在当地。麴文泰借着一丝微光凝目观看,发现这帮人有男有女,身上未穿衣服,再往上看,原来他们皆是无头之人,令他大惊。突然,这帮人腹中能说话,声音缥缥缈缈,混成巨大的声音:“麴文泰,你无端砍下我们的头颅,快纳命来。”
麴文泰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回思梦中,这帮索命之人似是前些日子被斩首的那三百余人。
麴文泰问宫女现在是多少时辰。
“陛下,时辰刚交三更。”宫女答道。
麴文泰瞪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一片黑漆。
“这帮该死的东西,死了还不让我睡安稳。”麴文泰见时辰尚早,让宫女移去灯烛,然后又复睡去。
孰料这次入睡后,马上又来到那片黑森林,那帮无头之人依然扯住他苦苦索命。这时,麴文泰见树丛间又慢慢拥来许多黑影,他心里明白,自己主政以来,杀了许多国人,前些时协同阿史那步真攻破焉耆国,又伤了不少人命。这些慢慢走来的黑影,显然正是这些冤魂。
忽然,身边无头之人齐齐伸出手来,强索麴文泰,其后边的黑影也急速向这边跑过来。
麴文泰又复惊醒。
此后,麴文泰一闭上眼,就见这帮冤魂来苦苦索命,令他无法入睡。
好歹挨到天亮,麴文泰起床洗漱,就觉得头痛欲裂,心中烦闷不已。他忽然又想起阿史那步真的那张嘴脸,不禁啐了一口:“晦气!”
麴文泰因夜来休息不好,本拟依旧在寝殿中休息,然刚用过早餐,就见麴雍在殿外等待传召,他匆匆吃完饭,唤人传麴雍入殿。
麴雍脸色阴沉,麴文泰瞥了一眼,心里不禁一沉,头痛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他料到麴雍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果然,麴雍带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陛下,去西边的人昨夜回来了。他们说,肆叶护可汗的牙帐前些日子已经向西移去,不知道弄什么玄虚。”
“移向西边?具体是什么位置?”
“他们悄悄混入突厥人丛中打探,听许多人说,可汗要把牙帐移到西方千里以外。”
麴文泰霍地立起,手掌重重向椅背上一拍,大怒道:“哼,唐军尚未来到,这些胆小如鼠的突厥人脚底板抹油,跑了!奶奶的,你当初信誓旦旦,算个什么东西。”情急之下,麴文泰禁不住破口大骂肆叶护可汗。
“陛下息怒,可汗西走,未必是怕唐军,唐军毕竟未来嘛。何况,可汗总不至于将叶护丢在这里吧?”
“阿史那步真未有动作吗?”
“没有,他至今仍在可汗浮屠城。”
麴文泰凝神一想,顿时明白了肆叶护可汗的主意,不禁又破口大骂:“这个混账东西,又想故伎重演。阿史那步真带领的本部人不过千余,其他的皆是处月部、处密部人员。这个混账东西远远躲在西面,是想观看这面的动静。若唐军来到,高昌和可汗浮屠城被破,其损失不大;若唐军铩羽而归,他就再回来图个现成便宜。”他在暴怒之中,犹能缜密地盘算肆叶护可汗的思虑,委实不容易。
麴雍看到麴文泰面孔潮红,在那里暴跳如雷,遂怯生生地说道:“陛下,为策万全,我们不如也出城去避一避,待风头过了再回来。”
麴文泰目射凶光,恶狠狠地盯着麴雍,问道:“怎么?你也想去追随这个混账东西吗?”
“不敢,不敢。臣只是随口说说。”麴雍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向其讨饶。麴文泰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说道:“若是换了外人,瞧我不斩下他几颗头来!”麴文泰任人唯亲,朝中重臣皆是宗族之人,像麴雍即是其至亲。
麴文泰缓缓坐回椅子上,说道:“你起来吧,速速派人去监视阿史那步真的动静。哼,这帮突厥人模样都生得粗豪,可是其胆却生得如鸟雀那样大。此去长安近万里,李世民根本不会派兵来,瞧把他们吓得成何体统。”
麴雍起立躬身告退。
看着麴雍缓缓地迈出殿门,麴文泰双手撑着椅背,欲调整一下坐姿。忽然,他感到左手似乎不听使唤了,手撑在椅背上硬是没有一丝力气。
他扭脸唤身后的宫女:“赶快过来,扶我起来。”其说话之时,又感觉脑中似乎一热。
两名宫女过来扶起麴文泰,这时,就见麴雍领着一人飞步跑了进来,麴雍气喘吁吁地说道:“陛下,祸事了。唐军已经进发至碛口了。”
麴文泰挣扎着说道:“胡……胡说,什……什么唐军?”
随行之人伏地禀道:“陛下,唐军兵临碛口,李大亮领人去迎,小人亲眼所见,不敢虚报。”
这句话犹如晴天里的一声响雷,震得麴文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眼神茫然,身子颓然滑下椅子。
两名宫女和麴雍见状大惊,急忙起身相扶。无奈麴文泰的身材胖大,又兼软瘫如泥,实在难扶。他们鼓捣了好大一阵,终于将其扶到椅子上斜斜躺下,其头颅低垂一边,麴雍伸手将其头扶正,就见其嘴角间已泛出一圈白沫。
麴雍还算有经验,他伸手探了探麴文泰的鼻息,然后说道:“陛下宾天了。”
闻听唐军兵临碛口的消息,麴文泰竟然惊惧暴死。
那侯君集听说麴文泰已经死去,心中茫然若失,其叹道:“麴文泰死了?唉,这家伙倒是知趣,不用我动手就先归天了。看来此战难以完满,我原来想攻破高昌之后,擒拿麴文泰至京,一路上让其在槛车里游巡,沿途人可以好好看看他的尊容,入京后再让皇上好好奚落他一番。如此一来,此志难成了。”
“侯尚书,高昌国准备为麴文泰发丧,对我军倒是一个机会。”前锋辛獠儿道。
“什么机会?”
“麴文泰发丧之日,其国内大臣定会集于都城。我军从现在起偃旗息鼓,间道进发,不使对方明白我们的行踪,悄悄隐于其都城之侧。待其发丧之时,我们猛然出击,打他们个冷不防,则大事成矣。”
众将听完,皆赞成辛獠儿的主意。薛万均道:“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带着许多笨重的撞车,无非想快速拿下高昌。眼前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顺势利用,老天实在佑我。”
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显然也赞同,阿史那社尔说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只要能使此战完胜,不管使用何种手段,只要有效,即可坚定行之。”
众人说完,将目光射向侯君集,静等主帅定夺。
侯君集凝视前方,坚定说道:“不可!你们难道忘记了皇上为何要征讨高昌吗?”
侯君集不待众人回答,接着说道:“皇上待高昌,可谓仁至义尽。高昌待我国无礼,皇上数派使者前去劝谕,轻易不动刀兵。只是麴文泰这厮丧心病狂,不理会皇上的好意,皇上方才发兵来问罪。”
众将闻言连连点头。
侯君集又道:“我率问罪之师来讨高昌,四夷皆认为此举正义。若现在趁麴文泰发丧之际,潜行袭之,外人会说我们亦是无礼之师,与麴文泰并无差异。即使此战完胜,亦要大打折扣,皇上那里,也讨不到好处。”
众人又复点头,契苾何力说道:“侯尚书,你说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办。”
侯君集点点头,决然道:“我忝为大军主帅,心中已有胜算,拿下高昌是十拿九稳的事。辛獠儿,你将全军的大鼓全部集合起来,派人击鼓以为前导。让鼓声告诉高昌人:天兵到此,为正大光明之举,让他们做好准备迎战。”侯君集说到这里,扬鞭西指,颇有意气风发之神态。
众将哄然响应,大军于是随着震天的鼓声开始前进。
侯君集口内说得冠冕堂皇,其内心隐秘处,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以往出征主帅,李世民往往倚重李靖。好不容易李靖告病归宅,侯君集捞到了为帅的机会,他满心想充分显露一番。吐蕃犯边,侯君集领兵去讨,弃宗弄赞却主动退兵,让侯君集没有显露的机会。好歹又遇到这次高昌之战,让侯君集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扬威天下,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李靖之后,我侯君集是大唐的第一兵法大家。
大军前进二十余里,到了田城,这是高昌国最东面的一座城池。城内有居民七千余人,守军两千余人。由于这是进入高昌的第一道门户,城墙修得很结实,四面城门皆是用铜钉穿就的厚重木头建成。
辛獠儿到了城墙下,见木门紧闭,墙上的守军张弓以待,他急忙找侯君集请示是否攻城。
侯君集眼望渐渐隐去的夕阳,说道:“大家今日行了不少路,先歇宿一晚,攒足劲儿明日再攻。辛獠儿,你可派四队人马携带大鼓,到四门前先擂上一阵,然后找一名嗓门洪亮之人宣读皇上的诏令。可以明确告诉他们,我军今日罢手不攻,让他们开城出降。他们若不降,从明晨开始,我们就要攻城。”
辛獠儿领命前去布置。
一会儿,田城四门响起鼓声,待鼓声停顿,各有一人开始宣诏。
城内人留神倾听,然无回音。
夜幕降临,寒气渐渐弥散大地。唐军在田城外扎营,他们知道城内仅有守军两千人,对自己的安全不构成任何威胁,遂放心大胆地睡去。一些人耐不住寒冷,就四处寻一些柴薪燃起篝火取暖,渐渐地,篝火越燃越多,其光亮照亮了城墙。听到城外唐军的喧哗,城里的人不敢安睡,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色,很快,与大地相连处,一轮红日跳出地面,于是,朦胧的大地现出了原色,也开始逐渐增添暖意。
侯君集站在东门外的高坡上,令人唤来辛獠儿、薛万均、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问道:“将士们已经饱餐一顿了吗?”
辛獠儿代答道:“将士们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又饱餐一顿,正攒足劲儿等待侯尚书下令开战。”
“好吧,你们四个,每个各把一门,不许跑出一个。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静等当俘虏吗?今日攻城,为减少伤亡,可让巢车打头,然后依序攻击。嘿,确行本造成此车,尚未使用,今日牛刀小试先用一回,待攻高昌城的时候,再让麴家好好见识。”
众人哄然答应。
十二辆巢车分为四拨,各个城门处立有三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高有十丈的巢车笨重地向城门处驶来。城内守军何曾见过这种玩意儿,他们目瞪口呆愣了半天,然后在头儿的严令下,张弓射箭。箭羽如雨飞向巢车,一触及车上那面巨大的挡板,纷纷跌落,根本挡不住巢车的行进。
未到午时,四门皆被突破,如狼似虎的唐军杀入城内,将守军全部擒获。
城内的七千余口男女居民倒不惊慌,一些人主动走出户外,为唐军送上清水和一种用面做成的食物,当地人称之为“馕”。想是他们遭麴氏压榨日久,现在感觉终于获得了解放,因而欢欣鼓舞。
侯君集依旧站在东门外的高坡上,目睹了整个攻城过程。他看巢车如此神奇,哈哈大笑,唤来确行本道:“你不愧为我朝的能工巧匠,我此次求皇上将你带来,果然收到奇效。此次讨伐高昌国,你为首功。”
确行本道:“将作监日常以建造宫室为主,此次随侯尚书出征,将平日手艺用在征战之中,本人深感荣尚。为国立功是每一个国人的心愿,我此次能一显身手,皆是侯尚书提携之功。侯尚书出征之前,将战事琐细一一筹划清楚,果然一击而中,足证侯尚书为兵法大家,本人实在佩服。”
确行本的这番话说到侯君集的心坎上,他不禁心花怒放,说道:“好哇,你的这番功劳,我今日就作书报与皇上,让天下之人皆知闻你的功劳。确少匠,今日是牛刀小试,你要把器械维护好,不能出毛病,到了高昌城,你还要大显身手一番。”
唐军此后势不可挡,一路上再无敌军袭扰,不日就抵达高昌都城之下。
麴智盛眼望唐军将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无计可施,他只有坚闭城门,妄图以城坚壁厚与唐军周旋。侯君集一面布置攻城之事,一面写成一书射入城内,书中措辞严厉,声言麴智盛必须开城投降。
麴智盛也回书一封射于城下,其中言辞可怜,恳求道:“得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天罚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袭位未几,唯尚书怜察!”其中还表示自今以后,甘愿为大唐属国,年年朝贡不绝,疏通商路,并请侯君集退兵回国。
侯君集读罢来书,嘿嘿一笑,说道:“天下哪儿有如此便宜之事?天兵历经千辛万苦到此,连城内都不能去坐一坐,就这样轻易返回了?麴文泰是死了,然他原来做的事就没有你们的份儿?我是三岁毛孩子,能这样容易受哄吗?来人,再写一书射入城内。告诉麴智盛,若想真心悔过,须自缚来军门前请罪。明天日出之前若不来,我就要攻城了。”
麴智盛本来幻想答应向大唐朝贡,唐军就可散去。看到侯君集的最后通牒,他方知没有那么简单。若让臣民看见自己自缚军门请罪,成何体统。这时,麴雍又重弹麴文泰的老调,说唐军远来疲惫,粮草不继,难在城下坚持日久,不如先相持一段时间再说。麴智盛此时陡遭大事,心里没有主张,就听了麴雍之言,不再理会侯君集。
次日又是一个晴天,日上三竿,寒露已消,抖擞精神的大队唐兵开始在四门动作。高昌城四周掘有护城河,一队队唐兵肩挑手抬石块和泥沙填塞河沟,用了两个多时辰,在河上填起了数道通路。麴智盛下令射箭,无奈距离太远,加上又有唐兵举盾护持,对填土之人没有任何伤损。
日头正午开始偏西,唐军开始大肆攻城。隆隆的响动声中,巨大的巢车逼近城墙。高昌守军看着这个高有十丈的玩意儿驶过来,皆目瞪口呆,弄不清唐军闹什么玄虚。不过,当巢车流星般的飞锤轰然砸向城墙,当纷飞的圆石如天女散花般落在他们的头顶时,他们惊慌躲避,顾不上再想此物为何了。
较之田城,高昌城毕竟要坚固许多。唐军大举进攻,高昌守军顽强防御,到了日落时分,唐军未进高昌城一步。看到夜色已浓,唐军只好罢手不攻。为怕敌人出来抢营,此夜,唐军有一半人不能入眠,要在巢车前加强护卫。
次日平明,唐军又开始进攻。自晨及昏,唐军一刻不歇,竟然将巢车用坏了四辆。看到城池如此坚固,又见巢车损坏,侯君集忧心如焚。他知道,若时间拖久了,对自己非常不利。眼前之势,唯有加强进攻,然损坏的巢车短期难以修复,再造新车又无物料,以何物来打破城墙呢?
暮色下的城墙在那里巍然矗立,其挺立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茫。侯君集目视城墙,一筹莫展。
想起罗士信据守洺水城时,刘黑闼掘地道使城墙倒塌,侯君集有心试用此法,然他很快摇了摇头。要知道,掘挖地道非一日之功,何况,这里的土质与中土大为迥异,这里以沙石为主,黏土甚少,若掘挖地道,极易坍塌。
侯君集在这里苦思冥想,忽见辛獠儿兴冲冲地跑过来,他大呼小叫:“侯尚书,侯尚书,麴智盛开门出降了。”
侯君集抬眼向城门望去,果见城门已经打开,从中走出一丛人来。
麴智盛见唐军攻打猛烈,恰巧此时去可汗浮屠城向阿史那步真求救的人返回来,言说阿史那步真闭门不纳,则指望突厥人援救的幻想彻底破灭。麴智盛向身旁一群呆若木鸡的臣子问计,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麴智盛见状,遂说道:“唐军攻势很猛,我们恐怕难于支撑到明日。与其城破人亡,不如现在就降了吧。”
群臣面面相觑,皆思为今之计,除了开城出降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遂哄然答应。
唐军于是入城受降。
是夜,侯君集宿于高昌宫之内。高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又深受商贾之利,加上麴氏王朝加重赋税,其国库非常充裕。高昌宫结合东西方建筑特点,整个王室修筑得富丽堂皇,极富韵味。侯君集所居住的寝殿中,其侧室设有浴池,他经历数月的奔波,早想好好沐浴一番,所以入殿后就直奔浴室。他刚进门,两名身穿薄纱的宫女上前来替他更衣。然后将其扶入漂有香草花儿的温泉池中。闻着室内浓郁的花香,身边又有美丽的少女为其洗浴,在这一刻,侯君集觉得自己也成了皇上。他是夜偎红倚翠,觉得数月来的疲劳消散一空。
第二日,李大亮从可汗浮屠城派人给侯君集送来一书,上面说,阿史那步真闻听唐军西征,又见有唐军在侧监视,也大开城门向李大亮投降。
侯君集将来书交给麴智盛观看,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那肆叶护可汗闻听天兵到此,主动西撤千余里,阿史那步真不负隅顽抗,还是有见地的。这一点就比你强,你还让我多费了数日的口舌。”
麴智盛低头不语,在那一刻,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亡国的滋味。
后数日,侯君集让麴智盛和其大臣领路,让薛万均带领唐兵压阵,逐个接收高昌国的城池和百姓,兵不血刃地取得了高昌国的二十二城。
麴智盛与侯君集单独一起的时候,麴智盛担心自己今后的地位,惴惴不安探听侯君集的口气。侯君集也很爽快,说道:“我来讨伐,专为战事,不管其他。待我班师之时,你与大臣须同我一起到京城里走一遭。你今后到底如何,须皇上金口来定。想来也不会差了吧,吐谷浑慕容伏允兵败身死,其子还被皇上立为吐谷浑王,依旧统辖旧地。”
麴智盛满怀感激,唤人从库房里取来数件宝贝赠给侯君集。孰料侯君集对拿来的宝物看都不看,冷冷说道:“我听说你们祖孙数代搜刮了不少宝贝,如何仅有这几件?你的宝库在何处,领我去开开眼。”
麴智盛心想自己已成俘虏,还用吝惜什么宝贝?他诚惶诚恐领着侯君集到府库,打开库门让其观看。
侯君集入门之后,只见宽阔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各色宝物。打开放在地上的箱子,只见里面盛满了马蹄金、夜明珠、祖母绿、翡翠、玉器、琥珀、金银器等;临墙的阁子里,放有各种名贵香料、珊瑚树、汉白玉带等;在一个角落里,象牙和犀牛角竟然有人一样高的两堆。侯君集逐个翻检,看得眼睛都直了。
麴智盛立在门前,瞪视着满屋的珍宝,心想这是祖辈的多年积累,也许从此再也不姓麴了。
侯君集在珍宝堆里直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方搓着手回到门前,他微笑着对麴智盛说道:“你们麴家挺有能耐,竟然搜罗来如此多的珍宝,京城大内恐怕也没有如此多的收集。”
麴智盛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道:“库房中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隋唐二朝的皇上赐给麴家的。为感圣恩,我家专门辟房供奉。”
“哼,你说得好听。多少年来,你们在这里阻绝商旅,劫夺西域诸国去长安的朝贡之物,分明是不义之财,怎么又扯上是皇上的赏赐了?”
麴智盛吓得不敢再吭声。
侯君集让麴智盛将库房锁上,然后将钥匙要过来,说道:“城内人员混杂,这里须派人看守。从今日起,我代皇上看守此库,不许你们麴家再入此门。”
侯君集在房内观看财宝的时候,心想如此多的东西若原封不动送给李世民,岂不太傻?他于是起了私取之心思。要想私取,须先管理此库,然后让心腹之人从中取出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运回京城家中,独自享用。至于剩下的珍宝,还是要上交国库的。因为高昌富庶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若全部私自昧下,动静颇大,且会弄巧成拙。
可惜在运宝的过程中,这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将士知之,或明火执仗劫夺,或私自盗窃,弄得高昌百姓愤愤满腔。侯君集为了不使局面失控,出面禁止了几回,但不能服众,毫无用处。
薛万均也在职权范围内赚了一些便宜。他见侯君集宿在王宫内偎红倚翠,不免眼热,于是专注于搜寻高昌美貌少妇和少女,采用威逼利诱,成就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