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蜃景血光
01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带着莫名的畏惧,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场。最先听见这两个字的马贼主动停止了围攻,随即连环感应潮水般地覆盖了每一个马贼,喊杀声、金刃交接声骤然歇止,众人停止厮杀,掉转头去,默默望着勒马巍然屹立的游龙。
古老的大漠有一句谚语:“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到却没人知道。”
阳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大地一片生机,正是花开的季节。
敦煌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可它终于还是来了——胡杨树一片葱绿,红柳、毛条、花棒等灌木都发出了新芽。牛毛草、甘草、苦参、小苦豆子等杂草滋滋冒出地面,绽放出各色缤纷的小花。斑斑春色,空潆清新。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蠢蠢欲动,争相走出家门饱览春光。滞留在玉门关的西域商人也开始收拾行囊,预备动身启程。对他们而言,这里才是漫漫长路的起点,他们将花费将近一个月的时光穿越浩瀚的戈壁和沙漠,回去各自的国家。一多半的商人将中原贩来的货物转手卖掉后,还要赶在入秋之前再次组织商队运送各种西域特产返回中原,以攫取最大最多的利益。这些人一年中的绝大部分光阴都消耗在了贯穿中原、西域和中亚的丝绸之路上,对他们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总是格外宝贵,因而当看到冰雪消融、春光乍现后,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玉门关是中原西边的门户,传说置关修建城墙时曾挖出一块巨大的美玉,人们将它镶嵌在城楼上,用玉石的光芒来指引过往商队,由此而得名。这里是通往西域、西亚以及欧洲各国的必经关隘,中原的丝绸、漆器、纸张等物产源源不断由此输向西方,而西域诸国的良马、骆驼、葡萄、瓜果等也经此关传入中原,所谓“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即形容玉门关的繁忙景象。
所有进出关口者都需要先交换过所,才能取得通行资格。从一大清早起,商队仿佛从地底涌出的泉水,一窝蜂地涌上大街,玉门关排起了长龙。驮着货物赶往西城门的牲口络绎不绝,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将关内的大小道路拥堵得水泄不通。
甘奇所率领的楼兰商队出发得早,排在了第三位。尤其幸运的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些行商打扮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商人,而是前去大漠寻访宝藏的寻宝人。因为春天冻土化开,风沙最大,沙漠风暴往往能将流沙湮没的古城吹出来。这些人没有货物,事先又申请好了过所,很快就通过了检查。
而第二位的墨山国商人穆塔这次所携带的货物也不多,只有几箱珠宝首饰和二十余匹马的丝绸、漆器。全副武装的中原兵士正将货包中的丝绸粗暴地扯出来,一匹一匹地来回翻动检查。甘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穆塔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抽动——他是在心疼啊,那些可都是中原最上等的丝绸,一旦运到西方,价值堪比黄金。中原兵士行径如此野蛮,糟蹋货物不说,万一对丝绸有所损伤,可就大大降低了价值。
可穆塔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不敢提出一句抗议,不敢有丝毫异动。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商人们都知道,进玉门关易,出玉门关难呐。况且中原兵士的粗鲁验货并非针对穆塔一个人,所有出关的人,行商也好,僧侣也好,都会受到如此待遇。仅仅因为中原是丝绸生产大国,素来视养蚕植桑为生财之道,千方百计地阻止丝绸秘技外传,严防蚕种被带离中原,凡出关人员、货物均要接受严格搜查,历代朝廷均是如此,早已成为惯例。
等了大半个时辰,中原兵士终于检查完了货包。穆塔如蒙大赦,慌忙指挥十余名奴仆将丝绸重新装好。甘奇见穆塔已经被放行,忙回头叮嘱自己的商队小心跟上,忽听见有人操着大声抗辩,再扭转头时,平地忽起风云——穆塔被几名中原兵士抓住手臂,不由分说地强按在地上跪下。一名虎背熊腰的兵士拔出腰刀,站在他身后稍微举手一挥,便将头颅轻而易举地斩了下来。
熙攘的关隘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适才骚动不止的黑马也停止了打喷儿。
穆塔的断颈处喷出一道强劲的血水,往前斜射出去。抓住他的兵士松开手,没了头的身躯往前仆倒在地,在血泊中扭动了几下,这才断气死去。圆滚滚的脑袋则飞了出去,落到地上滚出一截,正好停在楼兰的驼队前。
商队前面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护卫,苍白而瘦弱,文静得有些女人气,名叫昌迈,见到穆塔面孔虽扭曲变形,然须髯尽张,惊恐愤怒之色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睁得滚圆的翻白的眼睛正瞪视着他,情状极是瘆人,一时骇异得呆了,陡然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却被护卫首领未翔一把抓住手臂。
未翔二十七八岁年纪,被太阳晒黑的额头发出暗色的光,浓眉间有两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竖纹,留着胡须,眼窝深陷,总是像根木头般面无表情。昌迈对他甚是畏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杀……杀人了……”未翔低声道:“我们都看到了,边关常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转头别看就是了。不过最好不要乱动,以免惹人起疑,又给商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昌迈呆了一呆,道:“你……你这是在指责我么?你怎敢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心头忿愤,想挣脱掌握,只是未翔身材健壮威猛,手劲奇大,一只手仿若铁箍般锁紧臂膀,动弹不了分毫。
昌迈的军师无价慌忙从后面挤过来,怒道:“未翔大胆,还不赶快放手!你敢这样对待昌迈王子,是何居心?”未翔便松了手,肃色道:“未翔鲁莽,还请王子恕罪。不过我们当初可是早说好了的,王子这次微服来中原,一切要听我号令,是也不是?”
西域既不似中原那般等级制度森严,武士和军人地位也高。昌迈不敢多说,只低声应道:“是。”未翔重重望了一眼无价,这才道:“之前王子擅自离队……”
商队首领甘奇蓦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嚷道:“你们快别说了,正主儿出现了!”
只见玉门关守将韩牧全身铠甲,阴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城墙,环视全场一周,沉声喝道:“谁再敢私带蚕种出关,这就是下场。”刻意停顿了一会儿,这才挥手命兵士将无头尸首拖走,首级高挂在城墙上示众。当然,穆塔的牲口、货物,甚至包括多名奴仆,均被当场没收,充作边关军饷。
一名兵士走过来,重重打量了甘奇一眼。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心中本能一惊,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不料那兵士并未多理会他,只将手中枪矟用力扎入穆塔头颅,如同猎获的野兔一般挑在肩上,悠悠爬上城墙,将长枪从城门上方的垛口伸出去。这里是进出关隘最醒目的位置,首级悬挂在这里示众,可以起到最大的威慑效应。不想那下面凑巧站着一名年轻男子,正凝神往城门洞中探望,穆塔首级断颈处血迹未凝,几点污血滴下,径直往他头顶落去。
那男子甚是机敏,似是觉察到异样,抬头一看,“哎呀”惊叫一声,闪身避开,只在毫厘之间,恰好让开了血滴。
他名叫阿飞,身穿灰白的长袖短襟,外罩一件无领的翻毛裕袢,刚及膝盖,腰间束着腰带,肩上斜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麻布长裤扎在靴子中,衣束简单而干练。虽然是一副普通中原行商的打扮,其实并非中原人氏,而是来自西域楼兰国,是商队聘请的专职向导兼通译,才刚刚二十岁出头,身材瘦削强健,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发亮,倒显得他比实际年岁大了许多。
西域诸国均是绿洲城郭国家,普通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只有一个区别于他人的名字,唯有王族才拥有姓氏,譬如楼兰王族姓羌,于阗王族姓尉迟,龟兹王族姓白,焉耆王族姓龙。如果平民实在想要一个姓氏,往往都是跟着本国国王姓,因而阿飞也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羌飞。
楼兰的向导均是世袭,阿飞从孩提记事时起,便已经如成年男子一样,在丝绸之路上奔波跋涉,不但像了解自己的手指般熟悉道路,还会讲沿途各国的方言。到他十五岁时,父亲因受伤瘫痪在床,他便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祖业,因而他年纪虽轻,却是相当资深,在西域一带负有盛名。
阿飞及时避让开了血滴,仰头注视着那颗面目狰狞的首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玉门关见到这种场面,不用多问,对方一定是意图携带蚕种出关被中原兵士发现后才当场处死,虽然并不如何同情那唯利是图的商人,但还是暗自觉得仅仅因私带蚕种便被立即斩首的刑罚太过残酷。他认得穆塔,其为人精明小气,是有名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常年来往于西域和中原,积累了不少财富,还与墨山王室结了亲,将女儿嫁给了约藏王子为侍妾,甚得宠爱。想不到一个在墨山国也能呼风唤雨的有钱有势的人物,居然为了几粒小小的蚕种,被杀死在中原的边关上。
阿飞默默想了一会儿,转身挪到城门北边,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城门旁的一张画有人像的告示上。他虽不识汉字,却也曾在客栈听人议论过,大概知道告示内容是悬重赏缉拿追捕画像中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头上挽髻,相貌平常,看起来还有几分落拓愁苦之色,很像是中原酒肆中常见的郁郁不得志的白面书生,却不知道他究竟有何出奇之处,项上人头居然能值千金。
纳罕之际,不免愈发想知道那男子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滔天大罪,转头见到那时常在客栈外摆摊算卦的道士笑笑生正慵懒地倚坐在城墙根下,心念一动,忙过去招呼道:“笑先生好。我是楼兰向导阿飞,我们在玉门客栈见过的,先生可还记得小子?”
笑笑生约摸四十来岁年纪,须发灰白,脸又瘦又长,下唇有些外凸下垂,显得下巴格外长,穿着一身土灰色的粗布道袍,满是污渍,脏兮兮的已看不出本来颜色,邋遢中透出一股穷酸落魄之气。他正忙着捉取袍子上的虱子,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是想问那告示上被通缉的男子姓甚名谁、到底犯了什么罪,对么?”阿飞笑道:“是啊,笑先生还真能未卜先知呢。”
笑笑生性情诙谐,走南闯北多了,见闻极为广博,许多人爱找他打趣,听他说些奇闻轶事,不过他却是出名的算卦不灵验。阿飞虽然只是随口一答,却着实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任谁都能听出来。笑笑生脾气倒好,居然嘻嘻笑道:“那还用说,先生我精通术数,洞悉天机,未卜先知不过是小菜一碟。”
阿飞是个爽直性子,见对方顺势爬杆夸起口来,实在是很有些大言不惭,忍不住笑出声来。立时又觉得不妥,未免太不尊重老人家,忙强敛笑容,问道:“笑先生,那告示中的男子到底犯了什么罪?”
笑笑生伸出一只手,将捉到的虱子举到眼前,仔细打量过后,郑重将其捏死,这才慢吞吞地道:“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名叫萧扬,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什么坏事都做过。”
阿飞闻言倒也不吃惊,只是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失望,心道:“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笑笑生依旧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没用,就算你当面遇到他,也未必有本事能抓住他去领这千金之赏。”阿飞奇道:“这么说,这位萧扬本领十分高强了?”阿飞自诩武艺不弱,胆子又大,就连楼兰第一勇士也夸过他天生良质,忽听见笑笑生声称他没本事抓住萧扬,心中着实有几分不服气。
笑笑生道:“那是当然,若不是非凡出众的英雄人物,脑袋怎么可能值那么多钱?你以为是跟适才被杀的商人一样么?”言语中竟对那江洋大盗萧扬很有几分佩服之意。
阿飞摇头道:“笑先生这话可不对。萧扬既是个大坏蛋,就不能再被称为英雄。我们西域也有千金之赏,商人们约定联合出钱购买马贼首领赤木詹的人头,难道赤木詹就是英雄么?他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马贼,杀人越货,专门打劫大漠中的商旅。”一提到“赤木詹”的名字,他右手握拳,左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腰间的弯刀,声调也陡然变得高亢急促起来。
笑笑生道:“咦,看你面相,额带杀气,马贼一定害死过你的家人……是你的父亲,对不对?”阿飞道:“家父确实被马贼所伤,不过只是瘫痪在床,还没有过世。”
笑笑生颇为尴尬,轻轻哼了一声,便又埋头专心去捉虱子。
阿飞却没有就此打住话题,肃色道:“说到英雄人物,只有游龙才能真正当得起‘英雄’二字。”
笑笑生道:“游龙?”阿飞道:“不错,游龙。”他露出了又骄傲又自豪的表情,那神气仿若游龙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容不得丝毫亵渎,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心的崇拜。
笑笑生道:“游龙是谁?”
阿飞见对方居然没有听说过游龙的鼎鼎大名,不免十分惊奇,转念想到笑笑生也许从没有踏出过中原,而游龙则是扬名于西域大漠,便耐心解释道:“游龙是丝路商队的保护神,专门在大漠中追杀马贼。”
笑笑生道:“马贼是商队大敌不错,可听说他们数目不少,仅出没在白龙堆沙漠一带的就有数百人之多,游龙不过孤身一人,如何能以一敌百?”阿飞傲然道:“游龙是昆仑山山神的儿子,身怀神力,非但武艺高强,而且刀枪不入。他用的兵刃割玉刀更是绝世神兵,削铁如泥。马贼见到他的脸就已失魂丧胆,人数再多,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笑笑生先是愕然,随即收敛了一贯的满不在乎的笑容,沉下脸来,重重叹息了一声。
阿飞道:“莫非先生不相信我的话?笑先生可随便找个商队问问,在我们西域,没有人不佩服崇拜游龙的。不瞒先生说,我阿飞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遇见游龙,拜他为师,终生追随他,在大漠中追杀马贼,保护丝绸之路上来往的商队。”
笑笑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低声嘟囔着道:“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阿飞只觉得这老道士的表情颇为伤感神秘,十分罕见,正待追问言中之意,却听见城门处一片嘈杂,转头望去——原来是他的雇主楼兰商队通行出关了。他知道甘奇这次带有数千斛的粮食,一时想不通如何会这般快就被放行,慌忙舍了笑笑生,迎上前去,变故蓦然发生了。
02
楼兰商人甘奇也对自己的商队如此轻易便通过了关卡相当惊异,尤其在刚刚亲眼目睹了墨山商人穆塔被杀后,心理上已经做好各种坏的打算,几乎不敢相信中原兵士只大略点了一下货包数量便算检查完了。不过他很快想到这也许是因为他是楼兰人的缘故——这次他奉问天国王之命到中原向敦煌太守李柏高价购粮,并非为了贩卖牟利,而是要缓解楼兰国连年干旱的危机,事先问天国王也派使者跟中原打过招呼,想来玉门关边将已经得到了朝廷知会,要为楼兰商队打开方便之门。
甘奇为此特意走过去拜谢了玉门关守将韩牧。韩牧始终板着脸,只略略点了点头。甘奇见后面等待出关的队伍排得老长,不敢多做停留,忙指挥奴仆、护卫将运粮的牲口赶出城去。
刚走出玉门城关,就听见背后马蹄声、呼喝声大作。片刻之间,已有一队中原骑兵疾速驰出城门,喝令商队停下,将其包围住。楼兰人倒也沉稳,听令拢住牲口,排列整齐,静待事态发展。
只有昌迈看到这些中原兵士个个挺出兵器,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很有些慌乱,连声问道:“要做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甘奇也不知道原因,但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忙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金砂,向那领头的骑兵校尉递过去。校尉姓金,当即马鞭一指,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是要当众贿赂本校尉么?”
甘奇见对方非但不接金砂,而且声色俱厉,大异往日在中原关卡遇到的情形,又是惊愕又是尴尬,讪讪缩回了手,嗫嚅道:“不敢。这不过是……不过是……”他的汉话本来就说得不甚流畅,情急之下更是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忙转过头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护卫首领未翔。
未翔沉吟未答,无价已经伶俐地抢上前来,赔笑道:“甘奇是第一次到中原,不大识得规矩礼数,有冒犯之处,望将军海涵。将军带军追出关来,可是有什么要效力之处么?”
无价原本是个通晓医术的江湖郎中,治过不少军民商旅,在敦煌一带颇有名气,新近才因为机缘巧合被昌迈聘做军师。金校尉也曾找无价治过病,见他出面,这才道:“奉上司命令,要重新搜查楼兰商队的货物。”甘奇不明究竟,忙应道:“是。将军请随意检查,除了个人物品,就只有粮食。”
金校尉扫了一眼楼兰商队,见运粮的牲口着实不少,一一搜查起来难免要费许多事,皱紧眉头,道:“甘奇,我劝你最好还是自己交出来,省去我们动手,或许还能从轻发落。”甘奇问道:“将军让我交什么?是蚕种么?将军请放心,我们楼兰人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金校尉见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不由得大怒,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价忙道:“将军息怒,甘奇汉话说得不好,他其实是想说他们楼兰人其实是最希望丝绸秘技只为中原所独有。”
无价言下之意,无非是如果世界上始终只有中原能生产出丝绸,那么西方各国商人都必须赶来中原购买,而楼兰当东西交通要冲,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收取过往商人的关税已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谓坐享其成。金校尉久在边关戍守,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冷冷道:“不错,楼兰人是不会偷盗蚕种的。”
甘奇更是大惑不解,道:“那么请将军明示,到底要我们交什么?”金校尉道:“交出你们从驿站盗取的于阗使者的财物!使者已经向韩将军告发,你还想装傻充愣么?”甘奇一愣,道:“什么?”
他并不是普通的商人,很有些见识,一听到事情跟于阗使者有关,心中开始隐约觉得大事不妙——于阗跟楼兰一样,是西域举足轻重的大国,两国素来不甚和睦。于阗国王希盾野心勃勃,一直想雄霸西域,近年来疯狂扩张,先后出兵灭了邻近的莎车、皮山、精绝、小宛、且末等国,于阗土地、人口大增,由此成为西域南疆的霸主,其东北边境已经与楼兰国接壤。希盾虽然暂时未征发大军径直进攻楼兰,却积极与楼兰北面邻国墨山国结成联盟,更是在去年将昆仑山下挖到的巨大宝鼎献给中原,为长子永丹王子求娶到中原公主,等于完全得到了中原朝廷的支持。稍微有点见识的西域人都知道,于阗的下个目标肯定就是楼兰,只不过楼兰国富民强,国王问天和王后阿曼达极受军民爱戴,在西域威望很高,希盾一时不敢贸然开战,需要找到合适的借口和时机。这次楼兰不得已出高价向中原购买粮食,原是要缓解国内和盟国车师同时乏粮的危机,莫非于阗有心从中捣乱阻挠,不然何以凑巧于阗左大相菃木一直以使者身份滞留在玉门关驿站?
金校尉却不容人多想其中的背景和关联,冷笑道:“来人,搜!搜出赃物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兵士们应声下马,各自举起手中长枪,往骆驼驮运的货包扎去,白哗哗的大米如水般流泻了出来。甘奇见状大是心疼,忙上前道:“还请将军明示,于阗使者到底丢了什么财物?何以能证明一定是楼兰商队偷的?”
忽听得脚步声纷沓而至,于阗使者菃木率领手下拥了过来,玉门关守将韩牧亲自陪同在一边。菃木三十七八岁年纪,身材矮小精悍,却是出身于阗世家大族,官任左大相,权高位重,姊姊菃秋更是当今于阗王后。甘奇曾因种种因缘见过他几次,算得上是旧识,只得上前见礼。
菃木不动声色地道:“你家主人可还好?”甘奇小心翼翼地答道:“多谢大相关心,主上一切安好。”
他二人交谈所称的主人即是指车师国人阿胡,因贩马经商成为巨富,不仅富可敌国,两个女儿更是了不得,年轻时均是名动西域的绝色美人,裙下之臣无数,长女阿曼达即是现任楼兰王后,次女桑紫也嫁给了楼兰大将军泉苏。于阗国王希盾寒微时也疯狂爱慕追求过这对姊妹,却为阿胡所阻。这件往事极为隐秘,外人不得而知,甘奇却是阿胡心腹,看着阿曼达姊妹长大,自是一清二楚。他听菃木不提别的话头,先问主人阿胡,分明是别有用意,不由得更加忐忑起来。
菃木道:“甘奇,这就将盗取的夜明珠交出来吧,那是中原皇帝御赐给怀玉公主的圣物,不是一般人所能消受。只要你老实交出来,我还可以看在旧相识的分上,替你向韩将军求情。”甘奇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夜明珠,又如何谈得上盗取?大相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楼兰商队盗取夜明珠,可有凭据?”
菃木道:“我知道你主人富甲一方,家中珍宝堆积如山,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夜明珠本身未必能入你的眼,你其实是想借机挑拨离间我们于阗跟中原的关系,是问天国王指使你这么做的么?”
甘奇更加大惊失色,慌忙分辩道:“哪有这回事!韩将军人就在此处,大相切不可妄言。”菃木冷笑道:“有没有这回事,搜出夜明珠就知道了。”
甘奇知道菃木是于阗国王希盾最倚重的心腹,深沉老辣,足智多谋,永丹王子能够求娶到中原怀玉公主,其人功不可没。他如此明目张胆地向边将告发是楼兰商队盗取了圣物,又请来韩牧压阵,预备当众对质,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
莫非是于阗有意栽赃陷害,想借机兴风作浪?还是真的有楼兰商队的人盗取了夜明珠?可这次商队中除了两人是甘奇最为信任的心腹奴仆外,其余人都是从王宫卫队中千挑万选的武士,根本没有盗取他人财物的可能,更不要说是于阗使者的东西。昌迈就更不可能了,他虽然爱任性妄为,那只不过是少年气盛,究竟还是一国王子,身份尊贵,怎会去做鸡鸣狗盗的事?那么就只剩了唯一可能的人选——昌迈新聘请的军师无价。
想到此节,甘奇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扭转头去,当看到无价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正神色紧张地凝视那些正搜查驼队的中原兵士时,他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一旦无价盗取的圣物被搜到,不但祸及其本人,还会被于阗人拿来大做文章。至于会给楼兰商队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他想都不敢想。他越来越心惊胆战,在这春寒逼人的天气里,额头竟冒出一滴一滴的冷汗来。
韩牧一直冷眼旁观,见状居然问道:“甘奇,你很热么?”甘奇道:“我……这个……这个……”
向导阿飞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排开众人,走到前面,朗声道:“我是向导阿飞,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楼兰商队无关。”
他是西域有名的向导,多次带着商队进出玉门关,在关口混得脸熟不说,就连中原朝廷派往西域的使者有时候也要倚仗于他带路,因而当场大多数人都认得他。他用汉语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并不大,却恍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众人都大吃一惊。全部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他身上。
甘奇惊奇之极,结结巴巴地道:“阿飞……你……你……”
阿飞也不理睬,又复述了一遍,道:“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楼兰商队无关。”昂然走到甘奇的黑马旁,一边取下挂在马鞍边的皮质水袋,一边解释道:“我事先将夜明珠藏在了甘奇的水袋里,一大早又只身抢先出关,原本就是担心万一被人发现水袋中的秘密,你们也只会怪到甘奇头上。不过现下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是英雄好汉。我交出夜明珠,你们放商队走吧。”
他拔开水袋塞子,用手掌捂住袋嘴,慢慢将水滤干,再张开手掌时,果然有一颗硕大滚圆的白色珠子,发出柔和的光晕。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甘奇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数百人拥在关外,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还是韩牧先打破沉寂,问道:“尊使,那向导手中的珠子,就是本国皇帝陛下御赐给怀玉公主的圣物么?”菃木道:“是圣物夜明珠没错,可是……”他本来一直在等待兵士搜出赃物,此刻夜明珠乍现,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韩牧点头道:“顺利找到圣物就好。来人,将这向导拿下了,圣物交还给于阗使者。”不待菃木回答,大手一挥,命道:“放楼兰商队走。”
他早看出楼兰商队的大多数人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应该都是刻意选拔出来的,可见楼兰国对这次中原购粮之行相当重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在出关的重要时刻弄个盗窃圣物的事出来?他们着急运回国的可都是救命的粮食,粮食与夜明珠孰轻孰重,明眼人一望便知道。分明是于阗使者有意借题发挥,之前曾私下给了他不少好处,也是想要买通他,让他此刻站在于阗一方。只是,他有他的立场——若果真如于阗使者所愿,下令以盗取圣物的罪名扣留楼兰商队,他顶多只能得到那些粮食,但事情既然牵涉到两国邦交,朝廷必然会派出专员来盘问追查,粮食最后不一定能落到他自己的口袋中,而且必然会因此与楼兰国结怨。他本人也私下组有驼队往西域贩卖货物牟利,若是楼兰从此对他的商队征收重税,他岂不是损失得更多?他的驼队可以不经过于阗,但必须要经过楼兰啊。难得有阿飞这么一个人及时站出来,说不定并非于阗人自己捣鬼,当真是这向导偷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夜明珠藏在甘奇的水袋中?抑或当真如菃木所言,是楼兰人存心盗取圣物,好挑拨朝廷和于阗的关系?夜明珠被藏在水袋中,这可是十分隐蔽且不容易被搜到的地方,阿飞不过怕万一东窗事发,不得已站出来为楼兰顶包而已。管它什么真相呢,总算有人主动承认盗取了圣物,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向导,或打或杀,都不会有任何利害关系。
这其中的得失利弊,韩牧在一瞬间就权衡得清清楚楚,是以也根本不再继续追问楼兰商队是否知情、是否卷入其中,立即下令捉拿阿飞,既不得罪楼兰国,也足以向于阗一方交代。
兵士们轰然答应,取出绳索,一拥上前,摘了阿飞腰间的兵刃,反缚住手臂,推到韩牧面前跪下。
韩牧道:“按照本朝律法,盗取皇家圣物者理该处死。尊使,本将这就下令将这向导在玉门关前斩首示众,好为你出一口气。”
菃木至此方才回过神来,忙叫道:“等一等!”韩牧大奇,问道:“尊使是要为他求情么?”菃木道:“求情不敢。我想请将军将这胆大妄为的小贼交给我带回于阗,由怀玉公主亲自处置。”
韩牧料想菃木带阿飞回于阗后,无非是要严刑拷打,逼迫他承认盗取圣物是受楼兰国王问天主使,心道:“这于阗国的人还真是爱抓住一件事不放,想吞并楼兰就直接出兵好了,还非要找什么盗取圣物的借口!不过这些又关我什么鸟事,正好我两不得罪。”当即哈哈大笑,道:“还是尊使考虑得周全。好,就将这小贼交给你带回于阗,请怀玉公主断处。”又问道:“尊使回国,须得经过楼兰,要如何向关卡解释抓了他们商队的向导?”
菃木道:“自然是实话实说。阿飞当众认罪,这么多人都亲耳听到他承认盗窃了圣物,就算按照他们楼兰本国的律法,也要斩去双手双脚,丢在城门处示众。”
阿飞自从挺身而出,一直相当镇定坦然,听到此处却莫名打了个寒战,露出恐惧的表情来,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人群,然而偏偏在此刻不见了他最想见到的人的身影。
一旁楼兰商队生怕再起变故,已匆匆收拾好货囊赶着驼马上路了。阿飞默默凝视着甘奇头也不回地带领商队离去,心头蓦地腾起一种强烈的被抛弃的孤独感,整个身心仿若浮在半空中,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着落。
离开玉门关老远,甘奇才敢回过头去——只见关口墩燧巍峨挺拔,犹如瀚海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中原兵士已尽数入城,于阗使者一行依旧滞留在关前未动,大约正商议如何处置阿飞,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突然间心里有些恐慌,一阵寒颤竟穿透了整个身体。
未翔打马过来与甘奇并行,低声问道:“甘奇君如何看待阿飞盗取圣物这件事?他真会见财起意么?”甘奇愣得一愣,才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阿飞会做出这等下作事,可如果不是他行窃,他怎么会知道圣物藏在我的水袋中?我……我自己可是一点都不知情的。”未翔道:“嗯。”
甘奇叹道:“阿飞的祖父、父亲我都相当熟识,都是老实本分的向导,阿飞第一次跟着父亲上路当向导,才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实在想不出他会……唉,不过他总算还是条汉子,眼见事情败露会牵连到商队,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想起阿飞风趣伶俐、为人一向很好,虽然怒其不争,还是忍不住为他的命运担忧起来,黯然道:“真不知道那些于阗人要怎样对付他。”
未翔道:“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可奈何,万幸他没有给商队惹来更大的乱子。”
甘奇迟疑了下,道:“我本来没有怀疑到阿飞身上,当时如果不是他自己站出来,我还以为是……是……”下巴朝前面正与昌迈王子交谈甚欢的无价扬了扬。
未翔当即会意,思忖片刻,低声嘱咐道:“这无价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我特别留意过他,总觉得他是有意接近讨好昌迈王子,可目下他是王子信任的人,没有确凿证据,绝不能胡乱指认。圣物失窃到底是怎么回事,怕是还得问阿飞本人才能知道。然而他既已认罪,落入于阗人手中,我们不便再强行出头。当下该以尽快运回粮食为首要任务,暂且顾不上其他了。”甘奇道:“是,一切听将军安排。”
昌迈忽然扭过头来,急急招手叫道:“未翔将军!”未翔便夹马追上前去,问道:“王子殿下有事么?”昌迈情绪很是激动,义愤填膺地道:“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将军,阿飞是被人陷害的,他是为了救商队才不得已站出认罪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于阗左大相菃木。”
未翔生性刚毅肃穆,听见如此惊人的言论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只平静地问道:“王子殿下怎么知道的?”无价插嘴道:“是我告诉昌迈王子的。”
未翔道:“那么无价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可有实证?”无价道:“没有实证,只是简单的推测。”有意向前后左右望了一遍,见护卫都离得甚远,这才压低声音道:“将军想想看,于阗一行打有使节旗帜,一路有地方官吏迎送,食宿均在官府的驿站中,寻常人难以接近。再想那夜明珠是皇帝赐给怀玉公主的宝物,何等珍贵,于阗必然视为至宝,小心呵护,谁又能有本事在这么多甲士眼皮底下盗走圣物?这只是疑点一。疑点二是,于阗左大相菃木请韩牧将军发兵包围了商队,意欲将商队翻个底朝天,他当时信心满满,可见他确认夜明珠就藏在商队中。然而当阿飞站出来承认盗窃了夜明珠时,菃木不是欣喜,而是相当意外的反应。第三个疑点,也是最关键的地方,阿飞当众认罪后,才刚刚转身,还未抬脚,菃木的目光已先转向了甘奇的马匹,似乎早就知道夜明珠藏在马鞍边的水袋里。如此推断,真正将夜明珠放入甘奇水袋中的不是阿飞,而是菃木手下的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陷害楼兰商队,令你们全部被扣在玉门关,无法将粮食运回楼兰国。”
未翔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确实符合无价的描述,斟酌片刻,才道:“无价先生观察入微,推断亦十分合理,未翔很是钦佩。可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假若夜明珠事件是于阗有意栽赃嫁祸,阿飞是我们商队的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夜明珠的藏处?”
无价笑道:“不,阿飞事先并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如果早一些时候知情,应该会将夜明珠取出来扔掉或是另藏他处。我猜是到商队被包围后,于阗方面才有人暗中指点了阿飞,令他站出来承认罪名,以免祸及整个楼兰商队。”
未翔心道:“无价指出的三大疑点确实值得重视,圣物之事当真极有可能是于阗有意嫁祸楼兰。但绝不可能是于阗人将夜明珠藏处告知阿飞,这等行径如同叛国,菃木带的那些下属都是黑甲武士,怎么可能公然背叛?无价到底是中原人,对于阗太不了解。退一万步说,就算当真有黑甲武士见不惯菃木使用这等卑劣伎俩,想暗中相助,阿飞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明知于阗、楼兰两国不和,怎么会紧要关头轻信一个于阗武士的话?他该当众指认是于阗捣鬼才更合乎情理。除非是于阗买通了我们商队内部的人,那人临到紧要关头又有所悔恨,所以将夜明珠藏处暗中告诉了阿飞,阿飞见形势危急,遂挺身而出。那么这个内奸又会是谁呢?我手下的卫士绝无可能,甘奇所带的仆从也都是心腹可信之人,那么就只剩下阿飞、昌迈王子和这故作神秘的无价了——昌迈王子单纯意气,首先可以排除。无价亲口揭破是于阗栽赃陷害楼兰,等于澄清了他自己。比较起来,还是阿飞嫌疑最大,或许他就是那个被于阗收买的内奸,暗中将夜明珠放到了甘奇水袋中,但到兵士来搜查时,他见商队即将大祸临头,蓦然良心发现,遂站出来承认是自己盗窃了夜明珠。对受于阗指使只字不提,是怕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牵累楼兰的家人。”
未翔又在脑海里将前后事件重新理了一遍,愈发肯定阿飞就是内奸,只有这样才能合理解释所有的疑点。心中有了结论,表面却不露声色,只应道:“我知道了,多谢无价先生指点。”
昌迈却早已等不及,跃跃欲试道:“未翔将军,于阗欺人太甚,不如我们这就去跟他们当面对质,再将阿飞救回来,他可是为了我们大伙儿才挺身而出的。”未翔道:“殿下,请稍安勿躁,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
昌迈愕然道:“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就算动起手来,我们人比他们多,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么?”未翔坚决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举手叫过一名护卫,命道:“传我号令,商队中不准再议论圣物和阿飞之事,不然以军法论处。”护卫道:“遵令。”
昌迈很是不满,冷笑道:“未翔将军号称‘楼兰第一勇士’,却原来是个不敢为自己人出面的缩头乌龟,徒有虚名而已,居然还不如一个普通向导有担当有勇气。”
未翔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正色道:“殿下,你虽是王子身份,可你自愿装扮成护卫,跟随商队来中原。既如此,现在你也是我下属,你和你的部属敢犯军令,一样要军法从事。”
他说得义正词严,丝毫不留情面,昌迈气得涨红了脸,却又无言可驳,干脆撅嘴不语。
无价忙道:“将军……”未翔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道:“等回到楼兰,王子殿下尽可以向国王陛下告状诉说未翔的无礼,未翔也甘愿接受惩处。不过在那之前,一切要听我号令。”
忽有护卫赶上来禀告道:“于阗左大相一行人快要跟上来了。”未翔点点头,叮嘱道:“传令下去,无论于阗人要对阿飞做什么,我们都须得视而不见,不准出声,更不准出手干预,违令者斩。”
03
于阗一行俱是轻骑,比带有沉重粮食的楼兰驼队要快许多,不多久便追了上来。却见阿飞双手反缚、胸间套了条长绳,打成死结,被人牵在马后,一路拉扯着行走。
经过楼兰商队时,菃木刻意赶到阿飞旁边,俯身问道:“若想要活命,就快些说出实话,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阿飞摇头道:“没有人指使我。”
牵着长绳的是菃木的心腹侍从艾弟,闻言立即回身,扬手一鞭抽在阿飞脸上,大声骂道:“你这个楼兰小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敢盗窃圣物!小贼!楼兰小贼!”
辱骂不绝于口,又不停用马鞭抽打驱赶,待阿飞如同牲口一般,显是故意像楼兰商队示威。楼兰人人心中气愤,却因为早得未翔严令,始终只是保持沉默。
行出数里,于阗人已经将楼兰商队远远甩在后面。菃木圈转马头,来到阿飞面前,劝道:“你为甘奇和商队顶包,他们可是一点也不顾你的死活。说,刚才是谁指使你站出来的?只要你肯说实话,我保证你不会再受皮肉之苦。”阿飞笑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阿飞不敢欺瞒大相。”
话音刚落,艾弟便催动坐骑疾驰。阿飞被拴在马后,紧随着奔跑了几步,终究抵不过马力,只觉得腰间一紧,便被带倒在地,匍匐着被拖曳前行。这一带全是戈壁,地面上尽是指头到拳头大小的砾石,人马走在上面,总是沙沙作响。阿飞一经摔倒,身体自胸口以下部位不断在硬石上磕碰,拖出不到一里地,全身上下已被擦得鲜血淋漓,口鼻又吸入不少细砂和尘土,几乎喘不上气来,当真比死还难受。
艾弟见阿飞已经是半死不活,便勒马停下来,问道:“大相问你话,你可愿意从实招认?”
阿飞满面沙尘,双眼难以睁开,身上又无处不痛,强提一口气,呻吟几声,只是不肯答话。艾弟脾气甚是火爆,见他硬气,正要继续策马拖行折磨他,一名于阗武士打马追了上来,叫道:“等一等!”
这武士一身黑衣劲甲装扮,头盔和浓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边脸,难以看出本来面目和年纪。艾弟对他甚是恭谨,也不敢如称呼其他武士般直呼其名,欠身问道:“公子有事么?”
那被尊称为“公子”的武士道:“艾弟君明知这楼兰向导无辜,却下如此狠手对付他,未免不大光彩。”
艾弟脸色登时为之一变,警觉地问道:“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正好菃木带领数十人的大队人马追了上来,艾弟忙上前低声禀告道:“原来汉人公子早就知道了夜明珠一事,适才一定是他将真相暗中告诉了这楼兰向导。”
菃木命武士先将阿飞远远拖开,这才上前问道:“果真是公子暗中指点了楼兰向导么?”汉人公子摇头道:“不是我。”
菃木道:“敢问公子是何时发现真相的?”艾弟嚷道:“这还用说,他一定是在驿站暗中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汉人公子道:“不是,我没有偷听。大相不断召人密议,肯定是有所图谋,不过我一直以为跟带我出关之事有关……”他轻喟一声,似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干脆直接解释道:“我猜到夜明珠真相,是在适才楼兰向导阿飞站出来承认盗取圣物时。”
菃木道:“噢?”汉人公子道:“大相赶来关卡向韩牧将军告发,称朝廷赐给怀玉公主的圣物失窃,又称有驿卒见到楼兰商队的人进来过驿站。大相要求韩将军派人彻底搜查楼兰商队,应该对找到窃贼、搜出夜明珠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阿飞主动站出来时,大相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菃木重重叹息一声,道:“公子不必再多说,我知道公子目光如炬,这件事原也难以瞒过。嗯,只是……”一时沉吟不语,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远方。
艾弟见主人发窘,忍不住插口道:“这是我们于阗和楼兰的恩怨,不干公子的事。”汉人公子淡淡道:“我知道不干我的事,可你们用夜明珠陷害楼兰商队在先,用私刑拷问这位向导在后,实在非英雄所为。”
艾弟冷笑道:“英雄?莫非公子想要到我们西域出头当英雄?中原那么大,难道容不下你这位英雄……”
菃木忽然扭转头来,喝道:“住口!不得对公子无礼!”厉声斥退艾弟,这才温言道:“坦白说,我起初谋划夜明珠这件事,其实也是为了营救公子你。公子该知道,边关各处都贴有通缉你的图形告示,就算你装扮成我的侍从,出关之时也一样要经过严格的查验,要想万无一失,只能事先弄点动静来转移那些中原兵士的注意力。若不是夜明珠这件事,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带公子出关?”
装扮成于阗武士的汉人公子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多谢。”
菃木已经与这身份神秘的汉人公子相处过一段时日,知道他虽然性情平和,却是极重道义,满以为他会说出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靠陷害旁人来脱险的话,哪知道他却仅仅简单说了一句“多谢”,不免很有些惊奇,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不必谢我,是我国国王陛下答应了怀玉公主,一定要营救公子出中原,所幸不辱使命。夜明珠之计实出无奈,还望公子不要外泄给他人知晓。”
汉人公子应道:“是。在下十分感激大相费心,大相嘱托不敢不遵。不过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阿飞其实只是个局外人,对夜明珠之事毫不知情。”菃木道:“这我知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夜明珠既然是菃木派手下暗中放入甘奇水袋中,目的在于陷害楼兰商队,制造混乱;而阿飞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是担心祸及楼兰商队,若是他早先知道夜明珠藏在水袋中,肯定抢先将珠子取出来。他直到兵士搜查时才站出来自认罪名,一定是那时候才有人将夜明珠的藏处悄悄告知了他,但他并不知情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于阗左大相本人,不然他一定会当众揭穿菃木贼喊捉贼的把戏。可惜当时众人视线都瞩目在楼兰商队首领甘奇身上,竟无人注意到向导阿飞在做什么,又与什么人交谈过。
汉人公子道:“既然如此,大相目的已经达到,何不就此放阿飞一条生路?”菃木道:“若是公子当场出言指点了阿飞,我还可以放他走。可公子原本也不知情,很可能是我们于阗内部人泄露了秘密,暗中指点阿飞挺身认罪,好为楼兰商队脱困。要想找出内奸,非得着落在他身上不可。我知道公子认定我目下的所作所为并不光彩,然而西域情势复杂,非你们中原人所能了解。公子是尊贵之身,万望你自重,不要卷入其中纠纷。再往前二十里就是马迷兔,从那里开始,就算出了中原国境,这就请公子脱下我国武士的衣甲,带上你自己的兵刃,逃命去吧。”菃木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命手下武士取出藏在行囊中的中原弓剑。
汉人公子心中颇赞赏阿飞舍生取义,有意营救,哪知道菃木不肯退让,言语处处占据上风,知道多说也是无益,只得收了兵刃,脱下黑色军服,交还给武士首领尼巴。
菃木道:“此地西去楼兰国一千六百里,一半是戈壁,一半是沙漠,沿途尽是不毛之地,荒无人烟。公子不认得路,不知道沿途水源、客栈所在,为安全计,还是跟后面的楼兰商队一道上路为好。我还有急事赶着回国,这就告辞了。”也不待汉人公子回答,一举马鞭,率领于阗武士疾驰而去。
阿飞倒没有再受到拖行的折磨,被艾弟抱起来横放到马鞍上。马蹄纷扬,落地如雨,扬起一阵风暴尘土。
汉人公子默默凝视着一行人远去,叹了口气,伸手揭下了脸面上的假胡须。他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可眉宇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风霜沧桑之色,紧抿的嘴角窝,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满着忧虑与憔悴。
04
过了正午,于阗众人到达圆月泉,菃木命手下下马,在此处补充水源,略作歇息。
这一带戈壁的低洼地带时常能捡到乌黑的铁砖瓦块,坚硬如石,据说是远古的砖块,因质地细腻,便有人将其制作成砚台,称为“关砚”。据说用关砚研磨出来的墨汁,冬不结冰,夏不缩水,一时间竟然成为中原十分抢手的物品。菃木脚边凑巧就有一块,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只瞪着那黑砖若有所思。
负责警戒的武士阿泾在高丘上翘望一阵,赶下来禀告道:“大相,那汉人公子还跟在我们后头。”菃木点点头,道:“我早知道会如此,他一定是想救阿飞。”
阿泾大是不解,问道:“这可就奇怪了,汉人公子是中原朝廷通缉的要犯,明明是咱们于阗冒险救了他,他为何反而要帮跟他毫无干系的楼兰人?”菃木道:“你不懂,这些中原男子就爱自命正义。这一路下来,你们还没发现么,他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阿泾道:“是不是一条道上的不知道,属下倒是看出那汉人公子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那柄宝剑倒也稀松平常,那张弓可是件神兵利器,至少是十石强弓。”
昔日只有万人敌后羿才能拉开十石强弓。传说天地初开时,天上总共有十个太阳,将大地烤成一片焦土。神射手后羿见民间哀鸿遍野,顿生恻隐之心,于是负了十支神箭,挽起十石强弓,立足天涯海角,连连射落九个太阳,只留下最后一个在天空照耀,于是万物复苏。自那以后,还没有听说有人能拉开十石强弓。
侍从艾弟道:“大相,汉人公子既有如此强弓,料来射术也是非同小可,万一他从后面突然发难,怕是不好对付。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我这就去将他诱过来,然后大相命黑甲武士出其不意地将其擒住,带回于阗再说。”
菃木摇头道:“国王陛下特别交代过,切不可与汉人公子翻脸,他虽然在中原暂时失意,将来却未必不会得志。”艾弟道:“可是……”
菃木道:“不用多管他,他没有经验,不识得大漠的厉害,过了今晚,管教他迷路。”转头见到一名武士正举起水袋去喂阿飞,当即厉声喝道:“不准给他水喝。”武士吓了一跳,呆得一呆,这才喏喏退下。
阿飞喉咙像着火般炙热,实在渴得难受,叫道:“喂,你们渴死了我,就只能带我的尸首回于阗了。”艾弟有意举着水袋走到他面前,道:“大相只会让你口渴,但不会让你渴死。”说罢聚抿嘴唇嘬了几口泉水,咂咂有声。
阿飞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舔着干枯发裂的嘴唇,一边贪婪地盯着水袋。
艾弟问道:“你还是不肯说出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么?”阿飞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贪心。”
艾弟道:“是谁告诉你夜明珠藏在甘奇水袋中的?”阿飞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夜明珠是我亲手塞进水袋,如何能不知道?”
艾弟笑道:“你不知道其实你很不擅长撒谎么?不过你想当好汉,大相也乐得成全你。”命武士将阿飞牵去缚在柽柳树上,抽了二十马鞭,直打得他奄奄一息,几近晕死,这才灌了几口水,照旧绑在马鞍上,继续启程。
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阗一行选了一块避风之地,就地在戈壁滩上宿营。
菃木写好密信,放出飞鹰,这才将武士首领尼巴叫过来,屏退旁人,只留心腹侍从艾弟在一旁,低声问道:“尼巴统领可发现手下武士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么?”
尼巴十分纳罕,想了半天,才挠头答道:“没有。大相问这个做什么?”菃木道:“夜明珠一事极为隐秘,外人实难知晓。我本来断定是我们内部人指点了那楼兰向导,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阿飞只知晓夜明珠藏处,却并不了解是我们所为。我向韩将军讨下阿飞性命,要带他回于阗,那泄密的人未必能预料到,神态当十分紧张,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接触阿飞,或是警告他,或是干脆杀了他灭口。但我一路仔细观察,竟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尼巴这才明白究竟,当即拍着胸脯道:“尼巴以自身性命向大相担保,我手下的武士都是忠心耿耿的勇士,敢为国王陛下和大相赴汤蹈火,绝不会起二心。大相没来由地心生怀疑,可是玷污了我们黑甲武士的名声。”语气十分愤慨,仿若是他自己受到了侮辱。
菃木忙道:“尼巴统领不必如此激动,我也觉得是我多虑了,所以才找你过来商议。而今夜明珠之计已然失败,楼兰粮队顺利上路,事情十万火急,我虽已经放出飞鹰,但还是需要派人赶回于阗向国王陛下面禀。只是阿飞这件事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这件事……”似是一时难以想到合适的措辞,干脆沉吟不语。
尼巴遂自告奋勇地道:“不如由我先行回国报信。”菃木正等着他自动请命,忙道:“如此甚好,便有劳尼巴统领即刻动身。只是还请统领脱下盔甲,化装成普通西域百姓的样子,以免惹人瞩目。”
黑甲武士隶属于于阗王宫卫队,直接受国王统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荣誉感极强。尼巴虽不大情愿改装,可也不敢违抗左大相的命令,只得应道:“遵命。”当即叫过来两名武士,一起换上便服,打好行装,牵了马匹连夜上路。
艾弟送走尼巴,赶回来禀告道:“果然如大相所料,汉人公子就在我们附近。尼巴几人出发时,他也跟着动了。”菃木道:“嗯。你骑快马请他过来一趟,说我有要紧话跟他商量。”
艾弟一愣,问道:“不要先设下陷阱埋伏么?”菃木道:“不必,我自有主张。”又命人押来阿飞审问。阿飞始终只说是自己贪心盗取了夜明珠。菃木便命武士将他带到一旁刑讯,打断了两根马鞭,直至他皮开肉绽晕死过去。
艾弟带着汉人公子进来于阗营地时,武士正将昏死过去的阿飞拖走。菃木请汉人公子坐在厚厚的毛毡上,和颜悦色地问道:“公子一路跟着我们,是不是想救阿飞?”汉人公子不愿说谎,道:“是。”
菃木道:“公子预备如何救人?”汉人公子道:“大相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行进、扎营极有章法,我还没有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菃木道:“我很钦佩公子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出头的勇气,不过我们才刚刚一起走出玉门关,公子大概也不愿意就此跟我们动武。”汉人公子道:“是,大相于我有恩,我不敢忘记。”
菃木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提议,如果公子能劝得阿飞说出是谁告知他夜明珠的藏处,我就将他交给你处置,如何?”
汉人公子转头望去,阿飞正被武士绑在一棵大柽柳树上,浑身上下红彤彤一片,不知是染满鲜血还是火光的缘故,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整个人死气沉沉,当即应道:“好,我试试。”走近柽柳树,轻声叫道:“阿飞!阿飞!”
一旁武士见阿飞不应,便取来水袋吮吸了一口水,喷在阿飞脸上。阿飞打了个冷战,苏醒过来,结结巴巴地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
汉人公子道:“楼兰商队出关前,你在做什么?”阿飞呆滞地重复道:“我在……做什么?”
他连日备受折磨,浑身鞭伤,痛如火炙,难以集中精力思索,勉强抬起头来,打量面前新的审问者,困惑地问道:“你……你是中原人?”汉人公子道:“是,我是汉人。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恶意……”
阿飞蓦然记起来什么,惊叫道:“啊,我认得你……你……你是……”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本能地用力挣扎,触发了伤口,登时又晕死过去。
武士正待再喷水弄醒阿飞,汉人公子阻止道:“暂且不必了。他目下伤重,逃也逃不掉,何不先放开他?”武士不敢擅自做主,只迟疑不动。菃木走过来道:“就如公子所请,先解开他。”武士应道:“遵命。”
菃木重新请汉人公子到营帐前坐下,笑道:“想必阿飞见过玉门关的图形告示,认出了公子的形貌。”
那汉人公子正是告示中被通缉的男子萧扬,也不置可否,道:“大相明知道难以从阿飞口中问出实情,却还是一路不停地折磨他,是不是刻意做给人看的?”菃木道:“是,开始是给楼兰人看的,后来是给我们自己人看的。”
萧扬道:“想来大相并没有靠这个法子找出内奸。”菃木道:“不错。公子有何高见?”萧扬道:“大相既能肯定于阗人内部并无奸细,就不必再折磨阿飞以观察众人反应。我猜楼兰商队要么以为阿飞是真的窃贼,要么认定他早被于阗收买,所以他们才会对阿飞被拖行无动于衷。既然于阗一方无人泄密,楼兰一方无人知情,那么将夜明珠藏处告诉阿飞的一定是个外人。只要大相准我向阿飞套话,我应该可以找出这个人。”
菃木略一思索即满口应承道:“好,公子就跟着我们,只要你找出那个人是谁,你可以立即带阿飞离开。”萧扬道:“一言为定。”
次日一早,于阗一行带着阿飞、萧扬继续上路,菃木有意下令加快行程,以彻底甩开楼兰商队。只是萧扬的计划很不顺利,自从阿飞认出他就是那个被中原朝廷通缉的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非但只字不说,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05
如此过了十二、三日,八百里戈壁终于走到尽头,踏入了令人闻名色变的白龙堆沙漠,一个宁静而荒凉的世界——莽莽沙河,一望无垠。极目之处,尽是纯净的金黄色,在阳光下反射出娴静温和的光芒。无数沙纹层层叠叠,一圈一圈荡开,仿若风的涟漪。人马踩踏在松软的沙丘上,留下深深的足印。而不久后阵风又将沙漠表面的浮沙卷起,抹平所有的痕迹,光洁如新,仿若从未有人到过的处女地带。
大漠中也并非完全没有生命的痕迹,一小簇一小簇的红柳分散扎根在沙丘上。这种灌木树干发红,碎叶舒张似羽毛,虽然露出地面的只有一小丛,但地下根系盘根错节,极为粗壮。一株红柳的根须往往多达数千条,能够固住一座沙丘,可见其根深入地下之广之深,因而被人称为“树灵”。虽然新发出来的嫩枝和绿叶往往会成为路过马匹、骆驼口中的美食,它依旧在顽强不屈地生长。在大漠深处,一抹翠绿就是希望,是生命深处的涌动。
此刻正是红柳的花期,开满了点点繁密的紫红色小花,虽然渺小,却并不柔弱,应风披靡,吐芳扬烈,自信地在空旷辽阔的荒漠中展现着一份别样的风情。
当晚在公婆泉歇脚时,正逢月圆之夜,月亮皎洁如银盘,沙漠在光晕下泛出奇异的银色,仿若鳞甲一般。眺望远处,一道道巨大的沙梁好似一条条白龙,游弋于月光沙海下,首尾相衔,无边无际,威武雄壮。
到半夜时,骚动忽起,有人闯进于阗宿营地,中了武士事先埋下的绊索,当即被绑起来带到菃木面前。
菃木满以为中伏的人是萧扬所推测的“外人”,哪知道那人竟穿着楼兰商队护卫的衣服,不免十分惊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甘奇怎么会派你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少年来救人?”那少年怒道:“我可不是毛手毛脚,是你们于阗人卑鄙无耻,事先设下了埋伏。”
菃木微一思索,便命人架来阿飞,指着那少年护卫道:“这是甘奇派来救你的人。你还敢说你不是为楼兰商队顶罪么?”略一举手,武士即将长刀横在少年护卫颈上,竟似阿飞若再不招供,便要立刻将护卫杀死。
阿飞刑伤未愈,人也昏昏沉沉,但一抬眼见到那少年护卫,登时认了出来,叫道:“你们不能杀他。”菃木笑道:“他的性命就在你一言之间。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你的,我就饶了他。”
阿飞急道:“大相,你千万不能伤他,他不是普通护卫,是王子殿下。”菃木道:“楼兰国只有傲文和刀夫两位王子,而且都已经有二十多岁年纪,如何冒出来个这么年轻莽撞的少年王子?这回答我可是不满意。来人……”阿飞忙道:“是真的,他真的是王子,是车师国的二王子。”
菃木吃了一惊,上前问道:“你是力比国王的二儿子昌迈?”昌迈傲然道:“不错,我正是昌迈王子。左大相,我们车师跟你们于阗虽非盟国,可也不是敌国,你怎敢如此对待他国王子?”
原来昌迈是车师国国王力比的次子,其母莎曼王后即是楼兰国王问天的亲姊姊。车师近来连年干旱,国内严重乏粮,姻亲盟国楼兰也是如此,于是两国决意联合向中原购粮暂渡危机。昌迈王子主动请愿到楼兰国处理此事,之后抛开众多侍从,化装成护卫混入甘奇的购粮商队中,直到进入大漠中才被人发现,甘奇因为离楼兰国境已远,只得同意他跟随商队。昌迈其实对所谓购粮之行并不感兴趣,不过是少年心性,想借机到中原一游。他到敦煌后惹了不少事,又结识了江湖郎中无价,相谈投机,决意拜其为自己的军师,一同回去西域。他是车师王子身份,甘奇等人即便不愿意也无可奈何。夜明珠事件发生后,昌迈听了无价的推断,深信是于阗有意滋事,更决意要救出舍己为人的阿飞,但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看到护卫首领未翔态度坚决地下令不准援救阿飞,便带着无价悄悄离队先行,预备救出阿飞,弄清事实真相,再向世人揭露于阗的阴谋。恰好今晚是月圆之夜,无价称有办法能接近于阗营地救人,只让昌迈远远等候。可他等了很久都不见无价回来,疑心对方已经失手被擒,便悄悄摸来于阗营地,打算探探究竟,哪知道他的脚步声早被于阗武士用胡禄听见。胡禄即是革制的箭筒,除盛装箭支外,还用来夜间探测远处的音响,在大漠中枕空胡禄而卧,能听见三十里外的人马行走之声,所以又称为“地听”。武士发现异样,事先布下机关,昌迈刚入营地便被绊倒,吃了个嘴啃泥,连兵刃都不及拔出便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昌迈表明车师王子身份,原以为对方定会肃然起敬,二话不说下令解开绑缚,哪知道菃木只是摇了摇头,道:“话不说清楚,这绑可不能松。昌迈王子,我倒真想去车师国问问你父王,你不留在你们王都交河享福,半夜闯进我们于阗营地做什么?你没看见使节旗帜么?居然还一身楼兰护卫的打扮。”
昌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跟随楼兰商队到中原购粮,因不便表露身份,才打扮成护卫。你是于阗左大相,又有国舅身份,怎可用卑鄙的手段陷害楼兰商队?我和军师赞赏阿飞的义气,特意来救他。”
菃木大奇,特意回头看了萧扬一眼,这才问道:“军师是谁?我竟不知道王子身边还有位军师。”
昌迈这才能确定无价并未落入于阗之手,不免有些后悔自己贸然行事。
菃木沉吟片刻,叫道:“来人,给昌迈王子松绑。”随即肃色道,“殿下,这次我先放你走。阿飞亲口认罪,我须得带他回于阗交给怀玉公主亲自处置,还请王子体谅,别再枉费心机来救他。”
昌迈大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瞪了菃木一眼,恨恨摸黑去了。菃木命人带走阿飞,这才走到萧扬面前,道:“公子不是推测楼兰人已经认定阿飞是窃贼,或是被我们于阗收买了么?现下要怎么说?”
萧扬正要回答,忽听得营地北侧有武士大喝道:“谁在那里?快出来,不然休怪弓箭无情。”立即有人应道:“是我,我出来,别射,别射,我投降。”
片刻后,武士阿泾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道士过来。菃木问道:“你就是昌迈王子的军师么?”阿泾忙道:“大相,我见过这个人,他一直在玉门客栈附近摆摊算卦呢。”
菃木笑道:“昌迈如何找了一个如此猥琐的中原道士做军师?”那道士正是笑笑生,闻言赔笑道:“大相怕是误会了,我叫笑笑生,不是什么军师。”
菃木道:“那就好办多了。来人,将这道士拉到一边杀了。”笑笑生立即跳了起来,叫道:“你们怎么能胡乱杀人?”
菃木毫不理睬,只挥了挥手。笑笑生大声抗辩,却敌不过武士大力,被强行拖开。
萧扬道:“等一等!”快步走到笑笑生面前,问道:“你……你就是指点阿飞站出来认罪的人,是也不是?”
笑笑生惊道:“啊,你不是那个朝廷通缉的重犯萧扬么?你怎么在这里?又怎会知道暗中指点阿飞的人是我?”他一连串的发问,等于亲口承认,不仅萧扬十分惊异,菃木更是意外之极。
萧扬道:“嗯,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如果先生跟这件事没有干系,如何会一路跟着于阗队伍?”
菃木还是不大相信,命人带来阿飞。阿飞一见到笑笑生,立即睁大了眼睛。菃木问道:“当日在玉门关前,是这个老道士指点你么?”阿飞低下头去,只是不应。
笑笑生不悦地道:“什么老道士,先生我很老么?喂,你也别逼问他了,是我告诉阿飞夜明珠藏处的,也是我告诉他如果不站出来认罪的话,楼兰商队就有大祸。”
武士阿泾抢过来揪住笑笑生衣襟,喝问道:“说,你是怎么知道夜明珠藏在水袋里的?”笑笑生道:“你弄疼我了,放手,快放手。好啦,我说啦,我会法术。”
阿泾一呆,道:“什么?”笑笑生笑道:“先生我会法术,能隔物视物,我透过法眼看到夜明珠在水袋中,就随口告诉了阿飞。”
旁边一干人见他嬉皮笑脸,毫不正经,哪里肯相信。菃木使了个眼色,阿泾取来马鞭,预备动刑拷问。
笑笑生忙道:“是真的,我真的会法术,骗你们是小狗。”转头对萧扬一扬下巴,道:“喂,你,你快些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菃木道:“公子认得这老道士?”萧扬摇头道:“不认得。”
菃木道:“你称自己没有说谎,那么你倒是说说看,我怀里有什么?”笑笑生道:“夜明珠。”
菃木道:“这不算。任谁都能猜到我会将夜明珠带在身上,以防意外。你再用你的法眼看看,我怀中还有些什么?”笑笑生讪讪道:“实话告诉各位,我的法眼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这夜明珠是件宝物,能放出异光,稍微会点法术的人都能看到。”
菃木冷笑道:“这话可没人会信。来人……”笑笑生忙道:“等一下!我说的是实话,我有证人,当时不仅我能看到夜明珠,楼兰商队中也有人看到了。”菃木道:“谁?”笑笑生道:“江湖郎中无价,他一直跟在昌迈王子身边,应该就是所谓的军师。”
菃木只觉得对方言谈举止匪夷所思,然而此时已是深夜,也不便再严刑逼供,当即命人先带笑笑生下去监禁,问道:“公子认为这老道士说的法术之事是实话么?”萧扬道:“我不能断定。然而大千世界本就无奇不有,笑笑生虽然说话有些疯疯癫癫,可若是他不会法术,料来也没有其他本事能事先知道夜明珠的藏处。”
菃木思忖片刻,道:“既然找到了指使阿飞的人,我也该履行诺言,公子明日一早尽可自行带阿飞离开。”萧扬道:“那么笑笑生……”菃木道:“公子也要为他求情么?”萧扬道:“是。”菃木干脆地应道:“看在公子的分上,明早我自会放了他。”
06
次日一早,太阳升起,眼前的沙漠骤然变成一片闪光的大海。
菃木命人请来萧扬,道:“这一路西来,我们相处了不少时日,我不敢说对公子有多少了解,但公子绝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想来公子此次来西域,并不是因为被中原朝廷通缉无处容身,而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萧扬道:“是,我来西域是为了寻找一件本属于中原的重要物事。”
菃木道:“噢,这件重要物事可是跟我们于阗有关么?”萧扬道:“跟于阗无关。大相请放心,怀玉公主虽跟我是旧识,可她而今已贵为于阗王妃,我绝不会再去高攀打扰她。”
菃木一向深沉的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来,道:“原来公子心中有数,那么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问道,“公子所寻之物,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周穆王宝藏?”
萧扬不答是否,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请教左大相,于阗肯冒险带我出关,是不是因为怀玉公主答应了你们什么条件?”菃木反问道:“公子聪明过人,难道现在还想不到么?那么多商人死在玉门关前,是因为什么?”
萧扬恍然大悟,失声道:“难道怀玉公主私带了蚕种给于阗?”菃木道:“不错。她可是为了公子才这么做的。”萧扬一时无语,只默默低下头去。
菃木也不再多谈,命人带来阿飞和笑笑生,当面交给萧扬,道:“这两个人任由公子处置。”只留下萧扬的马匹,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笑笑生喜道:“这下可好了。喂,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给先生我松绑。”
萧扬拔出佩剑,割断笑笑生手腕上的绑绳。再要去解开阿飞时,他却甚是固执,侧着身子躲开,怒道:“我不要你救。”笑笑生嘻嘻笑道:“先生我救你总可以了吧?”夺过萧扬手中长剑,上前解开阿飞绑缚。阿飞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一边抚摸手腕痛处,一边恨恨地瞪着萧扬。
笑笑生道:“喂,于阗人只留了一匹马、一袋水,不够我们三个人用的,要怎么办?”
萧扬曾与菃木一路西行,知道其为人精明阴鸷,总觉得他这次放人太过爽快,心中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心想跟上于阗一行看个究竟,闻言便道:“我把干粮留下,这里有水源,不如先生和阿飞先留在这里,等待后面的楼兰商队。我还有点事,要先行赶路。”
笑笑生却甚是固执,连连摇头道:“不行,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两个不管。你没听人说么?大漠危险得很,往往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我既不放心你独自上路,又很不放心我和阿飞二人干等在这里。我们可是一老一伤,手无寸铁,你就忍得下心么?”一边说着,一边将马鞍边的水袋抢在手中,防止萧扬上马先逃。没有水,在沙漠中就是寸步难行。
萧扬道:“笑先生,我是真的有事,请你……”忽见笑笑生张大了眼睛,直愣愣瞪着他身后,当即本能地回过头去——
只见黄色大漠上蓦然涌出一大片云雾来,蒸腾翻滚,景致壮观,光怪陆离。先是出现了一大片波涛澎湃的海水,随即海面上浮现出高大的山川。山上有各种建筑,若隐若现,错落有致,烟波浩渺中,自有一派繁华景象。
笑笑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厉害的幻术!”阿飞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幻术,这是海市蜃楼,在大漠里最平常不过。”
笑笑生道:“海市蜃楼?”阿飞道:“嗯,如假包换的海市蜃楼。不过蜃景一般在夏季炎热之际出现,此时正是春天,早了不少时日。”
萧扬目光甚是锐利,隐隐约约看见一名穿着黄色斗篷的骑士从蜃景中的山川海水中飞驰而过,即将奔出云雾幻象时,右手一挥,似乎有一道白光伴随血带闪过。正待看得分明些,人影又倏忽不见了。他不及思虑更多,简短地道:“我去去就回来。”翻身上马,不顾背后笑笑生大声叫喊,往蜃景方向疾驰而去。
07
行出一刻工夫,蜃景逐渐变浅变淡,直至完全消退。萧扬登上沙丘,远远见到于阗菃木一行人正逗留在前面数里之处,微一思索,即打马追了上去。
于阗武士远远见到萧扬单骑驰来,即露出警觉之色,数人拔出兵刃,更有二人取出弓箭,拈箭上弦,阻止他靠近。萧扬见对方敌意极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当即举起右手,示意并无恶意,大声道:“我看到蜃景中有血光出现,担心有事,所以才赶来看看。”菃木挥手叫道:“让他过来。”
武士道:“请公子下马。”
萧扬遂下马步行到菃木身旁,却见沙地上仰天躺着三具尸首,看装束一人是菃木心腹侍从艾弟,另两人是黑甲武士。三人死状十分恐怖,均是双目圆睁,龇牙咧嘴,面黑如墨,胸口有个碗口大的窟窿,血肉模糊,似是被猛兽利爪所伤。
萧扬吃了一惊,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杀了他们?”菃木摇了摇头,问道,“笑笑生人呢?”
萧扬迟疑了下,答道:“他回中原了。”菃木道:“公子相信笑先生所称的法术么?”
萧扬听到他骤然换了一种敬畏神秘的口吻,大感困惑,道:“大相这个问题我昨日就回答过。”蓦然醒悟过来,失声问道:“莫非是昌迈王子的军师杀了艾弟三人?”
菃木也不回答是否,只转头命道:“将他三人就地埋了,我们继续上路。”
萧扬却已经明白了事情经过:菃木昨晚虽然放了昌迈,却不过是做给他这个外人看的,因为昌迈王子失踪,楼兰商队定会派人前来追寻。昌迈前脚离开于阗营地,菃木后脚就派出心腹侍从艾弟前去追捕,原是要暗中扣押昌迈作为人质,将来作为一枚重要的棋子使用。艾弟带人重新捕获昌迈后,先行上路,以避开萧扬耳目,不料却在此处遇袭,昌迈则被人救走。死者三人武功俱是不弱,又因为押送重要人犯,一路保持高度警惕,却连兵刃都是没有拔出就同时遇袭,当真是难以想象之事。菃木一再问起笑笑生的法术,不过是因为笑笑生曾经提过昌迈王子的军师无价也会法术,他怀疑艾弟三人是先中了邪术,才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死状。
菃木见萧扬已经猜出究竟,也不愿意再多费唇舌,只道:“告辞,公子多保重。”率众上马离去。
那三具尸首被深埋于黄沙之下。片刻后,即有阵风刮地而来,细沙不紧不慢地翻滚着,黄色的沙雾悠悠腾起,笼罩所经过的一切,冷凝的斑斑血迹瞬息被掩盖得干干净净。大漠就是这样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地方,滴在黄沙上的血绝对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干得快。
08
萧扬目送于阗一行远去,急忙勒转马头,欲回去公婆泉,找到笑笑生问明究竟。走出二三里地,忽听得背后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渐近,惊然回头——
只见一大队彪悍骑士正风驰电掣般向他驰来,人数有二三十人之多,服饰打扮各异。马上人个个不用马鞍,骑术精绝,绝非普通行商所能比拟。马蹄所到之处,尘头大起,只有骑士们手中的弯刀在黄尘中熠熠闪亮。
萧扬呆得一呆,才勉强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这一定就是传说的马贼。”正欲摘取马鞍边的黑色大弓,又想起了什么,慢慢将手缩了回来。
那群人来得好快,瞬间已到近前,将萧扬团团围住。一人抄着生硬的汉语问道:“喂,汉人,你是谁?”萧扬道:“一个路人。你们又是谁?”
那人笑了起来,道:“你不认得我们么?那我来告诉你……”刻意拖长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是马贼。”又怪声唱道:“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到却没人知道。”一大群人登时哄笑起来。
萧扬双手一摊,道:“我身上没钱,连水都没有一滴。”那人笑道:“我们不要钱,也不要水,而是要你的人。快些下马,抛下兵刃,跪在地上!”
萧扬依言摘下佩剑、弓箭扔在身边沙地上,下马双膝跪倒。
那人见萧扬毫无反抗之意,顺从之极,嗤笑一声,回头大声叫道:“头领,这人哪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太容易对付了,简直是个脓包。”一苍老声音问道:“还有两个人呢?”
却见马贼提马两旁,如劈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一红光满面的老者骑着一匹白色骏马闪身出现,来到萧扬面前,问道:“道士和向导呢?”萧扬道:“你是谁?”
一旁马贼纷纷喝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快些回答头领问话!”那老者喝道:“对待贵客不可如此。”随即傲然道:“我就是马贼头领赤木詹,你听过我的名字么?”
萧扬道:“听过。久闻马贼杀人只为劫财劫货,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如何能劳动头领大驾?”赤木詹道:“萧扬公子,你不必过谦了,有人出大价钱买你,你的命可比一支商队值钱。来人,将萧扬公子绑起来,先带回马鬃山,好生款待。我带人去追道士和向导。”
几名马贼应声下马,取出绳索,走上前来。萧扬早等待此刻,身子一倾,从坐骑下滚了过去,及时避开身后伸来的几只大手,猿臂轻舒,已将大弓抓在手中,右手轻轻一弹,一支紫色的羽箭便如喷火的毒蛇般斜射向赤木詹。赤木詹虽然年迈,身手却相当敏捷,急忙仰天就倒,只是那箭来得太快,虽然避开了腹心要害,却还是穿透了他的右胸,巨大的力道将他从马背上带了下来,重重摔在沙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贼们高声叫骂,亮出兵刃,上前围住萧扬。萧扬抛下黑弓,俯身往地上抓起两大把沙子,扬手抛出,黄沙漫天飞舞,恍若金色的沙海。马贼们难以睁眼,怒骂得更凶。萧扬不断抛扔沙子,沙雾弥漫中,近前的马贼不自觉地伸手去遮挡眼睛,他趁机捡回佩剑,扬剑出鞘,往人多处穿梭,长臂一挥,刃光似雪,一名正捂住眼睛的年轻马贼立即被削去了半个脑袋。
马贼们见有同伴被杀,心头俱是大怒,纷纷嚷道:“杀了他!杀了他!”
赤木詹勉强扶着心腹爱将沙其库站起来,叫道:“别杀他,要活的。”
赤木詹受伤颇重,声音嘶哑,旁人难以听清。沙其库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道:“头领有话,这汉人男子务必活捉。”
然而黄沙中人影闪动,刀剑横飞,最里圈的马贼正与敌人斗得汹涌澎湃,凶险之极,哪里还顾得上头领喊话。
赤木詹见场面一片混乱,敌我难辨,很是忧心忡忡,勉强上马,叫道:“听我号令,所有人退下,取弓箭来。”
“来”字话音刚落,他便听到羽箭破空之声。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些莫名焦虑起来,感觉到一股凶险的杀机正在向他逼近,随即他身子一震,感到一件锋锐的兵刃打在他的背心上,如毒蛇般钻入进来。他低下头,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支箭锋出现自己的心口上,不及思虑更多,便从马上滚落了下来,只是这次他再也起不来了。
沙其库忙抢过来扶起头领,赤木詹却已然断气。这个称霸大漠数十年、杀人无数的凶顽人物,今日居然毫无征兆地死在这里。沙其库喉咙动了两下,想要哭出声来,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正有一股黄色的龙卷风暴滚滚破沙而来,沙尘连绵,形成一条黄龙。直到近些,才能发现那是一匹驭风而行的神骏黄马,马蹄扬沙,奔腾尽情恣意之时,身上滴下斑斑血汗,一路撒在黄沙上,仿若盛开的朵朵梅花。
马上的骑士也是一身土黄衣裳,飞扬的沙尘肆虐地拍打着他巨大的斗篷,仿佛惊涛骇浪颠簸着一叶小舟,时时刻刻都要将他吞噬在黄沙中。然而,他却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躲开无情的风沙,显示出矫健的身手和不凡的力量。一人一骑,与沙漠本色浑然一体,若不是正疾行如风,腾起层层扬沙,好似船行水上劈开浪花一样,实在难以分辨出来。
沙其库颤声嘟囔道:“游龙!他来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带着莫名的惊栗与畏惧,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场。最先听见这两个字的马贼主动停止了围攻,随即连环感应潮水般地覆盖了每一个马贼,喊杀声、金刃交接声骤然歇止,众人停止厮杀,掉转头去,默默望着勒马巍然屹立的游龙。
正浴血奋战的萧扬本来已经危机四起,忽然意外得到了喘息之机。他也垂下长剑,好奇而困惑地打量那个仅一露面就能凭气势震慑住群贼的黄衣怪面骑士——强敌环伺下,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亘古之树,静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离奇的是,他的脸色僵如木石,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闪亮灵活的眼睛表明这尚是个有生命力的人的血肉之躯。
游龙手抚腰间那柄泛着红光的长刀,却并不着急动手,只冷冷道:“赤木詹已死,你们还想跟我动手么?”
一干马贼听说头领已死,尚不能相信,待扭头看到头领赤木詹的尸首,这才各自露出了恐惧绝望的表情。
游龙道:“走!今日我暂且放过你们,下次再让我遇到,绝不轻饶!”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紧紧盯着一名年轻马贼不放。
那年轻马贼不知道声名如日中天的游龙为何单单盯上了自己,心中直发毛。正不知所措之时,忽见他的脸颊在阳光下闪烁出寒峻冰冷的光泽,诡异难言,一双眼睛更是仿佛两道利箭,精光暴射,登时感到背上一股凉气冒出,“哎呀”大叫一声,将头转开,倒退几步,转身跳上马上便走。
其他马贼受了这年轻马贼的感染,再无丝毫斗志,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夺马狂逃。只有沙其库依旧木讷地守在赤木詹尸首旁边。
游龙道:“你叫什么名字?”
沙其库料想今日难逃大劫,慢慢站起身来,他望着游龙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心中的仇恨暂时战胜了恐惧,伸手去拔腰间的兵刃。
游龙却并没有要与他动手的意思,沉声问道:“你们马贼不是有几百号人马么?今日赤木詹亲自出动,为何只带出来这么点人马?”
沙其库只死死瞪着射死了头领的敌人,一言不发。游龙见他倔强,摇了摇头,道:“你这就带着赤木詹走吧,我不拦你。”
沙其库愣得一愣,才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为头领报仇。”说罢牵过赤木詹的坐骑,将尸首横放上去,自己骑了另一匹马,慢腾腾地离去。
大漠重新静谧了下来,若不是沙地上还留有几具被萧扬杀死的马贼的尸首,正散发出新鲜海草一般温暖而浓烈的咸腥味,几乎不能相信这里刚才还是黄沙滚滚的战场。
萧扬走上前去,抱拳谢道:“多谢援手。阁下就是游龙么?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当真是……”
却见游龙身子一歪,从黑马上滚了下来。萧扬大惊失色,忙上前扶起他。
游龙道:“我……我中了弩箭。”检视伤势,果见一支黑箭自后背射入,穿透了贴身皮甲,直没入背心,全靠斗篷遮住,马贼慌乱中竟无一人发现。
萧扬道:“这是于阗黑甲武士的弩箭,游龙君适才遇到了菃木他们?”游龙道:“是。”
萧扬见那弩箭正射中游龙要害,寻常人早该一命呜呼,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气力从众多于阗黑甲武士手中逃脱,又赶来一举射杀了马贼首领赤木詹,吓退群贼,不由自主地想起“游龙是不死之身”的传说来,定了定神,方才问道:“游龙兄身上带有金创药么?”游龙道:“有,不过来不及了,你先扶我起来。”
萧扬问道:“于阗人为什么要对付你?你……你不是游龙么?”
话一出口,萧扬自己便会意了过来,买通马贼来围捕他的一定就是于阗人。本来他也想不到这一点,可马贼指名还要道士笑笑生和向导阿飞,除了于阗人,还有谁知道他们三人在一起?游龙是追踪马贼而来,于阗人用弩箭伤他,是怕他出手打乱了计划。可于阗人甲士众多,兵器精良,自己就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和笑笑生、阿飞三个,为何还要不惜代价地引来马贼?莫非真正的目标是后面的楼兰商队?
不及思虑清楚,便听见游龙道:“有人来了。”萧扬慨然道:“游龙兄放心,我定要与于阗人死战到底,保兄周全。”游龙摇头道:“不是于阗人。”
萧扬回头一望,东边尘头大起,一队骑士正飞驰而来,依稀可以辨认出领头的是阿飞和笑笑生,身后尚跟着数名骑士,大约是前来追寻昌迈王子的楼兰护卫。
游龙道:“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你快带我走,往西北方向走。”
那黄马甚有灵性,大约预料到主人要动身出发,先主动伏了下来。萧扬赞道:“好马!”扶着游龙上马,随即牵过自己的坐骑,与游龙并行上路。身后尚能听到阿飞的欢跃叫声:“游龙!游龙!”
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萧扬见游龙伤势严重,身子摇摇欲坠,问道:“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息一下?”游龙道:“不,不能停。我们要赶去一个隐秘的地方,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行了大半日路,突然开始起风。越往前走,风力越大。狂风呜咽,嘈杂聒耳,来势汹汹,卷动流沙满天飞舞,白日看起来已经像是黄昏。四周全是漫漫黄沙,如同浓雾一般,将天地罩上黄色。沙粒和小砾石犹如冰雹扑打在脸上,萧扬完全不能分辨方向,只能紧紧跟在游龙后面。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大风陡止。呈现在眼前的是萧扬见过的最奇妙的景观:蓝天白云下,突兀耸立着一座座浅红色的沙丘,气象万千,高的近百尺,矮的也有数十尺,长宽不等,排列有序,错落有致。形状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蜿蜒伸展,似匍匐的巨龙,又似静卧的猛虎;有的拔地而起,似是高高伫立的宝塔,又似张开华盖的巨伞;有的造型生动,似是开屏炫耀的孔雀,又似展翅欲飞的雄鹰;有的轮廓分明,似是妖娆的女子,又似农夫的沧桑面孔,神态不一,栩栩如生,千姿百态,引人遐想。
微风拂过,撩起浮沙,沙丘流泻,轮廓也随之变化,景象似乎缓缓漂移起来,似是一艘艘鼓满风帆的大船即将远航,又似无数岛屿正耸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走山飞,奇幻无比,优美如歌,新奇似画,引人遐想。既有大海般的壮阔,又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觉。
游龙勉强抬起头来,指着前面道:“快要到了!过了这片沙丘就是龙城了。”
萧扬沿着他手指望去,前面出现了一大群土黄色的山包,仿若固若金汤的城堡一般,耸立在大漠之中,高峻似城郭宫阙,绵延如龙盘虎踞,比适才见过的沙丘更加宏伟。
走得近些,才发现这座风蚀形成的天然“龙城”当真宛如一座颓废古城池的缩影:一条条风蚀沟谷纵横交错,仿佛是城市的繁华街道。街道两旁的石柱、石墩好比沿街而建的建筑,楼群密集,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巧夺天工,如同最高明的匠师精心布局一般。置身于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妙造天成的龙城之中,确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天是那么的高,地是那么的阔,人又是那么的渺小,那种神奇迷惘的感受难以言表。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渺渺瀚海渐渐退去,如血的残阳给龙城披上一抹橘红的轻纱。光影婆娑,忽明忽暗,仿佛缭绕不散的烟雾,光怪陆离中现出几分幽邃、诡秘,又像是一个古老的梦幻。
萧扬扶着游龙靠着城垣坐下,见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止,已是气息奄奄,心中难过,转身取过黄马上挂着的水袋,喂游龙喝下。游龙却是不饮,道:“这水留给你。”
萧扬道:“游龙兄……”游龙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先听我说……于阗国王希盾想要称霸西域,他已经得到了你们中原的丝绸生产秘技,正与墨山国一道酝酿一个大阴谋,意图先灭掉车师,再攻打楼兰。他们已经收买了马贼……你……你必须立即赶去车师国,阻止于阗的阴谋,再设法化解它和楼兰的宿怨……”
萧扬明知道这些都是天大的难事,他不过是个初到西域的中原汉人,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办到,但眼见游龙命在旦夕,热切地望着自己,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他料到游龙费尽力气带他来到这处神秘的龙城,不单只是为了告知于阗的阴谋,又问道,“游龙兄还有什么要交代么?”
游龙吸了几口气,道:“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请你在我死后变成我,变成游龙。”萧扬一呆,道:“什么?”
游龙道:“我知道这件事很是令你为难,萧扬兄千里迢迢从中原来到西域,有着自己的特殊使命。可是我真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游龙死了,游龙是不死之身,为了沙漠中来往的商队,为了……唉……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游龙。真正的游龙已经在六年前在白龙堆与马贼阿沙里一伙人同归于尽了。我……我只是继承了他的身份和面具……你知道……游龙这个名字对来往的商队是多么重要,对大漠横行的马贼有多大的威慑力……”
萧扬恍然间明白了过来,原来游龙脸上戴着一个近似人体皮肤色的面具,难怪总是那样僵尸般诡异的表情,游龙不死的也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代代相传的精神和声名,游龙实际上已经成为丝绸之路上希望的象征,代表正义的力量。萧扬本来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感动的人,但现在却被深深打动了,瞬间便下定了决心,决然道:“我答应你,不论游龙兄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会戴上面具,以游龙的身份出现在大漠中,直到我寻到要找的东西为止。然后我会物色一个合适的传人,继承游龙在大漠中的事业。”
游龙长舒了口气,道:“如此,多谢。我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我就将这么繁重的担子交给萧扬兄,实在抱歉。”语气十分诚恳,充满歉意,显是发自内心。
一个单枪匹马从马贼群中救人的勇士,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责任托付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是何等的机缘和信任。萧扬鼻子一酸,双眼发潮,紧紧握住游龙的手,道:“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
游龙欣慰地笑了笑,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请萧扬兄务必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我是中于阗弩箭而死一事,不能让他人知道。”他的声音很低,愈发显得疲惫嘶哑。萧扬虽大惑不解,但料想对方必有深意,当即应道:“是。”
游龙叹道:“兄要找的轩辕剑已然失落了几千年,要重寻故剑,怕是极难。”
萧扬这才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惊,问道:“游龙兄如何知道我来西域是要寻找轩辕剑?”游龙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些神力,能够看到一些常人所看不到的事情。她早预见到你会来西域。但她也说过,她的法力有限,无法感应宝剑的位置。轩辕剑可以用来号令天下,统一中原,绝不能落在坏人的手中。萧扬兄,我祝你早日达成所愿,回去中原阻止战乱,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萧扬心中疑惑极多,还想要细细询问,又听见游龙喃喃道:“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的命运。惊鸿……惊鸿……请你替我照顾她……不要让她难过……通往昆仑山的大门已经永远关闭,她不能回到天上,在这个尘世上孤独寂寞了几千年,本来我答应她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现在我做不到了……请你帮我……帮我……照顾她……”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
萧扬不大明白,但他猜到这个叫“惊鸿”的女子应该就是游龙所说的那位有神力的朋友。他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道:“别的事我可以答应你,照顾女人的事得你自己去做。你的朋友不是有千年神力吗?她一定能够救你。惊鸿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游龙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举起了手,想要摘掉脸上那张伴随他多年的软皮面具。那面具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与他的肌肤十分贴合,若不是他自己说出来,还真难以发现他脸上戴了面具。他大概早已经厌倦了它,只不过是因为责任重大,才一直不得不戴在脸上。萧扬忍不住伸出手去帮他,终于揭开面具,露出了真实容貌。
游龙本来的样子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样貌颇异中原人,棱角分明,风姿隽爽,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要将这样一张俊逸非凡的脸隐藏在一张假面具下,甘心做“游龙”盛名下的影子,不停地徘徊在血腥和死亡的边缘,持续整整六年,其间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又需要付出多少牺牲。
游龙金纸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沧桑的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道:“六年来,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真面目的人。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我本来的名字叫傲文……如果你日后有机会遇见另一个傲文,请你在合适的时机转告他,我已经完成了他应当承担的使命,他也要去接受本来应该是我去承担的命运……”
他的声音淳厚、低沉、有力,还有一种内蕴的温柔,以及无可奈何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