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恩怨尽时
他回忆最初的相遇,回忆起她天真而邪气的眼眸,回忆起她的梨涡浅笑,恍然间,人生中最美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华就这么逝去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临川名士汤显祖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众人见到锦衣卫大批校尉寻上门来,却不是熟识的千户王名世带头,心中登时一沉,暗叫不妙。
沈德符更是心道:“这些校尉来得好快,一定是太后得报我们到过西山的消息后,猜想我们知道了真相,所以派人将我们逮捕下狱,拷问后秘密处死。我倒是无所谓,早该料到会有今日,只是牵累了傅春、宝宝他们几个。”
鱼宝宝强作镇定,故作愕然地问道:“王百户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犯法了么?”王曰乾道:“今早有人在勾栏胡同发现了皦佥事的尸首。有校尉说,昨日皦佥事来了藤花别馆,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所以各位都是杀人嫌犯。而今东厂提督亲自审问此案,这就请各位跟我走一趟吧。”
众人这才知道校尉们蜂拥而至是因为皦生彩被人杀死,但还是大吃一惊,齐景云听说要被带去令人闻名色变的东厂官署,更是花容失色,一时站立不稳,歪倒在傅春身上。
傅春心中一动,低声问道:“皦生彩昨日来过这里,是么?”齐景云紧张得浑身发抖,点头道:“是,不过他来了见你们都不在就走了。”傅春道:“别怕,有我在,别怕。”
校尉却是不由分说,上前将众人包括老仆在内扭送到东厂官署。东厂提督陈矩坐在小厅堂中,千户王名世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堂前有一具被白布盖住的尸首,大约就是皦生彩。
陈矩见嫌犯被尽数带到,命校尉揭开尸体上的白布,问道:“你们可认得此人?”鱼宝宝道:“新任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皦生彩,谁不认识?”
陈矩道:“这可有些奇怪,听过皦生彩名字的人应该很多,认得他面貌的人却不是那么多。你们几个如何能认得皦佥事呢?他到藤花别馆去做什么?”沈德符道:“我曾经跟皦佥事的兄长皦生光打过几次交道……”鱼宝宝插口道:“还被他骗过、讹诈过。”沈德符道:“是。有一次正好皦生光让皦生彩到国子监替他办事,我们由此认识了皦佥事,有些来往。”
陈矩道:“这可就更奇怪了。皦生光骗过沈公子,以你们几个的行事风格来看,不报复他都难,怎么还会跟他弟弟来往呢?”沈德符一时语塞,想不出话来回答。
傅春见陈矩精明之极,忙道:“陈厂公派人带我们来东厂,无非是因为我们跟皦生彩有些来往,怀疑是我们杀了他。那么请教陈厂公,皦生彩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陈矩道:“天气寒冷,尸体早已经冻僵,仵作难以判断出皦佥事被害的确切时间。”
傅春道:“既然昨日正午还有校尉见到皦生彩,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我们几个昨日一早出门到西山赏雪,傍晚才回来。厂公可以去问西直门守卫,我们在那里等水车进城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一定还记得见过我们几个。”
陈矩道:“皦佥事也有可能是晚上被杀,你们依然有作案时间。”傅春道:“我们到家后,天色已黑,便各自回房睡觉,根本就没有机会杀人抛尸。”
陈矩道:“如果凶手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你们当然会互相庇护了。仵作验过尸首,从伤口深及肺腑来看,凶手应该是名气力强劲的男子。傅春,沈德符,你们两个都有重大嫌疑,来人,将他们两个拿下拷问。”
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我们还有别的证人。”转头死死瞪着王名世。王名世难以推却,只得勉强道:“属下可以为他们几个作证。昨晚属下也在藤花别馆中,几乎一夜未睡,可以肯定没有人出去过。”
陈矩大奇问道:“王千户又不是没有住处,而且寓所离堂子胡同也不远,怎么会留宿在藤花别馆中呢?”王名世沉吟道:“这个……”鱼宝宝抢着道:“他一直暗中喜欢我们素素,陈厂公难道不知道么?”
明代虽然沿袭前朝,设置官妓,但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接受中丞顾公佐的建议,严令禁止官吏狎妓。到成化、弘治年间,还有明人记载此事道:“唐、宋间,皆有宫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对官吏宿娼处罚是极重的。然而到了正德年间,明武宗本人荒淫无度,公然狎晋阳名妓刘氏,称其刘娘娘,上行下效,狎妓禁令也不能严格实行。此风一开,遂再也不能禁止。
虽然时过境迁,官员狎妓通常只被视为风流韵事,但鱼宝宝公然在大堂上指出现任锦衣卫官员迷恋京都名妓,还是颇令人尴尬。陈矩惊讶地转过头去,王名世极是发窘,既不好承认,却又不能否认,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留宿在沈德符家中。
陈矩却也不再多追问,只道:“王千户,你当真可以为他们作证?”王名世道:“属下可以肯定,傅春和沈德符绝没有出去杀人。我借宿在正屋书房中,对面就是沈德符的房间,他要出门,必须经过厅堂大门,我肯定会听见。而傅春住在东厢房南面房间,正好与书房莅临,他要出门,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属下敢以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二人担保。”
陈矩见他如此肯定,便点点头,道:“我信得过王千户。”命书吏记录下来,让王名世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由于有王名世的有力证词,沈德符等人遂被当堂释放。众人无端惹上这么一摊子事,反而好奇心大起,极想知道是谁杀了皦生彩。
还没有出东厂大门,鱼宝宝就忍不住猜测开了,道:“要我说,一定是那个真正的主谋。妖书案刚刚了结,皦生光成了替死鬼,皦生彩告发兄长得官,那人心中愤愤难平,遂暗中杀了皦生彩。”傅春也道:“皦生彩被杀和妖书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薛素素冷笑道:“妖书案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找到皦生光做替罪羊,了结了此案。皦生彩虽然可恶,却是今非昔比,已是三品锦衣卫官员,那主谋又不是傻子,选这个时候杀他不是惹祸上身么?”顿了顿,又道:“要我说,皦生彩被杀,沈公子,还有王名世,你们两个有杀人动机,才是最大的嫌犯。”
众人均知道她是指沈德符和王名世曾雇请皦生彩到东厂偷开铜匦、盗窃证物之事,这的确是二人的心结——皦生彩能卖兄求荣,难保有一天不会出卖沈、王等人。之前他一文不名时,沈德符有钱,王名世有势,尚能压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多泄露一个字。后来他一跃成为锦衣卫要员,官秩尚在王名世之上,怕是再难以遏制他。虽不知道他昨日来藤花别馆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众人初闻他被人杀死的消息,虽然惊愕,却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便是因此缘故。
幸亏东厂并不知道皦生彩与沈德符、王名世的纠葛,不然众人今日再难走出监狱大门。
鱼宝宝忙道:“素素,你小点声,可别让旁人听见了。你昨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应该知道他们两个没有杀人啊。”
薛素素道:“宝宝就是天真,处处为别人着想,可别人有想过你的好处么?”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德符一眼。沈德符生怕她提起自己当年有负鱼宝宝、也就是徐安生之事,忙转了头,脸却是涨得通红。
薛素素却话锋一转,道:“你们没留意到么,适才如果不是宝宝催逼,王名世其实是不愿意出面为你们作证的。”鱼宝宝道:“对,这件事很奇怪,刚才要不是我瞪王名世,他还不肯站出来作证呢。喂,我们等一下王名世,我有话问他。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薛素素道:“要等你们等吧,我和景云先回去了。”
沈德符心中也有疑问,便与傅春、鱼宝宝留在东厂官署门口。
等了一刻,王名世匆匆出来,见到三人,微微一愣,随即过来问道:“我知道你们怪我没有及时出来作证,实际上,我一开始不说,是因为我虽然没有听到有人出去过藤花别馆,却见到有人进来过。”
众人都吃了一惊。鱼宝宝忙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素素。”
傅春道:“这怎么可能?王兄留在藤花别馆,就是因为不放心素素,一定会特别留意她房中的情形。你既然没有听到她开门出来,又怎么能看到她进来。”
王名世道:“你们忘记了么?素素是人间白鹤润娘的女儿,她只需有她娘亲一成功夫,便可轻松翻过墙头,而不会惊动任何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离开藤花别馆走到巷口时,真的亲眼看到素素从东面过来。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满腹心事。我当时心中咯噔一下,生怕她昨夜去官府告了密,所以也不及当面质问她,匆忙赶去了锦衣卫官署。正好听到皦生彩被杀的消息,陈厂公派人叫我去东厂,不久你们被当做嫌犯带来,我突然想,会不会是素素杀了人。虽然仵作称伤口深及肺腑,断定凶手是有气力的男子,可是素素会武艺,功夫不弱。正因为我心中不能肯定她到底有无干系,所以才有所迟疑,不知道该如何作证才好。”
鱼宝宝道:“这未免也太诡异了吧?且不说素素是否有能力杀人,她为什么要杀皦生彩呢?”
沈德符道:“说起来,皦生彩算是润娘的弟子,跟素素是师兄妹的关系。我倒是见过素素在巷口跟皦生彩谈论什么,是在皦生彩升任锦衣卫指挥之后。”
鱼宝宝道:“素素的真实身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始终都不会知道她就是润娘的女儿。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对外人说过,她会告诉皦生彩么?”傅春道:“这其中疑点很多。以素素的心计,如果真告诉皦生彩她是润娘的女儿,必然是要利用他做事,不会贸然杀人。如果她没有透露身份,跟皦生彩并无冲突,更不会杀人。”
鱼宝宝道:“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也不是办法,不如回去直接问素素。”
众人径直回来藤花别馆。因薛素素到底是女子,脸皮薄些,不便一拥而上当众质问,遂决意由鱼宝宝一人到西厢房询问。
薛素素听说众人怀疑到是自己杀了皦生彩,也不推诿,点头承认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齐景云道:“素素,你……”薛素素道:“景云你别管。皦生彩就是我杀的,我替你们大伙儿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你们不是该感激我么?”
鱼宝宝很是吃惊,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杀死皦生彩的么?”薛素素冷笑道:“当然不是。其实皦生彩对你们有利还是不利,我根本就不关心,可这男人色胆包天,自恃当了锦衣卫,要强行对我无礼,我这才杀他。”
当即说了经过。原来皦生彩某日来到藤花别馆附近,正好在巷口遇到薛素素,一时惊若天人,心仪不已,上前拦住,不断用言语挑逗她,还拿出锦衣卫指挥的身份压她。薛素素心头火起,表面却不动声色,假意敷衍他,约他昨晚到勾栏胡同口相会,然后趁他意乱情迷时杀了他。
鱼宝宝便出来将事情原委告诉众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
王名世见天色不早,遂辞别而去。他之前一再对薛素素不放心,惧她放不下对冯琦的仇恨,一意报复冯氏,然而此刻听到她承认杀死皦生彩,等于她亦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不再忌惮她去向官府告密,心头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这一晚,月色清朗,素光泠泠,流泻大地。藤花别馆却被一种奇特的颓废氛围所笼罩——似乎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走到了天涯的尽头,依旧是浓雾弥漫,看不到一缕阳光,以致怅恨绵绵,无以解脱。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往昔的种种欢颜笑语,竟自随浮尘沉寂在了无言的静谧里。
次日一早,众人还未起床,便有人猛拍大门。傅春反应最快,披衣起床,却是一名东城兵马司的兵士,脸庞冻得通红,一边跺脚,一边呵气取暖。
傅春心知不妙,忙道:“出了什么事?”那兵士道:“隔壁冉驸马门前死了一名女子,有人认得她住在藤花别馆,劳烦公子跟我去认一下人。”
傅春大吃一惊,他昨晚跟齐景云同居一室,死者当然不会是她,忙赶来西厢房查看。也顾不上敲门,踢门而入,先往北房一看,鱼宝宝正懵然从床上坐起来。再赶到南房间,床上被子凌乱,却是空无一人,薛素素不在房中。
沈德符听到动静不小,忙赶过来问道:“怎么了?”傅春道:“怕是素素出事了。”
跟着兵士来到冉驸马府邸,果见拐角处躺着一具女子尸首,几名兵士远远守在一旁,情形甚是凄凉。
沈德符认出死者正是薛素素后,便如坠冰窖,身子一麻,再也挪不动一步。他回忆最初与雪素的相遇,回忆起她天真而邪气的眼眸,回忆起她的梨涡浅笑,恍然间,人生中最美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华就这么逝去了。而今,她的人就那么躺在那里,面色发青,双眼圆睁,却完全失去了生气,她的美丽,她的可爱,她的仇恨,她的心机,都消逝在冰冷的严冬里。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临川名士汤显祖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领头兵士正在盘问在这一带巡夜打更的更夫。更夫道:“小的打更上半夜经过这里,没看见死人,就看见有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那里,小的认得他是住在扬州胡同的王千户,还想过去打声招呼。他见小的过来,转身就走了。”
傅春听见,忙问道:“那王千户是王名世么?”更夫道:“正是。”
领头兵士打发走更夫,这才问道:“死者是你们家的人么?”沈德符木然不应。
傅春只得代答道:“她叫薛素素,临时寄居在藤花别馆。这位沈德符公子就是别馆的主人。”领头兵士立即“啊”了一声,道:“原来她就是薛素素,难怪如此美丽。可惜,可惜。”
傅春道:“可是素素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领头兵士道:“薛素素姑娘是被人杀死的。”示意手下将尸体翻过来,果见薛素素背心有一个血窟窿,因为天气奇冷,鲜血凝结得快,流出的血不是很多。
正好仵作和书吏到来,开始匆忙验尸。按照惯例,仵作一边检验,一边喝报,由书吏记录,填了相关文书,方才算完成。
兵士正要抬走薛素素尸首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德符却突然回过神来,上前拦住,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仵作道:“这是凶杀案,当然要抬去官府了。”沈德符道:“不行,不能这样对她。”一想到薛素素半生凄苦,死后尸首还要被人翻检污辱,不由得怔怔流下眼泪来。
傅春忙扶住他劝道:“他们也是例行公事。我们还是先回去,预备素素的后事。”
齐景云和鱼宝宝也赶了过来,见薛素素莫名死在离藤花别馆不远的地方,惊骇得不能自已,正捂唇饮泣,极力抑制不哭出声来。
傅春连劝带拉,好不容易才将三人带回藤花别馆,命老仆炖了一大锅热姜汤,一人一碗趁热喝下,冻得僵硬的身子才有了些暖气。
鱼宝宝却始终不肯坐下来,在堂中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道:“素素早已自行赎身,离开了八大胡同的是非之地。到底是谁还要杀她?”
沈德符痛彻肺腑,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恨恨道:“一定是王名世。他昨天离开藤花别馆时,还几次张望西厢房素素的房间,欲言又止的。又有更夫看到他昨晚在巷口晃悠,他肯定是认为素素心中放不下对冯氏的仇恨,留着她,对冯氏威胁太大,所以狠心杀了她。”
鱼宝宝登时得到提示,道:“对,对,王名世自己都说他不是个君子。他可以为了私仇陷害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虽然那周嘉庆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仅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傅春却是不相信王名世会杀人,尤其死者还是他自己曾经爱恋过的女子,忙道:“你们伤痛素素之死,可千万别太武断了。素素应该是昨天晚上被杀,可王名世昨晚并没有住在藤花别馆内,他不可能在不惊动我们大伙儿的情况下带素素出去,再一刀将她杀死。”
鱼宝宝道:“素素有可能是自己开门出去散心啊。她昨晚一直坐在灯下,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我临睡前还问过她,她说不急着睡,还想出去透透气。”
傅春道:“即便如此,素素武艺高强,气力不亚于男子,不可能被人轻易从背后一刀杀死。”鱼宝宝道:“那愈发说明王名世有重大嫌疑了。他可是我们大明朝第一位武三元,武状元的名头响当当,说他武艺天下第一也没错。”她是个爽快性子,当即道,“你们等在这里,我亲自去揪王名世来对质。”
沈德符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春刚一起身,齐景云忙拉住他哭道:“傅郎别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傅春只得道:“那我留下来陪你。”
沈德符便和鱼宝宝一道来找王名世。王名世住在东单牌楼东边的扬州胡同,刚离家去了锦衣卫官署。
鱼宝宝便问仆人道:“你家主人昨晚可有出门?”仆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又与王名世熟识,也不隐瞒,道:“少主人昨晚倒没有出门,只是很晚才回来,小的本来给他留了门,后来差不多快到半夜了,小的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刚把大门闩上,他就在外面打门了。”
鱼宝宝道:“那么王名世回来后做了些什么?”仆人道:“洗漱了一把,直接就睡了啊。”
沈德符道:“那他有没有换衣服?”仆人莫名其妙,道:“没有。”
鱼宝宝打了一下沈德符的头,道:“你傻子啊,王名世昨天穿的飞鱼服,他今天当然还要穿官服办公,证据在他自己身上呢。走,我们去锦衣卫官署找他。”
沈德符却突然记得适才仵作到现场验尸时,他听到喝报,称薛素素背心的伤口长不及一寸,深及三寸,应是短刃所伤。而王名世平日习惯佩戴绣春刀。绣春刀是锦衣卫制式武器,由精钢制成,厚背薄刃,形状有如剃刀,宽约一寸半,比单刀要长,较一般的长剑略短,狭长略弯,主要用于中距离攻击,一刀砍下,足可砍断整个马头。如果王名世是用绣春刀从后袭击薛素素,以刀锋之犀利无比,定然能穿胸而过,不会仅仅入肉三寸。既然薛素素后背伤口是短刃所刺,那么王名世一定用了另外的凶器。按照常理,他得手后不会再将凶器留在身上,要么半途扔了,要么藏在了家里。
沈德符将鱼宝宝拉到一边,将想法对她说了。鱼宝宝恍然大悟,道:“对,对,还是你精细。”不顾仆人阻拦,冲进王名世家中翻找一通。倒是找出了两柄长剑、一杆长枪、三把单刀,都是王名世平日练武用的,唯独没有短兵器。
沈德符却发现院角槐树下有口小小的水井,心中一动,走过去一看,却见到井中的冰面上有一把带血的金柄匕首。
北方的敞口水井通常都不结冰,即使河湖水都结了厚厚的冰层,用手试探井水也会感到温和宜人,这是因为井水来源于地下,大体能保持恒温状态。但王家的这口水井大约是因为底部已然堵塞、没有了活水的缘故,竟结成了一个大冰块,那匕首正好落在冰面上。
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人们通常习惯于将秘密藏在家里最深的地方,床下、地底、水井往往是最佳选择。大概王名世也是如此想法,将凶器随手一抛,以为丢入了井底,却忘记了时值寒冬,家中水井偏巧出了问题,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匕首只落在了冰面上,并未掉入井中。
鱼宝宝闻声赶过来一看,又是失望又是气愤,嚷道:“这可是王名世杀人的铁证了,不容他再抵赖。”正要俯身下去拾取匕首,沈德符拉住她,道:“等一等,涉及人命官司,王名世又是锦衣卫千户,取证最好有官府的人在场,你去叫人来,我在这里守着。”
鱼宝宝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却又迟疑起来,回身问道:“我们真要这么做么?虽然王名世有杀人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可万一……我是说万一,是我们弄错了呢?”沈德符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也说了,王名世有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这还会弄错么?”
鱼宝宝道:“就算真是王名世杀了素素,我们现下告发了他,他被判了死刑,素素也活不过来呀。”
沈德符知道她表面凶巴巴的,心肠却是极软,多半是因为与王名世交往日久,不忍告发其杀人罪行,不禁气道:“王名世是杀人凶手,你还想庇护他么?”
鱼宝宝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庇护他,我是担心这案子牵扯的因缘太过复杂,万一王名世被捕后招供出关于润娘的一切,我们几个死光光也罢了,皇上得知誓书被蛀是有人刻意为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国本之争’岂不是要再起波澜?”
沈德符素来随和,在这件事上却甚是执拗,冷笑道:“你素来恣意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反倒关心起朝政、国本来了?王名世又不是傻子,誓书一案,沈、冯两家都牵扯其中,他本来就是要保护冯家才杀了素素,难道还会将其中缘由和盘托出,为冯家惹祸么?只要我们不说,他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二人为要不要告发王名世争执不下,却不防一旁王家仆人听到“杀人”“人命”之类的话,吓得不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忙跑去街上喊人。
东单牌楼往西就是东长安街,直通紫禁城,是北京最要害的地方之一,在这一带巡防的兵马司兵士和京营军士甚多。王家仆人正好看见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着数名校尉经过,忙上前叫道:“王百户,快,快,出事了。”
他语无伦次,王曰乾也不明白他说的“出事”是指什么,但既然是事干顶头上司,一时不敢怠慢,急忙赶来王名世家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二人站在井边,倒是吃了一惊,道:“咦,是你们两个。东厂刚接了薛素素被杀的案子,陈厂公正派我去带你们几个到东厂官署问话,想不到你们居然在王千户这里。”
沈德符道:“那正是好极了。王百户,适才我和宝宝来王千户家中找他,没见到他人,却意外在水井中发现一把带血的匕首,猜想或许跟素素被杀有关。我们不敢妄动,正想要去报官。”
薛素素虽然名气极大,到底也只是个从良的美貌妓女,她的被杀不至于惊动东厂,这种平民案件通常都是县署处理,能转到顺天府就算是极度重视了。东厂提督陈矩之所以听到消息后立即接手,只是觉得蹊跷——之前锦衣卫新晋指挥皦生彩刚刚被杀,事情牵涉藤花别馆,住在别馆的一干人白天刚刚被盘问过,晚上薛素素就被人杀死,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关联。王曰乾一听顶头上司牵涉进了提督亲自审理的要案,登时又惊又喜,忙赶来井边,俯身看了一眼,便命校尉捞起匕首,用手帕仔细包了,带了沈德符、鱼宝宝二人,一起赶来东厂官署。
东厂提督陈矩正比照阅读皦生彩和薛素素两案卷宗,听了王曰乾禀报,皱紧眉头,问道:“王千户人呢?”王曰乾道:“王千户不在东厂官署,大概在锦衣卫那边。”
陈矩道:“你派人去锦衣卫传话,说我有急事找王千户,命他速来东厂。在他家发现凶器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提。你亲自带人去拘捕王府仆人,秘密带他来这里。”王曰乾忙躬身道:“遵命。”
陈矩又叫来仵作,查验那柄带血的凶器。那匕首精巧可爱,刀柄是黄金所铸,带有鱼鳞花纹,白刃似雪,寒光闪烁,刃身比寻常的匕首要略窄一些,显然不是随意能买到之物。
仵作仔细验过,禀报道:“匕首形状与死者薛素素伤口完全吻合。取匕首残留血迹与死者血样滴入清水,血丝缠绕,也完全能溶在一起,应该就是杀死薛素素的凶器。”
陈矩点点头,挥手斥退仵作,这才命人带进沈德符、鱼宝宝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是在王千户家‘意外’发现匕首,才起了疑心,还是本来就怀疑王千户是杀人凶手,刻意去他家寻找蛛丝马迹?”
沈德符知道陈矩精明厉害,这点上实难以骗过他,不然他招来王府仆人一问就能拆穿,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们先起了疑心,才去找王千户对质的。”
陈矩道:“王千户跟你们几人交好,算得上朋友,你们怀疑他,一定有理由。这位鱼公子,昨日不是还当众强调说王千户暗中喜欢薛素素么?”
鱼宝宝见事已至此,再也护不了王名世,少不得要编一套理由来保护其他人,便道:“因为昨日之后,薛素素公然与王千户翻脸,说之前跟他交往只是要利用他。原来素素真正的心上人名叫于玉嘉,就是那个被冯尚书杖死的国子监贡生。素素心痛爱人惨死,一度想利用王千户来接近冯家。王千户知道后,很生气地离开了藤花别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素素几眼。今早听到素素被杀,我们听到有更夫作证说昨晚在巷口看见过王千户,所以立即怀疑到他身上。本来是要去他家找他对质的,结果他人不在,只在井中找到了匕首。”
这番话除了个别情况外,几乎全是真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陈矩听得颇为动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显然是完全相信了鱼宝宝的解释。又问道,“你们怎么看皦生彩被杀这件案子?”
之前薛素素虽然已经承认是她杀了皦生彩,但毕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并未张扬开去。沈德符和鱼宝宝不知陈矩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皦生彩的案子上,料来必有深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答,担心言多必失,反而被陈矩看破玄机。
陈矩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怀疑你们藤花别馆的人杀了皦生彩,而是感觉这两件案子似乎有所关联。根据仵作验尸的报告来看,皦生彩和薛素素二人身上的伤口一个在胸口,一个在背心,虽然位置不同,伤口的大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死的时间又如此接近,应该是同一柄凶器所伤。你们在王千户家中发现的凶器与两名死者的伤口大小都吻合,依你们看,这两件案子会不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他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王名世非但杀死了薛素素,还杀了皦生彩。
沈德符闻言立即吃了一惊,不由得心道:“王名世为人冷傲寡言,是锦衣卫中的异类,人人都知道他不是郑贵妃一党,所以他名列妖书之上极是古怪。尽管他声称并不知情,但利用妖书报复了周嘉庆却是真事,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那妖书上面的人名都是精心挑选后列上去的,如果作者列上王名世是刻意掩饰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与王名世有干系的。本来冯伯母嫌疑最大,但她断然否认,并讲出了润娘失踪案的来龙去脉,那件案子牵扯太后、皇帝、贵妃、太子等,可以说关系着大明朝,比妖书案可大多了,可见冯伯母跟妖书毫无干系。素素大概也是基于此种考虑,才完全相信了冯伯母。妖书一案,皦生光被杀,但其实真相未明,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无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王名世。皦生光是否真的牵涉其中不得而知,但妖书四下散播的确需要他这类专业的刻字人士。如果不是素素亲口承认杀了皦生彩,我一定会怀疑是皦生彩偶然知道了真正妖书作者的秘密,从而被王名世杀人灭口。或者说,妖书的作者其实就是王名世。”越想越是心惊,却不敢说出来半个字。
鱼宝宝脱口应道:“不,绝不会是王名世杀了皦生彩。他白天跟我们一道去了西山,后来又一同返回城中,留宿在藤花别馆,寸步未离。就算他悄悄背着我们出了门,但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先知道皦生彩深更半夜会去勾栏胡同呢?而且他要杀人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留宿在藤花别馆呢?回他自己家不是更方便进出么?”
这番推断极是有力,当即打消了沈德符的疑虑。陈矩亦觉得有理,道:“那好,关于这件案子就不要再提了。”
不再提皦生彩一案,自然不是因为陈矩完全放下了对王名世的怀疑,而是因为王名世名列妖书之上,皦生彩靠告发其兄长皦生光是妖书案主谋起家,一旦深究疑凶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势必再度牵扯出妖书案,好不容易平息的水面再起风浪,这可不是许多人愿意看到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王名世进来拜见。他神色阴郁,心事重重,在大堂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也不奇怪,连头都未点一下。
陈矩道:“王千户,你可知道薛素素昨晚在堂子胡同一带被人杀死了?”王名世道:“属下刚才在锦衣卫官署听人说了。”
陈矩道:“有人作证说昨晚在凶案现场那一带见过你,可有此事?”王名世道:“有。属下昨晚在饭馆喝了点酒,出来时想到藤花别馆去,走到冉驸马宅第附近时,又想到他们可能已经睡下,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陈矩道:“你可认得案桌上的这柄匕首?”
王名世略略一扫,便即愣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他是认得那柄匕首的。
陈矩道:“这是沈德符和鱼宝宝两位在你家水井中发现的凶器,上面还有血迹,与薛素素背心伤口也完全吻合。王千户,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名世极是诧异,却也不着急辩解,只转头看沈、鱼二人,似是不能相信是他们发现了凶器并向东厂告发了自己。沈德符扭转了头,不敢直视他。鱼宝宝则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陈矩重重一拍案桌,喝道:“王千户!”王名世反而平静了下来,干脆地承认道:“是我杀了薛素素,我愿意招供。”
东厂惯例,疑犯若不承认罪名,便要动刑拷问,打到犯人肯招供为止。王名世为人刚毅,陈矩本来以为要他认罪一定会大费周章,想不到他不等盘问,居然当堂承认,颇出意外,当即命人收了他兵刃,剥去衣冠,将手足上了刑具,暂时监押在东厂大狱。择日再移交三法司审讯。
虽然捉住了杀害薛素素的凶手,沈德符和鱼宝宝心头却各自不是滋味,怅然回来藤花别馆。
傅春听说王名世在东厂大堂上承认了杀人罪名,极是骇异,问道:“你们在王名世家中发现了凶器,怎么不回来跟我商议一声,就直接报官了呢?嗨。事情可还有圆转的余地?”沈德符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圆转的?要怪只能怪王名世自己,他所用的那柄凶器,不但杀了薛素素,还跟皦生彩身上的伤口相吻合。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难以脱身了。”
一旁齐景云听见,忙问道:“你们没有告诉东厂是素素杀了皦生彩么?”鱼宝宝道:“当然没有。素素人都死了,我们怎么能让她再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齐景云道:“那东厂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怀疑是王千户杀了皦生彩呢?”鱼宝宝道:“我看陈厂公其实是有所怀疑,但事牵妖书案,他不愿意再将事情闹大,应该会回避皦生彩一案。”
齐景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掩面泣道:“全怪我,全怪我……要不是我,素素也不会死。”
沈德符极是吃惊,问道:“你说什么?”齐景云道:“怪我……都要怪我……”强行抑制几日的情绪终于爆发,放声大哭了起来。
沈德符和鱼宝宝均愕然不知所措。傅春叹道:“还是我来告诉你们吧,素素其实不是杀死皦生彩的凶手。”
原来当日众人赶去西山找冯夫人姜敏对质后,皦生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寻来了藤花别馆,正好老仆外出买米买菜,家中只剩了齐景云一人。皦生彩听说旁人尽数外出,立即强行跨进门来,涎着脸贴上齐景云,搂住她狂亲了一通。齐景云愈是抗拒,他愈是按捺不住欲火,扯着她便往房里拖,还威胁说若是她不肯就范,就将他们这些人合谋盗窃东厂证物之事告发出去。齐景云又急又怒,顺手从袖子中拔出了傅春送给她防身的小匕首,却被皦生彩一把握住她手腕,调笑道:“小娘子平日温柔斯文,想不到还是烈马性子,是不是跟薛素素学的?”
凑巧隔壁驸马冉兴让来访,见院门虚掩,径直进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大喝一声,抢上前来痛殴皦生彩,纠缠扭打中,竟将那柄锋锐的匕首推进了皦生彩胸口,一刀刺死了他。
事故发生后,冉、齐二人均是六神无主,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刚好冉兴让府中管家过来找驸马,少不得要出些主意善后。那管家很有些头脑,道:“绝不能报官!这皦生彩新近因告发妖书起家,驸马虽是不小心刺死了他,官府也不会如何如何,但妖书案余波尚在,旁人难免会对此风言风语。本来就有谣言说贵妃娘娘是妖书的主谋,万一再说是贵妃娘娘派驸马杀皦生彩灭口,可不是又生事端?而今之计,只有悄悄了结此事,方是上策。”又叮嘱齐景云务必不可张扬,随即拉走冉兴让,叫人来将皦生彩抬走,尸首先是暗中存放在驸马府马车上,晚上才运出去丢掉。
皦生彩离开锦衣卫官署前,曾对属下提过要去藤花别馆,他就此失踪,旁人不免怀疑到藤花别馆头上。幸亏当日众人都去了西山,家中只有齐景云和老仆,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是衰迈老翁,丝毫没有人怀疑他们两个。王名世又在公堂作证晚上无人出去藤花别馆,众人才由此洗脱嫌疑。
事情本是因齐景云而起,冉兴让是为了救她才失手杀死皦生彩,她为了保护驸马,自然不会多吭声。但她只是个弱女子,即使在事后,仍然难以排除心中恐慌。就在当晚,她实在难以承受心头重负,将冉驸马为保护自己失手杀死皦生彩之事告诉了薛素素。薛素素听了,叮嘱齐景云千万不可再对人说起,包括傅春在内,即使事情败露,她也会出头承担。还特别告诉齐景云说,她也不是全为了姐妹之情,是她正好有事要找冉驸马帮忙。
而那日早上薛素素悄悄翻墙出门,其实是要避开众人耳目去找冉兴让,结果事不凑巧冉驸马一大早奉召陪寿宁公主进宫去了,她怏怏回来时,正好被王名世看见,成为后来众人怀疑她杀皦生彩的关键证据。她被鱼宝宝质疑时,根本无心辩解,遂干脆承认是她杀了人,一来藤花别馆的人不会因此而去告发她,二来她愈发可以向真正的凶手冉兴让示好,以达到她个人的目的。
齐景云虽然知道事情究竟,却得冉府管家和薛素素先后反复叮嘱,不得不将秘密深藏心底。哪知道变故连连,昨夜薛素素竟然也被人杀死,王名世则成了首要疑凶。齐景云再也忍受不住压力,等沈德符和鱼宝宝去找王名世对质时,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傅春。
鱼宝宝听傅春讲述了经过,既意外又震惊,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一件关键事来,问道:“小傅给你那把小刀呢?就是杀死皦生彩的那把金柄匕首,给我看看。”齐景云道:“我……我不敢再留在身上,冉驸马府上管家拿去了。”
鱼宝宝道:“小傅,你能猜到素素昨日早上去找冉驸马做什么吗?”傅春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素素想利用冉驸马带她进宫。她心中还放不下母亲润娘失踪之事,可这件事的真相归根结底只有慈圣太后一人知情,她多半想混到宫中,当面质问太后。”
鱼宝宝道:“对,我也是这么想。那么有没有可能昨晚素素又去找了冉驸马,要求驸马设法带她入宫。冉驸马感到为难,以素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性格,多半会用误杀皦生彩一事来威胁驸马。结果惹起冉驸马恐慌,她出来时,就被驸马派手下杀死了?”
傅春不及回答,沈德符很不高兴地插口道:“王名世已经招供是他杀了薛素素,你为什么还要怀疑冉驸马呢?”鱼宝宝辩解道:“当初素素也自称是她杀了皦生彩,可那不是真相。冉驸马既有动机,手中又有凶器,嫌疑比王名世大多了。”
沈德符道:“可冉驸马再笨,又怎么会在自己家附近杀人?而且凶器分明是在王名世家中发现的。”
鱼宝宝道:“冉驸马不在他家附近杀人,难道选在他家里杀么?我可没觉得他笨。大智若愚知道么?冉驸马就是这种人。我敢说,一定是他杀了素素后,又偶然看到王名世在附近转悠,所以想到将凶器投到他家井中,好嫁祸于人。”
沈德符道:“你不知道北方水井其实都是不结冰的么?冉驸马又不可能事先知道王名世家中水井结了冰,匕首投到水井中,就此沉入水底,再没有人能够发现,那叫什么栽赃?”
这推理极是有力,的确能够充分证明外人不可能靠投凶器入井中来栽赃给王名世。
鱼宝宝有心为王名世辩护,一直在努力寻找证据,此刻再无话说,只好拿出强词夺理的本领,道:“然小沈坚持认为冉驸马无辜,我们现在就一起去找冉驸马对质,只要他拿得出凶器,就是你对,拿不出来,就是我对。”
沈德符怒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那匕首是杀死皦生彩的凶器,冉府管家肯定早已处理掉。就算还在,他否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拿出来给你看?你说王名世不是凶手,那为什么他自己一看到公堂上的证据就自己承认了?又没有人强逼他,更没有动刑。”鱼宝宝道:“他一定跟素素一样,有自己的苦衷。”
沈德符道:“素素承认自己是凶手,一是保护景云,二是要利用冉驸马进宫。王名世又是为什么呢?按照你的说法,冉驸马是杀死素素的凶手,王名世承认罪名,等于是要保护冉驸马。你觉得可能吗?”
傅春见二人争吵愈演愈烈,忙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宝宝,你听我说一句,我觉得小沈是对的,冉驸马是不可能杀死素素的。”鱼宝宝气咻咻地道:“连你也怀疑王名世?亏他拿你当好朋友。”
傅春道:“我不是怀疑王名世,我是说冉驸马不可能是杀死素素的凶手。你认为冉驸马有杀人动机,无非是因为素素威胁要告发他杀了皦生彩。冉驸马可能会担惊受怕,但绝不会因此而杀人。退一万步说,就算素素去官府告发,又能怎样呢?冉驸马是皇帝和郑贵妃的女婿,是皇亲国戚,一定会受到最大的庇护,况且他也不是无理杀人,是为了救人,事情传扬开去,说不定还会成为民众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所以说,素素的威胁并不能令冉驸马惊惧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鱼宝宝歪着头想了想,道:“这么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可我还是不相信王名世是杀死素素的凶手。”傅春道:“我也不信。”
鱼宝宝登时大喜过望,道:“我早说小傅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有见识的。你可有证据?可有想到谁是真正的凶手?”傅春摇头不答,道:“小沈,我知道你是从王名世陷害周嘉庆这件事后对他有了看法,其实他事后也很后悔,周嘉庆死不足惜,但周家却因此破败,周氏家眷多有被拷打而残废者。王名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内疚。”
沈德符道:“这只是你好意的揣度,且不说人心难测,眼下铁证如山,又有口供,不是王名世杀人又能是谁?”傅春道:“也许他只是要庇护那个真正的凶手。”叹息一声,道:“我想去趟东厂。宝宝,你跟我一起去吧。”
鱼宝宝欣然应道:“好。我正想当面问问王名世,他为什么要自认罪名。”傅春道:“我先回房换身衣服,景云,你跟我来。”
鱼宝宝也回去房间换衣服,出来时居然穿一身淡雅女装,令人惊艳。
到东厂时,天色已然不早。东厂提督陈矩正要离开官署,见傅春和鱼宝宝在大门口纠缠守卫,便过来问道:“你们是来探王名世么?他是杀人重犯,按照东厂惯例,只有在审讯犯人时才允许探视。你们回去吧,三日后正式审案时再来。”
傅春忙道:“等一下。陈厂公,请借一步说话。”
陈矩对这个机敏干练的年轻人很有好感,依言走到一边,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傅春道:“我来的目的,陈厂公已经猜到了。只要厂公肯通融,我便送一个大大的功劳给厂公。”
陈矩道:“噢,这功劳有多大?”傅春道:“除了薛素素一案的真凶外,还有毛尚文一案的真相。”
陈矩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春,森然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东厂。你要是敢谎言诓骗本厂公……”傅春道:“请厂公放心,包管厂公不会失望,只会有更多的惊喜。”陈矩微一沉吟,即道:“好,我就相信你一次。来人,带傅公子和他的朋友去大狱,给他们一切方便。”
鱼宝宝尚感到好奇,低声问道:“你对那老公公说了些什么,他居然肯通融放我们进来?”傅春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东厂监狱通常只做临时监禁使用,规模远远不及锦衣卫诏狱,但也一样的阴冷,一样的不见天日。
王名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拖着镣铐,倚墙角而坐,见到傅春进来,倒也不意外,扬了一下下巴,算作招呼,但见到随后进来的鱼宝宝时,立即瞪大了眼睛,颇为失态。
鱼宝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抚弄发梢道:“怎么,换了衣服你就不认识啦。”王名世道:“嗯……这个……”
傅春正色道:“宝宝,我有事要跟王兄谈,你老老实实在一旁听着,不能随便插嘴,可以做到吗?”鱼宝宝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心中陡然一紧,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来,但她素来信任傅春,当即点了点头。
傅春便靠着王名世坐下,问道:“你为什么要招认杀了薛素素?”王名世道:“铁证如山,我无可抵赖。如果我不招供,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可不想下次再见到你时,已经是残肢断体,像周嘉庆那样。”
傅春道:“我觉得不是这样。”王名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
一旁鱼宝宝听得云山雾罩,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傅春正色道:“宝宝,实话告诉你……”王名世忙道:“宝宝,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傅兄说。”
鱼宝宝道:“什么话这么神秘,我不能听么?”王名世干脆地道:“不能。”
鱼宝宝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性格沉穆,既不像沈德符那般好脾气,也不似傅春那般爽快,是个软硬不吃的男子,只得道:“那好,你们快点说,我就在门口。”
等她出去,傅春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真相的?”王名世道:“在东厂大堂上看到那柄从我家井中捞出的凶器时。”
原来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原先任过锦衣卫官员,跟王名世颇为熟稔,王名世曾见他玩过一柄精巧的黄金手柄匕首,形状尺寸与普通匕首大有不同,问过后才知道是蒙古人使用的刻刀刀具,习惯插在靴筒中。后来王名世与薛素素来往时,偶然在勾栏胡同见到齐景云身上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刻刀,得知是傅春所送后,还特意询问过。傅春称那柄匕首正是薛幻所送,与薛幻身上的那柄本是一对。薛幻因意图盗取赵士桢火器图被官府通缉,逃亡已久,只有齐景云身上还有一柄这样的匕首。王名世尚不知道齐景云的那柄匕首已经被驸马冉兴让管家拿去,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凶器时,立即就猜想到事情多半跟傅春有关。
傅春叹道:“我猜想也是这样,谢谢你没有立即当着陈厂公的面说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名世道:“因为没有你,许多事情都不会水落石出。况且我也不是真要替你们蒙古人顶罪,我只是想给你一点时间。等你逃离京师,我自然会说出真相,是薛幻杀了薛素素。”
傅春大吃一惊,道:“你……你竟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难道是因为薛幻和景云各有一柄一模一样的蒙古小刀么?”王名世道:“不仅仅如此。之前我听宝宝说过,你从赵中舍府中偷拿了一本兵书,一直在暗中研读,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
自从齐景云搬进藤花别馆后,虽然与薛素素同居一室,却每日都要帮情郎收拾房间。有一天,她在傅春的箱子中发现一本手抄小册子,略略一翻,似是一本谈论用兵之法的著作,只是笔迹潦草,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她料想傅春收藏得如此严密,必是极为重视,决意自己替情郎重新用工整楷书抄写一份。哪知道被鱼宝宝看到,辨认出那潦草手抄书正是中书舍人赵士桢前管家毛尚文的字迹,很是惊异,特意去问傅春。傅春解释说他是当晚留宿在赵府,无意间在毛尚文枕头下摸到,一时好奇,偷偷拿回来的。
这件事,鱼宝宝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一次随口讲给了王名世听。王名世机警过人,一听便起了疑心——傅春无意功名利禄,连乡试的大好机会都断然放弃,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一本兵书呢?况且赵士桢不仅精研火器,对兵法也极有心得,既是在奸细毛尚文房中发现,很可能是毛氏暗中抄录的赵氏兵法,是重要证据,傅春怎么可能隐瞒不报呢?再联想到当初女真强盗到赵士桢府上抢夺火器图时,傅春也在现场,是不是真的“凑巧”呢?
王名世道:“不过当时我的疑心也只是一闪而过,只想你留下兵书或许另有目的,绝想不到你会是蒙古人。直到今日,我在大堂上看见了那柄蒙古小刀,我才能将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当初我告诉你薛幻和阿元逃脱后,你问他二人是不是女真人一伙。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薛幻和阿元是蒙古人派来的奸细。你那么问,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只是想有意引人往那方面想——所有关于火器图的阴谋都只是女真人所为。正好后来我遇到了冉驸马,他听说薛幻是奸细后,颇觉遗憾,特意说了当日你在皇宫中托他还薛幻钱的事。我想你就是那个通风报信者。再往前推,办理冯尚书中毒案时,你几次去过万玉山房,有一次为了验毒还翻找过卷轴,那个时候赵中舍的火器图还留在书架上。所以我猜应该是你告诉薛幻,万玉山房有火器图。赵中舍府邸当日遇劫,你表面是去浙江会馆会客,其实你是从阿元那里得知消息,特意赶去赵府的。只是想不到女真人棋高一招,早派了毛尚文在赵府做内奸,及时赶来,用武力抢走了火器图。对不对?”
傅春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呢?”王名世道:“还有你放弃乡试机会,这更是平常人难以想象之事。你当时称老家有急事,其实那一阵子,正好有一队鞑靼使者进贡。你当日一眼认出万玉山房的女子画像画的是鞑靼首领三娘子,是因为你真的见过三娘子,根据冯尚书诗意推测不过是你的借口。你是素囊台吉的人,对不对?”
素囊台吉即是鞑靼首领三娘子的孙子。三娘子第三任丈夫扯力克病死后,按照惯例,应当由扯力克之孙卜石兔台吉继承首领之位,但三娘子之孙素囊台吉也窥觑王位,一心想从祖母手中得到王篆。因为俺答汗生前与明朝廷达成的“世代相传为王,以长部落归心”的约定,三娘子不徇私情,毅然将顺义王印移交给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卜石兔。为此,素囊台吉多次咒骂三娘子,憎恨她不将王篆授予他。
傅春道:“我的确是蒙古人,也见过三娘子数面,但我却不是素囊台吉的手下。”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是蒙古王子身份,自小被送来京师,冒充商人之子长大,目的就是要学习你们明人先进之处。”
王名世闻言很是诧异,道:“你是蒙古王子?”傅春举起左手,指着中指上的金指环,傲然道:“我本来姓帖木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不是蒙古王子是什么?”
王名世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黄金家族成员,难怪连祖辈在大明为官的薛幻也肯听你号令。”傅春道:“不错,正是如此。薛幻可以不理睬三娘子,但却不能不遵从金指环之命,只因为他是蒙古人。”
黄金家族是指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根据记载,蒙古族有一名女性始祖阿兰豁阿,她与她丈夫生有两个儿子。奇怪的是,她丈夫死后,她又生出了三个儿子。她的两个大儿子和其他亲属对这件事很有疑问。阿兰豁阿解释说:后来的三个儿子是她与一个神人的后代,是上天的儿子。从此之后,这三个儿子的后人就被称为纯洁出身的蒙古人。蒙古各部的可汗都出自阿兰豁阿后来所生三个儿子的家族,所以便被称为“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就属于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传统观念,只有黄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继承汗位的权利。非黄金家族出身的人,绝对不可染指汗权。后来,非黄金家族出身的瓦剌部脱懽与脱懽之子也先,曾以武力统治过蒙古,也先还以“大元田盛可汗”自居,但都不能真正令蒙古各部落心服,也先自己也被暗杀。
但自从元朝势力退出中原,蒙古各部落开始分裂,黄金家族的地位也日益衰落,虽然威望犹存,却再无实权。傅春生父图托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认为蒙古始终被中原汉人压制,是因为各部落不能团结所致,他一度有意统一蒙古,再现昔日成吉思汗的荣光,还为此拜访过蒙古最有实权的人物三娘子。但三娘子力主和平,并无窥测中原的野心。图托既无兵马,又无子民,便只能另想他法——将爱子阿春送到大明京师,冒充傅姓商人之子,学习中原文化精华。因而傅春虽为蒙古王子,却是在北京长大。
傅春长大成人之时,大明正先后为倭寇和辽东边患所苦,不再视蒙古为心腹大患,但凶悍倭寇和辽东铁骑的战斗力不亚于昔日蒙古骑兵纵横天下之时,明军最终取胜完全是靠先进的火器。傅春遂意图染指中书舍人赵士桢穷尽心力研制的火器,最初他跟踪赵士桢一行到国子监,看到赵士桢与沈德符交谈,这才有意接近沈德符。至于反而与沈德符、鱼宝宝等人结为好友,卷入各种案子,则是始料不及了。
除了薛幻外,傅春还有一个有力的帮手——毛尚文。最早毛尚文从明军军营中逃脱,并没有投奔女真人,而是投了鞑靼,想借助蒙古人的势力向大明复仇。只是鞑靼首领三娘子一意与明朝交好,他在鞑靼丝毫不能有所作为,但却由此被图托盯上,收为心腹,并派他到北京协助傅春。傅春便派毛尚文设法混入赵士桢府上做了管家,哪知道赵士桢为人十分警觉,几乎对所有人都特别提防,毛尚文在赵府中时日不短,竟始终无法窥见火器图全貌,只暗中将赵氏的兵法心得抄录了一份,交给傅春,此即后来被齐景云发现的手抄小册子。
就在几个月前,傅春接到薛幻密报,说见到毛尚文暗中与女真人见面,怀疑他别有企图。傅春遂命薛幻设法将手下阿元安排到传教士利玛窦府上,从隔壁监视毛尚文。
那一日,赵士桢出城送前辽东巡抚李植离京,难得将火器图留在府中。毛尚文暗中通风报信,却是先告诉了女真人,后告诉了蒙古人。不料隔壁阿元窥见,抢先通知了傅春,傅春遂先赶来赵府。毛尚文倒也没有吃惊,傅春也不着急揭破他同时在为女真人和蒙古当间谍的真相。当时工匠赵士元正在房中研磨火药,火器图放在书房中,毛尚文径直取了出来,交到傅春手中。
二人正在阶前交接时,赵士元从房中赶出来,手中端着一柄火器,指着二人,喝令傅春将火器图交回来。凑巧此时装扮成强盗的女真人持刀闯了进来,赵士元一惊之下发出一铳,打死了一名女真人,却被毛尚文上前用短刀杀死。女真人随即上前围攻傅春,要夺取他手中的火器图。傅春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于是双方狠斗了起来。毛尚文虽然同时在女真人和蒙古两方周旋,却也不愿意见到傅春横尸眼前,喝止女真人不成,不得不上前帮助傅春对敌。
争斗最激烈的时候,鱼宝宝及隔壁的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听到动静赶了进来。傅春见再不放手,官兵很快就会赶到,女真人一旦被擒,自己的身份也会随之暴露,便干脆假意不敌受伤。女真人抢到了火器图,果然就此离去。
本来按照傅春的计划,是想办法将赵士元被杀一案掩饰过去后,再设计从那些女真人手中夺取火器图,哪知道女真人躲进李成梁府邸后即被灭口,火器图也被人主动归还给沈德符。事出突然,傅春当时受了重伤,一时不及谋划更多,错过了机会,最终只是徒劳无功。但因为赵士元和抢夺火器图的女真人先后被杀,他的身份也没有意外暴露。至于毛尚文的逃走,并不是由于他得知王名世从赵士元伤口上起了疑心,而是他预料到蒙古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至于薛素素被杀,则是因为她当晚去找驸马冉兴让时,意外撞见了傅春与薛幻在一起。薛素素时常跟齐景云去浙江会馆看戏,跟薛幻也算熟识,以为傅春只是顾念旧情,并没有立即怀疑到其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傅,原来你一直跟蒙古奸细有来往”,便欲进去冉驸马府邸。薛幻却担心傅春的身份暴露,追上去从背后一刀杀了她。傅春阻止不及,只得让薛幻设法善后。等傅春赶回藤花别馆后,薛幻正要设法避开更夫和巡逻的兵马司士卒运走薛素素尸首时,意外见到了王名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嫁祸的好法子——他不知道傅春在长期的相处中已经与王名世等人产生情谊,如果预先知道,断然要阻止他这么做——当即任凭薛素素的尸体留在原地,自己抄小道赶去王名世家中。正打算将凶器投到墙角时,又听到王家仆人抱怨井水结冰,遂干脆溜进院子,将匕首投入井中。
这一切过程只有薛幻一人最清楚。次日,他派手下赶去藤花别馆,告知井中匕首一事,意在让傅春设法发现凶器。傅春听了立即知道事情要糟,因为那凶器和齐景云身上的刻刀原是一对,王名世非但见过,还在薛幻身份暴露后特意问过傅春,他是唯一能将两柄凶器联系在一起的人,以王名世的精明,很快会怀疑到他头上。但当蒙古人奉命赶到王家转移凶器时,时候已经晚了,锦衣卫的人已经在那里。傅春便指令薛幻立即离开京师,预备设法暴露薛幻,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然而出乎傅春意料的是,王名世竟然当堂招供杀了薛素素,一时猜不透王氏到底心意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名世绝不是凶手,他之所以招供,多半是已经猜到事情与傅春有关,他不愿意就此说出来。随即傅春见沈德符和鱼宝宝为到底谁是真凶争吵,几乎要反目成仇,愈发内疚于心。他思前想后,不愿意真相就此沉沦,虽然并不是他本人亲手杀了薛素素,但素素终究还是因为他而死,好男儿该敢作敢为,于是决意到东厂见到王名世后即说出真相。但王名世已经猜到他是蒙古人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傅春说出真相,这才问道:“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还要自承罪名、不立即供出我来?”
王名世沉默片刻,道:“之前我们一起调查的那些事情,其实都十分危险,你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需要管这些事,但你从不畏惧。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你该明白的——我没有当堂举报你,就跟你肯来这里坦白真相,好救出我一样。”
他们相交不过几月,但一度同生死、共进退,结下深厚的情谊。虽然从来不曾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纵意狂欢,却早已经惺惺相惜,情若兄弟。
转过头去,鱼宝宝正站在狱门口,表情严峻,双眼闪耀着刻毒可怕的光芒,死死瞪视着傅春。她那因吃惊而扭曲得变形的脸庞上,流露出一种能打动人心的痛苦。显然,她已经听到了真相。
过往的流年夹杂着些许的谎言和欺骗,于是收获了整季的荒芜。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傅春对这结局早有所准备,却还是抵不过心头汹涌的悲辛,有一种浸染式的哀伤。
平生豪气,如今风景,可谓一地悲凉。
外面大雪霏霏。
雪花疏疏密密,漠漠纷纷,如杨絮般在空中飞舞,舞得累了,便轻轻地、静静地落了下来。白色渐渐多了起来,不见了青山,不见了峰峦。天公仍是任性地不断地扯棉搓絮,在它写意的素笔下,万里山河也仅仅是浅浅轮廓。
白雪冰心皎洁、饱满、厚实、绵密,又是那样地古拙、苍凉、沉郁,自古就被文人雅士们赋予各种意象——它不似青鸟,有飞翔的翅膀,却同样可以追逐远方的寥廓;它不似流水,有婉转的意象,却同样可以抵达生命的彼岸;它能够将平淡岁月镶嵌成不平凡的风景,却注定不能天长地久。
终于,天地变得白茫茫一片,清凉世界,人境两夺。却是白的沧桑而无力,白的哀伤而忧郁,白的欲言而无语,白的哭泣而无泪。
莽莽苍穹,雪洗尘静。所有的悲欢岁月都将随着雪花飘散消融而去。万事空中雪,只有丹心难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