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颜素心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他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香来深浅,明月窥窗。故人不见,好梦惊回。
京城的警巡捕盗职责素来由五城兵马指挥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共管。冯府所在的仁寿坊归中城兵马司管辖,官署就在冯府西面。
王名世先后遣散宾客和戏班,独独留下傅春。又命仆人叫来一队兵马司兵士,让他们先将刺客尸首运去皇城大明门西的锦衣卫官署。这才招手叫过傅春,道:“傅公子适才一语惊人,挺身为东厂解围,陈厂公很是感激。陈厂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从旁协助,设法查出这刺客的来历。”
傅春为人任侠好义,况且他跟王名世在浙江会馆照过几次面,说得上认识,也不推辞,慨然应道:“好说,傅某自当尽力。”
王名世道:“那好,傅公子请先回浙江会馆休息,有需要时,我自会来寻公子。”傅春满口答应,又道:“我暂时搬出会馆了,跟那边那位沈兄同住在堂子胡同的藤花别馆。”王名世点头道:“我记下了。”
傅春遂过去挽了沈德符手臂,告辞出来。
沈德符听说傅春答应帮助东厂调查冯琦遇刺案,不免忧心忡忡,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么?”傅春道:“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狐疑问道:“你怎么是这副口气?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德符道:“不是我有难言之隐,而是这件案子有难言之隐。”傅春道:“堂堂礼部尚书在自家寿宴上遇刺,而刺客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辽东巡抚,如此又离奇又巧合之事,内中当然有难言之隐了。”
沈德符道:“你如此聪明,难道没有看到那些朝廷大员们的态度么?行刺事件就发生在刑部尚书眼前,萧尚书却一声不吭,生怕沾上一丁点儿干系,这不是明摆着这件案子碰不得么?”
傅春道:“你是说,在场的官员都已经猜到刺客背后的主使非同小可?”他知道沈德符博览群书,又熟知各种人事典故,历来对时局判断极准,忙问道:“依你看,这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沈德符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道:“刺客的目标是辽东巡抚李中丞,李中丞久在外地为官,说不定是在外地结下的仇家。”
傅春嗤笑道:“你可是前后话语矛盾了。若真是李中丞在外地结下的仇家,这些朝中大员何至于噤若寒蝉?”沈德符只道:“回家再谈。”
出来冯府大门,却见东首的大铁狮子旁站着两名妙龄女子,正是名满京华的薛素素和齐景云。
这还是沈德符第一次看见薛素素卸掉武旦面妆后的样子,一件绿色小衫,白纱连裙,姿度艳雅,在火光下愈发显得玉骨冰肌,光丽照人。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沈德符,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沈德符胸口忽然有一股久违的热潮涌起,疾步走到薛素素面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薛素素微笑道:“我怎么了?”沈德符道:“你是……你是……”
傅春见好友失态,忙抢过来介绍道:“这位是素素姑娘。”又为二女引见沈德符。
沈德符回过神来,慌忙致歉。薛素素芳华绝代,早已见惯男人为自己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以为意。
傅春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薛素素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齐景云忙道:“我见王千户独留下公子,担心傅郎会有事。正好素素跟千户熟识,所以求她也留下来陪我等候傅郎,以防万一。”
傅春心中感动,上前握住齐景云的小手,道:“会有什么事?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去。”扶着二女上了车子。
几人同住在黄华坊,只隔几条胡同,几乎是同路。沈德符和傅春没有骑马,便跟在车子后面步行。
傅春低声埋怨道:“你秀水家中早娶有娇妻美妾,何至于失魂落魄至此?亏我之前还在素素面前夸赞过你,说你沈公子自小出入京师权贵门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沈德符摇摇头,道:“不是。”
傅春道:“不是什么?”沈德符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还记得我昨晚跟你提起过的雪素?”傅春道:“当然记得。你青梅竹马的玩伴,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沈德符道:“不知怎么,我适才第一眼见到素素姑娘时,忽然想起了雪素。”
傅春道:“素素长得像你那位雪素?”沈德符道:“模样自然是不像的,雪素哪有她这般美貌?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跟雪素很像。”
傅春扯住他手臂,正色道:“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名字中有个‘素’字!小沈,你和雪素分开时,都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该放下了,是朋友我才先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先入为主地将素素当成雪素。”
沈德符轻叹一声,心中暗暗祷告道:“雪素,分别这么多年,希望你一切安好,愿家父和尊母在天之灵都保佑你。”
蓦然间记起一件事来:当年他最后一次见到雪素母亲润娘时,曾见到她怀中掉出过一块象牙腰牌,跟适才锦衣卫千户王名世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样。当然,东厂锦衣卫腰牌除了编号、刻字外,外形、大小都是相同的,可润娘明明是个走江湖卖艺的贫苦妇人,甚至不得不依附于沈家才在京师勉强有安身之地,又从哪里得到的锦衣卫牙牌呢?
他当时年纪还小,注意力完全在舍不得润娘离开的雪素身上,根本没有留心其他事情,但此刻回忆起来,竟是对那块锦衣卫牙牌印象出奇的深刻!
越想越是心惊,暗道:“莫非润娘明里是江湖艺人,实际的身份却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暗探,她当年莫名其妙地失踪也跟她的真实身份有关?母亲赶走雪素时曾经说过是润娘害死了父亲,当初我以为只是母亲的气话,既然润娘身份可疑,莫非父亲之死亦是另有隐情?今日冯世伯暗示我不要太在意功名,归隐读书也是美事,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有关?”
心中波涛汹涌,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身旁的傅春都觉察到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沈德符暗道:“此事干系太大,告诉小傅只会害他。”强定心神,道:“没事,就是有些气喘。”送齐景云、薛素素二女回去勾栏胡同的家中,这才回来藤花别馆。
刚到胡同口,黑暗中猛地窜出一人来,将二人吓了一跳。那人叫嚷道:“沈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定睛一看,却是驸马都尉冉兴让。
明代自立国以来,便规定公主只能下嫁平民百姓,以此来防止外戚干政。冉兴让本是河北的一名普通农民,四年前幸运地被选为寿宁公主的驸马。寿宁公主名朱轩媁,是当今皇帝第七女,生母更是因“国本之争”闹得朝野无人不知的郑贵妃,那位传闻中要取代太子朱常洛储君地位的福王朱常洵就是她的亲弟弟。因为宠爱郑贵妃,万历也格外疼爱寿宁公主,命其每五日都来上朝,恩赐远胜过其他女儿。冉兴让虽出身贫苦,却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加上为人淳朴憨厚,很得公主喜欢。尽管两口子地位悬殊,倒也能恩爱相处。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贵为金枝玉叶,个人生活也不能随心所欲。祖宗家法规定,驸马“嫁”到公主府,不能与公主同吃同住,而是另屋安置。驸马若要与公主同寝,须得有公主宣召。而公主宣召驸马也不能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还有时间限制。一般说来,公主宣召驸马入内,应在傍晚“三哺”时分,天亮之前必须把驸马打发走。否则,公主、驸马就是有违礼教,有荒淫之举。也就是说,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实际上只能做“夜里夫妻”,仅是性媾关系。
不仅如此,公主如果想宣召驸马入内共度良宵,还得事先给府吏、太监、保姆一些钱财,不然他们就会处处刁难,找出各种借口,使公主难遂心愿。如劝谏公主“应节欲自爱,不可纵欲过度”等,这些话就如软刀子一般,令脸皮儿薄的公主不战自溃。尤其是公主府的保姆,最为刁钻古怪。按照皇室惯例,公主下嫁,会选取一名可靠稳妥的宫女作为保姆,随同公主出居公主府中,掌管公主房中之事。保姆都是没有嫁过人的老宫女,心理上有各种畸形的怪癖,往往见不得旁人恩爱,千方百计地要阻挠。譬如寿宁公主保姆名梁盈女,曾经在翊坤宫侍奉过郑贵妃,仗着是郑贵妃心腹,不仅视驸马冉兴让为奴仆,千方百计地刁难,就连最得皇帝宠幸的寿宁公主的一举一动也都要受她牵制。
冉兴让的别室位于堂子胡同,距离藤花别馆不远。这位性情憨厚的驸马郁闷之余,常常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被路过的沈德符看见过几次,觉得这驸马傻气得可爱,遂邀请他来藤花别馆饮茶喝酒,由此结为好友。
沈德符乍然见到冉兴让,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问道:“是公主要召见你么?”
一听到“公主”二字,冉兴让明显兴奋起来,搓着双手,道:“是。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梁妈妈的老相好忽然从外地回来了,梁妈妈心情大好,准许这个月我多见公主几次。不过……不过我这个月的例银已经用完……”
傅春听说驸马是来借钱,好在进公主府时打点有意阻挠的人,忙从身上摸出钱袋,数也不数,将袋子塞在冉兴让手中,又问道:“小沈,你身上有多少?全拿出来。”
沈德符道:“都到家门口了,何须这么麻烦?”打门进去,命老仆取了一封五十两银子交给冉兴让,又道:“下次再来,如若我不在,驸马直接向老仆索要便可。”
冉兴让千恩万谢,道:“等下个月我领了俸禄,一定归还二位。”
鱼宝宝闻声出房,问明究竟,忍不住笑道:“还是算了吧。驸马那点俸禄,还不够被公主府的下人们打秋风的,回头我替你还给小沈。快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冉兴让遂红着脸辞去。
傅春忍不住感叹道:“谁能想得到,郑贵妃仗着圣上宠爱,呼风唤雨,将大明天下搅得不得安宁。而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连见丈夫一面都如此困难。”
沈德符道:“这是祖宗家法使然,任谁也难以改变。话说回来,祖宗家法也不是全无是处,如果没有祖制摆在那里,怕是圣上早就立福王为太子了。”傅春道:“说得极是。累了,去睡吧。”
鱼宝宝道:“哎,你们两个去哪里了?怎么浑身的脂粉味儿?”傅春道:“脂粉味儿,哪里有?倒是宝宝你身上……”一边笑着,一边凑了过去。
鱼宝宝慌忙躲开,斥道:“小傅如此不正经,回头我可要告诉齐景云去。”傅春笑道:“我们同是男子,互相开个玩笑,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你可别想找借口去接近景云。”
鱼宝宝嗤笑一声,道:“只有你才拿你的景云当宝贝。”自回房去了。
这一夜,沈德符自是耿耿难寐。直到天快亮时,才抵不住乏意,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沈德符匆匆起床,洗漱完毕,去了一趟国子监。返家走过东四牌楼时,忽觉腹中饥饿难耐,想了一想,便朝勾栏胡同而去。
北京古称“蓟”,“山川形胜,足以控夷、制天下”。明人有诗云:“帝京南面俯中原,王气千秋涌蓟门。渤海东波连肃慎,太行西脊引昆仑。”正因为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环境,自古就是联系长城内外、大漠南北的枢纽,金、元两朝都在此建都。
明代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改建,整座城市由内城和外城组成,内、外城并不相套,仅是相邻,因而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北城和南城。
内城即老北京城,周回四十里,四四方方,只有西北缺了一角,据称是为了象征《周易》八卦“天塌西北,地陷东南”之理。内城周围筑有高大的城墙,夯土包砖,高达四十余尺。城墙四角建有曲尺形角楼,各高近百尺,上有一百四十四个射箭孔,用于瞭望与防御。城墙外挖有护城河,最宽处有一百六十尺,最窄处也有十余尺,河中可以通行小船。岸边植有大批柳树,杨柳依依,清风柔情,枝上柳絮,夕阳方明,衬以巍峨的城墙,河柳亦成为北京著名的景观。当今礼部侍郎郭正域有《玉河柳》一诗吟咏道:
盈盈金缕绕瑶宫,不似新栽自永丰。
带雨远笼长信影,飞花乱点上林红。
轻翻绿浪濯晴日,漫舞纤腰眠晚风。
半拂宫墙半在水,无情有态两朦胧。
明北京城
堪称曼妙京柳的绝好写照。
内城四面开有九门,除南面三门外,东、西、北各有二门,因而又有“四九城”之称。九门各有分工,叫做“九门九车”:正南门正阳门走天子銮驾;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木材车;崇文门走货车;安定门走粪车;西直门走水车;宣武门走囚车;阜成门走煤车,城门洞里还特意刻有梅花的图案,以取“煤”的谐音;德胜门因为名字吉利,成为出兵征战之门。九门不仅仅是单纯的供通行的门洞,而由城楼、箭楼、闸楼和瓮城等组成的群体军事防御建筑,重檐飞峻,丽彩横空,既美观又实用。
内城的正中是城中城——皇城,周长二十余里,内中有皇宫、园囿及宫廷服务机构。四周围墙刷成红色,上覆黄琉璃瓦,典雅尊贵,显出皇家特有的气派。
皇城四面各开一门,正南门为承天门,其余三面分别为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
皇城的正中心是皇宫紫禁城,是大明皇帝居住和办公的中心。紫禁城的名称是借喻天象而来。古人将天上的星辰分为三垣、二十八星宿和其他星座。三垣包括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其中,紫微星在三垣中央,因此成了代表天帝的星座,有“紫微正中”之说。而天帝住的地方叫紫宫,皇帝是天之骄子,所以模仿天帝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紫宫。自秦汉开始,皇帝的居所又叫禁中,即不许人随便出入之意,因而合称为紫禁城。
紫禁城周长七里,城墙高达三十余尺,南北东西各开有午门、玄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城池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南部外朝以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为中心,富丽堂皇,气势威武,是皇帝举行大典和召见群臣、行使权力的主要场所;北部内廷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为中心,是皇帝和后妃们居住及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后廷里帝后居中,东、西又各有六宫给嫔妃们居住。整个建筑规划得井井有条,每一处装饰无不充满了奇思妙想。
由于事先有严谨的布局,内城的街道都是横平竖直,以正南正北居多,因而即使是初到北京的外地人,也不容易迷路。在两条南北向大街崇文门里街、宣武门里街与东西向的朝阳门大街和阜成门大街的两个交叉路口,各建四个牌坊,俗称东四、西四牌楼。崇文门里街和东长安街,以及宣武门里街和西长安街的交叉路口建有单座牌坊,俗称东单牌楼、西单牌楼。这四座牌楼占据着内城的中心点,巷子胡同齐整如线,历历可数。
外城则完全不同于内城,始建于嘉靖年间,之前也没有规划,只是为城防需要,仓促上马。当时边患严重,鞑靼不断入侵,甚至一度逼近京畿,导致京师戒严。嘉靖皇帝为了进一步拱卫京师,下令在内城之外再加一圈外郭。
扩建工程先从正阳门外的南面开始,将原先城外最热闹的居民区以及重要的礼制建筑天坛、山川坛等一并围入城中。然而南城修成后,国库拿不出更多的钱,所以只好将这道外郭城墙从东西两端折而向北和旧城城墙相接,使整个北京城形成一个“凸”字形轮廓。
这块南外城周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南面有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三门,东有广渠门,西有广宁门,北面角落里一边一座的是东便门、西便门。
南城原本就是通向南方的陆路交通要道,通惠河漕运重新开通后码头也汇集在这一带,因而是手工业和商业集中区,商肆、旅邸栉比鳞次,人口异常稠密,街道是随商业兴隆而发展,因而修得歪歪斜斜,与内城的整齐划一迥然不同。
但论起北京最热闹的市井所在,还不是南城,而是东四牌楼一带,特别是黄华坊的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等八大胡同,不但茶楼酒肆林立,店铺云集,还是胭脂红粉聚居的地方。其中,又以勾栏胡同最为繁华,车马行人熙来攘往,日夜不息。
勾栏又叫勾肆,或者叫棚、邀棚、游棚,是固定的演出场地。勾栏胡同原是元代皇帝专用的娱乐场所,元朝覆灭后,御勾栏被废弃,原址只剩下一间大房和花园。花园内有一小庙,庙内有一铜铸女像,坐式,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美姿容,头向左偏,顶盘一髻,插花二枝,身着短袄,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势,扬左腿,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传闻是妓女崇奉之神。为妓女作像,且为铜铸,可谓十分罕见。
勾栏胡同的百货小吃如茶汤、果饼也非常有名。昔日穆宗皇帝在裕邸时,常常微服来到勾栏胡同一饱口福,后来当上了皇帝,还念念不忘果饼之美味,于是向近侍询问。很快,尚食监及甜食房开出单子,上面列着需要买办的松榛枨饧等制作果饼之物,花费数千金。穆宗笑道:“此饼只需五钱银子,便可于东长安大街勾栏胡同买一大盒,何用千金?”近侍俱缩颈惭愧而退。
有意思的是,穆宗在位时,每年于紫禁城玄武门考查比赛射箭技术,优胜者也仅仅是赏赐两枚勾栏胡同的果饼算是奖励。
这还是沈德符以贡生身份重返北京后第一次来到勾栏果饼铺,特意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碗茶汤和两枚果饼。居然还是那个价钱,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沈德符不禁有些感慨。伙计嘻嘻笑道:“五年前,果饼曾涨过两文钱,有一天来了一位南方口音的老先生,敲打着竹筷唱了一支曲子给店家听,店家听了不但没有收他钱,还重新恢复原来的饼价。”
沈德符最好收集民间异闻趣事,听了兴趣大增,忙问道:“你可还记得歌词?”伙计道:“店家央求老先生教过,我们这里人人会唱。”咳嗽了声,轻轻哼唱道:“白面儿细发,彩旗儿高插,黑地里蒸作下。东篱正要赏黄花,阙买无闲暇。题句刘郎,一场闲话,看光阴如过马。庆重阳几家,上行市半霎,切不可高抬价。”
沈德符点头道:“这曲调是依唐教坊《朝天子》而作,词也写得好。”伙计笑道:“这小的就不懂了,反正唱着挺顺口的,客官们也爱听。公子稍候,茶汤马上就到,小的这就去请茶汤师傅过来。”
片刻后,一只青花茶碗被摆上八仙桌,茶盖斜插在茶托上,茶碗中盛满糜子面。冲茶汤的师傅提着一个特制的大铜壶转到附近不远处,手臂一抬,略略微倾,一股热气腾腾的滚水从细长的壶嘴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奔向茶碗,刹那间水满茶汤熟。情形煞是惊险,却无一滴水溅出,整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再来品尝茶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茶汤是北京市井坊间小吃的典型代表,甚至连皇宫也以茶汤的美味程度来衡量御膳房的水准。京师向有谚语云:“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民间称为“四可笑”,其实为反讽,意思是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以及太医院的药方都只是虚有其表,名实不相称。
沈德符向冲茶汤师傅点头示谢,取过桌上的糖罐,舀了两勺红糖放入茶汤中,仔细搅拌均匀,这才端起来咂了一小口。十多年过去,居然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忽听见街对面酒楼上有歌女和着丝竹唱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其实只是一支普通的别情曲子,但不知怎的,沈德符少年时的记忆忽然被启开了——一场闲话,看光阴如过马——无数往事瞬间涌上心头,唏嘘惆怅不已。
正好伙计端着热腾腾的果饼上来,沈德符问道:“可有今年新晒的槐花?”伙计道:“有。公子是要配茶汤么?”沈德符道:“嗯。”
茶汤的主料是糜子面,佐料多种多样,有红糖、白糖、芝麻、核桃仁、松子仁、姜丝、豆腐丝、海带丝、花生米等,客人可以根据口味各取所需。但槐花用于茶汤调味并不多见,那伙计取来一包槐花干,笑道:“公子喜欢用槐花拌茶汤,跟素素姑娘可算是对上了。”
沈德符心念一动,问道:“你说的素素姑娘,可是勾栏胡同的薛素素?”伙计笑道:“正是。听公子口音是外地人,原来也知道素素姑娘。”
沈德符忙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扔在桌上,匆匆朝勾栏胡同赶来。
勾栏胡同口有两棵大槐树,华盖如云,枝叶相连,将半边巷口都遮在树荫下,令这处有名的烟花之地多了几分静谧之意。
沈德符昨晚和傅春一起送过薛素素归家,尚记得位置。来到门前扣了扣铜环,开门的却是齐景云。她果然不愧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有着完美的容颜——头发乌黑似漆,脸庞光滑如玉,身材窈窕,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即使是洗尽铅华,不事妆扮,也依旧美丽动人。她见到沈德符,很是惊异,问道:“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么?”
沈德符道:“嗯。素素姑娘在么?”齐景云迟疑道:“在是在,不过她还在房里睡觉。素素一般要下午才起身。公子既是傅郎的好友,也不算外人,请先进来坐,我去叫一声素素。”沈德符也不推辞,抬脚进来。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三间,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除了朝向相反外,格局跟藤花别馆一模一样。甚至中间庭院种植的也是紫藤,难怪人们称“槐树、紫藤、四合院”是京师的三大特色。
这处宅子是薛素素自置的住处,齐景云新近为自己脱籍赎身,花光了积蓄,临时寄居在这里。她先领沈德符进来自己居住的厢房,奉了茶水,这才去正房敲门。片刻后回来告道:“素素说今日身子不大好,形容憔悴,有碍观瞻,不便相见,请公子改日再来。”
这不过是当红妓女推辞客人的习惯用语,沈德符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站起身来,却不离去,问道:“素素姑娘是哪里人?”齐景云笑道:“沈公子想知道素素的事情,最好还是自己当面向她打听比较好。她性情豪爽,喜欢干脆的男子。”
沈德符脸皮子薄,登时红到脖子根儿,只得讪讪告辞。
回来藤花别馆,却见大门前站着数名锦衣卫校尉,均是一身飞鱼服,手扶绣春刀,全副武装,气氛颇为紧张。
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和东厂一样,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执掌诏狱的特殊官署,独立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大司法机关之外。作为皇帝最亲信的机构,锦衣卫的历史比东厂还要悠久,明太祖时就已经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存在,最高长官称指挥使,俗称大金吾,通常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铲除功臣、加强统治,逐渐将其发展为特务机构,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从事侦查、逮捕、审问活动,以对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进行监督。
锦衣卫虽然权高势大,毒焰高涨,在规制上仍只是个正三品的部门,既不能与执掌中枢政务号称“宰辅”的内阁并列,也不能公然居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上。直到嘉靖九年,明世宗下定制,规定锦衣卫与内阁分列于御座左右,内阁在东,锦衣卫在西,从此阁臣愈严重,而锦衣卫亦日益崇显。就连锦衣卫官服飞鱼服也与文官禽服、武官兽服完全不同,为金黄色,暗示权力高高在上之意。
锦衣卫仗着有皇帝做靠山,有专门的法庭和监狱,往往以四处侦查为由,骚扰官民,搞得人心恐惧,寝食不安。处理案件,往往望风扑影,栽赃陷害。抓到所谓的犯人后,并不带回官署,而是带到偏僻无人的地方毒打一顿,叫做“打桩”,逼迫犯人交代出值钱之物收藏之处,再将犯人的家产抄掠一空。将犯人屈打成招后,再送到司法部门定罪。即使抓错了,三法司也不敢捋锦衣卫的虎须为无辜者平反。有的锦衣卫校尉收人贿赂,为出钱者报仇,强行将好人诬陷为罪犯。还有的校尉受贿以后,把杀人主犯改为胁从,再用旁人来抵罪。
由于锦衣卫用法深刻,为祸甚烈,朝野人人畏惧,见到锦衣卫装束者唯恐避之不及。沈德符乍见之下,也是一惊,但随即想到或许是为昨晚冯琦遇刺之事而来,宽下心来,上前随口问道:“你们是王千户的下属么?”
一名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应声问道:“你是谁?”沈德符道:“我是这里的住户。”
傅春已闻声迎出门来,将沈德符扯进房来,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向王千户举荐你,一同来办这件案子。”王名世点点头,道:“傅公子称沈公子有过目不忘之才,博览群书,盱衡中外,于朝野掌故无所不通,必定能帮上忙。”
沈德符向来谦逊随和,但不知什么缘故,一向与人友善的他竟对这位大权在握的锦衣卫千户有些不寻常的厌恶,略带嘲讽地反问道:“怎么,王千户是不相信么?”王名世淡淡道:“王某确实有心见识讨教。”
沈德符“哼”了一声,道:“王千户是浙江永嘉人,祖辈都是儒生,步入武职缘起于尊祖父。尊祖名讳王德,字汝修,号东华,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初授东昌府推官,勤政有能,累官至户科给事中。后因与吏部尚书李默不和,被落职闲住。回到家乡时,正遇上倭寇侵犯浙江,王公将母亲安置在城中,拿出全部家财招募勇健之士,保卫家乡,数次击败倭寇进攻。某次出城追击逃寇时,中伏遇害,时年四十二岁。朝廷得知后,赠王公太仆少卿,立祠愍忠,子荫锦衣卫百户。王公长子如圭为嘉靖四十三年举人,出任溧阳知县,次子如璧荫父官,累官至锦衣卫副千户。王公之孙名名世,字了尘,因是本朝第一位武三元,所以年纪轻轻便官居锦衣卫正千户,即便是阁下了。”
王名世听他张口便将自己家世说道得一清二楚,连年份都丝毫不差,竟比东厂中最得力的番子还要厉害,心中惊讶万分,但他生性冷峻,表面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道:“沈公子果然厉害。有你来相助东厂和锦衣卫调查冯尚书遇刺案,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德符冷然道:“沈某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要准备秋季乡试,怕是……”
正要一口拒绝,蓦然间心念一动——自从他昨晚回忆起腰牌一事后,润娘的形象便始终萦绕于心头,是那样的深刻,却又是那般模糊,带着难以名状的神秘,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关键的是,他隐隐觉得润娘的失踪和父亲的突然病死有所关联。想要弄清楚这桩陈年往事,还有什么比利用东厂和锦衣卫势力更便利的呢?这转瞬间的考虑,令他立即改口道:“也好。家父生前与冯世伯是至交好友,查清楚他遇刺的案子,也是我做晚辈的该尽的责任。”
王名世道:“甚好。我昨晚问过冯府上下,没有人认得刺客,他是自己来到冯府门前,声称有急事要找辽东巡抚李植。仆人见他一身东厂番子打扮,又持有牙牌,不敢怠慢,就直接引他进来了。”
傅春问道:“千户可有确认刺客的身份?”王名世道:“我叫了所有东厂档头来辨认尸首,没人认得他,也没人上报有番子失踪。”
沈德符道:“刺客身上不是搜到一块锦衣卫牙牌么?可有查到牙牌本身的主人?”王名世微一迟疑,道:“牙牌被陈厂公拿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查验编号。”
沈德符急道:“这牙牌是重要线索,千户可有问过厂公……”
傅春重重咳嗽了声,道:“牙牌之事,陈厂公查到线索,自会告知王千户。倒是这件案子,有一些前后矛盾之处。”王名世昨晚已见识到他的聪明机智,很是佩服,道:“愿闻其详。”
傅春道:“刺客行刺的对象其实是李植巡抚,可李巡抚在外为官二十年,即使结下仇家,也该是外地人。按照常理,仇家报仇通常会谋划许久,选择最合适的地方、最恰当的时机。李巡抚久在辽东,此次回京述职只是临时起意,回到京师才不过两日,仇家不可能在得知消息后飞快地跟来北京,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划好行刺事宜。”
王名世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但傅公子昨晚也从称谓上推断刺客是外地民间人士。”
傅春道:“这就是我说前后矛盾的地方。刺客的确是外地人,但他背后一定还有主谋,这主谋是什么人可就难说了,能及时知道李巡抚回京的消息和行踪,又能弄到一身能当面骗过东厂千户的番子衣服,嘿嘿,肯定不是普通人。小沈,你该熟知李植巡抚的履历,可知道他跟朝中什么权贵结下了仇怨?”
沈德符道:“李世伯跟亡父是同年进士,一同选庶吉士。但他志向远大,总想做一些实际政事,所以很快离开了翰林院,放为江西道御史。张江陵过世后,李世伯上书弹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十二大罪状,又揭露张江陵与冯保交结恣横,圣上于是下令籍没张家。李世伯因‘尽忠言事,揭发大奸有功’晋升为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久与首辅申时行在定陵选址上产生争议,被言官弹劾,放为外官迄今。”顿了顿,又道:“我曾听说李世伯也一度想要回到中枢,但他曾经肆意攻诘故内阁首辅张江陵,难免会令其他大学士产生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内阁无论是谁在位执政,都是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回朝任职。不过,要论深仇大恨,不惜走到雇凶行刺这一步的,只能数得上冯保和张江陵了。”
王名世摇摇头道:“这二人早已身死名裂,张端公的子弟也被发遣戍边,张家败落已久,没有报复李植的能力。”
沈德符不快地道:“那么依照王千户的高见,刺客背后的主谋一定是现任朝中显宦了?我想不出有哪个高官会与边疆巡抚……”蓦然想到什么,顿住话头,目光烁烁瞪着王名世。
王名世甚是平静,丝毫不避,问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人?”沈德符道:“不错。王千户想听实话么?”王名世道:“这是当然。王某不敢说一定能做得到秉公无私,但如果我觉得沈公子有不妥之语,一定不会传出这间屋子。”
沈德符又犹豫起来。傅春却是个豪爽性子,容不得他这般吞吞吐吐,催道:“快说!快说!”
沈德符前后望了一眼,确认房门掩好,才压低声音道:“既然一定要我说,我猜这件事多半跟辽东税监有关。”傅春道:“啊,辽东税监高淮?对,他确实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
辽东税监高淮与辽东总兵马林不和,闹得就差动真刀真枪了。辽东巡抚李植调停不成,此次回京目的就是奏请万历皇帝为边境大局着想,召高淮回朝。高淮得知消息后自然很是不满,他一向骄横,一怒之下策划行刺李植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高淮是隶属司礼监的宦官,司礼监掌印陈矩是其上司,这件事即使跟东厂无关,司礼监也难脱干系。从昨晚陈矩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事先不知道行刺之事。那么,他一声不吭地收走牙牌,会不会是他已经从牙牌上猜到事情跟高淮有关?
傅春道:“高淮既有动机,又有能力,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但有一点说不通的是,刺客装扮成番子,除了方便混进冯府外,更大的作用是要陷害东厂。这实在不合情理,东厂的首领陈矩也是司礼监的掌印,高淮胆子再大,也不该去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然的话,他在外,陈矩在内,有的是苦头吃。”
王名世道:“二位公子分析得都极有道理。我这就派人去调查辽东税监高淮,看他最近有无派人回京。但在得到实证之前,这些推断只限于咱们三人知道。”傅春道:“这是当然。”
王名世道:“我还要赶去向李巡抚询问案情。沈公子既然与冯尚书熟识,不妨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顺便询问一下冯尚书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傅春奇道:“千户跟尚书夫人不是亲戚么?为何不自己去问冯尚书?”王名世道:“这个……还是沈公子出面更方便些。”
沈德符心道:“看样子王名世也知道冯世伯与夫人不大和睦之事。”他不欲冯府家事外扬,忙道:“千户不提,我也正要去探望冯世伯。”
王名世道:“那好,我晚些再来找二位。”拱手告辞出去。
沈德符心中犹自惦记着那块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待王名世一走便急问傅春,道:“我适才问及牙牌,你为何抢着打断了我?东厂提督陈矩命手下千户调查案子,却当面将牙牌收走,这不是很诡异的事么?”傅春道:“陈矩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也说了,他是当着众人的面收走牙牌,难以隐瞒,最后必然会主动给大家一个交代。你又何须多此一问,好像怀疑陈矩似的,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德符叹道:“东厂领敕给关防,提督官校,威焰已张,不宜更兼枢密,所以内廷故事,司礼监监印与东厂必由两人分掌。而今陈矩一人身兼两大要职,势力足以一手遮天,即使是内阁,也对其无可奈何。除了圣上本人外,再无人可以牵制他了。”
傅春道:“我倒认为陈矩是个既聪明又识大体的人,他应该跟行刺一事无关。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当场下命千户王名世侦办案子时拉上我呢?”沈德符道:“他当时以为你是冯府亲属,又聪明地帮他解了围,自然要表示一下。”
傅春道:“不错,陈矩是以为我与冯尚书熟识,拉上我,有外人参与,就可以表明东厂和锦衣卫无私。但另一方面,我加入了进来,等于是王千户身边多了一个探子。若事情与陈矩有关,不是更加难以掩盖真相么?”
不等沈德符回答,鱼宝宝溜进来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神秘。怎么锦衣卫也参与进来了?”死磨烂缠,非要二人说出究竟。听罢又讶然道:“堂堂礼部尚书遇刺,我怎么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傅春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朝廷当然要想方设法竭力掩盖了。”
鱼宝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要我看,这件事多半跟李贽李先生有关,听说有不少人认为是冯尚书害死了李先生。”傅春道:“太学生于玉嘉因李贽痛骂冯尚书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不过李贽自己都自身难保,他的追随者应该没有报复冯尚书的能力。”
鱼宝宝道:“那么会不会跟内阁首辅沈一贯有关?沈阁老跟冯尚书争斗已久,这次一定想借寿宴这个机会整他撒撒气。”傅春又好气又好笑,道:“虽然沈阁老一直跟冯尚书不和,但始终是阁老压着尚书。若要撒气,该是尚书对付阁老才对。”
鱼宝宝道:“嗯,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不过我也要参与这件案子。”傅春和沈德符笑而不应。
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怕我会坏事么?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要我说,该把隔壁冉驸马也拉进来,反正他成天也无事可做。”
傅春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宝宝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你们可还记得昨晚冉驸马来借钱,称公主府保姆梁盈女的老相好从外地回来了?”沈德符道:“记得啊,正因为如此,那姓梁的才大发善心,准许驸马与公主相会。”
傅春笑道:“小沈没明白我的意思。梁盈女……”鱼宝宝抢着道:“梁盈女是宫女,她的老相好自然是太监。”傅春道:“这次宝宝抢答对了。”
明代皇宫中宦官和宫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们形同夫妻,称为“对食”,相互称对方为“菜户”。但由于生理缺陷,双方在一起厮混,只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并不能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永乐年间,明成祖的妃子鱼氏难忍深宫寂寞,与身边的亲信宦官私通对食,成祖皇帝知晓后特别恼火,因此而大开杀戒,处死了两千八百名宫人。
沈德符也是聪明之人,经一语提醒,便会意了过来,道:“你是说,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辽东税监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监,又是从外地回来,不是税监就是矿监了。至于那人是不是辽东税监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税监是圣上派驻外地的钦差,不得诏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冯府见到李巡抚等几位长辈,他都没有听过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潜回京师,可是‘违旨犯禁’的大罪。”
鱼宝宝道:“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啰唆!去问一下冉驸马不就知道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驸马冉兴让登门还钱,兴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给了我一包财物,够我用上好一阵子了。”
鱼宝宝便当面向他打听梁盈女相好的来历。
冉兴让道:“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和梁妈妈一直躲在房中饮酒。不过我瞧他气派挺大的,屋子外面站着许多华衣奴仆,都是毕恭毕敬的,想来地位应该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实在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时悄悄打听一下。”
傅春道:“如此,就有劳驸马了。”冉兴让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公主还特别让我对几位公子转致谢意呢。”随后便乐滋滋地去了。
沈德符沉吟道:“如果那在公主府跟梁盈女鬼混的人真是辽东税监高淮,他铁定是跟冯府行刺案有关了。回头该把这件事告诉王千户。”
傅春笑道:“这个不急,等冉驸马打听清楚再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你明显对王名世有气,是不是因为薛素素?”
沈德符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王名世是锦衣卫,又是东厂千户,你也该知道朝野对这些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我那只是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嘴上虽矢口否认,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暗道:“原来我心中始终放不下素素姑娘,对王名世恶声恶气也是因为昨晚见到他遣散戏班时亲自送素素走出园子。”
傅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走,我这就带你去勾栏胡同见素素,一解你相思之苦。”沈德符吓了一跳,连连挣扎叫道:“不,不能去。”不得已,只得说了今日吃薛素素闭门羹的经过。
傅春笑道:“你傻瓜啊,你平白无故地找上门,她当然就把你当普通姐夫给拒绝了。但你我二人现在受东厂邀请协助查案,素素昨晚也在行刺现场,我们找上门去询问案情,她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的。”
沈德符料不到还有这样的说法,不禁愣住。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原来你们两个积极帮锦衣卫调查案子,只是为了假公济私。”
傅春笑道:“你说得不全对,我们是公私兼顾。小沈现在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你来查案?要赢得佳人的芳心,也该知道对手的底细啊。不过说实话,我对王名世印象蛮好的,他这人看起来性子冷峻,但实在不像是什么坏人。”
沈德符悻悻道:“素素姑娘肯另眼相看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坏人了。”傅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度量。走吧,算起来素素也该起床了。”
沈德符心道:“今日已经吃过一次闭门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去。”忙道:“我正要去看望冯世伯呢,还是改日再去拜访素素姑娘吧。你到底是要跟我去铁狮子胡同,还是要一个人去勾栏胡同?”
傅春笑道:“正事要紧,自然是要跟你去冯府。”又问道,“宝宝你呢?”鱼宝宝道:“嗯,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己去吧。”
沈德符遂与傅春买了一些果品,赶来冯琦府上。正好在大门前遇到辽东巡抚李植和中书舍人赵士桢,四人便一道进来探访。
冯琦身子仍是虚弱,尚卧在床上休养,妻妾和长子冯士杰均侍立在房中。冯琦听说李植几人来探访,忙命人请客人进来,又道:“士杰,你扶你娘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潇湘侍奉就足够了。”冯士杰应了一声。
姜敏只得吩咐道:“潇湘,你要好好服侍老爷。”夏潇湘道:“是,夫人。”
冯琦便扶着夏潇湘半躺在床栏上,请沈德符几人坐在圆凳上。沈德符不敢与李植等同坐,只道:“小侄站着就好。”傅春却毫不客气,上前一屁股坐下。
李植道:“老冯,真是对不住,你这全是在代我受过,昨晚那刺客要杀的人其实是我。”冯琦道:“没事,不过是一点儿皮外伤而已。”又道:“你就是沈贤侄的朋友傅春么?我听说了昨晚的事,你观察入微,也很有胆色,是个机智聪明的年轻人,很好。”
赵士桢本来还疑惑傅春的身份,听说他是沈德符的至交好友,便道:“这房里的都不是外人,老夫就有话直说了。那刺客当场自杀,可见是怕被捕后被逼,供出背后主谋。老李,你要小心些才好,那主使可不是善茬儿。”李植道:“我知道,多谢。”
傅春道:“听赵中舍的语气,莫非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使了?”赵士桢是个爽快性子,明明是猜测,还是脱口说了出来,道:“除了辽东税监高淮,谁还有这个胆量?”
傅春问道:“李中丞也是这么想的么?”李植微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原来辽东总兵马林与税监高淮大起争端,李植表面中立,一直为二人调解纠纷,甚至还公然吹捧高淮,但暗中却是支持马林一方。他自己悄悄上了不少奏章,列举高淮种种罪状,请求万历皇帝召回税监。
赵士桢道:“按照惯例,凡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均由通政使司抄录登记后呈递内阁,内阁票拟后再进呈内廷。然而圣上怠政已久,奏本都堆在司礼监中,有的由司礼监掌印代为批复,绝大多数却是束之高阁。高淮就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太监,我敢说,他一定是打听到了奏章的内容,恨老李背后捅他一刀,所以他也跟你玩一手阴的——派刺客行刺。”
李植叹道:“圣上素来袒护税监,我想扳倒高淮不容易,所以也想学学李三才,略略用些手段来对付他。”
赵士桢嘿嘿道:“李三才,那是什么人!不是谁都能跟他一样不择手段的,你李植跟他不是一类人。你可要当心了,我怕高淮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李植道:“而今既然撕破了脸皮,就算回去辽东后高淮要真刀实枪地来对付我,我也不怕。”
傅春笑道:“李中丞的计策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高淮被气得发了疯,生怕李中丞回京述职对他不利,擅自跟到京师,御史是不是可以弹劾他玩忽职守?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担任税监了。”
赵士桢“哼”了一声,道:“高淮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胆大包天到……”蓦然止住,紧盯着傅春道:“你是说,高淮他真的回来京师了?”傅春道:“我有五成把握可以肯定。”
李植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傅春道:“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不过既然各位先生如此着急,我这就去寻找十成把握的凭据。”
冯琦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居然从床上坐起来,连声催道:“好,好,傅贤侄,你快去寻证据。一旦有真凭实据,我就立即联络各位同僚上书弹劾高淮。”傅春道:“是。”
出来冯府时,正好迎面遇到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傅春忙大致说了高淮可能潜回京师之事。王名世皱紧眉头,显然不大相信。
沈德符心中念念不忘,忙问道:“关于那块牙牌,东厂可有查到什么?”王名世摇了摇头,道:“厂公还没有告诉我消息。”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沈德符,似是开始怀疑他不断打听牙牌一事的目的。
沈德符强作镇定,道:“什么?”王名世道:“没什么。牙牌的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傅春见天色已然不早,忙道:“牙牌的事日后再说。王千户是来找李巡抚问案的么?他人就在里面。”招手叫了一辆大车,扯着沈德符登上车子,吩咐车夫道:“去石大人胡同的宜园。”
车夫问道:“是寿宁公主府上么?”傅春道:“就是那里。”
沈德符不解,道:“我们不是要去找冉驸马么?该去堂子胡同才是。”傅春道:“你没看见么,冯尚书他们忧心如焚,等不及冉驸马打听消息了。”
公主是天之骄女,住处当然不同于普通人家。明代立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制定公主府第的规制:厅堂九间十一架,施花样兽头,梁栋斗拱檐角彩色绘饰,唯不用金;正门五间七架,大门用绿油、铜环,石础、墙砖镌凿玲珑花样。
寿宁公主因是当今皇帝最宠爱之女,宅子赐第名“宜园”,修建得远远超过规制——不仅房梁等饰金,门窗均用珠宝装饰,井栏、药臼、槽柜等都是金银制作;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制作,床腿的支架雕饰也是金龟银鹿。只可惜金山银海的闺房中,幽闭的只是公主寂寞孤独的心。倒不如像普通百姓家那样,小夫小妻朝夕相对,恩恩爱爱,相伴相依。
来到公主府门前,暮色已浓。驸马冉兴让正兴冲冲地从街口转过来,见到沈德符和傅春下车很是惊异,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么?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那个人的来历。幸好公主今晚又要召见我,我会记得这件事的,明日一早就会有消息告诉二位。”
傅春笑道:“这件事不用劳烦驸马啦,我自己来办就是。驸马请先进去,免得公主久候。”
冉兴让虽然纳罕,但他性子单纯,也不再多问,憨憨一笑,便先进去了。
傅春又等了一会儿,这才上前对门仆道:“我有急事来找高公公,他人在不在里面?”那门仆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道:“什么高公公?这里是寿宁公主府。”
傅春笑道:“这我自然知道。而且我说的不是陪嫁到公主府的高公公,而是外面回来的高公公。”门仆道:“你是……”
傅春左右望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道:“我辽东来的。你听不出我有口音么?”门仆道:“啊,原来真是高公公的人。快些随小的进去,公公正在花厅与梁尚宫饮酒。”
傅春道:“进去就不必了,免得外人起疑。你替我带个条子给高公公就行了。”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递给门仆。门仆不敢怠慢,忙拿着进去。
一旁沈德符问道:“你给他的是白纸么?如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傅春笑而不答,取出一小块碎银子给车夫,道:“你速去铁狮子胡同冯尚书府,就说是小沈派你去的,告诉冯尚书说,那人就在寿宁公主府。”车夫道:“好咧。”收了银子,赶上大车摸黑去了。
沈德符道:“那我们要怎么办?等在这里么?”傅春笑道:“等在这里做什么?九门已经关闭,你还怕高淮跑了不成?今晚紫禁城必定天翻地覆,你我去勾栏胡同喝酒听琴去。再好好睡上一觉,等着明日看热闹。”
二人遂往北而来。勾栏胡同与石大人胡同只隔几条胡同距离,一刻工夫便走到了薛素素家。
婢女豆娘来开了门,她认得傅春,忙告道:“两位小娘正在书房写字画画呢。”领着二人进来四合院,到书房外叫了一声。齐景云闻声迎出来,欢喜道:“我料不到傅郎今晚还会来。”
傅春笑道:“今日来有正事要办,我和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齐景云也不多问,只望了沈德符一眼,便领着二人进来书房。
书房内灯烛通明,薛素素正伏案挥笔,头也不抬地道:“请二位公子稍等一会儿,等我画完这幅兰花。”
齐景云便请傅春和沈德符随意坐下,自己亲自到厨下烹茶。
薛素素的书房名为脂砚斋,布置得甚为雅致。书案、方桌、座椅等家具均是时下最流行的花梨木,穷尽机巧,极其考究,一望便是姑苏名匠制作。盆景、画屏等装饰器物摆放随意,却不凌乱。
北墙正中挂着一幅绢本仕女画像,高一尺七寸二分,阔七寸二分,画栏边石竹下有勾叶兰,题字“玉箫堪弄处,人在凤凰楼”,学笔弄墨,无不臻妙,小楷有《黄庭》之气韵。款题“薛氏素君戏笔”,下钤“第五之名”,两白文方印。原来是薛素素的自画像。
沈德符心道:“这薛素素当真是全才,非但能在舞台上扮演武艺高超的武旦,还能写字作画,下笔迅扫,出手不俗,意态入神。我居然还一度将她想象成雪素。雪素不过是贫苦卖艺女的女儿,既没有她的绝色容貌,亦不能有她这份惊世才气。”
正凝望画像出神,忽听得薛素素叫道:“傅公子,沈公子,请移步一观。”却是叫二人过去观赏她的新作。
那是一幅素色墨兰,逸笔草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精工秀丽,落笔不凡,无一点媚俗气。
傅春笑道:“不错呀,湘畹一朵,寄韵写怀,颇展骚人幽抱。素素笔法越来越老道,堪比金陵马湘兰了。”薛素素笑道:“公子这话可只能限于在脂砚斋里说,千万别让外人听见了笑话。”
沈德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砚台上。那方青砚一望便是珍品,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小才盈握。质地细腻,如肉之脂,微有胭脂晕及鱼脑文,黯然有光。砚四周镌刻有“柳枝旧脂犹存”字样。
薛素素见他双眼片刻不离砚台,便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砚,此书房亦得名于此。沈公子出身名门,想来也是行家,不妨品评一下这方脂砚。”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过砚台,仔细抚摩,道:“这砚上的胭脂纯出自天然,难得之极。雕工精细,顺理成章,该是姑苏名匠吴万有的杰作。”
又将砚台高高举起,却见砚台底部刻有一首草书五绝:“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款“素卿脂砚”。
沈德符惊道:“这……这是王稚登的手笔么?”
王稚登字百谷,是当世有名的风流才子,少有文名,善书法,四岁能属对,六岁善书擘窠大字,十岁能作诗,长而骏发有盛名,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才子文征明为师。嘉靖末年入太学,因写“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的牡丹诗名扬京师。万历时曾召修国史。万历十四年与屠隆、汪道昆、王世贞等组织“南屏社”,广交朋友,人称“侠士”。其人虽在山野,却是能诗善书,真草隶篆皆能,声华显赫,时人均以得到片缣尺素为胜事。
难怪沈德符惊讶,王稚登曾与他父亲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对其文采风流赞不绝口。沈德符久闻王稚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处看到其五绝草书,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笔。
薛素素抱过一具珊瑚红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砚是吴万有所制,砚背草书是王百谷亲题。”
翻过盒子,果见盒底有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打开盒子,盒盖内刻有细暗花纹的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竟是仇英之女仇珠所画。这珊瑚盒子和砚台荟萃三位名师巧匠手笔,本身就是贵重之极的宝物。
沈德符一边品味笔法,一边暗道:“连王稚登这样名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砚向素素示好,可见跟她相交男子的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虽微有薄名,终究只是仰仗祖父之灵,一介布衣,怕是无论如何难入她的法眼了。”
沈德符心中颇有自怨自艾之意,忽举眉扬目,却见薛素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波朦胧,看起来颇有些脉脉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随即心口一热,登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正好齐景云捧茶进来,沈德符忙放下脂砚,走过来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却“砰砰”直跳,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朝薛素素瞟去。她却甚是平静,将画作略作收拾,便过去坐下一起品茶。
齐景云问道:“二位公子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我和素素也还没有吃,正好让豆娘多准备一些酒菜,大伙儿一起吃也热闹些。”
薛素素笑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从苏州来,捎带了几坛三白酒,我还没有来得及启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极了!当今风尚虽然流行婺州金华,但其实姑苏三白比婺州金华要好。金华味甘而滞舌,少许尚可,多饮则拖沓不可耐。三白则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坛都没事。”
齐景云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坛酒下去就倒了,还一坛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还不知道傅公子么?他酒量虽然一般,却是饮不醉两下情牵,唤不醒一点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更何况是姑苏三白这等天下名酒!咱们今晚就来个一醉方休。”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沈德符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了脂砚斋书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
香来深浅,明月窥窗。花开花落尽,柳飞柳无言。故人不见,好梦惊回。一半为春愁,一半为花羞。
果然如傅春所料,这个月明之夜也是个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么人在京城中闹得鸡飞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飞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时乔的案头。
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尚书冯琦三大尚书联名上疏弹劾高淮“撤离信地辽东,挟兵潜往京师,此为数百年来未有之事”;御史张似渠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私自撤离辽东,潜匿京师,拥兵城下,是“违旨犯禁”;兵科给事中田大益称:“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数十万,招纳诸亡命降人,意欲何为!”又指出高淮不奉诏旨,擅自回京,意在经营窥探,妄图典兵权,制造祸乱;工科给事中宋一韩奏:高淮在辽东畜养死士,演练射击,并俨然以将帅自居。同时到处骚扰邮传,需索营卫,蹂躏地方,凌辱职官,奴役士夫,草菅军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属国外吏,假传圣旨,责令朝鲜国王进贡,索冠珠,求貂皮,要马匹,可谓罪行累累;左都御史温纯称高淮窃弄皇帝威福,纳结虎狼,作威作福;御史袁九皋称高淮“罪恶万端”,该逮治严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弹劾辽东税监高淮,要求将其绳之以法的奏章,来势汹汹。
按照明代规章制度,大臣写奏本须用高一尺三寸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否则就是不如式,会最终影响其任内的考核成绩。然而这些上书大多用的是普通纸张,可见有多少九卿大臣连夜在奋笔疾书,甚至来不及等到次日到官署用标准规格的公文纸重新誊写一遍,便径直投送到通政司,可谓倒高倒得迫不及待。
杨时乔字宜迁,号止庵,江西上饶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这人是个朝野公认的好官,刚正清廉,绝请托,拒贿赂,谢交游,住公房,遇事敢言,数陈时政得失,切中要害,中外传诵。有意思的是,他官任通政使,专管呈递奏本,但万历皇帝却最烦他这人的奏疏,常常因小过派宦官斥责他,却从来不问其罪,在京师传为奇谈。
按照惯例,奏章都要先由通政使司启视后抄录副本,再呈送内阁,供大学士们票拟。冯琦于寿宴上遇刺一事尚未传开,杨时乔还不知道事情究竟,历来弹劾税监、陈说税监之害的奏章不计其数,但像今日这样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弹劾同一名税监的事实属罕见,料想发生了大事,一时也不能相信高淮会愚蠢到私下潜回京师,急忙派属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会儿,属吏就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证打听了!小人路过隔壁锦衣卫官署时,那些校尉们正在谈论这件事,说是辽东税监高淮带了三百多人偷偷潜回京师,一直躲在寿宁公主府上。还说高淮跟礼部冯尚书遇刺有莫大关系,那刺客要杀的对象本来是辽东巡抚李植。”
一个阉人,居然张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谓犯了众怒,难怪这么多大臣争先恐后地弹劾他。
杨时乔闻言也是勃然变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将先录好的奏章送去内阁。本官也要写封奏疏弹劾这胆大妄为的高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