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 第六节

路寝是一座双层宫殿。整座大殿为一体,金碧辉煌。内中又分出若干宫室,即所谓的“重屋複室”。宫殿有大门、楼台、楼梯和大厅。屋顶为重檐四坡式,很有特点。柱子和屋顶之间采用了独特的斗拱结构作为过渡,可以将荷载传递到立柱。斗拱向外出挑,使得出檐更加深远,愈发显得宫殿神秘莫测。斗拱中间伸出一个要头,雕刻着一只立双式的代表楚国王室的青色龙头,造型优美,栩栩如生。

宫殿的四周环绕着廊庑。殿前有轩,堂下有池,池边的碧桃花正迎风怒放。

尽管这里荡漾着浓郁的春天的气息,但寂静中还是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死气来,这一点,从侍立的内侍、宫女及卫士面上的不安就能看出来。

司宫靳尚打起珠簾,引孟说来见楚威王。楚王躺在朱红的床榻上,半倚在江芈公主怀中,面容在烛光下的闪耀中显得阴森森的,有点怕人。医师梁艾正跪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服药。

孟说详细禀明了墨者唐姑果所言,又跪伏在地上请罪道:“臣本该立即逮捕唐姑果及其同党,送交官署严刑拷问,但因他是墨者身份,臣祖父与墨家渊源极深,臣一时未能忍心下手。这就请大王治臣徇私枉法之罪,臣绝无怨言。”

楚国律法极其森严,他之前在十里铺放过唐姑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料来这次即使不被鞭打后发遣边疆,也必定会丢官去职。

楚威王果然脸色一沉,推开梁艾的手,梁艾会意退开。楚威王扶着女儿坐正身子,喘了几口气,尚不及开口,江芈抢先道:“父王,这实在不能怪孟宫正,他为人素来坦荡,那墨者既肯对他开诚布公,他也不能无情无义,对吧?他立即回宫据实禀告,承认错误,丝毫不加以隐瞒,满朝文武大臣,能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臣女实在不忍心见到父王因为一点小错就此失去良臣,不如再给孟宫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命他查出真相。”

楚威王本就疼爱女儿,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眼下她又新遭母丧,更不忍心当面拒绝,只好道:“好吧,就听你的。”沉声喝道:“孟说,念在公主为你求情,恕你无罪,起来。”孟说道:“是,多谢大王,多谢公主。”

楚威王道:“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寡人命你除了协助屈莫敖查明纪山行刺真相外,还须护得和氏璧周全,若是一件办不到,一并加重治罪。”孟说道:“是,臣遵命。”

江芈道:“和氏璧既然干系如此重大,父王何不立即从令尹手中收回来?”楚威王道:“好孩子,哪会有一块玉璧就能得到江山的道理?我楚国拥有和氏璧三百余年,不是也没有能占尽天下么?这定是敌国有意散布所谓的谶语,好将华夏的火焰引向楚国,多半是韩国所为。况且我楚国有功必赏,令尹是因为功劳太大,官职、爵位无可奉上,所以寡人才决定将镇国之宝赐给他,这是激励楚国军民士气的最好办法。而今哪能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谶语,就要从功臣手中收回赏赐!”

江芈道:“父王胸襟广阔,高瞻远瞩,令臣女茅塞顿开。不过墨者来到楚国,心怀不轨,父王预备如何处置?”楚威王道:“嗯,那墨者身上关系到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自然是要系捕拷问的,不过不必移交官署,就交给孟宫正和屈莫敖讯问。”

孟说只得躬身应道:“遵命。”楚威王道:“寡人累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孟说退了出来,刚走不远,江芈便追了上来,叫道:“孟宫正。”孟说应道:“公主有何吩咐?”

江芈道:“我有话问你。”挥手命周围的卫士和侍从退开,这才道:“孟宫正既然当场放过唐姑果,想来也会暗中指点他逃走。你有情有义,他可未必会为你着想,他知道你这一徇私,面临的很可能是重罚么?”孟说道:“多谢公主适才及时为臣求情。”

江芈道:“你为何始终不敢抬头看我?我生得很难看么?”孟说道:“不是,公主美貌无双,天下尽知。臣……臣不敢冒犯公主。”

江芈道:“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幽幽叹了口气,曼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孟说心中登时“怦怦”直跳,心道:“原来公主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忽然提到这两句《越人歌》,是说给我听的么?那么公主的意中人是……是……”

一时不敢想下去,又是怅惘又是迷茫,只觉得胸口“突突”跳个不停,心好像就要立即从身上迸挤出来。

江芈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走出几步即顿住身子,一边饮泣,一边举袖拂泪。

孟说见她如此伤心难过,只觉得喉咙处憋得难受,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公主!”江芈道:“嗯。”

孟说道:“请公主节哀顺变,臣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华容夫人报仇。”

江芈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话,叹道:“那刺客如此桀骜,看起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孟宫正预备如何查明真相?”孟说道:“臣已经与屈莫敖商议过,他虽然年少,却是饶富智计,我们决计不再关注刺客本人,而是改从他背后的主使下手。”

原来屈平认为刺客是刻意使用韩国弓弩,好嫁祸韩国,挑起楚、韩两国争斗。如此做的结果,受益最大的无非是齐国、魏国、秦国,所以只要扣住刺客,不让外人接触到他,那么他是否真的招供与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齐两国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国做人质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们听到刺客被秘密关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担心他挨不过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术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会有所行动,或是想方设法杀刺客灭口,或是派心腹回国通知备战。只要预先派人严密监视各国质子和使臣,观察他们的动向,就能大致判断出谁牵涉其中。

江芈道:“难怪屈莫敖会指名要巫女阿碧协助,原来是这个用处。计是好计,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标是父王,万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亲本人呢?”孟说道:“推此及彼,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目标是华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担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芈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屈莫敖真是个聪明人,他指名要孟宫正协助,也是因为王宫里的卫士全是你的下属。”她朝太子宫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声,道:“这么说起来,孟宫正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人监视了。”

孟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夜深了,请公主回寝宫歇息。案情有任何进展,臣会立即进宫向大王和公主禀报。”

江芈道:“嗯,好。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宫正。”孟说道:“但请公主吩咐。”

江芈眼睛晶晶发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杀了我娘亲,我要你派人用尽酷刑拷打他,让他受尽苦楚而死,你能答应我么?”孟说迟疑道:“这个……”

江芈道:“反正他对破案已经毫无用处,不是么?”

她的眼中含有泪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雾霾,越发地深不可测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容臭,为他结在腰间,柔声道,“我本来是要在云梦之会上送给你的。”

孟说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么会……”

江芈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娘亲她也很喜欢你,本来是要劝说父王将我许配给你的,若不是纪山上出了事……”江芈泪眼涟涟,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江芈仰起那张粉润的脸,吹气如兰,呢喃如丝,对心爱的男子吐露真实心意,娇羞无限。孟说则心乱如麻,既意外又震惊,不敢相信这位令全天下男子艳慕的高贵公主喜欢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觉,但理智总是不断提醒他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绝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尽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见面,从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温柔月夜,公主亲手为他结上容臭,等于公然表明心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他自己呢?虽然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爱慕她的。江芈有着妖娆美丽的容颜,骄傲狂野的性情,总让他想起纪山上的野桃花来。但她又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仅仅是因为楚国公主的身份,还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气度,惊艳逼人。她跟她的母亲华容夫人一样热衷于权势,一样积极参政,一样有见识,令人不敢小觑。宫里许多人都曾经议论说,若是江芈公主是男儿身的话,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为太子了。

江芈又问道:“你喜欢我么?”孟说不知怎的心头一热,竟然答道:“当然喜欢。可你是公主,臣从不敢……不敢奢望。”

江芈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还有什么不敢的事么?”孟说脸涨得通红,再无半分昔日精干之气,只嗫嚅道:“臣不敢……不敢……”

江芈笑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我是楚国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对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称世间绝配,不是么?”

这话孟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他手下心腹卫士开玩笑时也说过类似的言语,但随即被他喝止。他虽然是宫正,深得楚威王宠信,禁卫中枢,却并不是贵族出身。像江芈这样身份的人,因为楚国内没有世家大族可与其婚配,通常都是要嫁给诸侯国为王后的。江芈又是绝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儿,更是众诸侯国争相聘娶的对象,如赵肃侯、齐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国太子求婚。她生下来就是尊贵的公主,注定了万众仰视的地位,将来成为一国王后,母仪天下,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江芈似是猜到他的忧虑,温言道:“你无须担心,父王最宠爱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曾经许诺,一定要让我幸福如意。只要我坚持要嫁你,他一定不会反对的。况且本国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没有先例,昔日昭王亲妹季芈公主曾主动要求下嫁给王室乐人钟建。你是将军之子,又有宫正官职,地位身份可比乐人高贵得多。”

孟说脑子乱糟糟一团,既不敢接口,也不敢开口说话。

正意乱情迷之时,江芈又道:“我娘亲冤死,父王又病得厉害,我只剩下了两个弟弟。幸亏还有你,难道你……你不能为我娘亲报仇么?”

公主心中竟然已经将他当做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孟说不由得大为感动,迷迷糊糊地应道:“公主有命,臣自当遵从。”

江芈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你明白么?”孟说道:“臣……臣……”

江芈叹了口气,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好,我再问你,我娘亲去了,我只剩下了你,你会永远保护我么?”

她就那么恳切而期待地望着孟说,别说对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如此软语哀求,他也难以拒绝,当即点头道:“会。”

江芈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么浅、那么淡,竟似没有丝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说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来。

就在他一怔之时,江芈已经转身去了。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种奇妙的牵挂之情。

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半轮明月看着这悲切的蜜意,习习的晚风伴随着迷蒙的情感,昏暗中只是一派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