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第四节
高唐观是一组园林建筑。正东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木匾,上面书写着“高唐观”三个红色大字,字体笔画劲挺,落笔起笔锋芒毕露,华藻流丽。
台馆主体建筑有前、中、后三处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结构,依山势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谐,幽美恬静。其中前殿地势最低,殿堂却是最深最阔,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宴饮。
到了殿外,孟说等人一起脱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视为不洁净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惯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将鞋履脱在阶下,否则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风瘫痪,无法行走,赵国人梁艾来到王宫,称有办法能医治楚王。进入大殿时,他有意不脱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来。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气激来治瘫病,他由此成为楚王的座上宾。
前殿台阶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状基本上是男圆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着黑漆,鞋口与鞋帮儿处用绵面,鞋底用麻线编织,从中向外缠绕数十圈,舒适而轻便。也有华贵的丝履,固定鞋子的缨带是金丝鞋带,鞋口纯边装饰着珠玉,华丽之极。
楚国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个个跣足而立,神色肃穆。楚威王刚服下医师梁艾奉上的汤药,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有生气,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刺客被卫士粗暴地扯脱鞋袜,光脚带到殿中跪下。孟说大致禀明了经过。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你若肯说实话,寡人可以饶你一命。”
他虽然年老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刺客只是垂眼凝视面前的地面,恍若未闻。孟说喝道:“大王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
卫士缠子见他依旧沉默,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阳道:“这应该是韩国的弩器,会不会是韩国国君派来的刺客?”大夫景翠却不同意,道:“韩国弓弩驰名天下,任谁都能一眼认出。如果真是韩国大王派人来行刺,一定不会使用他们本国的兵器,这样不是太明显了么?”
司马屈匄也道:“不错,是这个道理。而今楚强韩弱,韩国又新败于秦国,绝不敢轻易招惹楚国,岂会用行刺的手段?”
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七十余家贵族因箭射王尸被诛杀后,昭、景、屈就一跃成为楚国最有势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芈姓王族,如昭阳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谥号“昭”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门户,无非是要确立国君长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执掌国政,屈氏掌握兵权,实力大致相当,景氏稍弱。
昭阳心道:“难道我没有想通这一点么?大王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径直问刺客背后主使是谁,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太子。华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请求立她的亲生儿子公子冉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强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景大夫和屈司马说的都不错,理是这个理,但也许这正是韩国人巧计所在,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这样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韩国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芈痛惜母亲惨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脚边饮泣,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杀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亲?”
这话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那么他确实极有可能是韩国或其他敌国国君所派。行刺事件发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为行刺对象是楚王,华容夫人不过是替死鬼,所以宫正孟说的第一反应是派卫士护送诸国质子和魏国使臣惠施下山,实际上是担心这些人跟刺杀有干系,要将他们先行软禁监视起来。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标就是华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敌国了。问题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扑,到底有没有真正影响到弩箭的发射方向?
孟说也是精干果决之人,经江芈公主一语提醒,立即招手叫过卫士缠子,命他带人去追捕唐姑果回来对质。
令尹昭阳一时愣在了当场。他本是武将出身,靠多年累积军功才升为令尹,对政治争斗之类不是特别在行,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终被华容夫人一派压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公主的话,径直走到刺客身边,喝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刺客始终不发一言。昭阳便使了个眼色,两名卫士走上前来,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芈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杀人灭口么?”昭阳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芈道:“难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轻,易发怒”的传统,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来骄横,近年来因在父王面前失宠才勉强有所收敛,虽然事先得到连襟昭阳的嘱咐,尽量保持沉默,但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道:“江妹,我体谅你刚刚失去至亲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芈道:“太子哥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着急站出来,是有谁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时大窘,愤恨不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发现刺客的人。他当时站在楚王斜后面,亲眼看见刺客端起弓弩,对准了台座正中。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理所当然地认为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来说明事实,为两位姊夫解脱困境。但南杉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啸而来,并没有看到刺客何时扣动的弩机。他为人谨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扑是否真的影响了刺客发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轻易出面,以免旁人怀疑他有为姊夫护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着。
江芈话中暗示的意味实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华容夫人,任谁都会怀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接话。楚威王除了开始问过刺客一句话,再也没有张过嘴,只是如木鸡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闹争执仿佛成了虚无。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莫敖屈平又站了出来,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紧的却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将刺客交给臣处置,臣有法子让他开口招供。”
屈平适才在台座上向魏国使臣惠施力陈贤臣为楚国之宝器,语惊四座,令人击节赞赏。然而讯问刺客不同于应对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称有法子令桀骜难驯的刺客开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执掌楚国兵权,是朝中重臣,对太子槐和华容夫人一派争夺储君之位心如明镜,暗中揣度这次刺杀事件背景极为复杂,万一真的像江芈公主所暗示的那样,牵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烦大了。他素来爱护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启禀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该按照惯例移交大司败处严刑拷问。”转头低声斥责屈平道:“有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败是楚国刑狱司法之官,其官职如同中原各诸侯国之司寇,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中央级司法官称大司败,地方级司法官称司败或少司败。大司败可以随时诛戮犯法官员,虽令尹、司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战败后班师回国。按照楚国刑律,战败之将必须自杀谢罪,大司败鬻拳虽不敢责令楚文王自杀,却拒不开城门接纳。楚文王无奈,只得转而进攻黄国,后来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终未能活着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国君于城门之外,可见大司败在楚国地位极高,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
现任大司败熊华是楚威王的异母弟弟,闻言色变,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辞掉这桩棘手的案子。屈平却是个倔脾气,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声奏道:“启禀大王,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会令我楚国君臣内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敌笑话。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臣自有办法让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楚威王就在这一刻发话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谢大王。臣还需要两个帮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随卿挑选。”屈平道:“臣只要孟宫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们一样,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沉闷憋屈的大殿中,扶着江芈公主站起身来,怏怏道:“回宫!”
楚国君臣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高唐观,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着的肩舆上。肩舆的抬杠上装有机关,可以加装木杠,下山时,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时,后面的抬杠则比前面的高,这样,肩舆上的楚王能够始终保持最舒适的水平位置。虽然简单,却足见构思奇巧,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输般专为国君登山所设计的特殊乘具。
公输般是鲁国人,人称鲁班,是公认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为弓矢”之句而取名为“般”。他自小精通各种木工手艺,又善于总结经验,在实践中改进了传统的木作工具,发明了一些生产、生活和作战器具,如木工工具锯、刨、钻,画线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捣麦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灵柩的机械等。楚国长期在诸侯国中保持着武器领先的优势,如陆战攻城用的云梯,水战战船上用的钩挠,均是公输般的发明创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为中国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象征,被工匠们奉为祖师。
楚威王坐在肩舆上,始终只是垂着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实心意。紧跟在他身后那具华容夫人乘坐的肩舆却是空空荡荡,颇有人去舆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观发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阳均因言辞不当而弄得灰头土脸,再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以免惹祸上身。长长的队伍中,非但没有私语,竟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到半山腰岔道时,矛盾许久的南杉终于还是赶上前来找孟说,不及开口,对方已猜到究竟,问道:“南宫正约了人在纪山相会,对么?”
南杉点点头,道:“臣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当以公事为先……”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过约定,不见不散,臣若不去践约,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说虽未受墨学浸濡,身上却极有其祖父的墨者遗风,为人忠勇正直,豪迈侠义,当即慨然道:“人无信则不立,南宫正既然事先有约,就该践诺。你去吧,有我护送大王回宫。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派你去办事了。”南杉道:“是,多谢宫正君体谅,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飘散乱人心。令纪山名动天下的不仅是烂漫缤纷的桃花以及声势浩大的云梦之会,还有葬在这里的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姓妫,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后嫁给息国国君息侯为夫人,所以又名息妫。她天生丽质,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姿容绝代。人们赞叹其倾国倾城之貌,称她为“桃花夫人”。
不幸的是,红颜祸水的诅咒也应验在桃花夫人身上,息国和蔡国两个诸侯国均因为她而灭亡。她出嫁息国时路过蔡国,在姊夫蔡侯宫中做客。蔡侯为小姨子的绝世容貌倾倒,难以自持,多有挑逗轻薄之语。息侯闻之大怒,设计报复,怂恿楚国攻打蔡国。楚文王依计出兵,俘虏了蔡侯。蔡侯得知真相后愤愤不平,遂向楚文王称赞桃花夫人容貌天下无双。楚文王听后大为心动,遂以赴宴的名义一举灭掉息国,俘虏了息侯。
桃花夫人闻变,欲投井自杀,却被人牵住衣裙,劝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
桃花夫人黯然无语,遂被带到楚国,入宫成为楚文王的夫人,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一直闷闷不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此即后世诗人所吟诵的“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楚文王追问缘故,桃花夫人回答道:“我身为女子,却嫁了两任丈夫,既然不能赴死,还有什么话可说?”
楚文王知道她是感伤息国灭亡,为了取悦美人,干脆兴兵攻打蔡国,蔡侯再次被俘,最终客死楚国。但桃花夫人并未展颜而笑,最终郁郁身亡。传说她死的时候正值桃花凋零,又凑巧葬在纪山,所以楚地民间尊她为桃花神。后世还有人建有桃花夫人庙,时时祭祀。桃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从此,明媚娇艳的桃花又被赋予了贞烈多情的意象。
南杉有意落到最后,悄悄离开了队伍,翻过几座山峦,径直赶来纪山西面的桃花夫人墓。这里虽然是处名胜古迹,却因为距离高唐观太远,加上山势陡峭,少有情人会来这里野合幽会。
南杉还不到二十岁,除了王宫副宫正的身份外,还是太子槐的内弟。他本人出身于巫卜世家,楚国巫觋虽受尊敬,但并不是贵族,实际地位并不高,还是有名无氏的那一类贱民。南家能够显赫起来,全靠南杉长姊南娟,她嫁给了位高权重的令尹昭阳为侍妾,因善于奉迎而得宠,后又生下儿子昭鱼,遂被昭阳扶正为夫人。因为这一层关系,太子槐又娶了南娟的妹妹南媚为夫人。南杉能够入王宫担任要害之职,自然也是因为裙带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槐是有意将小舅子安插到副宫正的位置,不然完全可以为他在朝中谋个清闲的高官职位,不必做日日宿卫王宫的苦差事。但南杉为人实在不错,少年老成,行事谨慎,寡言少语,从不多事,甚至与华容夫人那一派也相处得很好。
一路尽是茂密的桃花林,春慵娇红,香气馥郁。桃树有高有矮,南杉时不时地得猫着腰从树枝下穿过,身上沾染了不少花瓣。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费了许多工夫来到桃花夫人墓前时,并没有看到情人媭芈的影子,只有三名男子悄然肃立在坟茔前——为首的老年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衣饰华丽。另外两人均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穿着相同的玄衣劲装,腰间配着长剑,似是那老者的随从。
南杉料到那老者是来吊唁桃花夫人的游客,一时顿住脚步,躲在林中,不敢过去打扰。
只听得那老者喃喃道:“一晃居然已经十五年啦。息夫人,你我同为陈人,你虽葬在异国他乡,总算还有子孙后代祭祀,可田某的亲人都在齐国。”言毕重重叹息了几声。
南杉只能瞧见那老年男子的背影,看不清面容,听他自认陈国人,又提及家眷在齐国,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老者一定是田忌。”
陈国是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国君是帝舜后裔,妫姓田氏,虽早已亡国,但陈国后裔却先后主宰了东方两大强国——陈国公主桃花夫人与楚文王所生的儿子熊恽当上了国君,即楚成王,之后的楚王代代都是桃花夫人的后人;陈国公子田完流亡齐国后受到齐桓公的赏识,任工正一职,逐渐掌握齐国大权。到田完十世孙田和时,田氏废齐康公,自立为国君,仍以“齐”为国号,史称“田齐”,取代了姜姓齐国。
田忌即是田齐贵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派人从魏国救出军事韬略出众的孙膑,收为门客。一次与齐威王赛马时,孙膑向田忌献计:以下马对上马,以上马对中马,以中马对下马,即为著名的田忌赛马法,结果马力不及齐威王的田忌反而大胜,孙膑由此成名,摇身变为齐王的座上宾。之后田忌为主帅,孙膑为军师,二人联手先后两次大败魏军,迫使魏国大将庞涓自杀,魏国从此一蹶不振,不得不依附于齐国。但为齐国立下盖世奇功的功臣并没有好的结果,田忌被齐相国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孙膑则辞官隐居,迄今已经十五年。
田忌到楚国后很受楚王礼遇,在江南一带有大片封地,称为“江南君”,时而也会来郢都觐见楚王,南杉在王宫中见过他几次,所以认得他的容貌身形。恰好那老者回过身来,果然是田忌。
忽听见田忌扬声叫道:“足下也是来拜祭桃花夫人的么?何不现身相见?”
南杉以为形迹已露,正要出来拜见,却见另一边的树林中走出来几名男子,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高唐观广场见过的赵国商人主富。
田忌问道:“足下是哪国公子?”他虽不认得主富,但见对方气度不凡,推测其必是贵族身份。
主富笑道:“我只是名商人,姓主名富。”他身后闪出一名青衣随从,上前拜道:“君上不认得下臣了么?昔日君上围魏救赵,对赵国有大恩,敝国国君为感谢君上,曾派臣送过一批兵器给君上。”
田忌立即记了起来,道:“啊,我记得你,你是赵国铁匠卓然。”卓然笑道:“君上好记性,小人正是卓然。”
赵国民间有卓、郭两大著名冶炼世家,专门经营铁矿大手工业,用铁致富,炼出的兵器锋锐程度胜过官窑,赵王便干脆命这两大世家专门为赵国军队锻造兵器。田忌知道卓家在赵国实际有半官方的性质,见卓然对那主富极是恭敬,心中揣度他必不是什么真正的商人,这些人来找自己,也绝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他人在楚国,虽不参与朝政,但毕竟已食楚地的俸禄十五年,再与其他诸侯国的人来往,必然会引来猜忌,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当即正色道:“田某今日是特意来拜祭桃花夫人,所以不谈国政,不谈旧事。几位想必也是第一次来楚国,既然刚好遇到云梦之会这样的盛典,何不入乡随俗,找几位漂亮女子,好好乐上一乐?”
他既预先将话封死,对方也不好再说。主富笑道:“君上说的极是。我们正有心体验一下这云梦之会的乐趣,这就告辞了。”田忌道:“再会。”
主富遂拱手告辞,由原路离去。
田忌转过身来,叫道:“你还不出来么?”
南杉这才知道原来田忌最早叫的其实是自己,只得出来拜见。
田忌道:“原来是南宫正。”上下审视着南杉,露出了狐疑之色。
他虽是落难楚国,却一直是众诸侯国争相礼遇的对象,一是因为他本人是田氏贵族,在齐国仍有相当的影响力;二来他曾有两次大败魏国的辉煌战绩,威震天下,不少诸侯国都希望能请到他和奇人孙膑挂帅任将,为本国效力。这样引人瞩目的人物,自然也是楚国太子槐和华容夫人各自争取的对象。
正因为田忌一向很清楚楚国内部的王位之争,是以当看到太子内弟南杉一身公服出现时,难免会联想到他处。当他随即看到急忙穿林而来的媭芈时,这才明白过来,暗叫一声惭愧,忙道:“原来南宫正与人有约。老夫还有点私事,这就告辞了。”南杉道:“是,君上请自便。”
媭芈出自屈氏贵族,是莫敖屈平之姊,也认得田忌,忙行礼避到一边,等田忌一行走远,这才歉然道:“半路遇到点事耽误了,我来迟了。你等了很久吧?”
战国时的女子服装是不分衣和裳的,以此象征妇女的德尚专一。媭芈穿着一身粉色的长裙,腰系彩带,衣领、袖子、围腰等处均绣有精致的花纹图案,发髻、肩头染有点点桃红,当真是人面桃花,交相映衬。
南杉忙道:“没有,我也刚刚才到。”见媭芈呼吸急促,鼻梁上渗出密密的汗珠,额头秀发已为香汗浸湿,显然是怕他久等,一路匆匆跑来,很是感动,忙上前牵起她的手。忽见她右手虎口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
媭芈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随手取下衣袖上的两瓣桃花,嚼碎了涂到伤口上。
南杉道:“这是刀伤,不是树枝的划伤,可不是小伤。到底出了什么事?”媭芈叹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经不住南杉一再追问,只得说了经过。
原来今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云梦之会,上至贵族大臣,下到黎民百姓,无不倾城而出,尽兴狂欢,但也有一些不法之徒伺机滋事。一名随姓老妪提着包袱出城探亲时,被一个名叫莫陵的年轻男子抢去了包袱。那包袱中有老妪的祖传之宝,她无力追赶,只能呼天叫地,高喊捉贼。旁边正好走过来一名年轻人甘茂,看见老太太坐地号啕大哭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遂根据老妪所指的方向,飞奔赶去追赶强盗。
这甘茂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莫陵。二人互相争夺包袱,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莫陵见难以逃脱,灵机一动,反咬一口,大骂甘茂是抢夺包袱的强盗,称他自己是见义勇为,是追上来抓捕甘茂的。两人互相指斥对方是强盗,旗鼓相当。围观者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遂将二人一齐扭送到太伯屈盖处。
老妪跌跌撞撞地赶到后,屈盖问是谁抢了她的东西。老妪却是老眼昏花,只知道一个是强盗,一个是帮她的好人,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没有受害者的指认,两名当事人又各执一词,屈盖也不知道该如何断处。
正好媭芈出城赴南杉之约,见堂兄屈盖为难,便上前指点。屈盖遂命士卒将甘茂和莫陵带到城中板桥处,令二人同时朝南城门奔跑,谁先跑出城门,就不是强盗。围观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审盗的,议论纷纷,等着看一场好戏。结果,甘茂先跑出城门。屈盖遂命将落后的莫陵逮捕。
莫陵犹自不服气,道:“听说昔日魏国李悝只用射箭来决断诉讼案的曲直,结果造成魏国无数冤案,有射艺者横行不法。难道楚国也要如此么?”
媭芈见莫陵谈吐颇为不俗,不似普通盗贼,便上前道:“你不要不服气。道理很简单,强盗抢了包袱后,自然要拼尽全力逃走。而见义勇为的捉盗人在后面追,他起步晚许多,但还是追上了强盗,说明他跑步的速度比强盗快。所以,谁是强盗,谁是捉盗人,只要让他们比赛跑步,就能真相大白。”
周围人这才明白究竟,无不称赞媭芈聪慧过人。
各诸侯国虽然律法不一,但有一条相同,那就是对盗贼处刑极重。李悝在魏国主政变法时撰写《法经》,以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所以律法以《盗贼》开篇:“杀人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杀二人,及其母氏。大盗戍为守卒,重则诛。窥宫者膑,拾遗者刖,称为盗心。”后来商鞅和吴起分别在秦国和楚国主持变法,均沿用了《法经》的重刑思想。那盗贼莫陵本可以靠反诬甘茂轻易脱罪,却不料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媭芈来,即将面临被判死刑的命运,不免很有些恼羞成怒,蓦然挣脱士卒的掌握,从裤腿处摸出一柄匕首,向媭芈扎来。屈盖急忙抢上前托住他手臂,却还是略略迟了一些,媭芈的手掌被匕首划伤。
南杉听了经过,不由得叹道:“你们姊弟二人聪明绝顶,天生都有发奸擿伏的智慧。”
他不过随口一说,媭芈却从中听出了奥妙,问道:“平弟又揽什么事了么?”南杉道:“适才高唐观出了大事,华容夫人遇刺身亡。”
媭芈惊道:“华容夫人遇刺?”南杉忙道:“这内中情形复杂,刺客最初想要射杀的并不一定就是华容夫人。”当即说了刺客射出弩箭时为墨者唐姑果所扑倒一事。
媭芈道:“那么刺客自己招供了么?”南杉道:“没有。”顿了顿,才道,“眼下刺客归令弟屈莫敖看管。他主动向大王请命,称有办法能令刺客招供。”
媭芈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忖道:“平弟虽然机智聪明,却是单纯率直,他不知道这件案子的严重性。”凝思了一会儿,再无与情人幽会的心思,道:“我们得赶紧回城,好助他一臂之力。”
南杉本已从怀中取出为结言定情准备的香草,见媭芈已决然转过身去,只得重新收了起来。虽然紧随她走出几步,还是为难地叫道:“阿媭,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件案子,怕是我不便参与,也不能帮你。”
媭芈回过头来,眼睛晶晶发亮,问道:“莫非你也怀疑太子参与其中了么?”
南杉“啊”了一声,忙解释道:“我绝对没有怀疑太子。华容夫人遇刺时,我人就在当场,亲眼看见太子脸上惊讶无比的表情,可见他对此事全然不知情。”
媭芈道:“那么你就更应该找出真相,为你的太子姊夫洗清嫌疑。”
道理听起来是这个道理,然而南杉只是沉默不应。媭芈又道:“你放心,我信得过你,无论太子有没有参与其事,我都信得过你。”
这话听起来前后矛盾,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南杉却完全领会了媭芈的意思,胸口莫名地潮热了起来。
媭芈又仔细问了行刺时的情形,沉吟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断定太子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是因为当华容夫人遇刺时,你看到了太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么,有没有可能刺客要刺的本来就是他人,不过误杀了华容夫人,所以太子才如此意外?”
她口中所称的虽然是“他人”,但言下之意无非是指楚威王,又暗指太子槐就是幕后主使。
楚国采用公子执政制度,“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即国君任用公子或亲信弟弟担任重要大臣,譬如百官之首令尹都由楚王亲族出任,非王族担任令尹的只有楚文王时的申国人彭仲爽及楚悼王时的卫国人吴起两人而已。如此一来,朝政大权尽在公子们的掌握之中,没有其他世家大族能与其抗衡,虽然王室势力得到巩固,然而一旦掌握大权的公子有野心,后果也不堪设想。楚国王室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不少公子弑君夺取王位的事件,但多为叔弑侄、弟弑兄,从未发生过子弑父之事,毕竟这是大大地违背天理人伦,一旦败露,将受到天下人的声讨。
南杉先是吓了一跳,然而他深知媭芈秉性,她虽是女子,却是外柔内刚,智慧更是在许多男子之上,绝不会无端说出这番话来,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本人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是以特意细细回忆当时局面及后来太子槐在高唐观大殿中的种种表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