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6日,黄昏
赛巴田和贾伯晔发觉亚纳德的住处大门深锁。有个老奴隶嘴唇发抖,坐在一张靠墙且摇晃不稳的椅子上,只听见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嚅嗫着一些句子。他们两人在城里跑了一整天,搜遍了所有的巷道、每一个宫殿和各个贫富不一的方院。
他们终于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庭院里找到了他,里面养了一些印第安肉猪正在啃食枯叶,身边围绕着一群赤裸的小孩。四名奴隶痛苦地推动着一个齿轮石磨。几名印第安仆人拿着玉米粉袋等在方院外面。赛巴田指着一位坐在矮凳上的男人说:
“终于找到他了!”
贾伯晔睁着忐忑不安的双眼看着他,认出就是他没错。
“对,就是他。”他说。
他们一股劲儿冲向那个家伙,以免他做出任何脱逃的准备。混乱中,那些印第安猪尖叫着四处逃窜,小孩们也开始号啕大哭。为了安全起见,那几名印第安人赶紧放下石磨,躲到一间阴暗的破房间里。
“我不会杀你。”贾伯晔将那个男人推出屋外。
站在他们面前的整排仆役也全逃到巷尾躲了起来。
“我先走一步,”赛巴田说,“他们在等我。动作快一点儿。”
黑巨人快跑离去,贾伯晔将那名奴隶按在土墙上。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一整天所累积的沮丧和被误解的恐惧让他气到了极点。贾伯晔伸出手背,仿如长剑的刀面般,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是吗?他们给了你几根黄金别针要你忘了你知道的一切,和记得别说你看见了什么?几根?”
在对方的眼神中,他再度看见今天早上在赛巴田眼中所见到的讽刺神情:“你我之间隔着一片海洋……”突如其来的无名火、羞愧和疲惫让他停了手,放了那个全身缩成一团,脸上血汗交织的人。
“你的名字?”
他怀疑地抬起双眼,眼中充满畏惧。贾伯晔弯下身,异常温柔地抓着这名奴隶的肩膀。
“别怕,我不会再打你了。”
他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样坐在满是垃圾的地上,无所谓地任凭一头印第安猪舔食他靴子的鞋尖。从门缝里,他看见两名蹲着的妇女背影。远处,随着风声送来一阵阵不祥的喇叭声。
“说,”他继续逼问,“你的主人叫你做了什么事情?”
“我什么也不能说。”男人小声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但是早晚还是得说啊!”
“那个外国大爷说,假如我不按照他的意思说的话,我们都会被杀死。他说如此一来您的主人会很高兴,我们就可以得救了。他给了我一根黄金别针。”
“所以你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士兵,没有看见印加军队。”
男人的双脚在地上磨蹭,没有答话。他抓起一只印第安猪,又小心地将它放掉。最后他摇一摇头。
“你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抓到总督面前?”
“假如我将实情告诉你,等你一走,他们会杀了我。”
“不会的,”贾伯晔边站起来边拍去身上的尘土,肯定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肯说实话,绝对不会死的。”
在阿塔瓦尔帕和那根矗立在广场中央准备执行死刑的梁柱之间,有一排士兵穿过人群围成一道藩篱。当唯一的君王身上戴着铁链、光着头出现时,所有的印第安人匍匐在地,又喊又叫,仿若喝醉了酒般。广场四周站满了警卫,他们身穿盔甲,手持长剑。
阿塔瓦尔帕的身边围着魏胜德修士、传译菲力比洛和一名西班牙上尉。安娜玛雅走在他后面,相隔几步远。印加王转身对她说:
“陪在我身边,直到我见到我的父亲为止。”
她点一点头,喉头发酸,无法言语。
“问问他们,”阿塔瓦尔帕平静地对菲力比洛说,“为什么要把我处死?”
传译错愕不已。他以极小、不希望被安娜玛雅听到的声音对上尉和神父说:
“印加王问,假如他再多拿出些金子来,是否就可以不被处死。”
传译故意曲解唯一君王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正当安娜玛雅想提出抗议时,阿塔瓦尔帕却毫不在意对方的回答,以让四周的人群都听得见的嗓音大声地说:
“自从你们以暴力逮捕我之后,你们这些外国人,我除了给你们金子,大量的金子、银子和宝石之外,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妻妾、仆人和孩子,除了侍奉和乖乖地听从你们之外,他们做错了什么?你们说我的军队将攻击你们,把那些军队叫出来给我看……你们把我囚禁起来,用铁链铐住我,甚至对夏勒古齐马王子动用极刑。这里的一切哪一项不是依你们的旨意而做?现在,你们觉得我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就想要杀了我。杀吧!你们杀掉的只是我在世上的生命。我是四方帝国唯一的君王,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前往另一个世界。多年以前,我的太阳天父在我出生前将黄金的种子撒在这些山头上,我的月亮圣母将她的银奶水直接送入我的嘴中,好让我长得又强又壮。我终于得以快乐平静地回到安帝身边了。”
等他说完后,一阵痛苦的大哀鸣传遍整个广场。大家的面颊上流着闪亮的泪水,连那些抱怨印加王铁石心肠和食古不化的人也痛苦地跪倒在地。今天,就像太阳终于穿越了云层,他的勇气和痛苦成了众人的勇气和痛苦。大家和他一起迎战生为四方帝国的男女百姓的无助,和他一起忍受由这批外国人所掀起的摧毁狂风。
两个人抓着他的手臂,将他紧紧地绑在火刑的木桩上。安娜玛雅认出其中那个黑皮肤的人,他是贾伯晔的朋友,昨晚,他才将铁链挂在阿塔瓦尔帕的脖子上。她试着寻找他的眼神,但只看到永无止境的顺从。
“我的朋友皮萨罗总督在哪里?”阿塔瓦尔帕问,“我要和他谈一谈。”
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做了个手势,轻叹一声,请上尉去把法兰西斯科先生找来。
此时突然传来几声尖叫,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回过头,安娜玛雅看见贾伯晔推开整排的士兵,身后拖着一名印第安人。
“总督在哪里?”他大叫。“我有他要的证据!我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亚纳德手下的那名奴隶说谎,您听见了吗?根本就没有印第安军队,印加王是无辜的!”
愣了一会儿之后,魏胜德修士生气地回答说:
“您找总督有什么事?”
“魏胜德修士,印加王是无辜的!”
“因什么事情无辜?违反上帝的旨意,当然没有!朋友,假如您想帮他的话,与其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不如为他祈祷。”
贾伯晔指着身边这名吓得全身发抖的人大叫说:
“魏胜德修士,您难道还需要我提醒,您想杀掉印加王并非因为上帝的旨意,他暗中指挥军队想歼灭我们这件事,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但是这个人在亚纳德的命令下公然说谎,方圆五十公里内连个印第安军人也没有,您觉得这件事无所谓吗?”
这位道明会士沉默不语。
“借基督之血,魏胜德修士,回答我!”
可惜魏胜德修士并没有回答。一声尖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大爷们!大爷们!全找过了,就是找不到法兰西斯科先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您看,”魏胜德修士喃喃地说,“无须把事情复杂化。”
贾伯晔目瞪口呆,转身面对菲力比洛,他继续对印加王翻译。剎那间,他看见安娜玛雅的嘴唇也嗫嗫微动。阿塔瓦尔帕带点儿惊讶地搜寻贾伯晔的眼神。什么事也没再发生。他用手一挥,叫菲力比洛住嘴,直接对着他说:
“请告诉总督我永远是他的朋友,我将我的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贾伯晔还来不及反应,魏胜德修士便高举十字架,走到他们中间。
“忘了你的孩子,印加王!”他说,“忘了你的妻妾!想着上主,想着上主的脸,死在基督怀里。”
“我的孩子尚小,为数众多且年幼。”阿塔瓦尔帕继续透过神父的肩膀寻找贾伯晔的眼神。
“因为你在这个世上犯了太多的过错,上帝准备将你处死。你得忏悔所做的一切,上帝就会原谅你。”
“我的孩子都很脆弱,他们需要有人保护……”
贾伯晔尚且听得见阿塔瓦尔帕的声音,但是神父高举的双手遮住了他的脸。突然间,安娜玛雅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她眼神停在他身上的感觉,一如将她的双手放在他胸前一样。于是,他用奎楚亚方言压过魏胜德修士的祝祷,大声地说:“别担心,唯一的君王,我会将你孩子的事情告诉总督。”
魏胜德修士突然转身,气得脸颊发红,拿着十字架威胁说:
“够了!闭嘴!”
在他身后,阿塔瓦尔帕的脸上几乎挂着微笑。
“可不可以不要用火刑?”他轻声地问。
“这是你应有的惩罚,”魏胜德修士叹着气大叫,“除非你死前愿意接受全能上帝的旨意。”
“为什么?”
“因为上帝将原谅你,宽恕你。”
阿塔瓦尔帕不再盯着魏胜德修士看。他看了群众好一会儿,好似希望将每张脸孔记在脑海里。之后,他突然大声说:
“四方帝国的子民们,我就要死去了!”
群众里响起一阵喧哗,一种比喇叭更深沉的哀鸣,比锣鼓更嘈杂的叫嚣。
“我要离开你们去找我的父亲了!我将从地狱世界开始我的这趟长途旅行。我会再回到你们身边,一如过去我曾经以蛇体的模样回来一样。那些外国人说假如我愿意和他们一样成为基督教徒的话,就不烧我了。他们希望我能够服从他们所信仰的全能上帝。”
群众沉默不语。尽管被铁链铐住,阿塔瓦尔帕的胸部依旧高高地鼓起。
“四方帝国的子民们,我的躯体不可以被烧成灰,否则我就见不到我的父亲了。所以我会按照他们的话做。但是请你们记住:我是安帝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的语气里突然充满了骄傲,群众开始大声欢呼:
“对,唯一的君王!”
“我是太阳之子!”
“对,唯一的君王!”
因此,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处在狂喊、叫骂、泪水和呼唤之间,阿塔瓦尔帕任凭魏胜德修士替他举行领洗仪式。
安娜玛雅闭上双眼,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想起那天她帮唯一的君王脱困后,所有的警卫发现监狱里只剩下一副蛇皮时的惊讶表情。她还想起大屠杀的那个清晨,他对着群众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夜晚的阴影早已笼罩大山谷,山顶上却依旧火红亮丽,到处可见火把的踪影。贾伯晔想往前挤,用手抱住安娜玛雅的身体。那名被他推到此地的印第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向他做了个手势,要他躲进人群里。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和赛巴田四目交接。尽管他不知道该手势代表什么意思,但他依然点头同意。
赛巴田以极轻的力量将一条皮带套在印加王的脖子上,再将两端插进钥匙孔里。那是个木螺钉,就像那种用来敲碎核桃的螺栓。他在阿塔瓦尔帕的手腕上转了一圈,皮带立刻贴紧在他的皮肤上。
群众的叫喊声震耳欲聋,终和苍穹合为一气。
用力一扭,赛巴田又转了一圈。唯一君王的棕色皮肤在勒紧的皮带下全变白了。他的喉头在跳动,沉默地张着嘴巴,明显的唇线痛苦地拉开。
安娜玛雅张开眼帘,定眼望着阿塔瓦尔帕充满红丝的双眼,好似希望融入他最后的一瞥。群众继续吶喊,魏胜德修士单调地朗诵着经文,她仿佛瞥见贾伯晔在下达命令。
“用力一点,赛巴田,快一点!”
那个高大的黑人,这一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量转动钥匙。一道爆破声终止了众人的喊叫。唯一君王的脊椎骨被折断了。他的瞳孔晃动着望向没人看得见的远方。
贾伯晔知道安娜玛雅此刻就在他身边,两人的肩膀和髋骨碰在一起。他感觉她正用手抚摸他的背部。她小声地说:
“谁都敌不过该发生的事情,连你也一样。”
妇女的哀号飘向越来越暗沉的天边。男人们抓破衣服,扯着胸膛。火把上的火焰红得发紫。安娜玛雅缩紧拳头。
“一切都很好。”她说。
赛巴田坐在柴火边。他的双颊被烫干了,但是双肩却抖个不停,仿若随着火苗飘走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