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堀川馆 第一节

义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的幸运在于他轰轰烈烈的出场方式,那不是有计划的行动,而是一种偶然。这份偶然,加上他精湛的演出,简直就是历史上最漂亮的登场。

义经在六条河原打散了义仲和他的骑兵团,他没有亲自追赶义仲,只派部下前去。他的部下在近江的粟津射死义仲时,义经并不在现场。

对义经来讲,比追踪义仲更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法皇。因此,义经一结束六条河原的会战,就马上召集身边的几名士兵,马蹄声哒哒地往法皇临时御所奔去。

——是谁?

法皇御所的人看到对街有骑马武者零零落落跑来,立刻想到:

(木曾回来了吗?)

法皇以及御所的人都很怕义仲在战败后,会绑架法皇逃往北陆。

“是木曾吗?木曾吗?如果是木曾的话,怎么办?”

藤原成忠边喊边爬上松树。他的脸形因为长得很像茄子,所以被戏称为“茄子殿下”。

除了公务之外,他也是法皇玩升官图或唱今样的玩伴,还是法皇的参谋。这位茄子殿下爬到树上观望时,看到从大路上跑来的第一匹马上的骑士,对着自己喊道:

“我不是木曾。”

然后此人便下马来到门前,敲着门大喊:

“我是从东国来的,是兵卫佐赖朝的弟弟九郎义经,现在请求晋见,请开门。”

听到这些话后,松树上的茄子殿下高兴得跳了下来,撞到腰骨,痛得站不起身,但还是兴奋得像狗一般爬了进去,上了楼梯,报告法皇。

“来了吗?”

法皇高兴得冲到楼梯边。京都解放了!

“开门!快点!快点!我要快点见见这位义经。”

茄子殿下再度从楼梯跌下去,在院子里边喊边跑,对佣人们嚷着,要众人打开门闩。

门往内侧打开,进来了一位年轻武将。

(这位就是九郎义经吗?)

茄子殿下为了在日记里清楚记录下这历史的瞬间,因而睁大双眼,一张茄子脸简直就像快裂开了。

是个令人扫兴的短小身材男子,皮肤像女人般白皙。

“报上你的名字。”茄子殿下说。

“义经。”

年轻人只说了这两个字。茄子殿下觉得他有点傲慢。

可是,他穿着盔甲的样子真是漂亮!头盔的黄金翅形装饰十分细长,身材短小的男子最适合这种头盔。仔细一看,这种翅形装饰似乎还是特别请人制作的。直垂是赤地锦,还戴着年轻色调的盔甲,颜色由淡紫渐入深紫。挂在腰际的太刀是黄金打造的,背上背着切斑箭,手上拿着重藤弓。弓的中央卷着一寸左右的纸,代表他是今天的大将。

法皇终于等不及了。

——别告诉别人。

他发出像赶牛者的声音,对左右说:

“别让人知道。”然后从楼梯上咚咚咚冲下去。

这位日本名誉上的统治者,面对各种事情都不像一般贵族。

法皇像个下人般,赤脚跑过寝殿的前庭,来到中门内侧。义经这群坂东武者应该已经来到中门的另一边。法皇贴着连子窗往外瞧。所谓的连子窗,就是钉上四字形直条木或目字形横条木的窗户,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则很难看到里面。

法皇不禁高兴的出声说:

“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他开心的看着站在白砂上的盔甲武士。

——是法皇。

茄子殿下等人都注意到了。大家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原来是连子窗!看来法皇正在那里偷看。

连子窗内再度叫了起来:

“大家都报上名来。”

全体慌张地单膝跪地,脱下头盔——因为他们正在会战中途——各自报上姓名。

“我是源九郎义经。”

“年龄呢?”

“二十六岁。”

“下一位!”

“安田三郎义定。”

他是甲斐氏武田家的人。自赖朝举兵便率众来归,在远州有地盘,率领的士兵大多是甲州和远州人,辈分排在义经之后。

“畠山庄司重忠,二十一岁。”

接下来是个豪爽的壮汉,眼睛看着地上,用深沉的声音报上姓名。法皇和茄子殿下对坂东勇士完全不了解。

“我是梶原源太景季,二十三岁。”

景季是参谋景时的长子,擅长弓箭。

“我是佐佐木四郎高纲,二十五岁。”

这位是近江源氏的代表,是宇治川先锋勇者。

“我是涉谷马允重国。”

这位来自相模(神奈川县)的涉谷,是当地的一豪族,掌管从涉谷到藤泽一带的片濑川沿岸六十八个村落,因为家世富强,因此率领的兵数、马匹也很多。他的年龄是四十一岁。

“成忠!”

法皇喊着茄子殿下。茄子殿下慌忙进入中门。

“叫义经到楼梯下面,我要见他。”

法皇说毕,一转身往寝殿跑去。他在走廊上跑跳着,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竟然唱起了今样(庶民的流行歌曲)。

一百多个日夜,总是一人独眠。

别人的半夜情夫,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从傍晚到半夜倒还好,

可是破晓若没有鸡鸣,床畔寂寞。

这首俗世的流行歌曲,唱的是没有情人的女子不甘寂寞的心情,大意是没有男人陪着睡觉虽能忍受,可是,在破晓醒来时,没有男子出其不意将她拥入怀中,很是寂寞。歌中尽是人情,后白河法皇喜欢这种正统和歌里所没有的微妙。和歌唱的若是爱,今样唱的就是性。

“与天子不相称的行为!”

法皇还是天皇时,就因为喜欢今样,常常受到朝廷群臣的责备。而且,与其说是喜欢,还不如说是疯狂沉迷。

曾经三次唱破了声音。

他在晚年的着述《梁尘秘抄(今样全集)口传集》里这么写着。他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日夜唱歌。

白天整日唱歌,晚上也想通宵唱到天明,喉咙痛得连汤水都无法喝。

市井间的艺人恐怕也很少这么认真吧!

总之,这是种怪异又滑稽的兴趣。以贵族的教养,都会学习和歌,可是,他竟然喜爱下贱者的表演,在千年的宫廷传统中应是第一人。在庶民里,也有一些多事者把表演今样的艺人,从庶民中分别开来,其中还有些名人。一听到是名人,这位法皇可不管对方是流浪汉或妓女,都会把他们叫到宫廷唱歌,还要对方传授唱歌的方法。

法皇已经安身于御帘里,义经俯伏于阶梯下。

(长相很柔和。)

法皇想。

他必须仔细端详面相,要是进驻京都的司令官是像义仲那种粗暴的男子,可就糟了。

“你出身于坂东吗?”

“不!”

义经简单说明自己出身于京都,后来流浪到奥州等事。难怪他的口音跟京都人一样。

——有点熟悉京都。

法皇感到安心。这一点,也使其他京都人安心。

“他对京都的熟稔度,从平家公卿们的角度来看,也许远远不及,可是和义仲一比,他可就优雅多了!”大家议论纷纷。

这份评价,也是义经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

在京都,义经首先博得法皇的好感。

“说说会战的经过。”

法皇命令道。他想知道这位年轻人的能力。

“我不是本军。”

义经表示,本军的总大将是哥哥范赖。范赖现在正在近江的赖多,应该就快进京都来了。然后他报告自己的战斗经过。那实在是场精采的战斗,可是年轻人没有特别自夸,也没有卑微的模样,他细长的眼睛看着地面,流畅的说着。

“你想要甚么吗?”最后法皇问他。

虽然还没打算要给他官职,可是,法皇想从他的要求来了解他。最好他的性格充满欲望及贪婪,这样法皇比较好操纵。例如,法皇笼络新宫行家,将他当傀儡般操纵,就是利用行家的贪欲。

可是义经当场说道:

“希望能奉院宣之旨讨伐平家,替父亲义朝报仇。”

他的眼神很认真。

(这是少年的眼神。)

法皇目瞪口呆。本来以为义经会要求官职领地之类,没想到竟然说要报父仇,这个人可能还是小孩子!

“我了解了。”法皇柔和地说:“院宣的事情我会考虑。”

“明天可以下这道院宣吗?”

“明天?”

法皇内心暗笑。院宣岂能这么轻易下呢?一个毫无军备的朝廷,唯一的武器就是院宣,这样的一张纸片,是他唯一的手段,岂能依这小孩说的轻易颁布?他不愿意!

(我必须让他知道在京都生活的困难。)

对法皇而言,只要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都会开心的静观其变。政治是这么的神秘,就像在黑暗之处,触摸妇人神秘的裙摆内,等待她尖声喊叫的那种诡异愉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