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有情·无情

昨日一去不复返,今日之势多变化。

情况时刻在改变。

困扰于抉择是情有可原,野心的鼓噪让一些人败落亦是情理使然。

已是十一月的月末,被荒木村重奉为左膀右臂的中川清秀突然离城,归附信长,茨木城城门洞开。

“在对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时刻,小过应当得到赦免。”

信长不仅不问清秀的罪,还对降将清秀赏黄金三十锭。随他而来的家臣也各自获得黄金和衣裳等赏赐。

这些都是诱降高山右近的成果。右近也算立了功,拜受大刀和马匹。

“这大赦太罕见了!”

连将军以下的下级将士都会对信长的处置疑惑不解:为什么如此优待他们?

信长心里其实也明白:“有些部下可能会对此不满。”

但是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他只能这么做。

怀柔、交涉、隐忍这些从来就不是他的性格。因此他一定要让敌人领教他的猛烈进攻。

例如,对由于荒木和毛利两军联合而按兵不动的兵库花隈城,信长则不停地进攻,须磨、一之谷、六甲附近的寺院和村子全部无情地烧为灰烬。无论多小的敌对行为,也不管是男女老幼,他决不姑息。

而如今,他一边用策略一边威慑的方法已经奏效。荒木村重的抵抗力不过是折了翅膀的鸟,只有伊丹孤城在苦守。村重的阵形右面没有高山右近,左面没有中川清秀。

“他这稻草人,敢出头我就揍他。”

对于村重,信长随时都可以拿下。他正静观其变。

总攻就这样开始了,时间是十二月初。

首日从十二月八日傍晚时分开始,持续到当晚十时左右,进攻不止。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村重的抵抗也十分顽强。信长手下的一名队长万见仙千代战死,士兵也伤亡惨重。

第二天,第三天,伤亡在增加,但是城墙却纹丝未动。不愧是以勇猛著称的荒木村重,他的士兵勇敢者也甚众。再加上他的家族和部将也都认为,既然村重已经举了反旗,若再顺从信长的劝抚收回旗帜:“事到如今如果投降,无异于自献首级。”

大家都感到阻止村重投降后各自都有责任,因此显示出拼死抵抗的决心。

在当前如此复杂的局面下,此处的开战立即波及播州。大阪城外也开始动摇,甚至在丹波、山阴地区也出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现象。

首先说中国地区。

秀吉不失时机地对被包围的三木城采取行动。让援军佐久间和筒井的军队将毛利的蠢蠢欲动压制在备前边境。因为一听到摄津地区的风吹草动后,毛利大军立即呈现大举压至京都的态势。

在丹波,波多野秀治一族认为此时正是良机,频繁袭扰。由于这个地区接近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的领地,二人惊呼:“哎呀,不得了!”果断出手防御。

大阪的石山本愿寺军队和强大的毛利军的海上联络也很频繁。信长、秀吉、光秀等面对的敌人全是受这两大势力蛊惑的“奇怪的代战者”。

“到现在也要结束了吧。”

他的意思是,战事结束了,信长眺望着伊丹城如是说。

这座伊丹城虽然已经全然孤立,至今仍未陷落。但是在信长看来,这与陷落已无异。

信长留下用于包围的部队,匆忙赶回安土城。这时是岁末,十二月二十五日。

“正月要在安土城过。”他心里这么念叨。

一年就在无法预测的战乱和远征中渡过了。可是当他环望城下的街道时,确有一股浓厚的新文化气息腾空而起。整齐划一的街面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信长的经济政策已然奏效,旅馆和驿站的客人川流不息,湖畔也林立着停泊的帆船的桅杆。不管是武士住的小巷子还是大将军宏伟的宅邸,现在都已大体完工。

寺院也新建了一些。此外,之前获得批准的奥尔冈蒂诺一派的基督教传教士也在选址着手兴建南蛮寺。

文化这玩意儿,就像奇妙的暮霭。可以说信长在以前一直是破坏它,如今在他领地内,划时代的新文化正勃然兴起。

他喜好音乐、舞蹈、绘画、文学、宗教、茶道、服侍、美食、建筑等各领域的事物。信长在摆脱懒婆娘的裹脚布般的旧体制,推陈出新。例如即使在女性穿的窄袖便服的花纹上也要营造新意。这就是安土城的文化,它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这个正月,面对这些眼见、耳听、舌触、看到绚烂的全城街道,信长满足地感慨:“这才是我要等的正月,是全天下的初春。”

比起破坏,建设更让人欣喜,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他的破坏不过是建设前的铺垫。

不久后在安土城这块土地不断发酵的生机勃勃的新文化如同浸润涨潮时的沙滩一般,涉及东边的陆奥尽头、北陆和中国九州。无一处不受其影响。而且天下武士和庶民似乎都享有与在信长辖地同等的生活待遇。

“到那时……我就可以尽享世间之乐了。”

不过完成这个事业是自己的使命,他反而觉得至今他的苦心经营并未让人满意。

他每次站在安土城的高阁上俯视城下的繁盛景象,总会感受文化这种东西的不可思议之处。

破坏得用武力解决。但是让新文化发育除了规划大致方向外,一般不动用武力和权势。

而且各种文化的新形式决不是信长的创意,也不是他的构想。尽管如此,它们全生机盎然,全新意无限,全旧貌换了新颜。散发着腐臭的旧制消失殆尽,但是传统的本质保留了下来。

究竟这是哪位伟大作者的杰作?没有作者。只有文化性的确存在。

如果非要找出文化的作者,那只能说是时代这个作者了。

今年,即天正七年,这才应是被称作“作者”之物吧。

“多么好的初春碧空啊!”信长耽于思考时,和煦的阳光已晒在他背上,佐久间信盛来到高阁的一间屋子祝贺信长。

看到信盛后,他猛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那之后。”这是信长让小姓武士将自己手上的杯子递给信盛时突然说出的。

接过杯后,信盛瞥了一眼主公的眉头后问:“您说的那之后指的是?”

信长把手掌伸到了那个杯子上,似乎在竭力回忆。

“哦。那个人,是叫松寿丸吧。去竹中半兵卫的居城做人质的那个人,官兵卫孝高的小儿子。”

“哦,是做人质的那个孩子的事啊?”

“我派你做使者,让你吩咐在京都疗养的竹中半兵卫砍下他的首级送到伊丹。可是后来,关于砍首级和送首级的事都没了音信。你听到什么答复了吗?”

“我也没听到。”信盛摇摇头。

被信长一说,他想起了去年出使时的事。使者的任务虽然完成,但是松寿丸还在竹中半兵卫的领地美浓不破郡,要说马上取下他的脑袋是不可能的。

半兵卫那时也说:“倒不是反抗右大臣家的命令。只是能不能宽限几日?”

佐久间亦谅解,“这样我可以放心地交差了。”信盛确认后,就那么空手回去向信长复命了。

或许是阵中事务繁忙,不久信长也回安土城。他似乎也忘了这事。事实上信盛也全然没将这件事情的结果放在心上。他最多考虑了一番:“或许半兵卫已经直接将处理结果向信长做了汇报。”

“什么?之后筑前守和半兵卫没有任何消息送来吗?”

“没有。关于那件事,什么消息也没有。”

“这就怪了。”

“你确定向半兵卫交代过了?”

“主公请不必担忧。这事是属下最近极其懈怠了。”信盛一副意外的样子。随后又感慨道,“虽说不过是对一个谋反者的儿子的处分,但是如果忽视主公的重要命令,至今还未采取任何措施,对这种违抗君令的罪行可不能纵容。属下回阵营的时候会顺道去京都,严厉质问半兵卫。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好吧。”

信长的回答也没显现出多少在意。他是想起了这件事,可是下令时与现在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虽说这样,他还是派信盛去了。他也不会对已经下达的命令说句“算了吧”而置之不理。如果是那样,使者的脸面也荡然无存了。因此信长的回答极为含糊:“嗯嗯。好吧。”同时点了点头。

信盛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是他自己有辱使命?还是被主公说了之后才有此意外的反应?信盛祝贺完新年退出城后,在回到伊丹包围圈的途中,特意骑马到了南禅寺的门外。他拴起马后,“愿谒半兵卫大人尊颜。我知道他在养病,而且天气寒冷,或许正待在屋里。信长公有事要问他,所以我折了过来。有劳通报一声。”他厉声说道,以毫不退让的口气请求见半兵卫。

进去通报的寺僧马上回报:“半兵卫大人说,养病的房间杂乱不堪。如若大人不嫌弃,可进去一看。即使说它是草庐也稍微小了点。”

佐久间信盛一边点头,说了句:“并无大碍。”便跟着寺僧走了进去。

有间单独的屋子,拉门关着。从里面不时传来咳嗽声,原来躺在病榻上的半兵卫为了来客,非要起来。

信盛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看这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虽然是白天,南禅寺的山阴地带仍然冷得让人发颤。

“请进。”里面传来声音。有个随从的家臣打开了小书斋的拉门。

“欢迎,欢迎。”

半兵卫已坐在檐下迎接信盛。信盛也毫不客气地走进去,行礼之后立即说道:“去年,在下传达君命,让大人您斩了松寿丸的首级。想必您已经及时完成。可是后来没有任何确切答复,信长公因此心生疑惑。今日再度差我前来,确认那件事办得如何了。重治大人,在下希望得到您的答复。”

“这个嘛……”

半兵卫弓起薄削的背板,两手撑地,道:“属下怠于君命可曾让主公犯愁吗?待我病稍微好转后,定火速依主公之意全力办妥。”

“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信盛慌了神,他的慌张更是显现在脸上。对半兵卫过分的回答,他怒不可遏,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挺着胸脯,不仅如此,半兵卫还以病人独有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客人的激怒之色。

“那……那又怎样呢?”

一边是眼神骚动,另一边则是眼神恬静。他们此刻已忘了口中的言语,互相对峙,无法化解。

信盛急切地问道:“你还没将那个人斩首是吗?也没将他的首级送到伊丹城的黑田官兵卫那里吧?是这样吗?”

“这正是主公大人期望的。”

“主公大人期望的?哎哟,这答复真奇怪。明明知道主公的意思,却还要违背君命吗?”

“岂有此理。我已经知晓主公之意。”

“那你为什么不斩了那人?”

“他在我的领地里过得好好的,不用那么着急。这事我随时都可以办。”

“我这老好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推迟,但也是有时限的。信盛做使者带的口信明确无疑。”

“这本来就不是使者的错,定是你半兵卫明知我的意思,故意延迟。”

“故意的。在下虽然知道这是件大事,可是病痛不饶人哪。”

“你往领地派名急使走一趟,这事就可以办成。”

“不行。他虽然是别人的儿子,但是在我那里也待了好几年。感情自然转移到我那里了,而且他也惹人怜爱。平日都在身边,不是说斩就能斩的。万一家臣粗心地将别人的脑袋献给了信长公,那真是大不敬了。这么一想,我还是认为得自己亲自回去监斩。但是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半兵卫说到此处,瑟缩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白纸捂住自己的嘴,一咳起来好像不会轻易止住。旁边的家臣在他身后不停地揉搓他痛苦的背。

“……”

信盛无奈,紧闭着口,只等他的咳嗽停下来。但是看到半兵卫强忍着剧烈的咳嗽,被病痛折磨得痛苦的样子,看的人也难受起来。

“你还是去休息吧。去病房躺着吧。”他首次轻声细语地说了些安慰的话,可是脸上没有一丝同情的表情。

“无论如何,主公命令的事,希望你一定在近期完成。我虽为你的怠慢感到惊讶,刚才我那么说也实出无奈。安土城那边,在下会以书信如实汇报。你虽生病,但是如果再拖延会招致主公恼怒。真到那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是有点啰唆,不过也算确切地转告你了。”

信盛看着被咳嗽折磨的半兵卫,无视他痛苦的样子,硬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后,告辞离席而去。走到屋檐下时,正巧遇上一位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的女子。

“嗯……”

“你是?”

女子赶忙将药盆放在地上,跪在客人的脚下。信盛仔细端详着这位跪在走廊木板上的女人,从她雪白的手指到衣领。

“呀,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吧。哦,想起来了,是我被筑前守邀请去长浜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在伺候筑前守大人。”

“是的。大人让我来照顾兄长,因此准许我暂留于此。”

“这么说来,你是半兵卫的妹妹了?”

“民女名优。”

“叫阿优啊?嗯嗯……”

他无礼地嘀咕着,嘴里念叨:“原来如此,真漂亮!”人已朝门边走去。

阿优只是目送。

听到拉门内兄长的咳嗽声还没停,她没顾得上客人的感受,只是担心煎好的药要凉了。

刚走出去,信盛又回过头,说道:“播磨的筑前守大人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有消息送到这里。”

“懈怠信长公的命令,难不成是筑前守大人下的令吗?他还真有可能被怀疑。要是惹信长公动怒,筑前守大人也不会吃到什么好果子啊。我再重申一次,尽快处理掉黑田官兵卫的儿子吧。呀,下雪了。”

仰望着天空,信盛急急地走了出去。飘落的雪花斜掠过他的背影和南禅寺的大屋顶,白灿灿地映在眼中。

“妹妹……妹妹。”

咳嗽声已停的拉门内,传来了家臣慌张的声音。她心里“呼”地一沉,打开门一看,半兵卫正用一张染红的白纸捂着口,倒在地板上。

“啊?是血!哥哥!”

春天的雪安静地下着,不多久便将草庵周围变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