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长条
胜赖的大军已经进入三河,而且大军尚在行军途中。
“是出征?还是搬师回朝?”
这一问题深深地困扰着胜赖。这次的沮丧应该事先预想到。
事实上,此次出动兵马,要完全仰仗大贺弥四郎的内应。作战、目标,所有的步骤都由于对冈崎内部的混乱和策应的期待才来的。
然而,计划的一切由于大贺一伙人的被捕及事情的败露而宣告破产。岂止如此,甲府军的作战策略也被德川家康了如指掌。
从游过河逃出来的仓地、小谷二人那里听说了这些事情的时候,胜赖突然间不知所措了,他的这种表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事已至此,空手而归也太窝囊了,但是又不可冒冒失失前进。”
他刚毅的性格让他困惑不已。还有,面对从甲斐出发时便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的马场美浓守和山县冒景二位将军,他还是固执己见。
“命三千士兵向长条进发!我将进攻吉田城,席卷那片地区。”
天还未亮时,他便打扫了阵地,向吉田城进军。
小山田昌行和高坂昌澄二将告辞后向长条进发。
随后在长条长野附近摆开了阵势。
毫无胜算的胜赖只在二连木和牛窪等村落放了把火,戏耍似的示威了一圈,并没有进攻吉田城。
因为此时,家康、信康父子已经一鼓作气扫除了内乱者,如疾风劲草般迅速地把兵马开进了姜原。
与胜赖大军进退维谷,只是碍于面子在活动不同,德川军以内部叛徒的血来祭旗,他们怀揣着“是亡国还是兴邦”的澎湃心潮杀将而来。因此,虽然在兵员上逊了一筹,却在士气上与胜赖军迥然不同。
在姜原,只是先头部队之间有两三次小冲突。甲府军随后撤退。
“这……”他们知道敌人难以抵挡的锐气,因此急忙避其锋芒,“向长条进军!向长条进军!”甲府军急转,仿佛有别的目标而暂且向德川军示弱一般,逃之夭夭。
长条,这是块宿怨积久的战场,也被称为不破之坚城。
早在永正年间,此城为今川家驻守之地。元龟二年,武田家收作自己的领土,又在天正元年被德川家攻陷。现在的城主是德川家的奥平贞昌,副城主是松平景志、松平亲俊等,五百名将士守护于此。
从地形、交通来看,这里都是军事重镇。拥有此城,其意义不仅在这一座城。
所以,即使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长条城内也有各种阴谋、背叛、流血等事件,反复无常,永无休止。
果然,天正三年五月八日,甲府的一万五千兵马从黄昏开始将城内五百名将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现在想来,刚开始只派遣了小山田、高坂这支部队,而将主力用来进攻吉田城,然后十万火急地迂回到长条,这或许是胜赖声东击西的妙招。即使已经穷途末路,但是仅仅毫无目的地行军两三天,让兵马徒劳地折腾,这不是他的作风。
长条城坐落于丰川的上游,与大野川交汇,在三州南设乐郡的山地间,面向西南而建。
城后的东北方向,几乎全是山,有大通寺山、医王寺山等。
另外,宽阔的护城河借助了天然流淌的大野川和泷川两条河,其宽度达到三十到五十间。
悬崖低处有九十尺,高处有一百五十尺,是块绝壁。
水深虽不过五六尺,却是急流。也有深得让人发怵的地方。还有飞溅的水花,打着漩涡的急湍。
平时,这里的水流情况被视作机密严格保守。不论判断水深,还是在此处逗留,护城河守卫都有权从瞭望塔上一箭将他射死。
隔着这一天堑,城的西南边一部分是块平原,叫有海原或条场平原。
连绵的船着山围绕在平原的尽头。鸢巢山是其中的一座山峰。
“太吓人了……”城主奥平贞昌当天傍晚站在瞭望塔上,面对敌人严密的布置,不禁毛骨悚然。
根据侦察兵的报告,城后的大通寺山有武田信丰、马场信房和小山田昌行的二千人马。
西北面驻扎着一条信龙和真田兄弟的部队,以及土屋昌次等的二千五百人马。
泷川左岸是小幡和内田的部队。南面的条场平原上则有武田信廉、穴山梅雪、原昌胤、菅沼定直等三千五百兵马。
还有类似机动部队的部队,在整个有海原活动。就算在夜间也能看到山县和高坂部队的旗子在飘动。
另外,胜赖率领着三千军马,以医王寺山为据点。同族的武田信实为了准备突袭,在鸢巢山的一个角落将战旗悄悄地藏了起来。
当天晚上开始攻城,到十一日黄昏,开始从四面八方进攻,城中的人疲于防御,连喘口气的闲暇也没有。
条场平原的甲府军队编了竹筏放入泷川的急流中,几度向野牛门靠近。
虽然城中的枪炮、大石头和木料让无数竹筏沉入河底,但是他们仍不退却。
竹筏一只连着一只。城中守兵往河中倒油,扔火把。
泷川燃烧了,竹筏燃烧了,人也燃烧起来。
“太急于求成了!为了如此小的一座城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山县冒景不时对胜赖的指挥感到担忧。山县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在老将眼里,他们能够考虑到主帅的心理。
尽管如此,竹筏战还算过得去。西北面的一条信龙和土屋部队已经开始挖地道了。计划要将地道挖至城中心偏西的城内,因此日夜都从地道口把土往上运。
看到无数像蚁穴一样堆积起来的小山时,城内将士也终于意识到了。于是他们也开始从城内挖地道,并安放了炸药,把敌人的地道炸个粉碎。据称甲府军战死的人数,此时已达七百人。
地道战失败的甲府军,转而开始空中作战。
他们在大手门前修建了好几处箭楼。
箭楼的样式多种多样,通常是将巨木以“井”字形往上垒,直到垒至数十尺高为止。从那上面俯瞰城中情况以占据进攻的有利位置。
这是中国自古以来在有城墙的地方运用的战法,也有安装了车轮的移动箭楼。在日本,各地出现了另外一种趋势:原来是山城,将城建在山岳地带,后来转变为平原主义,将城建在低地。因此也开始用这种战法。
城主奥平贞昌年仅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却担负着五百守城将士和全城的命运。他沉着冷静,对敌人的各种奇招都能见机反攻,扭转战局,灵活应对。
四座箭楼完成已是十三日的黎明。
武田军队不等天亮即登上箭楼,架好枪口,还在干柴与油布上系上秤砣,将它们像扔一只只燃烧的火鸟一样扔进大手门内。
城内,只见守兵们忙着扑灭四处落下的火焰。箭楼上的空中战斗一齐打响,他们朝守兵射击。
至此,似乎甲斐军要取得压倒性的胜利。然而,从昨夜开始站在城楼上一宿没睡、监视敌人的青年将领,吼了一声:“进攻!”
霎时,天地震动,甲斐将士从未听过的巨大声音从城内多个地方吐着火舌扑面而来。
这仿佛是一支将小枪的威力放大了几十倍的巨枪。
箭楼被炸得粉碎,一个一个轰鸣着倒塌了下去,上面的枪手和指挥将领大部分战死或身受重伤。
德川家经济上的确很贫困,而且上上下下都很质朴,但是在购买先进武器方面却出手阔绰。富裕的武田家处于不利于引进文化的地区,与此相反的是,三河、远江离京都不远,海运也便利,因此,穷困的德川军弄到了富庶的甲斐军没有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甲斐军像是受到巨枪威力的惊吓,此后,进攻力度显然有所减弱。
一天晚上,城后不断传来城墙倒塌的声音,令人惊魂。
“不用大惊小怪。”贞昌告诫士兵们不要妄动。
天亮后才知,原来只是敌军往城后的山谷里推下了很多巨石。
“如果我们一慌张,以为是城的一角已经陷落,慌了手脚,乱作一团的话,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贞昌笑着说道。
然而,城主的这副笑脸,一日之后无疑已经蒙上了一种悲壮的气息。那是一种比愤怒和哭泣更深刻的东西。
巨枪禁不起长时间使用,小枪也没子弹了,弓箭不足以防御。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城中的粮食仅够维持几天。
“城中军粮已经不多。我们不能再这样白白地损耗士兵的体力了。”
十三日的总攻以后,敌人也停止了浴血奋战,在环城的泷川和大野川的整个河道打上桩木,铺上大网,河对岸已经全部围上了栅栏。他们已将长条城死死围住,连只蚂蚁也休想钻出去。
“……什么?粮食只够维持四五天了?没有别的口粮了吗?别的?”面对今日前来诉苦的粮米部的士兵,奥平贞昌又确认了几遍。
粮草官沉重的脸上,仿佛写着:早应该规定节约粮食、采取补给措施了,事到如今才……他一脸绝望。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贞昌却不完全这么认为。因为如果那样,那就意味着城内五百条人命将在四五天后终结。
“带我去现场看看!我要先察看粮仓!”他亲自去现场检查。
这是一个走遍城中每一个角落也不过六町见方的小城。结果只让贞昌更加彻底地死心了。
节食自然是必须实施的,能吃的都吃光了。听说粮草官敬业到用筛子将粮仓地上的土都筛了,他终于无话可说。默默地回来后,他“咚”地一屁股坐在很多武士在场的武士堆中。大家看到贞昌的脸色,什么都懂了。
“胜吉!胜吉在吗?”他猛地抬起头,环视着如同洞穴地面一般的地板,问道。
靠近天窗洞口光线附近,一言不发地抱腿坐着的堂兄弟奥平胜吉回答道:“我在这儿。”声音清脆。
他挪近前来,静静地,双眼看着贞昌,双手伏地。
贞昌把眼光从他身上转向大家,“其他人也听着!刚才我仔细清查过了,城中剩下的粮食,只够维持四五天。我们就算吃死马,啃草,也要多撑几天。到危急关头,要迅速向冈崎移动,等待援军从后面包围敌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
“我们不会就这样白白饿死。话说回来,如果这座城和我们五百名兄弟全赔进去,那么冈崎、滨松也危险了。怎不让人伤心?无论如何,即使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使吞土啃草我们也要战斗到底!所以……”
说到这里,又将目光转向胜吉,“现在你就带着我的亲笔信,让冈崎城的主公大人赶紧从后面包抄敌人。这是个重任。胜吉?可听好了?你要明白我贞昌把这任务交给你的意图啊!”
“……啊,等等。”
“什么?”
“我不去!因为那样就必须出城。”
“你说‘不’是吗?”
“你派别人去吧。”
“原来这样?敌人在城外的河里安了树枝鹿寨,张开了绳子,系上铃铛,在岸上筑起了高高的围栏。你是怕敌人构筑的这些工事吧?是不是以为反正都突破不了?”
“我要怎样……”胜吉苦笑着回答。
“要么死在城内,要么死在城外,我们大概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我之所以不去,是因为自己还年轻,是城主你的同族兄弟。即使我能平安渡过护城河,穿过敌人的包围圈,完成使命之后万一城池陷于敌手,我将死于何处?这里是我最后的葬身之地。所以我不能出城。”
紧接着,昏暗的角落传来了“呜”的一声,声似呜咽。他是贞昌的属下,一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下级武士。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
大家都知道是强右卫门后,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大家的这种表情并不因为他是一个臣下之臣、只有五六十石的小吏,也没有嘲笑他身份卑微。
现在是全城众志成城的时候,是生死与共的关口。因此所有人都没有身份高低之见。
然而,说到强右卫门,谁都不敢指望他。或许如“规矩人,孩子多”这句俗话说的,他才三十六岁就有四个孩子了。
因俸禄微薄,他平日里生活的贫困程度,即使在冈崎也是数得上的。他不仅搞副业,还做农活,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不够吃。不当班的时候就身背长满疙瘩的孩子,手牵带鼻涕的孩子,去各家修理弓和日常用具什么的,以此糊口。而且他的妻子生来身子弱,要么生小孩要么躺在病床上,干不了什么活儿。所以即使强右卫门好不容易才从战场回家,也没有闲工夫悠闲。
另外,如同他的妻子配上他这样的夫君一样,强右卫门并不是市井所说的“聪明伶俐”。他反应迟钝,性格中唯一的优点就是极其忠厚。
这强右卫门受什么感动了?听了奥平胜吉的话后,他发出了好像抽泣一般的怪声。于是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不过在如此紧张的场面之下,他的声音很快又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这也不是轻蔑。
“如果胜吉不去,其他人估计也不会轻易出城……这样,我们只能坐等援军到来了吧?可是只有四五天的粮食可以吃了。”
贞昌叹息般地说道,看了看左右的人的脸。有谁可以替代胜吉?有优秀的使者吗?他双眼在物色。
“……”无边的沉默在延续。
就在这里,不知是城后方还是哪儿传来了小枪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冲突,谁也没有为之所动。现在面临的问题令大家疲惫不堪。
强右卫门从武士堆的一个角落慢慢地爬过来。越向城主、副城主靠近,就越挪不动身体,因为上座坐着人。
“请原谅属下打扰大家讨论了……但是请容许强右卫门说出自己的请求好吗?”他在人群中,双手低低地伏在地上,背对着大家诚惶诚恐地如是说。
城主奥平贞昌静静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话?强右卫门。”
“刚才交给胜吉大人的任务,只能城主大人同族的人莫属吗?”
“也不是。”
“我也能做吗?大人您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强右卫门吗?”
“你说什么?你要去吗?”
“是的。如果您允许的话。”
“……”贞昌无法即刻回答。他担心他的愚笨,也为平日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男人刚才出其不意的话感到震惊。
强右卫门无意识地将庞大的身躯移了过来,然后竭尽全力地说道:“拜托了!如果可以,请交给属下吧!”他把额头磕在了地上。
每个人都只是望着他,或许都跟贞昌抱有同样的感受。但是谁也说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办不好这件差事。因为不论是他的身影,还是他的声音中,都透露出让人惊异的诚实的光芒。
就在那时,一位守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封的信。
“方才我在弹正曲轮的外土居视察的时候,有个乔装成当地农民的人从河对岸打招呼,并射了封箭书过来……很像援军的密探的样子。”守兵这么说。
一定是!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贞昌立即拆了信看了一遍,还不时将信放到鼻子下闻闻。
信中详述了对他们守城的慰问和信长自己的动静。岐阜信长的来信中主要是说,只因信长现在自己也事务繁忙,德川大人也不停地在催促他,所以一时间很难派兵增援。长条可暂时打开城门,待日后再寻找夺城之机。
贞昌苦笑。随后将信中内容念给大家听,念完后,贞昌大笑着说道:“甲斐的军师还真是马大哈。我敢断定这肯定是封假信。因为信长经常出入京都,虽然与公卿之间会有文书往来,但是不会在笔墨上含糊。闻闻这墨便知,丝毫闻不出京墨的芳香,而是胶水味很浓的地方墨——甲斐墨。”
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在面临的问题上,脸上重现抑郁的神色。贞昌对从刚才起一直静静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强右卫门,用坚定的口吻说:“强右卫门!如果你有这份心,就一定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完成作为使者的任务。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九死一生、侥幸的事。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要去吗?能回来吗?”
“如果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那是属下的荣幸。”强右卫门还是不会说大话。连旁边看的人也个个焦虑不安,低头不动。
“拜托你了。”贞昌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为了五百名守城将士和德川家的命运。虽贵为主公,家康此时更应拜伏在他面前请他帮助德川家。
“去吧!强右卫门。应该没有纰漏了。出城时多加小心,明白吗?”
“遵命!”
“你准备行装的时候,我先给冈崎的兄长贞能写封信。但是城中的紧急情况,希望你能亲口对主公家康大人说。”
“明白。今晚半夜到明天清晨,如果属下能出城越过护城河,顺利地瞒过敌人的眼睛逃出去,属下会在雁峰山山顶燃起狼烟作为信号。”
“嗯。如果我看到狼烟,就会认为大事已成。”
“如果到明天中午山峰上还没有升起狼烟,就意味着我这该死的强右卫门没有完成使命,白白落入敌人手中。那时请大人立即执行第二套方案。”
“好。交给我吧!”贞昌点点头,可是马上又为他考虑了一番:“如果你被敌人抓住,就那么牺牲了的话,不用担心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我贞昌会向冈崎那边的大人禀报,即使我们都战死在这里,也一定会向大人请求提拔你的孩子。那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只见强右卫门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呈现一丝顾虑,他说:“请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必为属下的家人担心。强右卫门现在不是为妻儿而战,而是为了城中五百名勇士而战……如果就因为这点,大人给属下这么多关照,那属下反而会胆怯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强右卫门独自走进房间,拿起针,缝缝补补。
在战场上,针线也是武士的乐趣之一。
他把很久以前从敌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壮丁的短衣摊在膝盖上,打开衣领,将城主奥平贞昌的密信缝进衣领里面。
好像是同僚,不时透过门板眯着眼往屋里看。
“强右卫门……还在呢?还没走吗?”
都念着他身上的重任,没有把他当外人,都为他担心。但强右卫门还在摆弄他的针线,头也没动一动。
“嗯,嗯,还没走。才半夜不是?走的时候会跟你们打招呼的。快到一边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强右卫门说得似乎有些冷淡。
屋外的三四个朋友听到这里,悄悄地回去了。强右卫门好像缝好衣领了,正咬着线头。
一拿起针,他眼前就会浮现起病妻的影子。
想到病妻,耳旁又会传来孩子的声音。很自然地,他眼中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赶忙擦掉泪水,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失态,一边想外面该不会有人在看吧?眼光却朝厚厚的门板转了过去。
门板下,备齐了旧绑腿布、布草鞋、一把刀、打火石和狼烟筒。
“哟,不行。”他好像要掸掉头上什么东西似的,摇了摇头,用拳头敲了一两下,然后立刻就去准备行装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挖地道的甲斐壮丁,对自己的着装发式几番苦思焦虑。
“……好了。”他一个人嘟哝着,重新坐了下去。吹熄了短架灯后,苍白的月光从四面的缝隙间映照进来,逼近他的膝盖。
五月十五日,正巧今晚月色明朗。要是在平时,现在正是挂着梅雨云的雨季黑夜。
“……强右卫门。”又来了四五个同僚,他们从门板处探了探头,然后说了一句,“在吗?怎么又吹灭灯火了?”便将信将疑地走了进来。
被方形月光窗自然地吸引后,大家缄闭嘴唇呆立未动。从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城下的大河——对岸的围栏和甲斐军队隐蔽在平原上的黑压压的阵地。
“要穿过它吗?”谁都为如此艰难的重任感到担忧。面对眼前这位即将出门赴悲壮的敢死之行的朋友,大家佩服得连饯别的话都说不出。
有个人在强右卫门身旁放了酒壶,坐了下来。
“喂,只跟头儿要了点,是酒……供神的酒,喝了再走吧。”
强右卫门嗜酒。平时生活贫困,喝不上。近来守城连粮食也没有,酒就更难得见到了。他为友人的好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对酒壶施了一礼后,说道:“太谢谢了。”
说完,对其他人讲:“哟,都坐下吧。大家一起喝吧。”
可是大伙儿说:“什么嘛?这不够大伙儿喝的。这酒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想让你至少得喝一口。嗯,你喝就好了。”
“不。即便每个人只尝一口,也比一个人喝更有味道。有杯子吗?”
“带来了。”
“倒上一杯,大家轮流喝吧。能帮我倒吗?”
强右卫门先在杯边抿了一口。每个人轮流着抿。
酒过一巡,强右卫门对依依不舍的人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话语中带着请求。
“你睡吧。”同僚们无论拿出多少诚意来安慰这位友人,都觉得不够。大家按他的意思,拿了酒壶,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强右卫门一骨碌便躺了下去。
约摸睡了两刻钟。鸢巢山的山肩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已经倾斜。
“啊,快天亮了……”
强右卫门睁开眼。布谷鸟的啼声钻进耳朵。
敌人的阵地也好,我方的城池也罢,此刻悄无枪声,被深深的静寂包裹着。那时常可以听到的、从远处传来的淙淙的声音,是冲洗着石墙墙脚的泷川的奔流发出的。
“……哪位?”
他缓缓地走了出去。背上斜挎装着狼烟筒和火药的网状包袱皮,脚穿绑腿布草鞋。
“属下这就告辞了。”他向着本丸阁低头自语道。同时也在内心同城中五百名将士道别。
一想到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五百多条性命,强右卫门又再次感受到活着逃出去的意义。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
这么重要的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是时运适然,恰巧被自己遇上。这是武士最大的幸福!荣幸啊!一想到这儿,他全身的肉就禁不住紧绷起来。
“强右卫门,一路顺风!”
“祝你顺利!”
很多人在小声地跟他道别。他蓦地转过脸去,他所在组的首领和其他同僚全站在土墙后面目送。之后,他们将惜别之情系于目光之中。
“……”强右卫门无言以对。稍施一礼,便赶忙朝外曲轮方向加快了脚步。通常,肃穆的本丸阁都会熄灯,黑漆漆一片,但是今天它也隐约有灯影移动。城主贞昌和侍臣也一宿未眠,像是默默地为他的敢死之行送行。
强右卫门躲进了城墙一隅的树丛内,之后沿着不净门的悬崖滑了下去。这里是将城内污物带向城外的水门,所以连城里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敌人自然是更不会注意到了。防御看起来也相对薄弱。
他把背上的行李和衣服捆在一起,绑在头上。然后像只野猪似的在石墙下的草丛里爬。计算水流后,不一会儿便“扑通”跳进激流中。
除了强大的水压,还有东西立即挡住了自己的胸脯和脚,是横横竖竖撒在河中的粗绳。绳子上拴着无数个鸣器一样的铃铛。
“八幡神,请保佑我吧!”
强右卫门向神祈祷。铃铛“玲玲玲”地响了起来。他拔出短刀,把缠在身上的粗绳砍断,边砍边游。好不容易碰到了泷川的对岸。
“咳,铃响了哦。”围栏的背阴处传来了敌兵的声音。
强右卫门就在那个围栏下面的岸边,他屏住呼吸。
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是鲤鱼或者鲈鱼吧。昨天也抓到一条大鱼。梅雨季节嘛。”
“真乃天助我也。”强右卫门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跃过围栏,一路猛跑。要怎样才能穿过眼前这些敌人的阵地和阵营,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就快到正午的时候,在先前说好的雁峰山上,他燃起的狼烟划破天际。在城中五百双充满惊喜和泪水的眼里,那烟和天空是多么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