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紫野
无论举办何种盛典,京都内外都会热闹非凡,而且会下发薪金给下层民众,街道灯火通明,炊烟袅袅,无不昭显庶民生活之富足。
无人知晓入秋后,在紫野举行的长达十七日的信长葬礼之前,贫困百姓们得到了多少施舍。
六月以来,本能寺及山崎相继掀起的战乱,造成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逃过一劫的明智部下,无法回到早已易主的丹波,只得乔装打扮,在集市中桥梁下苟且偷生,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其实赶尽杀绝并不难,但秀吉并没有对其余部穷追不舍,只要有光秀的首级便已足矣。不仅如此,秀吉还召集战后流民及降兵,为他们谋了生计,让他们参与修建总见院,组织信长的葬礼等。
“这也是一种赎罪。”秀吉自言自语道。
秀吉唯恐信长遇难之处寸草不生,在为其祈福的同时,禁不住反复思索着一件事,自己无论性格,还是用兵都与已故的主公信长相差甚远。但近来世人却评价秀吉说:“筑前处处效仿信长,无论是行为处世,待人接物都以信长为师,俨然是想做信长的继承人呐!”这让秀吉很不解。
信长在世时,作为秀吉的主公,秀吉理应膜拜效仿,言听计从,承主公之大志,处处与其步调一致。但如今主公已仙逝,还有必要遵循先人的陈规吗?秀吉也有自己的资质,即便是取信长之所长,也能推陈出新,融入自己的主张,完全有别于信长的战法、施政之主旨,处处透着秀吉的特色。
秀吉之所以想要先给贫民谋个生计,一方面是由于他出生于贫民之家,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与信长的不同。他明知他们是明智的余党旧部,却要召集其参与大法事,这种宽广的胸襟,信长到底是没有的。
紫野的工事完结,各项准备就绪后,由大村由己执笔的邀请函被派往各国。
不仅是已故信长的近亲,就连参与清洲会议的宿老及各大名也悉数收到了邀请函,秀吉甚至还给有关的公卿、武士、町人、诸职送上了请帖。
但秀吉却没给身为宿老的信长近亲写任何郑重或执拗的书信,仿佛他们来或不来都无关紧要,因此秀吉受到了极大非难。
其中柴田胜家与神户信孝非但未回信答复是否出席,反而向秀吉送上长篇抗文及极富挖苦之意的书信,以此表达他们的不满。
秀吉早有防备。今次之事,他也并非“先斩后奏”,而是在事前就以养子秀胜之名,与他们做过书面商议。
然而,胜家与信孝都觉得於次丸无才,便没有答复。於次丸是秀胜还是信长四子时的乳名。劳苦功高的宿老胜家及信孝都视秀胜为乳臭未干的孩子,因此未认真回信而置之不理也在情理之中。
特别是九月至十月以来,胜家忙于各种事务,早已忘乎所以。
阿市夫人早先在其外甥信孝的周旋下,决定改嫁至北之庄,但因与前夫浅井长政生有三个孩子,目前仍栖身于织田家。
但迫于周边情形,胜家与信孝迫切需要进一步加强联系,也需借此机会,举办盛大仪式,以向世人宣布“柴田殿下才是亡主信长生前指定的妹夫”。于是胜家开始筹划仪式,以便将阿市夫人接入北之庄。
小谷城沦陷已有十年之久,但年方三十四五的阿市夫人仍风姿绰约。信长在世时,世间便已流传胜家与秀吉垂涎于她的美色,明争暗斗。可见当时的人对其倾国倾城之貌记忆之深。
但当时的阿市夫人大概对这类流言毫不在乎,当时的环境令她无法拒绝任何人。兄长信长亡故后,她更是身不由己。信孝起初是为了胜家,如今却只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想要利用姑姑。清洲会议后,他及胜家便忙于笼络各方势力,密谋议事,先后令胜丰迁往长浜,与泷川多次密谋。其中,信孝更是顶着同族非议,搁下手头之事,竭力撮合胜家和姑姑。于是阿市夫人带着芳龄十六的长女茶茶及其他两个女儿,身披绫罗锦绣,携昭君出塞之悲,随五彩的轿伞队伍翻越北越群山,于九月嫁入北之庄。
已五十三岁高龄的胜家,犹如老木逢春,连日招待宾客,喜不自禁。正当此时,羽柴家的养子秀胜送来书信,要求共商紫野寺庙修建及已故右府之法事,胜家自然无暇顾及。
直至十月后,胜家接到秀吉亲自署名的正式请帖,方怒不可遏,且知事态重大,绝不可坐视不理,于是给秀吉写了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书。
岁月并非只催人老,人往往依仗岁月而行,视岁月为老友般爱恋。万事顺其自然,则岁月之轮亦如太虚之车,无处可寻。
但即便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运用相等的岁月往往因人而异。因此才会产生生态之别、社会之异,才有了兴国与亡国之异。
千载历史,也只是洪荒天地的一瞬间。
不觉已是十月。
上天赋予胜家、秀吉相同的时日。屈指算来,此时距本能寺之变只有四个月,距清洲会议也不过百日。
但经过这段时日,二人已呈现出巨大差异。
由秀吉亲自主持,并倾尽全力为信长举办的大法事吸引了全日本的目光。使人觉得“他才是右府的继承人”,同时其勤于政务,鞠躬尽瘁的形象也根植在百姓心中。
这与胜家扩大权翼、拉拢同列老将、忙着与织田家联姻等做法有着天壤之别。秀吉心中的对象并非丹羽长秀、池田、细川、筒井等人,更非织田信雄或信长的遗族,而是民众。他出身贫寒之家,深知百姓之困苦。
此月十一日至十七日,紫野大德寺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法事,大光演庄严肃穆,极其奢华,不单彰显了秀吉的大气及其对故主信长的倾慕之情,同时秀吉将民众视为参礼者,视之如宾,准其共同参与大法事,也昭示了其大布施心。
《丰鉴》的作者如此记载:
仪式于十一日开始,十刹的高僧共同奉经诵读,十五日开始送葬,在莲台野设有庄严的火室灵堂,四周围以竹篱。大德寺周边道路警备森严,聚集了各方武士,由秀吉之弟美浓守秀长担任奉行,信长棺木价值连城,金碧辉煌,外置彩绫锦缎,美玉璎珞,由池田古新(辉政)、於次丸(羽柴秀胜)前后抬棺。
《惟仁退治记》中也写道:
羽柴小一郎担任警卫大将,大德寺千五百轩间警卫人数多达三万,持弓立炮,守卫于大道左右,葬礼现场除秀吉各分国朋党外,各地武士、观礼之人,不分贵贱,齐集于此。
棺轿由辉政和秀胜抬撵,信长灵位则由秀吉亲自端拿。
秀吉借此机会,奏请正亲町天皇追封信长为从一品太政大臣,并追加勋位及官职。
天皇发号诏书追赐信长戒名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岩大居士。诏书中还给予信长至高无上的评价:“惟朝重臣,中兴良士。”此等荣宠,若是信长泉下有知,定会感激涕零吧。
善不善,凡非凡,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信长,其武道必将永立九重之中。他身为臣子有一片赤诚之心,死后也能得此荣宠,同时还得到永久的封地。
与此同时,他也完成了父亲织田信秀的以皇室为中心的祖承。毫无疑问,织田父子将忠诚与为臣之道传承了下来。信长是个令父亲直至没世也牵挂不忘的不孝子,时至今日,终于成名立业,成为大孝之子。
四十九年梦一场,
威名何必问存亡,
请看火里乌昙钵,
吹作梅花遍界香。
这是笑岭和尚为信长所作的偈。
葬礼在二百间火化灵堂中进行。五色华盖耀眼夺目,万千灯火繁似晨星,锦旗翻动之间,香木焚烧后的烟雾各处飘散,在数万参葬宾客头顶化作团团紫烟。
五岳之硕学,京都内外之禅宗,八宗的僧侣咸集于此,当时的目击者记载称:“仿佛看到了九品的净土、五百罗汉、三千佛弟子。”
诵经、散花过后,禅门各大和尚轮流进行起龛、念诵、奠汤、奠茶、拾骨等仪式,最后由宗诉笑岭和尚朗读偈子,笑岭和尚声如洪钟,周边鸦雀无声,随后奏佛乐,沉莲华,熏香木,与会者依次上香。
但织田家近半数理应出席仪式的近亲竟未到场。三法师不见踪影,信孝也不在场,柴田、泷川等本应出席的人也未到场。
谁都可以看出,这些人无视信长葬礼,明摆着要与秀吉对抗。
在历时十七日的大法事之后,人们感到“天下又将不太平”。
近畿诸将都出席了法事,毛利辉元也派来了代表。但柴田胜家麾下的前田、佐佐、金森、德山诸将及神户信孝之类,泷川及其部下也仿佛约好一般都没有上京。尤其还有德川家康势力的存在。自本能寺之变后,德川便处于极其特殊的位置。此刻仍在外奔波的他冷眼旁观着,至于他如何看待今日的局面,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