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去就
木曾川上游的河水从犬山城脚下冲刷而过,再往下十里,可以看到河岸南边有一座城池——尾张领属的叶栗郡黑田城。
从上月以来,居住在城中的人们便进入非常状态,过起了战时生活。城主沢井左卫门雄重身边也总是围着一群身穿甲胄的武士。
“见面听他们说三道四实在烦人。讲到说客,不管是哪里派来的必定都舌灿兰花,净会讲些好听的,赶走,赶走!”
左卫门重雄言语清晰地断然说道。
十几名重臣齐聚一起,看他们的神情很明显都认为见见也无碍。左卫门的话是给通传者的答复,但更是为了向众人明确自己的态度,因此才会刻意使用刚才的语气。
“等一下,大人。”最终一个名叫棚桥甚兵卫的家老代表一部分家臣开口说:“不管怎样,这已经是羽柴大人第二次派来的使者了,就这样将他们赶走,若被认为是器量狭小可就不好了。允诺与否自然由大人决定,余认为将使者先引进内堂,见上一面也并无不妥。”
名叫矢头主膳的一位老臣紧接着也说道:“听说客之言也能有意外的启示。让使者尽情畅言,然后再做考虑或者协商,是绝不会有损大人的名节的。”
久保勘次郎和其他四五个家臣也肯定地表现出一种所言极是的神情。手持首尾两端,比起一城的去向,他们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更加迷茫,依然不知该追随秀吉还是家康。左卫门并没有看漏这一点。
“嗯……既然都这样说,”左卫门不情愿地应道,“见就见吧。去把羽柴的密使立即带来此处。”
说是立即,实际上却耗费了约莫小半刻的时间。
不久,两名禅僧和一名貌似山中修行者的男人被领进了一间客房,房间内只有穿着日常服饰的左卫门一人。但为了以防万一,安排武力卓群的武士藏身于拉门之后,这在任何一个城中都是很普遍的做法。
“羽柴大人派来的使者就是你们吗?”
“正是。”三人行礼,自我介绍说。那位貌似修行者的男子乃正使,其中一名僧人为副使,分别是羽柴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卫门和大心院的渐藏主。
至此,秀吉已经派遣了两次使者前来这里。第一次秀吉一方明显失败,当时沢井左卫门这样答复:“即便再优厚的条件,我也没有偏帮秀吉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将与我主北畠信雄殿下共同进退。若要离开信雄殿下,与其加入秀吉这等乱臣贼子的麾下,倒宁愿追随受人尊敬、将来大器可成的德川家康大人。”
他将秀吉一方指为乱臣贼子,这对秀吉肯定刺激极大。但这并不是只有沢井左卫门一人在说,近来在世人中间也时有耳闻。大战前夕,德川一方早早地便开始宣扬战争名义,同时广泛展开计谋,让人们以为秀吉军为了自己的野心,无故酿成战祸,给大众灌输秀吉乃天下大贼的恶人印象。
宣传战秀吉一方也不示弱地在一直进行,他没有理由生气,于是过了数日他又派出了第二批使者,也就是武藤和渐藏主。虽然事后明白这次的人选再次失败,但当时秀吉身边的人都被四面八方的各种事端、要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便看中了武藤的平淡无奇,再加上以雄辩著称的渐藏主,让这二人出使黑田城。
“另一位禅僧又是何人?”
左卫门一问,渐藏主身边一直沉默的和尚终于开口答道:“贫僧乃是大人城下云林院中的和尚。”
“云林院的和尚又是因何缘由和密使同行前来的?”
“贫僧和岩手的松琴院乃是同门之友,听闻二位密使自松琴尼处前来,便微尽薄力照顾住宿,进入贵城之时也是贫僧帮忙张罗。”
“是吗,那真是辛苦。不过为密使牵线本就没必要,更不用僧人费心。接下来的商谈也与禅僧无关,何不先行回去?”
“是,求之不得!”云林院涨红了脸,狼狈不堪地急忙退至室外。
沢井左卫门已将此举作为自己的答复,便一直缄默不语。如此强硬的态度,要武藤清左卫门寻得突破口实在勉强。
然而渐藏主不管对方是何金佛铜佛,都一副要挪动来看看的架势,自视甚高地开始滔滔不绝。他分析着二分天下的紧迫形势,说无论羽柴还是德川的下一代都会幸福,又称颂支持秀吉的诸雄是如何的紧密且勇武无比。不仅如此,他还穿插闲谈,滔滔不绝地说着竣工后的浪华的壮丽和大阪城的宏大规模,以及围绕主城的浪华市街所呈现的繁荣新气象,从女子的服饰到住宅的样式,甚至歌舞乐曲,浪华文化都远胜于安土,真可谓是空前昌盛等等。而且在话语之中他还暗示,虽然家康近来被认为杰出非凡,但始终只是个地方上的人物,说着又将重点转移回到秀吉的意旨上。
“秀吉大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和您见上一面。虽然如今世道骚乱,无法立即成行,但相信秀吉大人亲自御马前来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秀吉大人还说,若是那时沢井大人能在木曾川前相迎,将高兴至极。秀吉大人对您真是全心全意,此前先我二人来到贵城的使者被大人痛骂而回,秀吉大人在听了使者的报告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爱惜大人的坚贞和义气,心中对大人是更为执着了。”
事情好不容易被渐藏主推至此处,武藤也顺势开始游说。
“藏主方才所言毫无半点夸张。若是能得到大人认可的承诺,为了日后,我方也会送上明证,为此,秀吉大人事先特别授予朱印,让吾等一同携带前来。”
说着,他解开贴身衣襟的系带,取出秘藏的一封书函给左卫门看,这是敕封尾州领属四郡中所愿之地的封国朱印。
沢井左卫门只瞥了一眼便将其撕烂丢弃,并狠狠地踢了一下座席,只说道:“没有答复,照实转达秀吉足矣,立刻滚!”
渐藏主觍着脸稳坐如初,还想再施展三寸之舌,于是左卫门瞪视着他道:“入夜之前若还不退回木曾川对岸,我不敢保证你们会遇到何种危险。二位要是明白这点,大可随意。”
刚说完,一群家臣便蜂拥而入赶走二人,一直追至城门外。这些家臣都和主人一样,从最初就一直贯彻反对秀吉的思想。
不过这日之后,城内对去就方向多少存有的静观态度一扫而空,黑田城成了唯一明确表示对信雄、家康一心不二的城池。
对于到底要协助西方抑或东方的去就问题,想必全国范围内都很迷茫。美浓尾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以信雄诛杀三家老事件为开端的伊势战火,如今日渐扩大,已经不再是局限于地方上的地域战争了。一统天下的大战形势不知何时已准备得极为充分了。
剩下的问题就只有秀吉与家康、信雄这两大势力最终盘算在何处交锋,作战地域到哪里为止而已了。
黑田城这里也时时刻刻收到从东西传来的谍报。但从三月初开始,伊势传来的南尾张方面的形势变得模棱不清。有消息说蒲生、泷川、堀秀政,以及其他诸将率领秀吉的西方军,猛攻一度被信雄军夺取的峰城、星崎城、松岛城等,迅速地展开了夺回战。而信雄则拜托叔父织田信照和佐久间甚九郎正胜等人镇守伊势,骤然下令大举移迁清洲,同时德川方面也派出水野忠重、酒井重忠等将领,率兵急速赶往伊势增援,这已是众所周知的风闻。
某座城落入了西军手中,应该是被夺回了;不,两方还在对峙,在城外朝夕来回开战等等,情报纷纷传来,其中又掺杂了各种杂音、臆测,只有战火不断逼近身边这一感觉是切实无误的。
“虽难以启齿,但主公的命令还是要如实告知,请大人即刻将嫡子作为人质送去德川家。”
自称长岛伊豆和安井将监的德川使臣今早毫无预兆地莅临黑田城如此说道。
沢井左卫门昨天刚赶走秀吉的使者,今天就突然接到家康使者送交人质的要求。使者担心他情绪波动,说话时也小心翼翼,但左卫门却答道:“此乃武门习俗,我早已准备好了。”立刻便交出其中一个儿子文吾安雄,并派出两名士兵交予使者。
伊豆和将监二人为他清廉正直的举动所震惊,道:“此前我等拜领德川大人的旨意,前往诸家向当家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但没有人像大人这般干脆交出质子。全都说这说那,摆出一串理由,要么就使计拖延……从这些也能看出,如今依然有很多人犹豫不决,打算静观形势。”二使向左卫门言明当下实情后便回去了。
不料,据同日传到家中的消息称,大恒城的池田胜入作为给信雄的人质送到伊势长岛的纪伊守之助(胜入嫡长子,二十六岁),突然被遣返回国了。
“德川大人对吾等这般清廉的大名家也无一遗漏地征召人质。相反,北畠殿下则将收押的人质遣返给心无二志者。”
一部分家臣对这一不公待遇愤愤不平,左卫门却说:“没必要发牢骚。总之,只要能相互建立牢靠的同伴关系就好。大恒和岐阜这两座城池与黑田之间隔着木曾和长良两条河流,正好形成三角之势,其父子二人的向背事关重大。信雄殿下此时相信池田父子二人,将人质遣返,不得不说是贤明之举。而这也必定是在确信足以信任之后才特意遣返的。若是如此,对本城而言也少了一大不安,对整个同盟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他给予了完全的善意理解。不,应该说是依他的性格来进行了理解。
然而现世风气一向阴谋多变,没有比这种单方面的见解更危险的了。
那是十三日的事。
十三日,也是家康和信雄约定在清洲相会,进行重大的秘密商议的日子。快到半夜时,突然有人前来敲打黑田城门。
“有谍报!我是前来报信的,快开门!开门,开门!”
确认暗号后,守卫打开铁门。谍报人的身影迅速闪入城内。
翌日凌晨,一股不寻常的空气开始在城中弥漫。从大臣到演兵场,再到下层士兵中间,一条消息很快在内部传开:“犬山城城主中川勘右卫门昨晚不知被何人袭击,已死于途中。”
此事若属实,那便是一条足以震惊黑田城的噩耗。中川不仅是可靠的同伴,还是盟约的兄弟城,一旦面对秀吉大军,便要以上游的犬山和下游的黑田为据点,互相帮助,共同守卫木曾川一线。它是上颚,这里便是下颚。
之前犬山中川随着德川家的酒井、水野等急救军一起赶赴伊势。据说遇难时正是从伊势归来的途中。随着信雄迁移清洲,战争风云急速扩大,于是便紧急命令中川撤回犬山。中川带着左右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连夜火速往回赶,因此途中才会惨遭横祸。
中川是在夜色昏暗中被人从树上用火枪狙击的。仅仅一声枪响,马背上的人影翻身倒地,同时十几名当地人和野武士齐声冲出,捣入队伍,然后瞬间又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被出其不意地攻击,狼狈不知所措,等抱起主人堪右卫门一看,才发现其所佩带的阵刀已没了踪影。
平日里,一名叫池尻平左卫门的亡命浪人一直对外宣称中川乃吾之仇敌,所有人都说下手的便是此人。
到十四日早晨,这些情报都被统一了起来,以主将沢井左卫门为首,黑田城内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同声一气:“清洲不定何时就会传来军令,喂马整装,备好行军粮草以备变故,切不可有疏漏!”
但是,将这一紧张锋刃仅朝向南尾张和伊势那边的战场却成了一个极大的疏漏。而昨天今天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于家康和信雄所在的清洲主阵也错误至极。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离他们最近且最致命的地方。
终于,浓尾大平原上也从昨夜开始冒起了最初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