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夜宴背后的南唐史
“原来南唐开国国主李昪原名徐知诰,是徐温养子。为了从徐氏手中夺取军政大权,徐知诰曾预备以毒酒毒杀徐温亲子徐知询,亲自用金杯奉酒道:‘愿弟弟能活千岁。’徐知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盏金杯,将毒酒一分为二,道:‘希望和兄长各享五百岁。’坚持要与兄长各饮半杯。徐知诰脸色大变,环顾左右心腹,始终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当众僵持时,伶人申渐高假装贪恋金杯精美,上前夺过两杯酒一齐喝下,揣金杯入怀退出大殿,片刻便头颅溃烂而亡,可见毒药药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诰派来解救他的人还在半路上。”
上面这段在《韩熙载夜宴》小说中提到的“金杯毒酒”的惨烈故事,取自历史真事,也由此可以看出李昪建立南唐跟后来赵匡胤创建宋朝一样,均是用阴谋取自他人之手,并无昔日汉高祖刘邦和唐太宗李世民马上征战打得天下的经历。
李昪,徐州(今江苏徐州)人,字正伦,小名彭奴。其生父名潘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彭奴出生在唐朝末年,适逢黄巢领导农民军起义兵败身亡不久,时局混乱,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彭奴六岁时,父亲潘荣病死,他随伯父、母亲一道来到淮南谋生。不久,母亲也不幸染病身亡,彭奴成了孤儿,为了活命,跟着伯父投身到濠州开元寺做了一名小沙弥,勉强维持生计。刚好淮南节度使、吴王杨行密攻下濠州,到开元寺留宿,偶然见到彭奴相貌不凡,勤劳机警,对答伶俐,十分喜爱,就将他带在身边,还想收其为养子,但亲生儿子们极力反对。杨行密无奈,只好将彭奴给了最得力部属的徐温,彭奴由此成为徐温养子,改名为徐知诰。
杨行密死后,大权落在徐温手中,徐温死后,则落入徐知诰手中。徐知诰称帝后,为了以唐正统作号召,复姓李氏,改名为昪,是为南唐烈祖。李昪还尊徐温为义祖,表示不忘义父养育之恩。但夺位前后对养父亲生儿子的势力都进行了铲除和防范,譬如意图用金杯毒酒毒杀徐知询等。甚至连失势已久的杨氏遗族(杨行密后人)也不放过,将他们全部从润州(今江苏镇江)丹阳宫迁往海陵永宁宫(今江苏泰州)监禁。这些人长期被关在宫中,与外界隔绝,为了延续宗祀,只能男女互相婚配,后全部被南唐所杀,一个不留。
李昪在位七年而卒,长子李璟继位,即为唐元宗。李璟共兄弟五人,因李昪生前钟爱次子和四子,并在病危时有传位四子之意,由此造成李璟兄弟之间矛盾重重。李璟继位时,“以仲弟遂为皇太弟,季弟达为齐王,仍于父柩前设盟约,兄弟相继”,改元“保大”,希望不动干戈保持太平,由此可见李璟身上的文弱气息。
李璟即位之初,尚能锐意进取,攻灭闽国、楚国,南唐疆土遂“东暨衢婺,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尽为其所有,近代僭窃之地,最为强盛”。
在外交政策上,南唐有心谋取中原,宋朝建立前,中原王朝更迭频繁,南唐遂与塞北的契丹积极通好往来,隐隐有远交近攻的策略。李昪在位时,契丹曾数度遣使至南唐,献马、羊等。中主李璟即位后,派遣公乘镕由海上至契丹,以续旧好,自此两国使节不断,南唐宰相宋齐丘还曾经利用杀契丹使者事件以离间后晋与契丹的关系。由于南唐雄踞江南、地处江淮,契丹得到燕云十六州后,正处于中原腹地之北,两国互通友好,有夹击中原之势,后周对此深以为忌,有意从中破坏。显德六年(959年)十二月,契丹派遣使者到南唐,南唐特意为契丹使者在清风驿举行盛大的夜宴,使者酒酣之时,离席去上厕所,被后周泰州团练使荆罕儒派遣的刺客所杀。南唐久等不见使者回来,赶到厕所,才发现使者首级已被割走。从此,契丹与南唐断绝往来。
江南自古便是鱼米之乡,经济富庶,民风温软,有浓厚的享乐传统。李璟当了几年皇帝后,生活也开始奢侈起来,专尚浮靡。他爱好文学,诗词都写得很好,现存词四首,如《浣溪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便是他所作。由此,李璟也重用文士,名士韩熙载、冯延巳、江文蔚、潘佑等都在南唐朝中当大官。但这些人都是绣花枕头,对治国施政一窍不通。冯延巳专门拈弄笔墨,不以政事为意。而韩熙载为人更是放荡不羁,他养有姬妾四十余人。朝廷给他的俸禄,全被姬妾分去,他就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扮成乞丐,走到各姬妾住的地方去乞食,以为笑乐。
南唐宰相孙晟、户部尚书常梦锡等大臣十分讨厌冯延巳这班只会做表面文章的文士。孙晟将冯延巳比喻成装着狗屎的金杯玉碗。但李璟却十分信任冯延巳,政事都委于他。冯延巳尽力向李璟献媚,他曾说:“当初烈祖在安陆才丧失了几千兵,就不吃不喝,长吁短叹了多天,这是耕田佬的识量罢了,怎能成大事?哪里比得上当今皇上,他派出数万军队在外,还击球宴乐像平日一样,这才是真英主呵!”李璟受到这群文士的包围,日夕饮酒作诗填词,变得昏庸腐败,过着歌舞升平、倚红偎翠的生活。
后周显德三年(956年),后周世宗柴荣伐南唐,掠取江北半数之地。南唐军节节败退,精华丧失殆尽,无力反击。南唐百姓因苦于博征(南唐以茶盐强民而征其粟帛,谓之“博征”)及营田(营田是官田的一种,募人耕种,量收租利,南唐曾大兴营田于淮南),纷纷奉酒迎接后周军队。但后周军队军纪极差,专事剽掠,视民如土芥,南唐百姓由此失望,以农具为兵器,襞纸为甲,发动起义,称“白甲军”。后周发军讨伐,竟然屡次不敌这样一支杂牌军,于是后周所得南唐诸州大多为南唐收复。不久后,后周再伐南唐,攻取南唐江北各州,又于长江中击败南唐水师。南唐中主李璟忙割长江以北之地愿以国为附庸,去帝号,改称南唐国主,原所用天子之制皆降损,奉后周正朔。从此,南唐国势不振。宋朝建立后,李璟继续纳贡称臣,奉宋为正朔。
公元961年,李璟忧病死去,终年四十六岁。第六子李煜继位,世称南唐李后主。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山隐士等。他“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本来是没有机会做国主的,但他的五个哥哥都死得很早,所以才做了太子,意外成了国主继承人。
李煜喜爱文学,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少俊迈,喜肄儒学,工诗,能属文,晓悟音律。姿仪风雅,举止儒措,宛若士人”。然而,他可谓生不逢时,他即位时,正值雄才大略的宋太祖赵匡胤统一天下,先后讨平了南平、后蜀、南汉,李煜深怕遭受与这些亡国之君一样的命运,忧惧不已。只是性情文弱的他对军事和政治没有任何兴趣,不愿意锐意进取,只知道借酒消愁,与身边的女人春花秋月。
李煜笃信佛教,礼佛极诚,据说这与他祖父李昪小时候在濠州开元寺当过和尚有关。他用库府的钱招募人为僧,金陵的僧人多达万人。又自取法号莲峰居士,退朝后,与小周后换上僧人的衣服,双双跪在佛前,诵读经书,由于长时间跪拜,额头竟起了淤血。僧人犯了罪,不依法制裁,而是让他诵佛,然后赦免。甚至亲临监狱审理囚犯,死罪免死,重罪减轻,小罪释放,宽大不计其数。韩熙载为此上疏道:“狱讼乃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陛下车驾所至,请捐内帑钱三百万,充军资库用。”李煜欣然认“罚”,还说:“绳愆纠谬,靠(韩)熙载矣。”如遇斋日,便在佛前点燃一盏明灯,称为“命灯”,如果命灯彻夜燃烧,罪犯便可减刑免死,反之则将依律处决。一些不法之徒见有机可趁,就用重金贿赂宫中宦官,暗中在命灯中偷续膏油,好使罪犯逃避制裁。
李煜这一佞佛的“爱好”甚至被精明的宋太祖赵匡胤充分利用,他选了一名口齿伶俐、聪明善辩的少年南渡来见李煜,大谈人生和性命之说。李煜信以为真,以为是难得的真佛出世,从此就很少注重治国安邦以及边防守卫,而是整天念佛。有一次,他巡视僧舍时见小沙弥正在削制厕简(长条形竹制薄片,功用近似后世厕纸),生怕厕简芒刺粗糙,信手拿起来在自己面颊上刮试,直到光滑为止。
一国之主如此,文武百官也纷纷仿效,莫不以素食斋戒奉佛为荣。中书舍人张洎每见李煜必论佛法,长于属文的韩熙载专为寺院撰写碑文,就连一些镇守边关的节度使也以专车载佛,随时顶礼膜拜。
如此醉心佛事,贻误朝政,也激怒了一些忠君忧国之士。歙州进士汪涣冒死上《谏事佛书》:“昔梁武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终也,饿死于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见刺血践发,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犹不得如梁武也。”可惜李煜疏览后丝毫不加收敛。
即使有将领提议加强边防,李煜也极力压制。宋开宝三年(970年)冬,南都留守林仁肇提出:“淮南诸州戍兵,各不过千人,宋朝前年灭蜀,今又取岭表,往返数千里,师旅罢敝,愿假臣兵数万,自寿春北渡,径据正阳,因思旧之民可复江北旧境,彼纵来援,臣据淮对垒而御之,势不能敌。兵起之日,请以臣举兵外叛闻于宋朝。事成国家享其利,败则族臣家,明陛下无二心。”表示愿意领兵北上,收复旧地。甚至还预先为李煜铺好了开脱的退路:他起兵的时候,李煜就向外宣称林仁肇叛变。倘若事成,得利的是南唐,倘若失败,牺牲的就是林仁肇全家,李煜不必承担任何责任。林仁肇的这一安排十分妥帖,可是对这样的有限的冒险李煜却是“惧不敢从”,只知念佛、填词、醉生梦死。
林仁肇是南唐惟一的一员虎将,以致宋太祖赵匡胤千方百计要除掉他。宋太祖先派人到南唐,暗中画下了林仁肇的画像。得到画像后,宋太祖便把它挂到墙壁上,然后召见正被软禁在汴梁的李从善(李煜亲弟),问他认不认得画像中的人是谁。李从善一时没有认出来,宋太祖便笑道:“这是你们江南有名的大将林仁肇,他即将前来归降,先送来画像作为信物。”李从善回去后,马上亲笔写了一封密信,告知兄长李煜说林仁肇要谋反。恰巧那时林仁肇与部下将领不和,那人就造谣说林仁肇与宋太祖勾结,妄图割据江西自立为王。李煜派人赐给林仁肇毒酒,造成了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不仅如此,就连东边实力弱小的吴越李煜也不敢碰。沿江巡检卢绛曾经对他说:“吴越是我们的仇敌,将来肯定会和宋朝一道攻击我们,做其帮凶,我们应当先下手灭掉他,免去后患。”李煜却说:“吴越是北方大朝的附庸,怎么能轻举妄动、发兵攻击呢?”卢绛说:“臣请陛下以属地反叛为名先予以声讨,然后向吴越乞求援兵,等他们的援兵到了,陛下就发兵阻挡,臣再领兵悄然前去偷袭,就能一举灭掉吴越。”李煜根本就听不进去。
李煜身边有几个著名的美女。宫女窅娘用帛缠成小脚,用足尖支撑身体舞蹈,“凌波妙舞月新升”,深得李煜赞赏。据说,这是中国古代芭蕾舞的发端,而妇女缠足也是自窅娘起蔚然成风。
李煜妻子周后是钱塘著名美女。周后,小字娥皇,大司徒周宗之女,十九岁与李煜成婚。李煜即位,立为皇后。周后精音律,善歌舞,通书史,至于采戏弈棋,也无不绝妙,可称得上是五代时期的一位才女。据《南唐书》记载:“唐朝盛时,霓裳舞衣曲为宫廷最大歌舞乐章,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大周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余音复传于世。”可见周后在音律上造诣极深,与李煜可谓是志同道合,因此二人之间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堪比当年的唐玄宗和杨贵妃。
可惜好景不长。周后四岁的儿子仲宣有一日在佛堂玩耍,刚好有一只大猫趴在佛堂中高悬的琉璃灯上。大猫突然跃下,琉璃灯跟着摔下,小仲宣受惊吓而死。本已经有病的周后惊闻儿子惊悸而死,病情转重,也撒手西去。
周后有妹嘉敏,天真烂漫,清新自然,美色无双。周后死后,周嘉敏妹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后,史称小周后。据说周后卧病在床时,李煜已经与小周后偷偷私会调情。陆游《南唐书·后纪传》说:“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事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患怒,至死面不外向。放后主过哀以掩其迹云。”马令《南唐书·后妃传》又经:“后自罗惠殂,常在宫中。后主乐府词有‘衩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道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后来一些画家以李煜与小周后为题材,将二人幽会的情景画入画中,即著名的《小周后提鞋图》。
小周后性爱绿色,所穿衣服,都尚青碧。有一个富人,染成一匹绉绢,晒在苑内,夜间遗忘未曾收取,为露水所沾,第二天一看,其色分外鲜明,后主与小周后见了,一齐称美,于是妃嫔宫人,竟收露水,染碧为衣,号为“天水碧”。后来李煜又在妃嫔宫人的妆束上,想出一种新鲜饰品,用速阳进贡的茶油花子,制成花饼,或大或小,形状各别。令妃嫔宫女淡汝素服,缕金于面,用这花饼装点在额上,称为“百花妆”。
在风流浪漫生活的同时,李煜对宋朝卑躬屈节,不断以金帛珠宝结宋朝皇帝的欢心,史载“(李)煜每闻(宋)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即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吉凶大礼,皆别修贡助”,想以此来维持他在江南一隅的统治。由于国库已经枯竭,为了上贡需要,不得不在乾德二年(964年)采纳户部侍郎韩熙载建议,发行铁钱以救急。同时巧立名目收税以增加财政收入,到后来,就连民间鹅生双蛋、柳条结絮都要抽税。有一阵金陵少雨,有人戏称是:“雨惧抽税,不敢入城。”
为了进一步讨好宋朝,李煜又主动去唐号,改印文为“江南国主印”,将已封王的诸弟降封为公;贬损制度,下令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其余官称,多所更定;宫殿悉除去鸱吻;甚至亲自穿紫袍接见宋朝使臣,执藩臣礼数。然而他的苟安、他的懦弱、他的无能、他的臣服,并没有改变赵匡胤消灭南唐的决心,便干脆自暴自弃,日日沉湎于酒色。
赵匡胤灭南汉后,便在荆湖造大舰龙船数千艘。当时江南池州人樊若水在南唐不得志,便想归顺宋朝。他假装在采石江面钓鱼,乘小船,载丝绳,往来于南北岸几十次,测得了江面的宽度,以此作为大礼上书宋朝,请造浮桥渡江。赵匡胤考虑到宋军大多为北方人,不习水战,便采纳了樊若水的意见。
宋开宝七年(974年)的秋天,赵匡胤打算出兵攻打南唐,因师出无名,便派左拾遗、知制诰李穆出使江南,召李煜入朝。李煜畏惧宋朝军威,准备入朝,但为大臣陈乔和张洎所阻,李煜遂称病不朝。李穆劝道说:“请国主深重考虑入朝一事,希望将来不要后悔。朝廷(指宋朝)兵精甲锐,物力雄富,恐怕江南不是对手。”李煜之弟李从善之前出使宋朝,一直被扣在汴梁,李煜生怕自投罗网,始终不肯答应。赵匡胤终于有了出兵借口,随即以曹彬、潘美为大将,率兵十万讨伐江南。
曹彬自荆南领战舰东下,潘美在采石架浮桥渡江,浮桥三日而成,和樊若水之前所测量的距离不差尺寸。宋军渡江,如履平地。进至秦淮,江南水陆兵十万列阵于金陵城下。宋军涉水强渡,江南兵大败。
李煜整日在深宫与僧徒道士谈经论道,不问政事。金陵守将皇甫继勋买通宫人,隐瞒战事,李煜丝毫不知亡国在即。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外出巡城,见到宋军满野,金陵岌岌可危,这才知道为左右所蒙蔽,狂怒之下杀皇甫继勋。无计之下,又只好派徐铉、周惟简为使者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向赵匡胤求和。徐铉说:“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赵匡胤道:“朕令李煜入朝,为何违令?”徐铉答道:“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没有过错,为何被伐?”赵匡胤道:“既为父子,为何分成两家。”徐铉无言以对,知道宋帝意在江南,再无回旋余地。
李煜求和不成,急调驻守上江的朱令赟入援金陵。朱令赟率十五万大军自湖口顺流而下,欲斩断采石浮桥,以解金陵之围。到达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时,朱令赟大军与宋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遇五千人相遇。刘遇先挥军急攻,朱令赟下令用火油攻烧宋军战舰,宋军正节节败退时,风向忽转,火势反烧朱军,南唐军队不战自溃,主将朱全斌慌忙间投火自尽。此战宋军侥幸得胜不说,还消灭了南唐主力精锐,金陵陷于孤城危蹙中,指日可下。
李煜无可奈何,只好再派徐铉、周惟简出使汴京,并带去贡银五万两、绢五万匹,乞求缓兵。徐铉道:“李煜不是敢违抗圣旨,而是因病不能入朝。请罢兵以拯救一邦之命。”赵匡胤道:“朕已晓谕将帅,不得妄杀一人。”徐铉还要拿出文人的那一套嘴皮子功夫,赵匡胤大怒,拔剑道:“休要多言!江南有什么大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徐铉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退出。
宋军攻打金陵前夕,主帅曹彬忽然称病不视事,诸将都来问候。曹彬说:“我的病不是药物所能医治,只须诸位诚心起誓,克城之后不乱杀一人,我的病就自然好了。”诸将许诺,焚香为誓。曹彬这样约束将士,是因为出征前赵匡胤已下有命令,保护金陵城和江南财富。果然,宋军攻入金陵后,秩序井然。
李煜之前曾慷慨表示要“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一旦失败,也要自焚殉国。他甚至已经在宫中堆好了柴草,但临到最后一刻却放弃了,最终肉袒出降。南唐国亡。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写罢降表后,随即感慨地写下这首沉痛的《破阵子》。这首词曾经在后世引起莫大的非议,大多人认为李煜拜辞祖庙、北上而为俘虏,理应对着祖宗碑位痛哭流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江南锦绣,愧对南唐百姓,而李煜却是“垂泪对宫娥”。对于感性的李煜而言,他惟一的不幸并非亡国,而是生在了帝王家。
宋开宝九年(976年),元宵节刚过,李煜及其子弟、官属一行四十五人到达汴京,身穿白衣,到明德楼拜见宋太祖赵匡胤。赵匡胤没有加害,减死罪一等,因其曾守城相拒,封“违命侯”挂名担任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有自己的宅第,但有人把守,不能随意出入,不能与外人交往,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个比较体面的囚徒。
李煜被封违命侯后,成天长吁短叹,过着凄寂不堪的日子。好在身边还有小周后相伴,总算给他绝望的生活平添了一丝温暖和安慰。就在这年冬天,宋太祖赵匡胤在万岁殿驾崩,留下千古的“斧声烛影”之谜。赵匡胤弟赵光义即位为宋太宗后,除去李煜违命侯的封号,改封为陇西郡公。
然而,赵光义表面上优待李煜,暗地却打美貌的小周后的主意,不断以宫眷的名义召小周后进宫。龙衮在《江南录》中记载:“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骂后主,后主多宛转避之。”明人沈德符《野获编》又说:“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有元人冯海粟学士题曰: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对妻子的境遇,身为丈夫的李煜除了落泪、任凭小周后泣骂外,别无他法。
也许霸占了别人的妻子多少有些心虚,赵光义总担心李煜会有什么不满之词,千方百计地派人监视、打探他的一言一行。南唐旧臣徐铉后来在宋朝当官,赵光义便宣召徐铉进见,问他道:“你最近可曾见到李煜?”徐铉知道宋朝皇帝明令禁止李煜与外人往来,立即惶恐地答道:“没有陛下旨意,微臣安敢私自见他?”赵光义于是说:“我对你是信得过的,你尽管去见他。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恩准的好了。”徐铉本就难忘旧主,当下欢喜地去见李煜。
这次会见,双方都不知说什么好。此时,昔日的君已经是行动不得自由的阶下囚,旧日的臣则在效忠对君有灭国之恨的大仇人,当此情形,又还能说些什么呢。然而李煜见到故臣,心情激动,居然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长叹一声说:“悔不该错杀了潘佑、李平。”潘佑、李平都是因为在南唐灭亡前向李煜直谏被杀。徐铉知道利害,没有敢接话。后来赵光义问及谈话内容,徐铉不敢隐瞒,据实禀告。赵光义听了,心中动了杀机。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初七,这天既是乞巧节,又是李煜的生日。郁郁不乐中,他填了一阕感旧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表达了悲哀无奈的心境,以及对“故国”、“往事”的无限留恋,抒发了明知时不再来而心终不死的感慨,艺术上达到很高的境界,正所谓“不幸亡故国,有幸成词宗”。填完《虞美人》后,将它交给歌伎演唱,他自己也击节相和,不知不觉已经泪满衣襟。
词成就了李煜词宗的英名,但这首千古传唱的《虞美人》也将他送上了西去之路。赵光义得知后非常恼怒,认为李煜是故意借词发泄心中的不满,当晚就派使者给李煜送去了牵机药。牵机药是一种剧毒药,吃下去后,人的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李煜在使者的监视下被迫服药,在极度的痛苦中悲惨地死去,死时年仅四十二岁。死后赠太师,追封吴王。清人袁枚曾引用《南唐杂咏》中的话评价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不久,悲痛欲绝的小周后也追随李煜于地下。才子佳人终成黄土,只剩下长江水日夜不停,滚滚东去。